琴姨娘微惊,那本来垂死的小厮不知怎的有了气力,嘶声:“我没有说!”

他看着琴姨娘,像是在求得她的信任,眼里全是恳求,怕她不信自己。

琴姨娘此时才知道方才那话也是韩有功扔来的陷阱,这小厮根本什么都没说。她刚才还猜忌他定会说出去,结果却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她待下人不算很好,可这小厮忠心,她觉得一个下人都比韩有功好上百倍。

韩有功的脸色顿时变了,怒道:“拖出去打死!”

“是。”

“住手。”琴姨娘终于是于心不忍,抬手拦住,护住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厮,“是我让他去放走柳莺的。”

韩有功冷笑:“为什么?”

“不忍心。”琴姨娘说道,“我和柳莺情同姐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你知不知道你背叛了谁?当初如果不是我给钱你家,还抬你进门,你如今早就跟你爹娘一起饿死了!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可享?这韩家我要留给你和光儿,可你偏偏要背叛我!”

韩老爷动怒,满屋无人敢说话。

琴姨娘忽然笑了笑:“老爷…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是谁令我爹经商失败,被人坑得家财散尽?”

韩老爷一顿,怒不可遏:“你闭嘴!”

“就是您啊。”琴姨娘再不愿掩饰,自知他会对自己下毒手的她,这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憎恨彻底爆发了,“是您看中了我,要纳我做妾,我爹娘不同意,您才背地里下毒手,夺我家产,令我爹赔尽家产,最后不得已答应您的要求,让我做了妾!”

韩老爷瞪大了眼,没想到她竟什么都知道。他蓦地一愣,起身指着她的鼻子说道:“是你给我下的毒!”

琴姨娘恨道:“若真是我下的毒,我定会给你下剧毒,而不是慢慢慢慢地让您死。”

韩老爷愣了愣:“你竟这样恨我。”

“妾身不恨您,妾身当初是真的欢喜您,可惜久了,心就凉了。我爹临终前,我娘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还想着,只要光儿好便好,您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装作不知道。可你对柳莺的手段,却令我害怕,我的下场,只怕也会跟她一样。一旦做了您不喜欢的事,就要拿走我的命。”

韩老爷想了许久,才想起她的父亲是四年前过世的,也就是说,她足足恨了他四年,而这四年里,他却什么都没察觉,枕边睡着的女人,是那样的恨他。

他惊出一身冷汗来,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血无情:“那我就顺你的意,和柳莺一块去死吧,光儿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家产!”

琴姨娘凄苦地冷笑一声,心头苦得说不出话。

“我不稀罕你的钱。”

在门口站了半晌的韩光终于走了出来,他的神情很是恍惚,思绪也混乱至极。他没有想到,父亲竟是这样抬母亲进门做妾的,他一直以为是他的外祖父外祖母狠心,而今才知道这个秘密。

他对这个父亲,已然没有了半点敬重和拥护。

韩老爷听见这话,还略有些愣神,他盯着韩光,冷冷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你的钱。”韩光上前扶住虚弱的母亲,看着他这冷血的父亲说道,“我娘我会带走,柳莺我也会带走,这个家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

韩老爷冷笑:“好好,你带她走,可柳莺你也想带走?你真当你母亲和她情同姐妹,要一起带走?”

“我带她走不是因为她和我姨娘多好,只是…”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谢放缓缓抬眼,看向欲要说出真相的韩光,意外的,他下意识地没有阻拦。

事已至此,说出这一切,似乎便是一种解脱。

何必在意那么多世俗的牵绊,坦然面对这宿命,方能放下一切,得到新生。

韩老爷似乎也猜到他要说什么,这是他的儿子,他如今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他怒声:“住嘴!你给我住嘴!”

