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家族

大安朝的枢纽正是京城。

京城不乏传奇人物,更不乏传奇家族。

远的不提,暂只说这喜欢住在城根的几户人家:从一门腹黑,哦不,是满门忠烈的苏家开始数,向前看有坐拥祖传百年不倒秘方之庞然孙府,向后看有旺男克女且正不断扩建的巨宅辛府,向西看则是未来的祚王如意府邸,向东看……抱歉,撞城墙了。

若肯多绕两个弯,就又能找到受挤于大府之间、求生于夹缝之中的低调乐府。

因这些府里都住着尚书,刑部的兵部的礼部的户部的吏部的一应俱全,害得工部尚书都想跑这边来凑个热闹盖个房。

所以京城人把这片琼楼迭起、庭院遍地的建筑群统称为“尚书村”。

让我们将目光投放在尚书村中的礼部尚书之家。这里,住着礼部尚书辛非和他的夫人以及儿子、儿媳、孙儿们。

明明早就实现了让妻儿有饭吃有衣穿,可刚刚走马上任没几年的辛尚书依然很忧愁。

他在为自家严重失调的男女比例而忧愁。

辛府阳盛阴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仆人们不算在内的话,那么阖家上下,除了辛夫人和她的几位儿媳,剩下的女性竟只有大公子所出的小小姐。

更遑论这位小小姐年方五岁便已身体极虚,时不时就要劳动城东有名的大夫前来问诊。

其实,辛夫人原本生过两个女儿的。但第一位原该排在五公子辛粱后面的女孩在三岁上夭折了,害得辛夫人整天以泪洗面,直到下次怀了孩子才渐渐有所好转。

可惜好景不长,六公子的孪生姐姐刚出世就又赶着离世,只留她的弟弟活在人间。

辛夫人愈加伤心,险些在月子里生病。辛大人和一群公子们轮番劝说,总算使辛夫人稍稍宽慰了些,否则她的月子坐不好,少不得要落下这样那样的毛病。

不过这后遗症还是有的——

辛家六公子、武派第二代表人辛黍,从下地那天起,就穿着女儿家的小褂子。在以后的年月中,他秉承“彩衣娱亲”的优良传统,哪怕成亲也舍不得将他那身碍眼女装换下,这直接导致婚礼现场出现了两位新娘,混乱非常,是为京城一大奇景。

四公子咋舌:“所幸六弟不曾索要红盖头。”

五公子皱皱眉头:“他去了。爹一时没忍住,破口大骂,把他给震退了。”

三公子暴躁:“我辛谷怎么就有了他这么个丢人的弟弟?!”

五公子对答如流:“上辈子没修好。”

听到哥哥们的对话,六公子一撩裙摆,妩媚一笑:“别怨我,这可是二哥想出来的馊主意呀!”

见他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娆动作,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辛家诸葛”辛二公子连忙捂上眼睛,却不忘谢罪:“对不起,我的错。”

辛大公子无奈点头:“确实是你的错。你不该为了请娘不再伤心,就用这么极端的办法让我们兄弟几个伤了二十年的心。”

众皆默然。

是啊,他们几个年纪大些的已经被六弟的女装扮相疲劳轰炸二十年了。报应啊,这是报应,天理昭昭!他们不该没事偷着乐,庆幸没摊着自己被二哥点名去穿裙子装女人。

排行较小的七公子八公子和九公子全部不敢吭声。他们怕莽夫三哥的火气喷到自己头上。

倒是年方八岁的十公子含着手指提问了:“二哥,什么叫‘馊主意’?”

辛二公子的火眼金睛立马扎进自家小六的心脏。

六公子蹲下身,摸摸“弟弟”的脑袋,笑着回答:“记着,以后凡是从你二哥嘴里吐出来的,全都是馊主意。”

书归正传。

前面正说到辛尚书为了阳盛阴衰而苦恼。

别人家多半是女儿多、愁无子,偏偏辛大人与众不同,总在愁没个贴心的女儿。虽然他言辞中并没有带出这种令人唾弃的优越感,但他平时对女儿的向往之情,已经使同朝为官的某些大人颇为不满了:不就是儿子多了点儿嘛!有啥好炫耀的?

所以辛非总觉同僚们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这天,辛非从早到晚都十分不爽。在经历过“礼部资料莫名散乱、尚书官印不翼而飞、侍郎跌跤病假半月”这一系列的变故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吼出了心中所想:“气死我了!为什么家里家里不顺心,外头外头也不如意?!”

——好在户部尚书没经过此处,要不他绝对会应声:“喊我干嘛呢?”

当了这么多年的手下,礼部里的老资格们当然知道顶头上司在抱怨什么。巧的是,在辛非旁边帮忙归拢资料的员外郎平素挺信那一套,此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后,神神秘秘地附在辛非耳边:“大人,您去找个会看的人看看?”

