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震怒,而今见儿子康健,韩有功心中的悲凉大过愤怒,声音都在发抖:“你为何要骗你爹十余年,你可知道这十几年来,我苦苦盼着你康健?请了多少名医?费了多少钱财”

不提他所遭受的背叛,开口便是钱,韩岳更是肯定,他带母亲离开韩家的决定,没有错。

“您难道不是怕别人笑话你有个傻儿子,所以才总将我往外头送,一年不过让我回家一两次,要么是中秋,要么是过年,待了几日便将我送走,说是求医,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

韩有功冷笑:“是又如何?你骗我,我弃你,谁也不亏欠谁。可是,你将我的妾侍放走,将你弟弟姨娘放走,你便亏欠我了。”

“父亲可有听过一句话,父债子偿。”

“你是说,我欠了他们?”韩有功厉声责问,“我欠了他们什么!”

他欠的,实在太多,从一开始,就亏欠了,就错了。韩岳无心指责父亲,可韩有功几近发狂,瞪圆双目盯着他,抬手指向他的鼻子:“是你,是你装疯卖傻给我下毒的对不对!我这毒不是一日之寒,算起来,从你回家之日起,到如今,正好用来下毒。”

“不是岳儿。”韩夫人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是我,是我在你最爱的沉香里下毒。”

韩老爷猛地一怔,他什么都想过,可就是没想到沉香竟会被人下毒。那沉香是他的心头好,不但可以安神,还是象征地位的东西,却是他一直费解到底是在哪里的毒丨药!,他愕然:“你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韩夫人吃吃笑了起来,笑颜阴戾,似无神无魄,突然两眼一瞪,朝他扑去,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因为我要让你给嫣儿偿命!!!”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韩夫人突然就来了狠劲, 惊得韩有功往后倒,摔了一跤。韩夫人也顺势倒下,可她并没有松手, 掐得韩老爷两眼翻白。

如果不是韩岳上前阻止,病弱的韩老爷只怕被她掐死了。

韩岳是对这父亲毫无感情, 可他不想母亲杀了她的丈夫。母亲而今已经有些疯癫了,万一哪一日她恢复神智,忆起今朝,只怕会瞬间癫狂。

韩夫人被儿子拉开时,似乎知道拉开自己的人是她的儿子, 没有撕咬他,只是还想上前掐韩老爷,直到看见谢放上去护住他,她才渐渐冷静下来。

等韩老爷喘过气来时,韩夫人已经像个没事人那样坐在一旁, 捋着自己一撮头发嘀嘀咕咕。

谢放眸光微敛,她果真是疯了。

被自己逼疯的。

韩有功气得对外面大喊:“你们还不进来!抓了他们!杀了!杀了!”

他这一喊,门外的下人齐齐涌了进来,可正要上前,就见韩岳偏头盯看, 眼神冷厉,煞气刺人,刺得他们全都一顿。

“还不将他们抓住!”

谢放一步上前,对韩老爷说道:“老爷, 事已至此,家丑不可外扬,如果让外人知道您杀妻杀子,只怕…”

“住嘴!”韩有功怒不可遏,但谢放说得未尝没有道理,他是可以杀了他们,但他也要继续在横州做生意,发生了这种事,谁还愿意与他往来?

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因为这些贱丨人而失去他辛辛苦苦维护的名誉。

“关起来。”韩有功着实是累了,他觉得自己也要跟她一样,发疯、发狂。

“谁敢?”

韩岳冷眼一盯,盯得下人颇有压力,都不敢轻易上前。人一般都不怕相处久了知根知底的人,可韩岳突然从傻小子变成雷厉风行的将军,谁都不敢上去,怕被他咬一口:“爹,今日我会带着我娘走,你若拦,我只能动手。”

韩有功笑得阴气森森:“你走?好啊,你们走吧,我不会给你一个铜板,你休想从我这里拿走半个子儿。”

韩岳见他还以为自己惦记着韩家的家产,失望地摇摇头:“你以为谁都在意你的钱,可实际上,除了你自己,没人在意你的钱。”

“那你们滚,就算你们穷死饿死,也别想再踏进这韩家大门一步!”韩有功认定他们二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所以绝对挨不了几日。

他们是,韩光几人也是,没有钱,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迟早会回来求他,哭着求他!

