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上善嘴里,却只有什么宏愿,什么天道,和什么狗屁的,祭天有功。

“可只要我愿意跪下来祭天,天道就愿意放了他,可见这不可更改,也不过是筹码不够,唉,玄泱界天道的那句‘不可更改’我都已经听腻了。可现在你看,凡人不可用灵力的铁律已经改了,修士必须求修为的活法儿也已经改了,天道一向刚直强硬的很,刚刚还压着人下跪,看见了我来了,不也改了,还让你出来与我说几句?”

宋丸子笑容满面,包在黑裤里瘦且长的腿并在一起,脚上的草鞋摇了摇。

“再说了,从前的天道除了触犯了天道尊严的、外面来杀了本界之人的,又管过什么?印轩抽生人魂魄做偶人那事儿就是个例子。就算管,也就是一口气天雷劈个痛快,怎么现在还要收买要挟旁人,要人做些鬼祟偷袭之事?这行事作风,真是大改特改了。”

毕竟作为“人证”的明鬼还在旁边儿呢,宋丸子语气中满满的嘲弄,几乎要跟那细沙一起流淌出来了。

当着天道的面嘲讽天道,宋丸子的胆子几乎要跟她刚吃的那火腿一般肥了。

天空中一点灰色的云凝结,突然一道白色的天雷凌空劈下,一团星光骤然出现在宋丸子的头顶,硬是拦下了那天雷。

雷光中,宋丸子的脸上还是在笑,只当这专门惩治元婴修士的天雷不存在。

二人说话的时候,那本《上膳书》散着一页页地固执地无声地飘在那,随着天雷出现,那些书页散落又组成书,就像是一颗心已经碎了,落在了地上似的。

“过来吧。”

上善对着那本破烂烂的书张开手。

破书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上善看着自己曾经写就的书,和被留在书里的善念,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当年在黄泉醒来,我本可以立时杀了桑墨,桑墨说他与烹天鼎、与你性命相连,《上膳书》立刻就出来挡着我,上善道君,昔年那些人,苏清明被天道所害,池秀音散魂入了幻梦之境,惊才绝艳的玉晚道君早也死了,只剩一缕残魂还惦记着用我来换了你从天道之中脱身,天下之大,你还有两个全心惦念你的,我竟然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了。”

可喜,是有人记得上善曾经的好,可悲,是那些好早就风流云散而去了。

山洞里那个满心欢喜与梦想的傻孩子,早就不见了。

又一道天雷落下,成了宋丸子说话的陪衬,雷声里,她声音淡淡,就像是忘了放盐的汤水。

上善没有回答,抬头看一眼天,他说:

“为了天道,我当杀你。”

宋丸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把《上膳书》重新揣进了怀里。

“你们今天要是能杀我,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天道想要成神,觊觎我这神骨魔血之躯,又想要我祭祀所生的念力,得不到便要毁了,我却又从黄泉爬了回来,这么一颗丸子,你们踩不碎、打不死、压不扁,只会在嘴上说些狠话了吧?”

她的一只手往后一伸,大黑锅晃晃悠悠,滚到了她的手边。

“是。”上善点头,“你虽然有大逆之言,可天道早已十倍百倍惩罚过了,凉百年来玄泱界念力消退,天道再想要强行杀你,也已经是力有不逮,不然,我也不会彻底醒来,凝体见你。我当杀你,我也杀不了你,可你呢?就算焦俣技法传遍玄泱,天下也少不了想要借天道之力的人,你曾口口声声说要立鼎烹天,也杀不死天道。”

只要玄泱界还有人想要托庇于天道的保护,让异界修士不敢动自己,天道就不会彻底消散。

宋丸子早就知道。

“所以我来,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把天煮了的机会。”

她手下大黑锅一转,,已经做好了做菜的准备。

远岛的界门被封了,蔺伶手中射出的灵水在星阵上面蜿蜒纠结,最后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只能颓然地散掉。

在此之前,风不喜的体修之力,木九薰的白凤涅火都已经失败了。

“要是走魔界,哪怕是江前辈带着我们,也得三天才能到玄泱。”

三天…大概也就够给那颗去找死的丸子收尸吧?还是用她那口大黑锅的碎片把她从地上一点点铲起来的那种。

看着一群人神情肃穆,阎罗看一眼自己手中牵着的驴,轻叹了一声,大概她还真欠了这宋丸子的。

“要是借道黄泉去玄泱界,有鬼官引渡,大概需三日,可要是有十殿冥君出手,只要半日。”

听到这话,木九薰的眼中一亮,盯着阎罗,她迫不及待地说:

“哪里能找到冥君?”

