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翁见他脸色越来越差,问道:“你该不会是自个得病了吧?”

“我想我是真的病了。”宋大夫渐渐缓过神,抬手抹去额上冷汗,说道,“我或许该跟你一样,回乡下去,不再过问外面的事,反正钱已足够安然过日子了。”

这韩家,似乎…不能再待下去。

“好友,你的心结,兴许可以放下了。当年邵家的孩子,或许…真的没有死。”

鱼翁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喝了一口闷茶,没有说话。

“什么?您要走?”

谢放对宋大夫的请辞颇为意外,阿卯也觉得意外,便问:“宋大夫说的走,是提前走,不想拖到元宵佳节吧?”

宋大夫摇摇头,边给阿卯拆去手上纱布边说道:“是离开韩家,回乡下去。我母亲年迈,也盼着我能回去。”

谢放和阿卯相觑一眼,宋大夫要走,于他们而言是少了一个朋友,但韩家的确没有什么可留念的,早一些走倒也好,因此两人都没有挽留。

韩老爷不想宋大夫走,毕竟他余毒未清,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宋大夫不是他买来的奴才,当初也白纸黑字说好了他要走随时可以走,而今他屡屡加钱,要他留到自己痊愈,可宋大夫就是不愿留,最后韩老爷无法,只好让他滚蛋。

宋大夫初十下午就收拾好东西离开,谢放和阿卯前来送他和药童。宋大夫上车前,犹豫再三,终于在上车之际对谢放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要殃及无辜。”

没有首尾的话,在有心人听来,却瞬间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谢放看着宋大夫,觉得他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肯定,说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医者仁心,也非医者才有。天快黑了,宋大夫慢走,一路保重。”

宋大夫又看了一眼谢放,他倒真的希望,谢放就是当年那邵家小少爷,那他的好友,就真的可以放下心结了。

“保重。”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离元宵还有三日, 韩二老爷就跟妻子梅氏一起回来了,往年都要过完元宵才从梅氏娘家回来,这次早早归来, 两人脸色也不大好。

韩有功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年前年后这不争气的弟弟找他要了五次钱, 他都没有给,等于是身无分文陪妻子走的娘家。

梅家向来对这女婿不满,这没钱去过年,更是冷嘲热讽,连梅氏都受不住, 拉着丈夫回家了。

瞧见这没用的弟弟弟妹灰头土脸地回来,韩有功近日受到的打击和不悦,多少得到了异样的缓解,心中十分痛快。

韩二老爷刚回家,就要直奔兄长那, 看得梅氏气恼:“还嫌没丢够人吗?你哥他就是故意的!你还指望他日后养我们?赶紧将你应得的那份拿回来,分家吧。”

韩有焕有苦说不出,韩家的钱是如何来的他最清楚,只是别人不知,以为他们兄弟二人父辈有钱, 父亲过世后得的家产,所以妻子儿子总替他抱不平,觉得是老太太偏心,把钱都给了大房。

但实际上那钱, 来得不干净。

可就算不干净,也是他除掉了邵夫人邵家少爷,才让他哥得以顺利地吞掉邵家的钱财。

按理说,他的确该拿回一半的。

韩二老爷转念一想,又想到虎视眈眈的谢放,那些钱,恐怕要落入这小人手中。

“窝囊废,你在想什么?”梅氏几乎要被气哭,“你再这样没出息,我就找儿子去。”

“你倒是闭嘴。”觉得她甚是烦人韩二老爷冷哼一声,琢磨着要怎么样拿到那笔钱。

梅氏见他竟然敢让自己闭嘴,怔了一怔,气道:“你说什么?韩有焕,你胆子大了,没脸也没心了是不是?”

韩二老爷着实是厌烦了她的絮絮叨叨,本就心烦,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一听她哭鼻子骂人,就更是烦躁:“我忍了你二十几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哪里像是从梅家出来的大家闺秀!你爹娘也不是人,所以才把我这女婿当狗。这么多年我是亏待你了?亏待你娘家人了?大庭广众之下,半点面子也不给我,这就是你们梅家的风范?”

梅氏被他骂得愣了神,抬起手要指着他的鼻子骂,就被他一巴掌拍了下来,还满脸不耐烦:“你除了会骂人和哭哭啼啼,还会做什么?”