韩有功不由笑了起来,坐在宽椅上盯着离开的妻儿,笑了很久,想到他们日后跪在门口来求饶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

走吧,都走吧,终有一日,你们终有一求!

韩有功起先是轻轻地笑,尔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最后放声大笑,笑得得意癫狂。

等他笑累了,才对一直站在旁边的谢放说道:“把沉香通通都扔了。”

“是。”

“不用让人去追踪韩光他们了,我要让他们自己回来,求我原谅。”

谢放知道他并不愚笨,这个决定也并不是笨,而是自大。他始终认为,谁都跟他一样爱钱,离开他就等于失去了荣华富贵,没有人会受得了,所以他们最终都会回来。

看来,他被众叛亲离得还不够。

但是若再来一根稻草压身,他是否还能撑得住?

谢放很想看看。

韩府不过两日,就接连发生了数件大事,府里下人人心惶惶。和阿卯同房的丫鬟也惴惴不安,问了她几回谢放那有没有什么消息,韩府是不是要出事。

阿卯闻言,反问:“如今韩府还不算是出事了么?”

一众丫鬟无言,一会才道:“怕的是主子们不顺意,把气撒我们头上,唉,看来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

“我们都是任人宰割的丫鬟,求己倒不如求菩萨。”那丫鬟一说,就恍然地想起了事来,“反正我们伺候大夫人琴姨娘少爷们的丫鬟无事可做,不如趁着正月头一天,去求个签吧。”

夫人姨娘少爷们都一块跑了,大宅里多了许多不用做活的丫鬟,这一合计,干脆去外头拜拜菩萨,去去晦气,再问前程。

她们七八人要一块出门也不易,就又推阿卯去跟谢放告假。

阿卯正愁找不到借口跟谢放见面,姐妹们一推,她就勉为其难地过去给她们求情了。

老太太刚过世,家中男丁颇为忙碌,因有谢放在,所以哪怕是一天没了夫人姨娘少爷,韩家也没有乱,万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有纰漏。

阿卯走着,便想到一个问题,离开韩府后,谢放会去做什么?

入仕途?经商?亦或是隐身凡尘中,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无论他要做什么,阿卯都会跟随。

阿卯一路问人,有人说在东边见了他,一会又有人说在西边见了他,让她一顿好找。别人是井井有条地做事,他倒是到处跑,没个准地。

约莫过了两刻,她才终于在花园那见了他。

似乎是一宿没睡,谢放的精神不算太好。他站在池边,静伫沉思,还未完全结冰的鱼池能看见游走的鱼,大红的锦鲤在池中追逐,却不能增添半点过年的喜庆。

“管家。”阿卯缓步走向池边,唤了他一声。

谢放见了阿卯,失神的双眼才回了神:“你在找我?”

“原先伺候老太太他们的姐妹们,如今无事可做,又觉近来府里发生了太多事,想去寺庙烧柱香,可怕你不答应,就让我过来帮忙告假了。”

谢放笑笑:“你可以直接应了她们,反正你知道我肯定会答应的。”

阿卯见他又不解风情,轻叹:“我要是一口答应了她们,那我就没有理由见你了。”

谢放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愚钝了,笑了笑,笑意未消,那素手就贴在他的脸上,眼前人眼中略有担心。

“管家,你是不是有心事?”