所谓的“找人看看”,就是指找个风水先生到家里去瞧风水。辛非乃圣贤门下子弟,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本不愿意搭理这些神道事儿。

“看?看什么?没什么可看的。”

辛非义正言辞且一口回绝,然后继续埋头办公。

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不一定是理性的。

因此辛大人非理性了一回,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找了位据说很有一手的半仙先生。

半仙先生在府内像模像样地溜达了一整圈,这才捻着几根为数不多的山羊胡,一掐一算,黏糊糊地开了尊口:“贵府阳气过重,煞女。像是夫人这般已婚妇人倒还好说……”

辛非明白了。

半仙的意思是,云英未嫁的姑娘们就是被煞的主要群体。

辛非嘀咕了:怪不得两个女儿都没养活,小孙女也体弱多病,敢情就是阳气太重惹得祸。

于是他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恭敬态度,虚心求教:“那么请问先生,这可该要如何破解呢?”

半仙掂量掂量怀里白花花的银子,笑眯眯地说道:“好办好办!贵府若再得女,只需将她当做男儿养大,必能挽回一线生机。”

从那之后,但凡辛非喝闷酒,就会唠唠叨叨地重复一句话:“我辛某人的孩子,必定都是男儿身!”

京城无秘密,处处是八卦。

辛大人第一次说完这话还没过十二个时辰,就在全京城传开了。

随即有会盘算的人发起了倡议:以后咱们这多年无子的夫妻也不用去庙里拜那劳什子的送子观音了,多在尚书府门前多走走不就成了嘛!

众人曰:此话甚有道理!

在礼部效力长达十年的辛非绝对是个懂得看上头脸色的人。他从很早开始就发现皇帝陛下钟情于皇后娘娘,姑且不论这究竟是为了给足苏家国丈的面子,还是为了营造出令天下人满意的形象,总之呢,明着看,皇帝陛下确实并无多余嫔妃。

辛非想:有个词儿不是叫“投其所好”的吗?那么我老辛也投其所好一回吧!

所以,当辛夫人暗忖自己常年怀孕生子一条龙、无法分出太多时间陪伴丈夫的时候,她充分发挥了贤惠大度的风范,“强烈”建议辛大人纳妾聊以慰藉。就在此时,辛大人也高风亮节了。

他严肃地拒绝了妻子的好心。

反正他一不怕绝后二不爱美色。而且自己那有限的俸银,甚至连养儿子都成问题,实在没本事再养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小妾。

话说回来了,辛非本就觉得官场劳碌,若回家后还要面对一群女人的争风吃醋与大打出手,他定会疯狂。省下这笔烂账,一家子乐得安生。

——远离纳妾,无忧无惧。

其实这官员不纳妾之风,在京城这块土地上早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自从当年所有人得知那位赫赫有名的苏鬼大人竟是标准妻奴后,高官惧内的种种秘辛便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惧内是一方面,能完全制服丈夫见猎心喜的毛病的贵妇人倒还真不在多数。因此,稀有动物一般的苏夫人和辛夫人就成了京城贵妇们心中的楷模。

这么多年来都能牢牢掌握住丈夫的身心,的确非同凡响。毕竟她们的丈夫可都是高官大员,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即使他们本人不想好色,那接踵而至的“举荐”却也是少不了的。能不能推开这种特殊举荐,端的要看女主人的耐力和男主人的忍功。

辛非不知苏清使了什么法子,但他自己却是情知做到这点极不容易。

幸好他清正廉明惯了,拿不出银子养小妾,所以不纳也无妨。久了反倒真让他给成就出了一番美名。

辛夫人常说:“你这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辛大人笑答:“呵,我这不是歪打正着嘛!”

然,大家都清楚,尽管苏夫人勉强算个河东狮,可辛夫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贤惠主儿。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真的认为辛大人惧内,只交口称赞他人品好,回头再羡慕辛夫人的运气佳。

运气佳不佳,辛夫人不清楚,她只晓得一点,那就是——丈夫身边没第二个女人,她就会很累。京城人都知道她喜欢和媳妇们比着生男孩儿,不过短时间内,得子数目最多的二儿媳是赶不上她九个儿子的数量了。

捧着肚子里这颗尚未熟透的西瓜,辛夫人默默地叹了:九个儿子未免也太吓人了些,可笑丈夫在外圆滑,在家竟笃信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非得生出女儿他才肯满意。若是能来个贴心的妹妹分担一下自己的任务……那该有多好啊!