头上的绒球晃了晃,阎罗的小脸上是苦笑:

“倒是不用找,只是…罢了,欠人情,万不能欠厨子的。”

松开了拴着驴的绳子,她的一只小手抬起来,抓住了自己头顶的绒球,然后往下一扯,又抓住另一边,也是一扯。

再抬起头,刚刚还是个小女孩儿模样的阎罗,身量已经长大了。

伴随着灰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旁边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

半边脸是骷颅的的阎罗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了窟窿空洞里的一点绿火,只看着木九薰说:“我带你们走黄泉。”

说话间,她的脚下黄泉路现,彼岸花次第盛开。

清甜的声音变得鬼气森森,反差与一个甜软可爱小姑娘变成了灰发厉鬼模样一样大。

忧心宋丸子的人们不在乎这些了,跟在扛着巨大钩镰的阎罗身后走上了黄泉路。

“别人也就算了,你…”

阎罗停住脚步,裹着鬼火的眼睛转向了蔺伶身后那个年轻人。

风不喜道:“海皇陛下,无争界不可无人镇守,你就别去了。”

蔺伶摇头,看着阎罗的钩镰渐远,她的手指一点,彻底束缚住了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姐姐!”

“文黎死前留下了一些忘情丹,若我没有回来,就给他吃了,把他送到孤山,至于海中事务,我已经托付过了。”

蔺伶这话是对她一旁的海相说的,仿佛只是随便说了点公事,她的声音悦耳至极,在被缚的男子耳中却不啻于惊雷劈落。

“姐姐!你别丢下我!”

抬脚走上黄泉,身上穿着的深蓝海皇袍被女子甩了出来。

伴着她最后的话:“我终不如你心狠,我死后,片刻不需你念我。”

“既然都是食修,我们就手下见真章好了。”

宋丸子如此提议,上善答应了,可具体该如何比,他也有话说:

“食修斗法,斗在人心,亦在天道,天道是我,比无可比,不如你我成菜之后,就让那人来做评判?”

上善指了指还跪在原地不动的明鬼。

宋丸子看了那个“叛徒”一眼,捏着自己的大黑锅摇头:“用别人的心来比有什么意思?不如就用我们自己的心来比吧。”

自己的心?

上善的眉目舒展,仿佛觉得有些意思:

“你想怎么比?”

掏啊掏,宋丸子再次拿出了那本《上膳书》。

“从前那些味道,你可敢再尝一遍?”

手腕儿上紫色的道主印无声落地,顷刻间就成了一座紫色的光城,将两个“食修”困在了其中。

“从前?”

“是,从前。你固执什么融合天道,我呢,觉得这天道早该完蛋了,既然这样,我们各自把从前的路走一遍,从前的菜做一遍,谁要是先后悔了,便是输了。我输了,当场散魂自尽,一副驱壳送了你,你输了…”

“我输了,便引动神念自毁,到时候天道必然衰弱至极。”

宋丸子有些诧异,上善所说的竟然也正是自己最想要的:

“好。我有大黑锅,也给你一个用用”

她的手指探向腰间,一个青色小鼎被她摘下,扔向了上善。

落地之时已经成了个巨大的鼎,还是个上善再熟悉不过的鼎,可鼎里面还有一个人。

看见那个人,上善皱起了眉头:“玉、玉晚道君。”

宋玉晚也惊诧至极,他回头看向宋丸子,只见她打了个响指:

“第一个菜…”

悬在空中的《上膳书》打开了札记部分,第一页“一味一情”四个字缓缓地翻了过去。

第二页的字渐渐显露。

他们脚下的黄沙之地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玄泱界的海边,另一边则是无争界临照城的那一个凡人客栈。

“吾钻研食修之道五百年,终得去煞增灵之法,取名《调鼎手》,心甚美,捕一蠃鱼,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

“今在一凡人客舍里炸猪肉丸子,猪有獠牙,甚长,杀而取尾肉做肉丸,丸酥香滑软兼备,心甚美。”

上善的目光从宋玉晚的脸上转到手中的巨大蠃鱼,手中凝出了一把白色的刀,刀锋所至,鱼肉被他如桃花瓣儿一般片片取下,刚好避过了横生的鱼骨。

海边浪涛声阵阵入耳,他手上的刀越来越快。

鱼肉中的煞气越来越淡,趋近于无。

宋丸子运起调鼎手,将取下的猪尾巴肉拍打成泥,青壳鸡蛋对当初刚到无争界连食材都得一点点凑的宋丸子来说实在是宝贝,磕开壳子的时候,曾经的不舍涌上心头,她连拌肉馅儿的动作都变得有些郑重了。

大黑锅里,油脂被炼出,站在锅边的男人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你炼丹的诀窍真是多到让人目不暇接。”

哎呀,过去了几百年,想起那时候樊道友还真情实感把肉丸子当丹药,宋丸子的嘴角就恨不能翘到耳朵底下去。

一方是孤零零鲜香阵阵,一方是热闹闹肉香扑鼻。

一个在悟道,另一个…也在悟道。

宋玉晚左右看看,看上善做好了菜,看宋丸子抓起一个肉丸子扔进了嘴里,含糊说:“真香。”

眼睛都眯了起来。

《上膳书》缓缓翻过了一页。

“今在煞气充盈之地立鼎,以黄糖蒸蜚鱼头,煞气翻滚冲入鼎中,尽消,头肉酥烂香甜,心甚美。”

上善身处之地已经变成了魔气翻滚的一处海渊旁,宋丸子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竟然是云渊。

“原来蜚鱼就是这展翅鲽鱼啊,我用葱姜丝做过油泼,肉有些紧,原来得用黄糖。”

她自己现在所在之地,则是临照城外百里处的山崖上。

樊归一不见了,有个穿着黑袍的红发女子正坐在宋丸子的身边。

别的我都懂,可我为什么是倒着的?