“韩有焕!”梅氏气得发抖,“你中邪了是不是?!”

韩二老爷哪里是中邪了,只是当年那股狠劲被他给藏起来了,而今他对韩有功起了杀心,对妻子也再无忍耐的心思。

梅氏见他满面嫌恶,当即哭了起来,哭了许久都不见他有所动作,心下更是气恼,起身说道:“我要收拾东西,去找儿子,不要再见你这窝囊废!”

她这都已经去收拾东西了,可她的丈夫还是没动静,连个台阶都不给她下。她拉不下面子,心中又气愤,拿了那还未放好的细软就直接走。走了两步还回头瞧他,盼着他能把自己拉回去,她便勉为其难留下来。

但直到她拖拖拉拉到了门口,他还是没动,甚至拿起了茶,悠哉地喝了一口茶。梅氏又哭了起来,碍于面子,没法回去,就真的拿了细软坐上马车走了,去远在百里外的儿子那去。

在耳边念叨了二十余年的人一走,韩有焕突然觉得两耳清静。他倒身躺下,顿觉惬意。

人生何必有妻儿,自己一个人过,才是最快活的。

韩有焕笑了笑,这个家,也没几个人了,倒挺好的,清静。

“二夫人走了,我问过伺候他们的下人,说是和二老爷大吵一架后,拿着细软投奔三少爷去了。”

阿卯将自己听来的说给谢放听,自己倒奇怪了起来:“平时二老爷懦弱怕妻,这次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何曾变过,一直是个心狠的人。”谢放眸光冷然,提及这人,他还能想起当年他扬刀杀死自己母亲的场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只是他知道邵家的钱对半分只能让他过一段快活日子,所以他没有分走那笔钱,同时将此事作为把柄,便可要挟韩有功养他一世。”

“可每次跟大老爷讨钱,他不难堪?”阿卯说完都觉得自己说得可笑,“也对,他那种人怎么会觉得难堪。”

“嗯,韩有焕极其能忍,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能忍受梅氏二十余年的念叨。”

“那如今他突然不忍了…”阿卯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可以说,他也不愿忍大老爷了?”

谢放笑笑,看她的目光温和赞赏:“举一反三。”

阿卯得他鼓励,也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的激将法奏效了。”

韩二老爷便是那温水煮青蛙,没有人刺激一下,就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但谢放突然来放一把火,韩二老爷就从水里跳起来了。

韩家家产看似后继无人,谢放又流露出了吞噬家产的野心,韩二老爷不得不防,甚至想先下手为强。

“只是二老爷他会用什么法子来夺走这些钱?就算是大老爷死了,可他之前立过一份遗嘱,琴姨娘和韩光还活着,那钱也落不到他的手上。”

“所以撕毁之前的遗嘱,再立新的遗嘱,就是韩有焕最想做的事。”

“撕毁遗嘱容易,但再立新遗嘱,谈何容易?”

谢放说道:“无外乎两个,一个是找人模仿字迹,还有一个就是偷得韩有功的印章。前者并不难,后者…”

“有你帮忙,更不难。”

“阿卯。”谢放笑道,“跟你说话,我至少可以省下一半的力气。”

阿卯笑问:“那是好还是不好?”

“好。”谢放探身抱住她,低声,“话多话少,只要是你说的,都好。”

再过两日,就是元宵,那是邵家的灾难爆发的开始,也是邵家灾难结束的日子。谢放想到过往,心头一颤,又将阿卯抱得紧了一些。

“阿卯…”

谢放念了一声她的名,没有再说什么,单是念她的名,就觉安心了。

不过几日,韩老爷就从阴霾中走了出来,若不是因为有守孝三年的规矩,他现在就想去娶妻纳妾,最好让他的妻子和柳莺她们都听见这消息,定能让她们懊悔。

但守孝的规矩在那,他不愿为了女人败坏自己的名声,只能忍忍。

他思前想后,愈发后悔将柳莺放走,不再追查她的下落。她离开了自己,只怕也不会饿死,毕竟她生得那样好看,就算是重操旧业,也能得金得银。

韩老爷怎么想都不舒服,终于喊了谢放过来,对他下令:“去捉柳莺回来。”

谢放领命要走,韩老爷又道:“府里的下人也送走一半吧…不,送走一大半,看看谁家要的,卖了。”

韩老爷吝啬的本性又回来了,谢放丝毫都不意外:“是,老爷。”

韩老爷将府里的事想了一圈,问道:“二老爷最近在做什么?”