韩光没有停下,说道:“是我将遗嘱的事透漏给她,因为…我喜欢她,喜欢柳莺,很喜欢,舍不得她死。”

满屋的声音戛然而止,轻微的呼吸声都像是在一瞬间停下来了。

韩老爷面露愕然,眼底渐渐涌起愤怒和失望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上,脸色煞白。

随即他失声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恐怖,回响在这死气沉沉的韩家大宅中。

第七十三章

韩有功大笑着, 直到又咳嗽起来,才停了笑声。

“你们都能耐了,想将我毒死, 想将我气死,可我偏不顺你们的意!”韩有功大声道, “你们通通去死,我再娶妻纳妾,生儿子,何必留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

“爹。”韩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您这样辱骂我们, 可有想过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我没有!”韩有功怒指他,“你闭嘴!你这逆子,竟然觊觎你爹的女人!那是什么女人,是青楼的戏子,你被她勾了魂是不是?她勾搭上的人就是你是不是?是她对我下毒对吧, 好让你早日拿到家产,跟你一起过快活日子!”

“她没有。”韩光对他彻底失望,“我也没有,我们没有任何逾越礼数的举动。”

“没有?”韩有功笑得狰狞,“那她怎么会舍命为你隐瞒?你又怎么会连家产都不要了还要救她?”

韩光还要争辩, 琴姨娘拦住他,说道:“他不会懂的,你何必费唇舌解释。”

这种冷血无情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光儿。”韩老爷的语气忽然轻了起来, “你去亲手杀了柳莺,韩家这家财都是你的,只要你真心悔过,将柳莺杀了,将你姨娘赶出去,这金山银山都是你的。你不是最爱玩吗,那去玩吧,要什么女人没有?”

韩光对他如今还拿金钱还引诱自己只觉不可理解,他既然站了出来,那就是下定了决心不会要韩家的东西。更何况今日听见外祖父家的事,那他更不会要这些钱。不为自己,也为了他的生母。

“光儿办不到,也不会办。”韩光扶着母亲,说道,“你放不放我们走?”

“不可能!”韩有功厉声,“把他们都抓起来。”

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少爷,下人一时不敢动手,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纷纷看向谢放,韩光也紧盯谢放。谢放看了他一眼,说道:“抓起来。”

谢放的眼神并不冷漠,韩光对他十分信任,虽然他下令说抓,可他倒觉得这是缓兵之计,或许谢放另有打算,是以没有挣扎。

韩有功看着儿子被下人押走,忽觉心中悲凉,瘫坐了半日,直至听见公鸡打鸣,才回过神来,缓缓抬眼望向窗外。

天亮了,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天永远都亮不了了。

坐拥万贯家财,却在大年初一的凌晨,闹得像孤家寡人。

钱有何用?

韩有功第一次怀疑起这个问题。

因有谢放的叮嘱,所以柳莺的伤得到了照顾,夜里也没受冻。谢放进去查看时,柳莺从梦中醒来,裹着被子瞧清楚来人,便道:“外头可有人?”

“被我屏退去拿早食了。”

柳莺这才道:“多谢。”

谢放说道:“替阿卯还你恩情罢了。”

“管家对别人可真是一定要算清楚交易的‘恩情’才甘心啊。”柳莺笑了笑,低声问道,“外头有什么消息?”

“成儿少爷和阿喜没有被抓到。”谢放见她松了一口气,又道,“琴姨娘派了小厮来放你走,结果被抓。”

柳莺拧眉:“琴姨娘?”

“对。”

“她怎么会救我?”

