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九薰和樊归一强行冲向那爆炸之处搜寻宋丸子。

明鬼吐出了一口血:“我、我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那边的那座新城,她想看看,那些说要回家的人,是不是都回去了?她也堆砌过那城的砖瓦,看见无数人各有归宿。

“我…”她的梭巡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灰色的头发上,慢慢地,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笑了,“你,是我的家么?”

阎罗震惊地看着面前将死之人,她曾经走遍各界,早就放弃了寻找,可当年桑墨取走的魂魄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

明鬼费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阎罗焦黑的手骨。

轴机的剧烈爆炸将整个幻梦之境也抛了出去,可也只是抛出去,身在其中的都毫发无损。

木九薰和樊归一穿过纷扬的沙尘,又跑出去很远,才看见了仍在比斗的宋丸子和一道水雾人影。

方才明鬼引爆灵石轴机,宋丸子心知她凶多吉少,心境波动颇大,险些陷入幻梦之境中出不来。

《上膳书》中记载:“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取材于天地,调和以本心,要我跪敬天道,不如叩谢人间。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心甚美。”

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也不过片刻。

可真正的“清净”二字,从来掺着血泪。

心明是个偶人的时候,便满心满眼只有印轩,数百年过去,她还是为了印轩赔上自己的一切。

她自以为是,能猜到天道被逼到绝境会出狠手,却没预料到别人有了必死之念。

这等错误,她不是第一次犯了。

这就是人间,没有什么能笃定一切,人不能,神也不能,事到临头,只能迎面而上。

垂着眼睛,宋丸子看着自己的大黑锅说:

“人心有执,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人命有尽,却是千秋万代不尽…上善道君,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为何?”

将手里的粥米倒进锅里,站在无争界的道旁,宋丸子的身后人们来来往往,正是云渊陷落之初,有修士冲去东海投身苦战,有凡人撤离临照留下根苗。

上善身处玄泱的一处旷野中,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他,等着从他手里拿到甜甜的点心。

“天地无心,亦无慈悲。”

这是上善的回答。

“不。”宋丸子摇头,锅里的清粥已经煮沸起来,“天地之大慈悲,在于人生儿有欲,诸欲加身,方有此世间繁华。”

“**?”

上善直觉要摇头,却顿住了。

“人为欲望所驱才会在千万年来,求温饱、得诗书、起城池,问长生…万般恶从欲起,万般善,不也是从欲而生吗?”

“你也知道欲中生恶,又如何说它是天地慈悲?”

宋丸子的木舀搅动着锅里的清粥,声音轻轻:“还请道君告诉我,世间又有什么是纯善的呢?”

上善愣住了。

他身前,孩子们还在看着他。

“既然没有纯善,那慈悲也无需纯善。既然慈悲无需是纯善的,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说是慈悲?上善道君你从未后悔过为了学艺而走进当年的山洞,可对?”

对面没有回答她。

“你曾觉天地间恶意满满,才有融道之心,桑墨算计你,让你心生恶念,被天道操纵毁了沃野,你把恶念舍在了烹天鼎,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尽头却还是后悔了,便又将善念也留在了《上膳书》里,只剩一点本我,又被天道意志裹挟,青丘苏氏之乱,宋玉晚之死,都发生在你融天之后,上善道君,这些年你原谅过自己吗?不能…所以被天道同化,随它桎梏苍生,随它意图成神,你才会觉得好受些吧?”

清粥好了,宋丸子站在原地,一切都没有变化。

这世间的诸般道理,有时候做个菜就能想明白,在明鬼身上她错了,在上善身上,她不会错,她做的是饭,悟的是人,填的是胃,体味的是无数个吃饭的人组成的世间。

她道,世间道。

宋丸子背后的无争界慢慢震动起来,渐渐地,整个幻梦之境都震动了起来。

“我想了很多年,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之后该是,参人间、天地炊烟,这方是我的道,我的活人法。”

参人间

天地炊烟

《上膳书》飞快地翻动起来,宋丸子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现,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盖在了上面。

一个又一个的“参人间”。

到了最后一页是“悟道清粥,天地炊烟”。

她彻底悟道了。

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惨淡,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至此,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就算他还有心,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上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宋丸子:“那不过是你所想,与我有何关系?”