自从他屡屡拒绝他这个弟弟后,他就不来这跟他讨钱了,深知弟弟本性的韩老爷心有疑惑,放心不下。

谢放说道:“听闻最近二老爷常去文人雅士去的地方,结交了许多儒生,尤其是对那些擅长书法的人,十分亲近。”

“文人雅士?”韩老爷轻笑一声,满是不屑和嘲讽,“是被谁附体了么,这样可笑。”

他嘲笑着,更觉不对劲。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什么要结交书法好的人?”

“这点我也不知道。”

韩老爷低眉稍想,不解其意。这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而今他不跟自己讨钱,赶走了自己的妻子,还结交文人雅士,种种迹象加在一起,着实令他在意。

“你好好盯着二老爷,如有异动,就来禀报我。”

“是。”谢放临走前又想起一件事来,顿步说道,“老爷,说起异动来,还有一家关于二老爷的事,不知是否能算。”

“你说。”

“那日夫人少爷们离开,二老爷曾说,连儿子都没了,要钱做什么。”

韩老爷被他一句刺了心,冷眼盯看:“这真是他说的?”

“当时还有其他人在,绝非谢放放肆栽赃。”谢放又道,“当日我曾斗胆提醒二老爷不可说这种话,并说就算如此,也可以将家产与外人行善。二老爷却又道‘外人?他还有个弟弟’。”

韩老爷睁大了眼,冷冷盯了他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

等谢放一走,他就唤了门口的下人进来,问他们真伪。

那三个下人想了想,说道:“当日二老爷的确是说了这种话,管家气不过,还为老爷您顶了二老爷两句嘴。”

韩老爷以为是谢放在挑拨离间,谁想他这弟弟竟然真的说了这种话。他以为这些背叛都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还有…还有…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难道真要他把所有至亲都赶走,老天才放过他?

所以他这几日结交文人雅士,还寻擅长书法的人,只怕是要有所动作。

他若要谋害他的家产,那必定要做一件事,就是立一份新的遗嘱,在自己死后钱会交给他。但自己是绝对不会写这种遗嘱的,所以…是不是他这弟弟要找人模仿他的字迹?

韩老爷沉默良久,第一次不知要怎么对付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元宵前夕, 横州城已经张灯结彩,八街九陌都挂上了花灯,只等过了子时, 便点灯庆贺,直到元宵过去。

十四日的饭桌上, 只有韩家两兄弟,没有旁人,显得孤清。

韩二老爷用完饭,便对兄长说道:“今年官府从外头请了二十几个做灯的手艺人,灯都是他们做的, 我先去瞧了,好看得紧,今晚点灯,大哥要不要去取个头彩?”

韩老爷看了看他,淡声:“我身体尚未恢复, 不去了。”

韩二老爷的本意就是要将他引诱出府,好入屋盗窃印章,自然费尽心思要将他引开:“大哥也很久没出门了,这两日雪下得不大,过一阵子说又要下大雪, 就更没法出门了。弟弟也是为了大哥好。”

韩老爷暗暗冷笑,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他以为他起码要过十天半个月再动手,谁想这样着急。支走他是为了做什么, 韩老爷如何想不到?

那偷得他印章的下一步,就是要取他的命了吧。他说道:“去走走倒也好。”

韩二老爷笑道:“我这就去让人安排马车。”

“取最大的马车,否则你我坐着不够宽敞。”

“我就不去了,唉,得去接小梅回来,你这弟妹,脾气倔着呢,说走就走,我得赶紧去追回来。”

韩老爷心中再次冷笑,表面是名正言顺去接妻子,而实则是掉头回来取他印章,接下来就是安排他的杀局吧。那就算他死了,这弟弟也完全没有嫌疑,再拿出遗嘱,便能继承他的所有钱财。

好一个如意算盘。

可他也未免太小看他这个哥哥了。

韩老爷说道:“你去吧。”

——去吧,你去死吧!