“她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简单的点醒,柳莺立刻明白了,她怔神:“韩光跟琴姨娘提了他于我的…”

“不单单是跟琴姨娘,还有跟老爷,屋里当时还有许多下人。”

柳莺惊愕,眼里满是震惊。

谢放默了默又道:“老爷让二少爷杀了你,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可他没有答应,执意要带你走。老爷恼羞成怒,将他们母子也关了起来。”

柳莺怔然许久,垂首笑了笑,不是无奈,而是欢喜。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人会这么喜欢她。

她再抬眼,眼里浅含泪水,笑道:“谢谢。”

谢放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或许是想让柳莺觉得,世上仍有人怜爱她,希望她活下去多一分活下去的期望,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意志。谢放经历过,他跟柳莺的命途完全不同,但他能知道她需要这种期望。

“他真傻。”柳莺无奈之中又有淡淡欢愉,面上多了几分少女的无邪,“他真傻,你说是不是,管家。”

“或许在他眼中,你也一样。”谢放看看外头,算算时辰,去拿早食的人也快回来了,“你好好歇着。”

他出来站了一会,那看守的人就拿了早点过来。见谢放站在门口,急忙过来:“管家久等了,您忙去吧,这儿交给小人看着就好。”

谢放轻轻点头,还没离开,就见有个小姑娘抱着个大箱子往这走来,她身着火红棉袄,一蹦一蹦的,像冬日的一团火。她的身后跟着个中年男子,缓步跟随。

“宋大夫。”

谢放远远问好,那药童走到跟前,抬头看他。看了一会见他没动静,就扁着嘴在旁边站着,也没跟他打招呼。谢放莫名看了看她,不知道怎么就招惹这性格古怪的小丫头了。

宋大夫对她说道:“你去瞧瞧吧,再出来告诉我她的伤势。”

谢放昨晚就让人去请了宋大夫,没想到他昨晚来了一回,这一大早又过来瞧看。都说医者父母心,哪怕正直的宋大夫嫌恶“红杏出墙”的柳莺,可还是频繁过来医治。

“那我先走了。”

谢放同他告辞,一会女童出来,将柳莺的伤势说了一番,宋大夫听着自己没有进去的必要,也就领着她走,走了几步从怀里拿了个红纸袋给她,说道:“谢管家给你的。”

药童一听,两眼顿时明亮起来,接了这压岁钱欢喜不已:“我就知道管家没忘记我还是个小姑娘,要给压岁钱的。”

宋大夫瞧着她欢喜的模样,也笑了笑。

要是她能稍稍留意下,就能发现那压岁钱还带着余温,哪里像是刚交到他手中的。

谢放行至后院,又转了个弯,等在廊道边上。不多久,他就听见轻微脚步声,缓慢而均匀。

阿卯快到那边角处就停了下来,先探头往里瞧,果真看见了谢放。他一宿没睡,眼底微含困意,阿卯一眼就看见了,问道:“还没去歇歇?”

“事未了,不困。”谢放问道,“半夜发生的事,你肯定已经都知道了。”

丫鬟房里的消息灵通至极,谢放相信阿卯靠着那些讯息都能将事情猜得八丨九不离十。阿卯点点头:“听说了一些,大致也知道了。而且有一事我很在意,便是老爷被下毒的事。既不是大少爷,也不是琴姨娘二少爷,更不可能是二房的人,那…”

谢放微微拧眉:“细想之下,或许唯有一人,如此痛恨他。”

阿卯轻叹,这阴暗如墨的韩家,哪怕不出现一个谢放,终有一日也要貌合神离迅速破败吧。

让他们败的不是谢放,而是他们内里已经腐朽,蛀虫啃食,由里到外的烂透。

“我去找她,有些事,需要她来做,方能对韩有功报以致命一击。”

阿卯低声叮嘱道:“小心。”

谢放正要走,又想起件事来,问道:“宋大夫身边那药童你可记得?早上她见了我,突然就不理不睬,一脸不高兴,也不知道我得罪了她什么。”

阿卯想了想,一会笑道:“你呀…”

谢放也笑笑:“我怎么了?”

“她不过十岁左右,还是个孩童,今日是大年初一,你是不是没给她压岁钱?”

