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事儿要是这么完了也就罢了,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

因为那句“再次拜访”的承诺,孙歆在半个月后又一次与族兄族弟们去探望了老先生。这回先生在家,但孙歆更希望他不在家。

因为老先生看到孙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自夸,我那小孙女确实体贴大方又善解人意,长相也不错,孙歆呐,我记得你并无婚约,要不要先生帮你牵个红线做个大媒?”

孙歆心跳猛地一停:不好!害怕的事情果然来了!

尚未准备好推脱的字句,老先生就又发表了宏论:“哎,看你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怎么,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没关系的,我知道我虽是个老翰林,可毕竟告老很多年了,自是比不上你们孙家的家世。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你帮忙照顾照顾也是应该。”

马上有人飞来一个“看吧看吧”的眼色。大家都在幸灾乐祸:哈哈,合着老先生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所以就要把“这么一个”的孙女托付于他?

孙歆有苦难言,只好逐一将分散在各个方向的视线狠狠地瞪回去。

……

之后的几个月里,孙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愣是不肯正面答复先生的请求。而那姑娘也是妙人,从不在孙歆面前表达她的爱慕之情,只用那双含情目盈盈相望,且只有当孙歆在场的时候,才会特别羞涩,殷勤且多情。

直看得众人好笑又羡慕。

被这么一位小美人喜爱着,孙歆果然叫人眼红啊!

遗憾的是,当事人不认为这算什么福气。他尽可能地躲避着少女,不仅彬彬有礼,还特意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从头至尾不曾给她半分靠近自己的机会。

好歹还是老先生不忍叫自家孙女受委屈,一方面试着劝她放弃,一方面又马不停蹄地为她寻了门亲事,这才作罢。

孙歆煎熬了大半年,终于熬出了头。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自由的空气,就因一个可笑的误会被辛谷打得无法出门见人了。

——十六岁这年,绝对是孙歆的倒霉年。

幸好第二年就是武举开科之年。

孙歆很清楚自己在武艺这方面的实力比不了辛谷。倒不是说他欠缺天赋或是不够勤奋,而是辛谷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上,孙歆却要文武兼修。两相对比之下,孙歆的训练时间明显少于辛谷。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仕途,只要不在第一场碰上辛谷……

然而事与愿违,孙歆手气欠佳,真在第一场就遭遇了辛谷。一年过去,辛谷的身手越发迅猛,尽管孙歆自认武艺已然不俗,可仍旧没能闯过外场比武的第一关。

第二次失败。

这是孙歆第二次败在辛谷手下。不过他也没让辛谷好看就是了。想让孙家的孙歆服气认输,对方怎么着都得挂些彩才行。

虽然孙歆的表现突出,第四名的成绩也使朝中不少官员眼前一亮,但他早已夸下海口“非前三不入兵部”。孙歆说话算话,回头便开始准备科考,按祖父的要求以文入朝。

很多年后,已经进入兵部任职的辛谷有一回抱怨孙歆山不转水转,好运得让人眼红:“他拿了武举第四还可以去做伴读。眼看着被赶出泮宫,竟又参加了科考。当官没当几年就被弹劾,弹劾嘛,确实也没啥了不起的,谁知道这家伙居然越打越猛,最后瞎猫碰着死老鼠,一蹦就蹦到吏部去了!吏部侍郎啊!可比他原来那个礼部侍郎强多了啊!”

他的五弟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嗤道:“这就是‘莽夫’与‘才子’的差别:人家才子不懂武艺,依然不损才子之名;而你这个莽夫不通诗词,却就只能做个莽夫了。”

——这些,都是后话。

十七岁的孙歆,面前摆着的还只是武举不利。而十八岁的孙歆,面前摆着的,忽然就变成了是不是该进泮宫、是不是该当皇太女的伴读。

不必祖父多做解释,孙歆就已看透皇帝陛下为东宫储君选伴读的用意为何了。可孙家男儿自小接受的教育,从来都没有入宫做男宠这一条。

分明是拉拢重臣之举,偏偏冠上了个选贤之名,孙歆心底的厌恶究竟有多厉害,孙老爷子再清楚不过。但佯装无知恰恰是孙老爷子的拿手好戏。

其实孙歆自己也明白,天家下旨,不可不从。所以,在祖父半真半假的劝说下,在母亲要哭不哭的叮嘱中,孙歆咬咬牙,硬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究竟要同多少人争那男宠的位置呢?