“不,我说的正是你所想,因为我看过《上膳书》,又听你说‘天地无心,亦无慈悲’,便知道你在后悔,上善道君,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早就入了歧途,再不是天地规则的捍卫者,你何苦再与它一同沉沦?”

幻梦之境外,滚滚黑云聚集,人们听不见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看见天雷,他们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袭宋丸子,个个也蓄势待发。

“我…”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变,“我本就是天道,谁又能说我是错?”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敛,整个幻梦之境被她收了起来,一时间,万千天雷劈向她的头顶。

星辉如海,将宋丸子团团护住。

在雷光中,宋玉晚冲向了上善。

“天道!”

劫云之上,北斗闪耀如初阳,一支箭自北而来,直射向天道所在,是宋玉晚数千年积攒的愤怒和怨恨。

宋丸子脚下星光闪烁,猛地一拍自己怀里的阵盘,宋玉晚的残魂不可脱离阵盘,这一拍,让他猛地回到了里面。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怕你们这又虎虎的要去同归于尽啊。

宋玉晚退回了阵盘里,天上的巨箭却只闪了一下,并未消散。

在宋丸子细瘦的后背双脊之间,北斗七星已然亮起。

她有南斗做命之本,也能用北斗为招。

“轰!”

雷鸣声亦未遮掩箭矢轰地之声,烟尘重重散去,顶着上善模样的天道飘在空中。

“人想杀天?何其可笑?”

要是上善,宋丸子与他还有那么点香火情,换成了天道,宋丸子的眼神一凝,心里只有一个字——干!

星阵护着她不被劫雷所伤,宋丸子脚下一踩,已经直扑向了空中,与此同时,她眼中星芒熠熠,周身奇穴也亮了起来,竟然仿佛生生引来漫天星斗大临人间。

无数杀招,天道一一躲过,身后又有火链袭来,是一个黑袍白衣的赤发女子。

“放肆!”

随着一声低斥,天越发阴沉了。

“散开!”宋丸子手中的阵法猛地推出,刚好拦住了劈向木九薰的天雷。

“天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呀!”

天雷滚地而来,天道的脸上冷到了极点。

上善说得对,当初在黄泉它都没能杀了宋丸子,现在的它更做不到,可宋丸子想要杀它,也是痴心妄想。

就算加上这些人,也做不到。

天人混战之地往外蔓延,所经之处皆是废墟。

王海生和唐越接到消息匆匆从魔界中赶回,想要帮忙,被长生久的长老们直接提脚扔了出去。

“护住新城!不要妄动!”

是,新城!

新城地下,一架绿色的怪样机械缓缓升起,唐休坐在上面,双手拉下,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天道所在之处。

“不行。”

万家点点拦住了他。

“新城不能攻击天道,不能让天道有杀人的借口。”

唐休急了:“那我们就看宋前辈…”

“若是我师父真的殒身于此,我就将整个玄泱都变成新城,这是我师父交代的。”万家点点转头看着唐休,眼中似乎有泪,却被更多的东西给强压了下去。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两个小人儿跳上炮台,在他们身后,一堆小人儿举着东西呼啦啦跑了过来。

“带尾巴的留影石可以即时让我们看见!”

“好多木鸟,带着留影石!让所有人都看见!”

窸窸窣窣的木鸟在旁边环绕,仿佛无穷无尽似的,鏖战中的人们却顾不上了。

无数乱光中,宋丸子擦去手臂上流出的血,手上招来大黑锅,就在她再次要杀过去的时候,她怀里突然有什么飞了出去。

是《上膳书》。

泛黄的书页无风自动,落雷想要劈它,却终究擦书皮而过。

“合道,烹天?”

人声从书中传出,宋丸子看过去,看见在书页上,一个男人正站在那。

“要是我用祭天之法与天道相合,天道就会多一点慈悲善念,对人世苍生多一点眷顾。”

是上善,是决定合道的上善。

“那我怎么祭天呢?血、肉、灵力、道统…善、恶、本我…还有什么?”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宋丸子的眼睛亮了,一拍储物袋,她的手中已经抓着一碗面了。

“喂,来吃吧!”

