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将自己和韩有功相提并论,谢放的心中更是阴沉。

“自从我信佛之后,我就想了很多,从我出生时开始想,一直想到刚才。”韩夫人摇摇头,“想来想去,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今日所受的这些…都是报应…如果不是我作孽太多,我的女儿本不必死的。”

报应…谢放对这个可以推卸一切罪孽的说辞,痛恨至极。他不信什么报应,只相信一个人的良心。

恶便是恶,善便是善,都是当时自己亲自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事后推卸在“报应”二字上。

韩岳不忍心见母亲如此,开口说道:“娘…妹妹的死,与您无关。”

“有…一半因我,一半因你爹。如果当初我能好好护住嫣儿,她就不会让你爹逼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也不会死…”韩夫人紧握着手,指骨爆起,看着狰狞痛苦,“我要杀了自己,要杀了他…杀了他给嫣儿报仇。”

韩岳怔了怔:“娘…”

母亲的赎罪,是彻底的赎罪。

可他知道,这种赎罪不会让谢放平息愤怒。他能理解,毕竟他生母的手上,沾着整个邵家人的血。只是这是他的母亲,他愿以自己的命来替母亲去死。但谢放不会接受,他的目的很明确——当年与邵家血案有关系的人,都要死,谁都逃不掉。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这条命,已经没有可用的地方了。”韩夫人看向儿子,低声恳求道,“是娘错了,如果不是当初娘做出那种事,令你难过,你怎么会摔得痴傻。”

谢放微顿,这些话足以表明韩夫人也陷入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说出这些话的韩岳绝对没有痴傻。可韩夫人看不出来…她也变得疯疯癫癫了,被自己逼疯了。

韩岳也看出了母亲有些疯了,他跪在母亲面前,捉住她的手,半晌无话。

“我可以放过她。”谢放冷声,“不再追究。”

韩岳愣了愣,抬头看他:“条件?”

“你亲自去放走柳莺琴姨娘和韩光,再让你娘,跟韩有功说出是她下毒的真相,而你,并未痴傻,甚至是帮凶。”

韩岳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条件,乍听并没有什么问题,他能救走他娘,离开这个家。可是他的父亲,却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至亲。妻子、妾侍、儿子通通背叛了他,拳拳重击,直击心脏。

谢放说道:“你可以不答应,甚至可以去揭穿我。”

“你知道我不会。”

谢放默然,说道:“对,正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韩岳怔神,盯着他许久,突然苦笑:“我没有想到,有一日,你会利用对我的了解,来为你复仇。”

韩夫人还在低声念着她的种种罪孽,象征着富贵和能使人安神的沉香,早就没有用了。她的罪责难消,再贵的沉香,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更无法令她安神。

韩岳听在耳中,字字句句敲在满是裂痕的心上,他逃避了十几年,还是无法忍心看着母亲去死。只因他知道,母亲尚有一丝良心,不似父亲那样,毫无人性。

为了钱,可以背叛救下他的邵家;为了声誉,可以亲手逼死他的亲生女儿;为了面子,可以杀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妾侍和儿子。

这样的父亲,他宁可不要,哪怕是世上不会有他韩岳,他也不愿有这种父亲。

“我答应你。”

韩岳无可奈何,却有种放下的释怀。

但这种释怀,带不来欢喜。

新年第一天,大房气氛阴沉如地府,二房的气氛倒也不怎么好。

韩易今年没有回来团年,梅氏颇不高兴,过年也不得劲,瞧什么都碍眼。这会见丈夫穿戴齐整似要出去,轻笑:“你这是要去哪呢?”

“给娘和大哥拜年啊。”

“给老太太拜年就算了,可你还敢在这当头去招惹你哥?大伯他只怕正气得吐血。”梅氏又道,“这还得多亏了你,撞见什么不好,偏是撞见柳莺跟人私奔,你不闭上嘴,还要带人去抓。”

韩二老爷笑了笑,抓了柳莺最好,韩成就别想有继承家业的机会了。但他没想到的是,韩光竟然出来招认他就是那个奸夫。这样一来,大哥的子嗣都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等他死后,这钱只能留给他唯一的弟弟了。

他想着笑着,看得梅氏嫌弃。她这丈夫,真真是半点本事都没有。这拜年是假,想借机讨点开年红包才是真的吧。

韩二老爷一点都不介意他在别人眼里有多窝囊,穿好新衣梳理整齐了,问道:“你去不去?”