男宠。

一想到这个词语,孙歆便觉耻辱。

不是他忘了女帝之夫可称“皇夫”,且地位非比寻常;也不是他忘了东宫储君就是日后的皇帝陛下,绝对至高至尊。实在是因为他花了十八年的时间,仍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天下将要由女人掌握的事实。

一个仅用“责任”便能撑起儿女脊梁的家族,思想里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些保守。作为嫡传子孙,孙歆又能如何激进呢?他可以承认女帝,但绝不可以忍耐妻子与其他男人共眠,哪怕他与妻子并不相爱。

然则孙歆这次已不能再像以往对付其他示好的女孩子一样采取迂回躲避战术了。他需要迎战,而且是必须迎战。

于是孙歆进了泮宫。

被选为伴读并非好事。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又经历过什么风雨,孙歆依旧会这么说。

没完没了的寻衅,没完没了的嫉妒,总之一切能想象得到的负面情绪,此刻全都能表现在泮宫其他伴读的身上。

后来,孙歆一想起这段往事就觉得,其实他忙不迭地要逃离泮宫、逃离敏彦的身边,除了一部分原因是源于预感,怕自己一旦心动就会陷入无底深渊,另一部分原因,恐怕也是那些人的不断挑衅。

这种挑衅令他困扰万分。

不管是预感也好是挑衅也罢,反正,在众多的理由交织下,孙歆采取了措施。他如愿逃出了那个禁锢了他的理想的泮宫。

他只在皇太女敏彦的身边坚持了不足五年。

可就这五年的时光,却成为他一生都在不断追忆想念的五年。

小插花之孙歆篇

孙歆自认为从他二十岁行过弱冠礼后的五六年间,没有发生哪些特别新鲜的事情。在他眼中,凡是尽在掌握的,就是不值一提的。

即使他退出泮宫,即使他考进一甲,即使敏彦登基,这都不算什么。

——他好像已经慢慢变成了乏善可陈的人。

唯一可供旁人议论的事情,忽然间只剩下了一件:隔三差五就遭新帝惩罚。

不过孙歆对此毫不在乎,因为他仅仅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作为朝臣一员,若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岂不是尸位素餐,又如何能拍拍胸脯说自己问心无愧?

所以他并不介意被敏彦罚跪,也不介意官职的高低,更不介意被派到战败于己朝之手的漠南,协助新一任漠南王打理政务、安抚民心。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介意。

尤其……他被派往民情风俗完全不同于大安朝的外族,虽然有被女帝陛下放逐之嫌,可他能远远地离开他不想面对的人事物。

尽管很多时候,感情的问题不是一个人想逃避就能逃避得了的。

但是孙歆想,他也许可以再等等,等过几年,心平气和了,他大概就能接受婚姻,进而接受一个他看着还算顺眼的女子慢慢加入他的人生。

孙歆的家世和地位,注定了他的婚姻绝对是联姻的产物。

本来,他大有希望成为众多皇夫中的一个。只可惜敏彦陛下不喜男色,也无意让后宫□太多的才子政客,因而选来选去,孙歆就在最后一关再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不是孙歆自夸,他在朝中实在已是数一数二的人品。可为何他每次都会输呢?辛谷、温颜,这两个人就像是天生克他似的,总能让他吞下败果,叫他多年才子之名灰飞烟灭。

当然,没人嘲笑孙歆的失败。外人只道他时运不济、命犯太岁。但即便是这样,孙歆的自尊还是平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若说武举那次,他好歹还拿了第四,很让人满意了。那么选皇夫的时候,他的失败就显得极具讽刺。一开始就被打败与直到最后才被打败,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反正都是失败。

要让他选,他倒宁可从一开始就退出那些荒唐的比试。

孙歆长出一口气:其实他心底也不怎么盼望着能被选为皇夫。他太清楚了,女帝陛下的心里根本没有他,强扭的瓜不甜,他何必去强扭来那份原就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呢?不如趁早死心,赶在陷入泥淖前就拔出不该存的心思。

混沌不已的漠南之行结束,孙歆回顾过去的一段时间,竟都不知自己在漠南那边到底贡献了什么特殊力量——似乎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做了些该做的事情而已。

单这样就能获得来自各方的赞美褒奖?

