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叔易看看自己的兄弟们也都疲惫了,便点点头。

一行人便快马加鞭,往前冲了数十丈。

“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香气?”

曾叔易问旁人,唐休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树荫下面停了一辆木车,车上摆了一口大锅,锅口将近七尺,将个壮汉扣在其中也毫无问题。

锅上没有盖子,曾叔易坐在马上,看见锅里整齐地码着些荷叶包,香气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他从来不拘小节,只管过去问正在木车旁低头不知道干什么的小贩说:“你这在卖什么?怎么这么香?”

那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黑瘦但精神的年轻面庞:“这位大爷,我这卖的是烧好的野猪肉。”

小贩是极会做生意的,当即打开一个纸包,让曾叔易看了一眼。

肥瘦均匀的肉已经小火焖到酥烂,腌制的时候抹了酱料,现下虽然已经凉了,还是有一股浓浓的酱香混着肉香直入人的七窍之中。

曾叔易不禁翻身下马,对那肉赞道:“好手艺。”

被人夸奖,那小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曾叔易身后,唐休的眉头皱起来就没松开过。

在这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地方,这个小贩…说得可是官话。

曾叔易掏了钱要买上二十块犒劳兄弟,唐休拦下他道:“我们数日奔波,每天吃的不过是干粮,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吃多了肉,万一坏了肠胃岂不误事?”

荒郊野岭和误事,他咬的极重。

听了他的话,曾叔易才觉得自己莽撞,虽然一双眼睛还忍不住去看那肉,他却不再说要买了。

“几位大爷,我这除了烧肉之外还有开胃去暑的酸萝卜,你们要不要来上两块?”

这个黑瘦的小贩越殷勤,曾叔易反而察觉了不对,那个大黑锅看着怎么也有百斤多重,加上木车和锅里的肉,这个小贩如此瘦弱,是如何推着走了这么远的?

还有他的手和头发,走在黄土路上竟然没有沾什么尘土。

男人暗中做了一个手势,他身边的镖师们看似还在吃饭,其实已经暗暗戒备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两个樵夫扛着柴路过,看见小贩在卖烧猪肉,不由得被香气引得停下脚步。

“小哥,你这个肉是卖的?”

“我这是前天跟人换了头野猪,自家吃不完,拿出来卖了换点散钱。”

乱世刚过,樵夫们也正清贫,可看着肉,想想家里干瘦的妻儿,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哥这肉怎么个价钱?”

黑瘦的年轻人露齿一笑,拿起了两包荷叶说:“三文一块,童叟无欺。”

一块肉足有一斤半重,又是烹煮好了的,在镇上白煮的猪肉都能卖到七文一斤,这个小哥给出来的价钱简直是白送了。

“三、三文?”

“我在山上捡了把旧弓,正好有个猎人跟我要,才把这野猪换给了我,对我来说这肉也跟白捡的一样,加些料煮一煮就能多换点银钱,我也合算呀。”

他口齿伶俐得很,把两位樵夫都绕了进去,一个樵夫从怀里摸出了三文旧钱,因是前朝的,又磨得损了,他又添了一枚。另一位樵夫则是从背后的柴篓里掏出了一提的干叶子,下面密密麻麻坠着些东西,乍一看像落花生,但是两头尖细,也更水润多了。

“这是地环草,药铺子里收的,常在山里走,要是被毒蛇咬了,毒性不那么大的,吃地环草的叶子就能去了几分毒,根上这些用粗盐腌了能吃,医家说能去火…我、我这有五斤,能跟您换块肉么?”

唐休坐在树下,看着那两人喜笑颜开地换了肉,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荷叶包,先小小地咬了一口,顿时倒抽了一口气,道:

“小哥,你这肉!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就一块烧肉,至于么?