“我跟你去给老太太拜年,然后就回来,我可不要大过年的挨你哥的骂。”

老太太熬过这个寒冬,已十分不易,她如今看起来更是苍老,也不知道大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下人不讨论,她也没心思去打听。见了儿子儿媳来,还欢喜地给他们小辈压岁钱,问长问短。韩有功知道妻子不会跟自己去跟兄长拜年,中途就去了那,留下梅氏陪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素来偏心长子,不喜二媳妇,便顺嘴问道:“你大哥大嫂怎么没来?”

梅氏知道她偏心,可新年初始第一个来拜年的是他们夫妻俩,凭什么就光记着她的长子了,她轻轻一笑,说道:“大哥现在正焦头烂额呢,只怕没这个心思来跟您贺年了。”

“他也真是,大过年的,他还忙生意上的事。”

“大伯他哪里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是忙家事。”

老太太皱眉:“家事?什么家事,我怎么不知道。”

梅氏本不打算说,可瞧着她这伺候了二十来年却从来瞧不起他们二房的婆婆,甚至连孙儿都只疼韩光,从未将她的儿子放在心上,她心下一阵不悦,说道:“哟,老太太您不知道啊?大伯的那个四姨娘,容貌倾城一股子狐媚相的柳莺,半夜跟男人私奔!”

老太太顿时气道:“我就说了这种女人不能领进门!”

“可不是,可您知不知道那奸夫是谁?”

“谁?!”

梅氏顿了顿,略有迟疑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嘴毒地说道:“就是韩光!您最疼爱的孙儿。”

老太太猛地一愣,气得跳起来,拿了拐杖就朝她身上打:“让你造谣,让你说胡话!你这女人怎么这样恶毒,竟敢污蔑我的宝贝孙子!”

梅氏闪避不及,被那拐杖重重敲在身上,痛得她叫了起来,气得说道:“你孙子跟柳莺有一腿的事整个大宅的人都知道了,都瞒着你!不信你问问他们,要是我有半句谎话,不得好死!”

老太太见她说的似乎是真的,可她仍不信,她举着拐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无血气,只能以拐杖撑住地面,勉强站着。她颤声:“阿秀,阿秀!”

一个老嬷嬷疾步进来,见她气色惨白,急忙过去扶住她:“老太太您怎么了?”

老太太问道:“近来府里有发生什么事没?”

嬷嬷避开她的眼神:“没有。”

“呵!”老太太将她微妙的神色全看在眼里,怒道,“我是身体不好,可脑子灵光着!说,二少爷和柳莺的事,是不是真的?”

嬷嬷被她凌厉似刀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是、是真的…柳莺勾搭了二少爷,夜里两人要私奔…还、还带走了成儿少爷…”

梅氏见状冷笑一声:“这下您知道儿媳有没有在说谎了吧?您最宝贝的孙儿,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偷他老子的女人!”

老太太浑身一震,气得唇齿发抖。她双目瞪圆,怎么也想不到她那宝贝孙儿,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顿时老泪纵横,本就虚弱的身体,止不住哆嗦。一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地上摔去。嬷嬷吓得一个手软,没有扶住,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的脑袋重重摔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

嬷嬷吓得面无血色,梅氏也惊了惊,见嬷嬷要跑出去喊人,她忙把她拽住,厉声:“你站住!”

“可老太太她…”

“闭嘴!”梅氏俯身去探老太太的鼻息,这一探,惊得她手都凉了,颤颤收手,也瘫坐在地,“死了。”

嬷嬷的脸唰地白了,差点也晕死过去。她颤巍巍往外面爬,想去喊人,梅氏在惊险中回过神来,将她拉住:“你是不是蠢?你没扶住老太太,令她倒地身亡,你就不怕大老爷要你的命!”

嬷嬷差点叫了起来:“二夫人,是您气死老太太的。”

梅氏冷笑:“你再说一遍,我气死了老太太?证据呢?可如果我说是你没扶住老太太,加之她后脑勺的伤就可以证明。你说大老爷二老爷会信谁?信你一个下人?”