孙歆顿生欺名盗世之感。他一边裹着被子驱寒,一边打着喷嚏服药。沾了患病的光,他直到甄选皇夫的前一晚,仍需抱紧一切可供取暖的东西,然后愤愤不平地用视线杀死前来探望病情的小叔父。

孙正别开眼睛,讪笑:“呃,你知道的,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

孙歆恨恨道:“所以我就合该被冻死在自家大门之外?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孙老爷子为了让最有希望被选为皇夫的嫡孙尽快赶至京城,不惜出此下策,派小儿子孙正走了一趟漠南,将孙歆敲晕就拎了回来。

至于孙歆的意愿……那算个啥?人先回来了再说其他。

而孙正不愧是和孙歆一起长大的好叔侄。阳奉阴违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但帮着孙歆逃避责任的本事他还是有的。轻松把孙歆扔在府门外,不但可以推掉孙家的嫌疑,又有理由参孙歆一本,叫他有资格挤进皇夫候选。

最重要的是,孙正打了个歪主意:被风雪吹那么一个晚上,孙歆再硬的身体也该伤风感冒了。生病的人,若比不过人家没生病的,也实属正常嘛!

对此,孙歆首先表达了谢意,然后就不客气地表达了他的怒意。

在孙歆看来,没被选中去做皇夫勉强算件好事。可不巧女帝陛下与孙老爷子不谋而合,竟都想为孙歆保媒,拉了礼王府的小郡主就硬生生地配了对。

孙正听说此事后,不禁为侄儿惋惜长叹:“横竖你就躲不开今年的烂桃花了,认命吧!”

所以孙歆认命了。

成亲那天,孙歆差点喝倒。

只因众人风闻这位礼王府小郡主的性格与当今圣上十分相似,而女帝陛下的性格,即使是不在朝为官的大闲人也略有耳闻,兼之这婚事还是由陛下一手促成——

平素和孙歆交好的朋友们难免要对他报以热烈的同情。

同情引发劝酒。

于是亲朋好友全都拉着孙歆一杯接一杯地喝,甚至连劝说的话也几乎一样:“忍忍吧,好歹是郡主不是公主,要不你更难做人。哎呀,先忍忍,用不了三年五载,你随便寻个理由就能纳妾,到时候把喜欢的女人一揽,再晾她个一段日子,看她准服服帖帖的什么都依着你。”

听这话就知道是有前科的男人在传授经验。

舌头已然变大的孙歆闻言,忽然一改往日静默作风,顿生万丈豪气:“怕什么?是陛下赐婚呢!她能把我怎么样?纳妾……纳妾?纳什么妾,纳几个妾?哼,没意思,你们好没意思……”

“哎?阿歆你这话可不对了!我们诚心诚意帮你出点子呢!怎么,真喝醉了?哈哈哈!”

“来,继续喝!喝醉了不怕,反正再喝也还是醉!”

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

孙歆从神清气爽地举着满当当的杯子到一身酒气地举着满当当的杯子,反正酒杯没放下过一次。孙歆实在不清楚自己灌了多少黄汤。而被安排在他身边挡酒的几个族兄一看他这副有气撒不出的模样,心知他需要好好地排解掉心底的不满,无奈之下也只能由着他宣泄。

待孙歆被人架回新房的时候,他已脚步虚浮无力、身体歪七扭八,连话都说不全了。

架着孙歆回新房的是没有插手帮忙挡酒的三个堂弟。这三个堂弟办事显然十分牢靠,不单单把新郎带来,还顺便轰走了一大群借醉想来闹洞房的人。

唯有一点不妙:新郎烂醉如泥了。

自知理亏,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站在窗户外头,隔着贴了红双喜的窗纸讪讪地朝屋里说道:“嫂子,对不住了,今儿是您和歆哥哥的大喜日子,歆哥哥没防备就多喝了几口,若是他要茶吃或是耍酒疯,您就多担待些吧!”