谢放恍然,可又道:“我和她非亲非故,按理说不必给。”

“可她觉得不是呀,我记得她是宋大夫捡回来的弃婴,也就是说,她除了宋大夫就没亲人了。而我们这半年总往宋大夫那跑,她与我们熟络,心底里或许已经将我们当做半个亲人,至少是熟人。别的孩童有亲朋,压岁钱能装一个箱子,可她只有宋大夫给,唯有一个,自然不欢喜。”

谢放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论心思细腻,他果真比不上阿卯。他笑道:“那回头我给她补上。”

“宋大夫或许会暗中替你给了。”阿卯想了片刻,说道,“你先将钱准备好,若她见你就拜年,那定是宋大夫疼她,代你给了她压岁钱。若她还是不高兴,那你就将钱给她吧。”

谢放轻轻感慨道:“姑娘的心思真是难猜。”他这一想又看着阿卯笑问,“你要不要压岁钱?要多少?”

阿卯顿觉好笑,笑得两眼弯弯:“你给就给,还问要多少,管家你怎么这样气人。”

谢放笑笑,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流连许久,才温声:“压岁钱。”

阿卯的脸一热,抬头看他,垫起脚尖拔高了身子,也在他唇上印了一记,学着他的语调说道:“压岁钱。”

不见一枚铜钱的压岁钱,却是无价之宝,千金不换。

第七十四章

大年初一的韩府, 除了点缀在门前廊外的红色之外,就没有过年的气氛了。

平日还有韩岳和韩成在各个院子跑动,而今韩岳不出门, 韩成失踪,更无人气。

最为冷清的, 就是韩夫人所住的院子了。

谢放领人拿着早食进了院子,到了门前就被守门的丫鬟拦住,对他客气道:“管家得罪了,夫人今日还是不见人,东西交给奴婢吧。”

“我有事要跟夫人说。”谢放亲手接过早点, 说道,“毕竟是当家主母,新年伊始,要请安,也要请示年内的大小事务。”

丫鬟略有迟疑, 没有让开,忽然有人声入耳:“你们下去吧。”

谢放微顿,稍稍偏身:“大少爷。”

韩岳对下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毕竟是韩夫人的儿子,下人们没有再阻拦,直接离去。等他们走了, 韩岳才道:“你要做什么?”

话里隐含担心,也暗含警惕,谢放说道:“想让夫人帮忙做一件事。”

韩岳仍不放心:“做什么事?”

“让她出面,放走柳莺琴姨娘还有韩光。”

韩岳叹道:“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而今万念俱灰,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谢放盯着他,目光冷冽:“哦?什么事都不会做?那我倒想问问,夫人她…为什么要给她的丈夫下毒。”

韩岳一怔:“我爹的毒是我娘下的?”

“是。”

韩岳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岳儿。”门后一声轻喝,是韩夫人的声音。随后门开了一条缝,背后的声音低沉沙哑,“你们,进来。”

谢放看了一眼韩岳,自己先推门进去。韩岳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也跟在后面进去了。

屋里的沉香气味浓郁,到了足以呛人鼻息的地步。

韩夫人正在掐断沉香香火,随即打开窗户。北风入屋,很快就将香味冲散了大半。只是屋内家具浸染香气已久,所以仍留余香,但至少不呛鼻了。

久未出门的韩夫人如今在光线充足的屋里站着,身形至少削瘦了一半,目无神采,形容枯槁。若是谢放不认得她,只怕要以为是别人混进韩府占了这大夫人的屋子。

自从三姑娘死后,韩夫人就一直精神恍惚,也难怪她瘦弱成了这般模样。只是对这样的人,他心中并无怜悯,心底反倒有种丝丝残酷的安慰感。

“谢放。”韩夫人看着这个年轻人,想从他脸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但是找不到,她深陷的双眼紧盯着他,说道,“你大概,不叫谢放。”

“夫人说笑了,谢放只有这一个名字。”

韩夫人苍白无力地笑了笑:“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怎么会甘愿来做下人呢…就跟当初的韩有功一样,以他的性子,哪怕是饿死,也不会去给别人做奴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