谢放微顿,握了她的手放下,并没有松开:“你跟我去送一个人。”

阿卯看着他,从他的神情中猜出了他要送的人是谁。在韩家,能让他流露出遗憾和毫无复仇的痛快的人,唯有一人。

韩岳。

那本可以成为一生挚友,却因韩有功而毁掉这份情义的人。

“阿卯陪你去。”

韩岳没有拿韩府的钱,也没有拿衣物,本想去牵一辆马车,到了那车夫为难道:“老爷下了令,不许您带走韩家的一件东西…”

韩岳了然,也没有为难他。他为母亲披上厚实披风,暖上一个小火炉,便带着她离开了韩家。

临走前他看着门匾上飞扬的大字,自嘲一笑,对母亲说道:“走吧,娘。”

韩夫人苍老似老妇,痴痴看了儿子一眼,问道:“嫣儿呢?”

韩岳微愣,强笑道:“妹妹去外祖母家拜年了,在那等我们呢,我们现在也正要过去。”

“哦…”韩夫人沉默良久,想不起娘家在哪,还有什么人,但既然女儿在那等她,是一定要去的,“走吧。”

韩夫人为了毒死韩有功,让他也尝尝当年他所造的罪孽,所以在沉香中下毒,只是她自己也不想活了,也想麻痹韩有功,所以一同吸入毒香,导致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极差。但她跟整日花天酒地的韩有功不同,每日在房中不必耗费过多精力,又心如死灰,不似韩有功那样急躁,所以尚未毒发。韩岳又跟宋大夫讨了药,让她服下,渐渐就能解毒了。

韩岳回想起那日他和谢放入她屋里,她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仍去开窗换气,更是坚定不能让谢放要了母亲性命的决心。哪怕她狠心如豺狼,为父亲助纣为虐,但她不似父亲那样无情,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乎儿女的性命。

哪怕已经癫狂,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入屋,还是下意识去开窗,不顾寒冷,也要散了那毒香。

大年初一,街上走动得最多的就是孩童。穿着火红棉袄的孩童,欢闹地在街上游走,连韩夫人无神的双眼都多了几分暖意,像忆起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雪花纷飞,不似昨日的雪大,地面多人踩踏,不见雪花,略有积水。走了几步,韩夫人已觉疲惫,她问道:“嫣儿呢?”

“妹妹在等我们,您再忍耐一下。”韩岳想至少要先离家一里远,将母亲安顿下来,再去寻叔伯借钱,离开横州,做些小生意,再将钱还了。

“大少爷。”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岳还以为是在喊别人,但细想声音似乎又不是没听过,转身看去,这才看见是阿卯。

他意外地看着她,阿卯已经先一步上来,将一个小袋子交给他:“知道您什么都没拿,这些是阿卯借您的,他日双倍奉还就好。”

说是她拿的,可韩岳知道是谢放。他抬头往四下找了找,没有看见故人,他默了默,还是将钱收下了:“谢谢。”他又有些不甘心,问道,“他当真不再见我一面?此次一别,或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阿卯笑了笑:“少爷,时隔十五年你们重逢了,有缘的话,或许十五年后,又能再见。”

韩岳想了想,也无奈一笑:“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阿卯默然片刻,说道:“是我说的,可我知道,这也是管家想要说的。”

韩岳微怔,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似以前那样做挚友,但两人也绝不会因为父辈们的事而成为敌人。他心觉可惜,却又万般无奈。

“阿卯,照顾好他,离开韩家后,舍弃心中晦暗,重新开始,我相信唯有你能办得到。”

“阿卯会的。”

韩岳又往四周看了一遍,依然没有看见谢放。可他知道,他在。

看不见人,可又何须看见人。

“阿卯…”韩岳俯身跟她低语两句话,这才缓缓转身,带着满腹遗憾和释怀,搀扶着母亲离开了。

过了一会,谢放才从隐蔽处走出来,见阿卯颇多感慨的模样,握了她的手说道:“走,去吃面。”

阿卯点点头,笑道:“要卧一个鸡腿,添上满满的肉汤。”

谢放笑了笑,走了几步也回头瞧了一眼,早就不见韩岳的身影。他收回视线,又想起来了:“刚才他悄悄地跟你说了什么话?”