唐休移开眼睛,却见自己的好友垂涎欲滴地看着那肉。

“小唐,就算真要暗算我们,也不用使这么香的肉啊,对吧?我闻着这肉可比醉月楼做的还好了。”

被曾叔易叫小唐的唐休心中有些无奈。

“两位大叔,你们要是愿意,可把柴给我?我用油面饼跟你们换。”

那边黑瘦少年的买卖还没做完。

油面饼的油是猪肥膘煎出来的,放了盐和葱末,也是闻着就让人口水横流的,那两个樵夫只当今天是祖上保佑行了大运,把柴都卸在了年轻人脚边,一人揣了三个便走。

“大叔,我还要在这儿呆上半天,还有谁要买肉的,您只管让他们来!”

“砍柴打樵的都有肉吃。”曾叔易哀怨地看了唐休一眼,“我们辛苦这么久,有肉却不能吃了。”

那个少年已经坐在地上,用手将那些木柴的枝杈掰开,新柴要用还得晒。

其他要买肉的人还没来,唐休已经催着曾叔易上路了,曾叔易还舍不得那少年的肉,唐休忍不住一展披风,露出了下面盈盈的一片宝蓝色。

少年的目光也从他的腰间一划而过。

曾叔易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腿上一软,竟然从马上掉了下来。

风动,叶动,两个鬼魅似的人影从树端翩跹而下。

“曾三爷,交出你的铁木箱,我们就放你和鬼手仙一条活路。”

那二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用白纱蒙着脸,一人手中拿着长鞭,一人手中拿着剑。

只看他们的轻功身法,曾叔易就知道他们是江湖人称“寒鹤双影”的冷家兄弟。

他们的敌人,又不止冷家兄弟二人。

惯常玩世不恭的双眸看向了他身后那些镖师。

“是谁,给我下了毒?”

在他身旁,唐休一言不发,暗中运功,是想强行将毒逼出去。

在曾叔易的逼视之下,一个镖师慢慢走了出来,他有一张极老实的脸,正因为这张脸,镖局上下叫他刘老实,一叫十几年,竟然将本名都叫没了。

“三爷,一万两白银,我跑镖两百年都赚不出来,我娘年纪大把,一辈子连块绸布料子都没穿过,我媳妇以前也是个大家小姐,跟了我之后吃块肉都难…”事到如今,他仍是老实人的面孔。

曾叔易冷哼了一声:“你本是一个流民,我爹怜惜你带着老母弱妻,才将你收入镖局,还传你武艺,没想到看走了眼,竟是引狼入室。”

另一边,“寒鹤双影”中的冷大又笑了一声,说道:“曾三爷,人为财死,他不仅动手给你下毒,还把你们其他四条线的所经之地都卖给了我们,你们曾家满门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万两白银的价。”

曾叔易目呲欲裂,手中长刀一振,就向刘老实的头上劈了过去,他虽然中毒,这一劈仍有惊天气势,吓得刘老实滚到了其他中毒的镖师身后,用他们做盾为自己抵挡。

冷家兄弟乐得曾叔易杀了刘老实,到时一个毒气攻心,一个死人无钱,他们也能多赚白银万两。

冷二还回头看了那个在树下卖肉的少年一眼,看他站在锅后有些小心的样子,只说道:“不管你是哪方势力也想来抢盘龙尊,要想留命就赶紧滚。”

少年嚅嚅道:“我、我就卖个肉,还等着别人来买呢。”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一道幽蓝的细光正冲着冷二的面门而来,冷二急速后退,近乎狼狈地闪躲看了这一击,第二击又顺势追来。

那本是发狂样子的曾叔易也已经调转刀头,往冷大身上劈下。

“青云镖局,绝没有活人失镖的道理!”

唐休手中拿着蓝色孔雀尾羽似的武器,正是传说中唐家堡已经失传的孔雀翎。

他们二人各挑了冷家兄弟中的一个捉对厮杀,虽然身中剧毒,可气势滔天,竟然逼得冷家二人连连后退。

“你们不停手,我就要砍了他的左腿,还不停手,我就砍了他的右腿。”

刘老实手握钢刀,抓了一个镖师的衣襟,对曾叔易和唐休说道。

“孔雀翎的毒,也比不过人心狠毒。”

唐休叹了一声,看似要要放下孔雀翎,却有一根毒刺从机括中弹出,射向了刘老实。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将毒刺弹飞了。

“你们冷家兄弟仗着脚下利落些就想独吞了大鱼,也不怕噎着。”

说话之人站在道旁山岩上,手持一把旧弓。

他叫于初,江湖上他没有称号,只要说起“那支箭”人们都知道是他。

看见他竟然也出马了,曾叔易心下一冷。

刘老实逃了一条命出来,憨厚的脸上一笑,钢刀就要剁下人质的一条腿。

“要怪,就怪你们说我配不上我媳妇!”