天道本离着宋丸子数十丈远,一声招呼之后,它已经到了宋丸子的面前,扛着天道威压之力对宋丸子来说早不算什么了,她递出的不是那碗面,而是手中念力凝成的刀。

**,真的是好东西。

有这水雾所凝之体,天道避无可避,竟然真的捱了一下。

可就在他中招的同时,他还是抽取了宋丸子手中食物里的味道,那味道被它受用之后,它也完全看不出受了伤。

这一招不行,或者说,用的法子不对。

宋丸子后退两步避开雷击,手里的大黑锅猛地翻转。

现成吃的是给他送菜,那要是别的呢?

手指擦在锅沿儿上,大黑锅中的白凤涅火“腾”地烧了起来。

“我该怎么烹天呢?以灵火为灶、念力为铲、星辰阵法做油、五行法术当盐…还缺什么?”

飘在半空的《上膳书》之上,上善在烹天鼎前久久矗立。

“别光站着,继续教学呀!”宋丸子在心里碎碎念着,任由手臂上的血流进锅里。

虚影中,上善终于动了,他伸出一只手,掏向自己的胸膛。

宋丸子:“…这就没必要了吧?!”

虚影突然消失,《上膳书》啪地合上,落在地上装死。

几乎是明着说:“那办法你自己想。”

嗯,那这道“烹天”里还缺什么呢?

还缺…能将天道真正做熟之物。

“凡人界众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将近,便生太平天道。”无争界天道之言,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

求太平。

求太平…

新城中,所有人仰起头,看向天空,木鸟们衔着的留影石忠实带回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天道啊…”一个凡人讷讷道。

“天道在跟人打架吗?那、那人是宋师呀?”有去过无争界的修士认出了宋丸子。

“长生久樊首座,之前还来帮我们建城了!”

“那个水影子真的是天道吗?”

王海生站在人群中,大声说:

“各位,今日那些修士与天道一战,只是想要个说法,为什么,为什么玄泱界的修士就要经历心魔劫难,为什么心魔劫难已经到了无人能过的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向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祭天的食修跪下?为什么我们修行已经倾其所有,却只能奴颜婢膝来获长生?天生我灵根,地赐我灵骨,就是让我们跪下的吗?!”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竟至整座城寂然无声。

“这、这是逆天之念。”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几乎立刻,有人反驳道:“灵石轴机研创之时失败三千六百次,焦俣九位大匠折戟,几千年积累耗尽,最后还是破旧立新才成,怎么,旧法可破,旧人可退,唯有天,竟然一问都不行么?”

新城之中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那些修士,他们只想知道,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这话,这话…在与谁的心音同响?

此时,距离上善现身西洲,已经过去了一日夜,玄泱各地该知道消息的也都知道了,各个拜天宗教的食修们更是直接得了天道的“谕旨”,纷纷带着手下势力赶往西洲“护天讨逆”。

北洲,几大宗门与城主势力的兵马刚一汇聚,荒山地窟里,界门大开,无数侉人从中走出,堵在了西洲与北之间的天堑上。

“此路,不通。”

一柄雪中枭横立道中。

中洲,百余宗门出动,拦下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我徒弟在西洲正忙,劳烦各位且等等。”

漫天星海里,玉归舟震了一下袍袖。

在他身后,站着来助阵的东洲六奇,不远处,还有刚刚从别界跨过了界门的郁长青正在赶来。

南洲招摇山,“啪叽”一声,呦落在了地上。

往各界送信真的好累,他饿了,更想丸子了。

“嗯?芝仙的儿子?”巨大的鸟头凑过来,斑斓的羽毛在光下美不胜收。

魔界,江万楼抓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缠来绕去:“你生,是魔界的天道,死是魔界的死天道,不准走。”

脚下还在往玄泱界入口处飞奔。

“王小弟还是有本事的,我想要的好东西这就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