韩二老爷立刻去安排马车,安排好马车后,就自己取了辆马车离开,走的时候下人追出来,给了他一袋银子,说是老爷拿的,让他路上花。

韩二老爷掂了掂这钱袋的份量,也是难得,竟然有不少银子。他笑笑收下,驾车离去,直接寻了个小树林躺着,等天一黑,估摸兄长已经出门,这才弃了马车走回去。

路有些远,他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韩府大门前。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躲在一侧观察。等到将近子时,就见家中马车驶到门前,不一会兄长就出来了,上了马车,由谢放在旁陪同,一起离开了韩府。

此时他也还未现身,过了一刻,确定他们已经走远,这才摸到后门,踩着他前两日垫高的石子,从围墙那翻身进去。

韩老爷和谢放一走,宅子里的下人也松散了许多,巡逻的人也不仔细。韩二老爷悄悄摸到兄长的房子,在窗户上贴耳细听半会,确定里面没有人,这才拿了刀子抵住插销,一点一点地撬开,推窗跳了进去。

他知道兄长的印章放在哪里,平日里他见过。他借着外面廊道的灯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探手进最里头,果真摸到一个印章。他从怀里拿出那仿造的遗嘱,将沾上印泥的印章重重印在上头。

韩二老爷见印章已烙上,喜出望外,待明日他便寻机杀了韩有功,再取他的手指印,这遗嘱就天衣无缝了。

他将印章放回抽屉,折好遗嘱就要走,人还没离开桌前,突然就听见暗处传来一声冷笑。他惊了惊,怔在原地。

只因这声音,他实在是耳熟,那是他的哥哥!

他还期盼着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暗处又传来轻微声响,那儿的确是有人。他心觉不妙,拔腿就往窗户那跑,可惜还没过去,就又听见那可怖的声音:“你觉得你能逃到哪里去?”

韩二老爷猛地顿步,厉声:“你算计我?”

“是谁先算计的谁,你想清楚了再这样气愤吧。”

声音冷然,绝情而冷厉,屋内陆续被点亮的灯火都暖不化这冰冷音调。

韩二老爷看见兄长坐在帷幔后面,帷幔渐渐被下人撩起,那张脸也渐渐刺进眼中。兄弟二人四目对上,韩二老爷倒镇定了许多:“你让我走,否则我让你身败名裂。”

韩老爷冷笑:“你连这屋子都出不去,还怎么让我身败名裂?”

韩二老爷指向他身边的下人:“他们能听见。”

谢放冷声开口:“没有人敢说出去,除非他们想死。”他扫视一眼那四个下人,问道,“你们想死?”

四人齐齐摇头,傻子才会在这个时候帮二老爷,谁都看得出来,韩二老爷半夜摸进来是意图不轨,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才不愿多管。

韩二老爷见大势已去,兄长杀心已决,立刻跪在地上,哭道:“我只是来偷印章,没有其他想法。大哥如今孤苦无依,我怕家产落入他人之手,所以才鬼迷心窍,来偷印章立遗嘱。”

“我不死,你就算伪造遗嘱有何用?所以今晚若我中计离开,你伪造了遗嘱后,下一步,就是杀了我吧?”

“大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饶是他撕心裂肺哭求,但是他自己都知道他这哥哥不会信他。屋里杀气不散,反倒越来越浓烈,像随时破开酒坛的酒,不喝,已经能醉死人。

韩二老爷见事情已成定局,哭着哭着,拔腿就往外面跑。早有防范的下人立刻追了上去,韩二老爷素来养尊处优,没有当年的矫健身手,那四人又是谢放在院子里特地挑的好手,他没跑几步,就被捉住了。

韩老爷缓步走了过去,没有蹲身看他这被摁倒在地狼狈的弟弟,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背叛我的人,都得死。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的妻妾和儿子,通通都会去给你做伴的,你还有什么可嫌弃的。”

韩二老爷大骂道:“韩有功!你忘恩负义,当初如果不是我替你除了邵家后路,你能有今天?你断子绝孙,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

“报应?”韩老爷冷笑,“我不信报应。”

韩二老爷放声大笑,笑声尖锐而猖狂,听得让人愤怒烦躁。韩老爷转身拔出护院手上的剑,要斩他脖子,剑未落,却被人拦住。

“老爷。”谢放说道,“别脏了您的屋子,也别脏了您的手。”

韩老爷明白了,便将剑交给他,又冷扫那几人一眼:“如果今天的事说出去,你们通通都是这个下场。”

几人精神一凛,忙应声说不敢,但心思复杂,毕竟是一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