与前院的热闹完全相反,新房附近静悄悄的。

屋里无人回答。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喜娘和丫头们呢?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做声?

莫不是……都被打发出去了?

好半晌后,被推举出来问话的那个正要再提声问问情况,忽而听得屋里一道霜雪似的嗓音冷冷地穿墙而出,直捅向三人的心脏:“叫他进来。”

虽从未见过新娘子,可屋外三人直觉这声音绝对就是那位郡主小嫂子的。这比握着腊月里最扎手的冰溜子还刺骨的嗓音,完全不像一个尚不足二十岁的妙龄少女所有。

新娘子居然开口说话了!

三个人退一步再退一步,落荒而逃。

——好可怕的气场!歆哥哥,您到底是娶回来了个什么人物呐!

新房里,被誉为“烂桃花”的小郡主正坐在床沿,盖头早被掀开,她没费神追究那惊慌错乱的逃窜脚步出自于谁。

闻到身后的酒味,她回头,见是扶墙而入的孙歆,便冷冷地问道:“夫君终于回来了。”

说着,她仪态大方地支起身,自行卸了凤冠,走到新房门前,关紧门,上锁。

孙歆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打量起这位他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他弄不清这位郡主究竟是生气还是带了其他的情绪。

“你……”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的妻子就再度把不含任何感□彩的字句逐一扔到他头上:“妾身闺名碧玉,周岁十八。请夫君谨记在心,明日敬茶,如若族内亲戚问起,也好做回答。”

孙歆已然混沌的脑子费劲地转悠了一圈,忽然发现自己确实不记得妻子的闺名和生辰。

他很尴尬。

与其说记过了而又忘掉,倒不如说他从没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在婚前,他们两人的八字自是合过无数次的,现在,人也娶回来了,可他竟连妻子的年龄都不知晓。

这次第,怎一个尴尬了得?

“哦,嗯。”

孙歆何许人也?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即便是喝醉了的孙歆,他也绝不会丧失反击的能力,因为“随机应变”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所以他回道:“下官孙歆,周岁二十七。”

——事实证明,他还是醉了。

“……”

碧玉小郡主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复而缓缓开口:“夫君,妾身记得您的八字,更遑论名讳了。想来,妾身还不曾糊涂到嫁人了却还不知对方尊姓大名。”

“……嗯,不错……”

孙歆咕哝一声,头一歪,干脆倒在床上装死算了。

小郡主瞥他一眼,默默地更衣,默默地散开头发,默默地拿起篦子……她所有的动作都很优雅,且几乎无声,就像是经过了很多次的练习一样从容有素。

最后,她默默地蹲在床边,默默地将孙歆的衣服扒下——以很生疏的动作,很慢很慢地像对付橘子皮似的,连剥带扒。

孙歆再也装不成了,他睁眼,轻咳一声:“这个……郡主,其实下官可以自己来的。”

小郡主很坚持,她面无表情地“瞪”着她新上任的夫君大人:“不行,妾身必须服侍夫君。那么接下来,请问夫君,您是喜欢上面,还是喜欢下面?是喜欢里面,还是喜欢外面?”

孙歆:“……”

孙歆的新婚夜就这样白白地浪费在了辩证“妻子是否应该为丈夫脱衣脱裤”这个论题上,至于什么上面下面左边右边的问题,完全无解。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发现,原来,他的妻子口才很好。

不消多时,孙歆便进一步发现,他的妻子喜欢较真且惊人冷静,在性格这方面,她与女帝陛下绝对异曲同工。

头疼啊!

孙歆忽然觉得,他果然不擅与这种性格脾气的人打交道。或者该说,他被敏彦折磨了这些年,已经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微妙畏惧。

可悲吗?他躲过了女帝敏彦,却终躲不过郡主碧玉。

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