嬷嬷愕然地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梅氏不能让她走,否则她将被全家人问责——大家都知道是她气死了老太太,那她也要被千夫所指,回娘家都要挨骂了。

反正老太太死都死了,何必再让自己受困其中。她冷声对嬷嬷说道:“等会你送我出去,不动声色的,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嬷嬷颤声问道:“那、那老太太怎么办?”

“你我一起将她搬回床上,就当做她是在睡梦中归天了。”梅氏见她不敢动,厉声,“快!否则我就指认是你摔死了老太太。”

嬷嬷被吓得不轻,可又只能选择这个保命的法子,二太太要真指认她,她定逃不掉。难道她还能指望韩家人护着她这个下人?

梅氏跟嬷嬷办妥这些事后,理顺衣裳就离开了这,走的时候有说有笑,还叮嘱下人老太太乏了在睡觉,让他们别进去惊扰她。

等过了一个时辰下人估摸着要进去添炭火时,察觉到屋里没有老太太平时打呼噜的声音,便过去瞧看,这一瞧,却发现老太太没了气,惊得扔了炭火就往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个很不好的开坑消息,收到出版编辑通知最近严打,和尚的题材属于敏感类型,近期不建议写。

下篇坑写什么,铜钱也不知道了,趴地,等灵感吧。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韩家老太太在正月初一过世, 大宅里的红绸在一夜之间都撤走了,换上了与雪同色的布匹。

韩光听闻祖母过世,震惊非常, 念起祖母过往对自己的好,又不知前程将会如何, 心觉悲凉。琴姨娘素来不得老太太喜欢,自然也不喜欢老太太,对她的过世并不难过,只是感慨着人生苦短,人活得还不自在。

她不自在了半辈子, 白白浪费了半辈子。她不想她的儿子也这样,如今儿子能站出来扛下一切,她纨绔了二十年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而有了担当和责任。

她或许该感谢柳莺。

琴姨娘刚叹了一口气,韩光就问道:“怎么了, 姨娘。”

“光儿,若我们能逃出去,你还要带着柳莺走么?”

韩光没想到母亲正面问自己这个问题,他说道:“爹怎么会让我们走。”

“如果能呢?”

韩光轻轻点头。

琴姨娘叹道:“你若带着她走,便是多两个包袱, 过往你所享受的荣华富贵,都不会再有,还要过苦日子,即便如此, 你仍要带走他们?”

韩光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意思,问道:“姨娘…你愿意接受柳莺?”

琴姨娘本来已做了决定,现在才发现点这个头有多难。她想着,不由落了泪:“姨娘糊涂了一辈子,你能为柳莺做这些事,柳莺也愿用命来护你安然,那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韩光怔了怔,他看了母亲许久,明白母亲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同意了这件事。母亲谅解他,是因为真的疼爱他,只要别人是真心待他,那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也都不重要了。

“吱呀。”

那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冷风强光随着那人一起灌入,刺得韩光抬手护眼,倒是琴姨娘先看清楚了那人,十分意外:“你?”

韩光一看,也意外了:“大哥?”

韩岳说道:“跟我走,马车已经备好了。”

韩光狐疑看他:“你要放我们走?为什么?不对…”他这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大哥你…”

现在的韩岳哪里有痴傻的模样,无论是神情还是气势,看起来都很正常。琴姨娘也面露惊异:“你…你何时恢复了?”

韩岳漠然说道:“我受人之托来放你们走,至于其他的,日后若再能相见,那再解释也不迟。若没有那个缘分再见,又何必费时解释。”

母子二人满腹疑惑,也不知道是否能相信他。但他们转念一想,留在这,必然会死,跟他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韩岳骗他们有什么好处?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算计的。

两人随他从后院离去时,整个后院竟都没有人,想必是被人支走了。韩光问道:“柳莺呢?”

“她在等你们。”

韩光寒凉了一晚的心,终于感觉到了暖意:“谢谢。”

“我也是受人所托。”

“谁?”在这个家里,谁会冒险这样帮他们?韩光想到了谢放,可谢放怎么会有这种本事,让痴傻的大哥不痴傻了,甚至让他帮他们逃离?

应当不是谢放,可又能是谁?