阿卯抿唇笑笑:“他说,你自小就不会扔石子,每次都是他赢。”

“…”谢放嘴角微扬,“他说谎。”

“那回头我跟你玩。”

“…”

谢放叹气,他的阿卯变坏了,这是跟谁学的?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新年头一天, 天还没亮就有如山如海的人潮来到寺庙抢头香。基本来上香拜佛的人都在上午来了,下午的人反倒少了许多,不至于让阿卯挤破脑袋。

她先和姐妹们去烧了香, 随后就一一摇签问菩萨。有问姻缘的,有问前程的, 有问家人安康的。阿卯等姐妹们都求了签,她拿着签筒想了会,决定问问谢放在韩府要做的事可能顺利到底。

小姐妹们解了签,又去门口大鼎插香,留下故意慢半拍的阿卯。

那先生拿了签, 问道:“姑娘要求什么?”

阿卯说道:“为我未婚夫问近况。”

先生道了一声“好”,去取了签文,说道:“这是中吉签。”

虽然不是上上签,但至少不差。阿卯小心问道:“签文上说了什么?”

“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作波欲何为。若要安然求稳静, 等待浪静过此危。”先生继续说道,“此卦天垂恩泽之象,凡事成就大吉也。”

“也就是说,仍不能保证稳稳当当?”

先生笑道:“世上哪里有什么事能在做之前,就肯定是能办成的。”

阿卯叹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可人就是这样贪心的。她笑笑:“谢谢。”

先生又道:“姑娘也不必太为你的情郎担心,中吉签文,多寓意苦尽甘来呀。”

“多谢。”阿卯多拿了些钱给他, 当做多谢他的善意安慰。许是因为韩家逐渐颓败,韩家人也陆续离开,到了紧要关头,令她烦心,心中不能轻放。

韩有功的至亲陆续“背叛”离开,那他剩下的,只有钱财。也不知道谢放会如何夺他钱财,夺走他此生最看重的东西。

阿卯放好签文,和在外头等她的姐妹们一起下山回韩府。

客栈的房子不算小,韩岳将房间安排得很好。但对韩光和琴姨娘而言,有个歇脚挡风的地方,就很满足了。

韩光和母亲走得匆忙,根本没有拿钱,到了客栈发现桌上有些银两,虽然不多,但至少能撑上一段时间。

韩光见母亲疲乏,温声:“姨娘,我去让小二打盆水来给您洗洗脸。”

“嗯好。”琴姨娘又唤住他,说道,“往后…你也别叫我姨娘了,反正那个家,我们是不会回去了。”

自己生的孩子,管嫡母叫母亲,叫娘,管妾侍出身的生母叫姨娘,所以她一直想着,她的孩子叫她娘的时候。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但既然离开了韩家,一切都变得可能了。

韩光笑了笑,喊道:“娘。”

声音爽朗清脆,琴姨娘听得眼眶湿润:“嗯。”

韩光还没离开这间屋子,就听见走廊那有声音,似乎是小二正领着房客进隔壁房。

他想起兄长临走前对他所说的话,说柳莺先去了药铺,随后会在客栈和他汇合。那按照他的做法,柳莺极有可能住在隔壁。他顿了顿,琴姨娘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去吧。”

韩光这才开门出去,往左边一看,果真是柳莺。

柳莺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偏头看去,见到韩光不由愣了愣。韩光见了她,也是愣神。

总是明艳绝美的柳莺,而今面色苍白,唇色与脸色几乎无异,模样十分虚弱。她当即遮住面庞,不喜以这种容颜面对人。

韩光也不过去,能确认她安然无恙,他就心满意足了。柳莺见他不过来,知道他明白自己,便提步进了屋里。

韩光的心砰砰跳着,一时都忘了他出来是要做什么。他只想守在外头,等着她出来。转念一想,没有带妆奁盒子的她,怎么会出来。于是下了楼寻了小二,让他打两盆热水送上去,自己去外头想给她买盒胭脂。

琴姨娘是看着儿子从客栈飞奔离开的,她目光远投,直到看不见儿子了,她才过去敲柳莺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