这刹那间,他的脸扭曲又狰狞。

便定格在了狰狞扭曲的一瞬。

“噗通。”

一根木棍插在他的身上,好像只是轻轻插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让他僵住然后倒了下去。

冷家兄弟和于初大骇,他们想不到江湖上谁有这般手段。

“可有前辈高人在此?我等都是想要匡扶前朝的义士,青云镖局手中有武林至宝盘龙尊,还想交到那窃位的狗皇帝手中,我等是替天行道!”

冷大的话无人回应。

一阵细风吹过,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他动也不动了。

冷二看见自己大哥的背上也被插了一根树枝,接着,他就看见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树枝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胸口。

于初大弓张满,箭头直指林间那个站在大黑锅前的少年。

虽然他看起来并不像高手,可现在所有人里,他是最可疑的。

“你是何人?”

“大爷,我就是,卖点肉的。”少年有点紧张,抓起一个荷叶包,撕开,又是一块极好的烧肉。

唐休和曾叔易也都看向了那个少年,他好像有些害羞。

唐休冲天而起,用孔雀翎中的毒刺射向于初。

于初的箭已经离弦,以流星落地之势向少年射去。

他是江湖中的“那支箭”,自然是最快的那支箭。

曾叔易不忍见少年横死,强提内力以刀相护,却只能看着狂风般的箭在自己眼前过去。

可无可抵挡的箭,就在少年身前不到一尺之处停住了,狂风也好、流星也罢,所有的一往无前在转眼间消泯得一干二净。

“连个卖肉的都杀。”少年的手中空无一物,却又好像有周天星辰在握。

于初中了一根毒刺,心中战意全无,他只想跑。

却跑不掉。

一根再普通不过的,应该被塞进灶膛的木柴出现在了他的头顶,只是轻轻一点,他就仰天倒下,从山石上滚落而下。

“让你们吃我的肉还不吃,吃了,不就不会中毒了?”

少年摇摇头,把手上的肉扔到了曾叔易的怀里。

“五十两白银一口,不二价。”

曾叔易早就目瞪口呆,抱着那肉差点跪下。

黑衣黑脸的少年几步走到了瘫在地上的唐休面前,刚刚暗算于初那一下,让唐休毒入丹田。

“你手上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可是一个爱穿蓝衣服的娃娃脸给你们的?也就是二三十年的事儿吧?”

唐休不知道少年在说什么,却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现在都在这个少年的手里,曾叔易忙着分肉,抓着几块碎肉冲过来,往他嘴里塞。

“小唐,赶紧吃两百两银子的。”

被自己的好兄弟糊了一脸油,唐休挣扎着说:“这、这是我川地唐家祖传的孔雀翎…只是制法已经失传了。”

“祖传?”

少年愣了一下。

“那你们祖上可有一人叫唐越?”

“近六十年前,云台仙门大开,有一人平地登仙,正是我唐家的唐越先祖,按辈分,他是我的叔祖。”

再看一眼那个大黑锅,唐休突然想起了一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传说。

“少年”却真的呆住了。

“你很快会回到最初的地方…”鸾说过的话,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的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我就成功装个逼,作者给我炸了个雷。

让我想想,凡人界,你们会期待什么情节呢?