有韩岳保驾护航,一路都不见人,直接到了后门,那儿果然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了。琴姨娘正要上去,忽然看见马车一侧站着个妇人。那妇人形容枯槁,双目无神,手上拿着佛珠,念着经文。她痴痴站在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雪落满头,沾得眉毛都成了白色。

似一尊无神的佛像,低低吟诵。

“姐姐。”琴姨娘嫉妒了韩夫人半辈子,人前人后称呼她姐姐,而今唤出这两个实际早就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个称呼的词时,才清醒过来,她的嫉妒也该了结了,一切都会在这里放下,“谢谢。”

她以为是韩夫人放走了他们母子,心中感激。可韩夫人闻声,抬眼看了看她,有些恍惚,似认得她,又并不认得。她茫然地摇摇头,继续捻着佛珠吟诵,希望能消除她的罪孽。

韩光上了马车,却不见柳莺,他又探身出去:“大哥,她呢?”

“她伤势太重,我直接让车夫送她去了药铺。你们先去客栈安顿,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人送你们走。”

韩光问道:“我们都走了,爹会如何对你?”

韩岳默了默,说道:“我也会带着我娘走。”

韩光诧异,不知他有什么缘故要离开。可正如他方才所说,他日再见,便提缘由。若不再见,何必详说。

“大哥,保重。”

“保重,二弟。”

自小两人就无交集,从不在一起玩乐,仅有一次的郑重称呼,却是在离别之际。天大地大,或许此生,兄弟二人,再不会相见。

韩岳送走他们,便扶着母亲进去,看着那被他勒令等在那看守柳莺等人的下人,此刻声音才平淡起来:“两刻过后,你们去告诉我爹,我将人放走了。”

下人一时没敢动,方才这大少爷突然出现,神色冷漠威仪,令他们吃了一惊,尔后便对他们说道:“我要带他们走,你们都在后门等着,如果有人敢去通风报信,我就将你们剁成肉泥。”

简单一句话,从一个痴傻了那么多年的人嘴里说出,着实让他们惊诧,那话里的阴狠劲,更令他们不敢去报信,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光等人逃离。

消息被报到韩老爷那时,韩老爷正打算午歇,他对母亲的过世并不难过,当年如果不是她无能,在父亲过世后,家中财产怎么会被族人霸占,迫使他们不得不做灾民,做了乞丐。

更何况而今他也没有这个心思去难过,等她出殡时,当着商客的面哭一哭,便可以了。现在哭?哭给谁看?于他有什么好处?

呵。

被子还未焐热,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一个是谢放,一个是另一个下人。他没有听清楚,但一会谢放急敲门:“老爷,柳莺他们跑了!”

韩老爷心头一沉,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起身去开门,问道:“怎么跑的?什么时候跑的?”

“两刻之前跑的。”

韩老爷讶异:“为什么如今才过来禀报?方才他们去做什么了?”

“他们不敢来报信。”谢放拧了拧眉,说道,“听他们说,是夫人和大少爷,一起将人放走的。”

韩老爷几乎又站不稳了,他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为什么谁都要背叛他?

他的妾侍,他的庶子,都背叛他。可如今连他的妻儿,都要跟他作对。

韩老爷的精神恍惚不已,气血再次攻心,踉跄得只能用拐杖撑扶,他低声笑着,笑得阴冷:“好啊,全都有出息了。不是足不出户,什么事都不管了么,可为什么要放走那贱丨人?不是傻了么,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

“大少爷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谢放说道,“听下人说,从他的谈吐看来,似乎从未痴傻过,过往,都是装的。”

韩老爷再次震惊,他咋舌半晌,蓦地发笑:“好好好…全都在做戏骗我,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全都巴不得气死我。”

他笑着笑着,俯身呕了一口血,那血暗含紫色,看起来余毒又攻了心脉。他这次终于没有想起宋大夫,满脑子都是将背叛他的人都杀了,他们以为,他没有他们,这个家就散了吗?

不会!

就算母亲妻儿都不在,他仍可以娶妻纳妾,重新来过。

再娶的妻子,再纳的娇妾,他定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韩有功发了狠,连这余毒也不顾了:“将他们母子,带过来。”

“不必管家跑一趟,我们已经在了。”

门外男音朗朗,是他听了二十余年的声音,可又陌生无比。韩有功看向门外,那说话的男子,的确是他的儿子,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儿子没有半点痴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