被倒悬的宋丸子与木九薰面面相觑。

“看看鱼好了没。”

“还没…”

“噗通。”宋丸子又被丢进了海崖下的旋涡之中。

“今为烤一鱼,在海中几进几出,鱼甚鲜美,虽未尝也知,小姐姐性烈如火,心肠极好,甚喜此鱼,心甚美。”

当初我为何要在这里写这么一笔呢?小姐姐吃鱼很开心,我自己心里爽爽就好了嘛!

再次被扔进水里,在旋涡深处旋转的宋丸子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她的丹田修为就如曾经一般,丹田经脉无可存续灵气之处,周身奇穴拟作的星宿也不过寥寥。

总之,很惨。

另一边,上善的身边也出现了人。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调弄魔气?”

“一定是魔修在此作祟!”

上善定定地看着这些人,突然很真切地一笑:“我竟忘了,我的道,从来无人懂得。”

那时的年轻人,就是被人用这些捶打着的,那一个个“心甚美”的背后,是人世凉薄,细刀剜心。

“今行至山巅,乘清风起鼎,鹭鸟加酸浆野果焖至酥烂,肉成淡红,酸甜可口,肉香四溢,心甚美。”是上善走在山野里,熟烂的浆果沾染了他的袖口。

“今以别人眼中的无用之物制出豆浆,豆浆加糖,豆花佐葱花淡盐,心甚美。”是在海渊阁飞舟上,宋丸子第一次用云香豆做出了豆浆和豆花,也在那一日,她看见了幽涧里的人。

一日复一日,一景复一景。

幻梦之境中一切如白驹过隙,除了宋玉晚这个见证者,两个食修彻底沉入到了他们来时的路上。

幻梦之境外,明鬼慢慢站起身,看向不远处还在被雷劈着的黑色魂魄。

“上师大人…”

感受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天道之力,再转头看向被自己带来的灵石轴机,明鬼慢慢伸出了手。

借道黄泉,并不只是走路而已,恢复了冥君之体的阎罗带着所有人须臾便能穿过一个小世界的黄泉,她所说的半天时间,主要还是用来打架。

因为现在的阎罗,在黄泉鬼使的眼里是已经将要转成厉鬼了。

冥君成厉鬼,是黄泉想都不敢想的灾难。

“麻烦。”

阎罗得打架,还得劝着别人不能伤了她的同侪,眼眶里的绿火都快转成烟花了,深吸一口气,她手中冥君令祭出,金色的光彩映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我不过魂体,虽有化鬼危机,却不是现在,此去玄泱界乃是为了大事,汝等再勿阻拦!”

冥君令的压制之下,那些鬼使鬼官再未造次。

终于走出了玄泱界的黄泉,阎罗收起了冥君令,那只持令的手骨上已经是一片焦黑——冥君令伤的是厉鬼。

风不喜皱起眉头:“阎罗道友,你这是?”

甩甩自己的手,阎罗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没了禁制,我得浸在黄泉水中才能不会继续化为厉鬼。”

众人这才知道,为了快点找到宋丸子,这阎罗几乎是在以命相搏了。

“好,阎罗道友,时间紧迫,感激的话我们不说了,我们就此别过,这次承你援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帮我?阎罗晃了一下脑袋才想起来自己的头上已经没有绒球了,现在这个动作做起来估计不会有人觉得可爱,只会觉得可怕。

“你们快走就是了,我的事情谁也帮不了。”

毕竟谁也不能把她丢了的魂魄送到眼前不是吗。

“轰!”

西便传来了极其可怕的炸响声,蘑菇样的云闪着灵光腾空而起,整片大地都在令人心悸地颤抖着。

“发生了何事?”

“是什么东西炸了?”

一道黑影被巨大的冲力卷携而出,正冲向他们这边。

两位长生久长老联手拦下那黑影,看清那人是谁,金不悦实在有些诧异。

“明鬼道友?”

居然是应该镇守在玄泱界明月宗的明鬼?

蔺伶一道灵水冲入明鬼的经脉,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她体质特殊,丹田经脉受损后并无修补的可能。”

“我…”明鬼睁开眼睛,她用来覆面的纱罩早就成了灰,一双眼睛看向天空,又看向她自己的怀里,那里,空空荡荡。

“宋丸子,宋丸子预感玄泱界天道衰落之际必有杀招,她知道,天道找过我,便让我与天道虚与委蛇,还答应我,给上师,一场了结。不用了,我、我已经了结了。”

什么价码,什么背叛…她不过是孤零零一只活在天地间的鬼,从前,她只知道上师,后来上师被天道惩罚,人不人,鬼不鬼,微予梦说可以帮她救出上师,也已经死了,宋丸子又说帮她,她也不敢信了。

偶师印轩,造出她的那个男人,在轴机的爆炸之中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

磅礴天道之力冲向她,被长生久的几位长老联手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