(夜深人静,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第239章 沧桑

六十年, 对一个能活几百年的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几次闭关的事儿, 可对于凡人来说, 两三代人已然过去了。

沧海桑田,生死无常,一个曾经被人寄托了无限希望的王朝都已经覆灭了。

唐休的口有些干, 可他还得接着说:

“先朝明帝在位二十多年, 勤政爱民, 可惜子嗣稀少, 继任的末帝是明帝独子,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十余年间就惹得民怨沸腾,后来末帝打猎时摔马而死, 没有遗诏留下,他的亲信如曹和之流各自扶持皇子, 皆说自己是正统,打得天下大乱…我唐家不幸,有不肖子孙卷入其中,偷了图谱献给其中一位皇子, 想立下拥立之功,可那皇子没过两年就事败, 图谱散佚于乱军中, 另有别的势力觊觎唐家的机关术, 没了图谱, 他们就找到了蜀中…”

都知道唐家出过仙人, 可也知道仙凡有别,就没听说过有回了凡间的仙人,所以那些人动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忌。

“叔祖的爹,也就是我的曾叔祖,其年已有七十余,战死于唐家地堡外,尸骨无存。”

唐越登仙前亲手写的墓碑,下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神仙儿子唐越立”几个字,如今仍清晰无比。

唐休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

“唐家老一辈几乎…元气大伤,又耗尽了不少机关,击退外敌之后就再也闭门不出,直到天下重归太平。”

“如今的皇帝姓秦,出身昭阳世家。”

“昭阳世家?”

宋丸子推着她的小独轮车,看似是慢慢悠悠地走,可不管青云镖局的人如何御马,她都能跟他们齐头并进,只看步伐,仿佛从未变过,只这一手,旁人就知道这个黑瘦的少年人必然是个绝世高手。

“几十年前,有任相爷姓苏…他推税入田亩,废了人丁法,你可知道?”

唐家虽然是武林世家,总带着江湖气,可世家就是世家,一旁的曾叔易已然听得云里雾里了,唐休却还能接话:

“苏老相爷胸怀天下,前朝殇帝废了他生前新法,后来的明帝依旧推行下去,还给老相爷立了祠,追谥‘文忠’,又加封三公,虽然末帝倒行逆施,可新法早已深入民心,现在新朝所用的还是田亩法,我前年去蓝河边,还见到了当地百姓为苏老相爷立的文庙,香火不灭。”

自相遇以来,这个自称卖肉其实高深莫测到可怕的少年一直是笑着的,仿佛生来嬉皮笑脸,可这一刻,唐休觉得他是真正在笑,虽然那笑容极浅,浅到几近于无。

“我记得那个老相爷的妻族也是昭阳秦氏?”

“正是同族,新朝初立,新帝便又加封了苏老相爷和老夫人,苏老相爷被迎入了忠良庙,新帝特写了‘功在千秋’匾额,还在苏家祖地修了大祠堂,据说新帝的爹当过老相爷的学生。”

新帝今年也是年过五旬之人,他爹大概也有个七八十岁,说不定还真是苏老相爷提点过的年轻人之一。

宋丸子高兴了,听见唐休咳了一声,从怀里取了一个竹筒出来。

“喝点水润润喉咙。”

看着他扁平的胸前,怎么也不像能藏了一个竹筒的样子,唐休却不敢多问,只单手打开了竹筒的塞子。

清冽甘甜的汤水一入喉,唐休就是一愣。

经脉中内力翻腾不休,几处旧伤正在好转,好像就连筋骨都变得更结实了!

面无表情地喝了三口,他恋恋不舍地将竹筒拿开,心知自己要是再喝下去怕是经脉就要承受不住了,可这感觉真是太畅快,他要用极大的毅力去压制自己内心的渴望。

宋丸子并不知道一口梨汤就让唐休有这么多的内心戏。在玄泱界和无争界呆了那么多年,那两界的凡人虽然没有灵根,筋骨血肉也日日受灵气滋养,喝口梨汤不过是被滋润下经脉而已,并不会像唐休这样甚至有了要白日飞升的错觉。

要不是还顾念着唐越这个晚辈,又想去京城听听消息,宋丸子很想现在就去看看苏老相爷的祠堂。

带一碗梅菜扣肉,带一壶自酿的好酒。

持善而行之人,这世间失去了他,可这世间的人也记住了他的好,这世间的道理中,重重地加了他的这一笔。

当歌当醉,当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