辛夫人爱怜地摸着挺挺的大肚子,由衷希望,这一胎是个不带把儿的妞妞。

多年以后,在某次家族对话中,辛府的大小主子们欢聚一堂,热烈讨论着鸡毛蒜皮。

“吉利叔父又被爹抓去抄书了吗?爹也真是,这都过年了,他也不通融一下。”

说话的这位是大公子辛麦家的长子,同时又是辛非大人的长孙。

他的一个堂弟隔着老远就应声道:“大伯本来就很认真,吉利叔叔自己不努力,怨不得别人啦!”

现场众小鬼中,年纪最小的莫过于五公子家的老大。只见他抓抓后脑勺,憨厚地笑了起来:“大哥,吉利叔叔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好奇怪,和我爹还有其他叔叔的名字都不太一样的感觉。”

被众位哥哥强行留在厅里照看小鬼头的辛府“十公子”闻言,一声冷哼:“本少爷还叫辛多呢,他叫辛吉利又有什么奇怪的。”

唯二的女性成员柔柔地安抚小姑姑的怒火:“十叔,过年了,不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在辛府,人人都知这位被当成男孩子养大的十姑娘不许别人把她和任何女性化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是以,小辈们皆不敢触其逆鳞,大公子家的小小姐也不例外。

但面对绝无仅有的小侄女,辛多还算和颜悦色。这不仅是因为她的性别,更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病魔缠身,难得参加几次这种大型的家族聚会。

辛多缓和了表情,却仍缓和不了心中怨气:“没事,我健康得紧。好了好了,你们这群小鬼,快来跟着我去要红包。晚了的就没了啊,别怪本少爷没提醒你们。”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连忙结成一串,浩浩荡荡地随辛多离开。

远远地跟在小姑姑身后,二公子辛稻家的四儿子忿忿地小声说道:“拽什么,还‘小鬼大鬼’的,我过了年就十七了,比她还大一岁呢!真不爽,太不公平了!”

辛麦的长子微微叹了一下,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似的说道:“你这算什么?看我,从六叔开始,往后的几位叔叔哪个不比我年纪小?我不照样要挨着喊叔叔?朝好处想想吧,最起码,每年敲诈红包的时候,多拿一个是一个。三叔四叔他们恁地小气,你看六叔他们就不小气。”

“这是当然了!”走在最后头的男孩儿嘀咕,“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六叔他们的红包年年都由爷爷出,他们慷慨大方做好人,只可怜爷爷攒了一年的那点儿私房钱,全都败坏掉了。”

旁边另一个少年插嘴:“爷爷早该知道,儿子多,儿子的儿子不就更多了?”他的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小小奸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小插花之乐平篇

乐平刚当上吏部尚书那会儿,几乎所有不了解他的人都在准备看他的好戏。

须知吏部是个顶不容易掌控的地方,更有一批死硬派的老大臣在此镇守,将本就难得平静的吏部折腾成一滩浑水。

不过,到后来,大家慢慢发现……

众所周知,每至官员考核期,吏部上下都会很忙。吏部里的官员们不仅忙于公务,回了家也同样不得清闲——他们艰难地抉择着,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受贿。

吏部尚书娶妻的时候,正逢朝中官员大考核,有细致人把脑筋动到了身为尚书的乐平头上。因怕被外派到偏远地区,所以送礼的个个都不敢大意,啥贵重就送啥,啥稀罕就送啥。

乐府门前顿时欣欣向荣,门庭若市。

大郡主曾经在婚后问丈夫:“你是不是故意将婚礼排在朝臣考核期的?”

尚书大人微笑道:“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彼时,有一位远见卓识的大人见乐府寒酸无比地局促在“尚书村”内,被左右各大府邸挤压得无从喘息,于是便以一片私宅为贺礼,但求乐平“敬请笑纳”。

乐府年轻的管家闻讯猛吃一惊,遂道:“好大的手笔!大人,我们收还是不收?”

乐平批示:“无功不受禄。”

管家似有所悟,扭头便答复并拒绝了。

很快,那位大人就在京城销声匿迹。据说他不幸被调往函赐关,和边疆的英勇卫士们一起风餐露宿、夙兴夜寐去了。

人心惶惶,送礼之风渐渐止住。

没过多久就听说几位住在“尚书村”的、权重位高的尚书大人们也纷纷送了“贵重”礼品,虽然每个心中有鬼的人都想一探究竟,但只有乐大人本人才知道他们送了什么。

新婚前夜,乐平无奈地翻着那群老邻居们的爱心礼物,忽然从其中一本图册里掉出了一张字条。好奇地打开一看,他登时哭笑不得。

字条上书八个大字:大内密品,聊表敬意。

乐平收起了字条,沉吟片刻,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莫非,大家都被如意殿下带坏了?”

再瞅眼桌面一堆砌成山的春宫图册,乐平忍不住捏了捏已呈川字形状的眉心。

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逊?

不可能吧。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要比皇夫温颜殿下更可靠啊。皇夫殿下自十几岁起便已被烙上了皇室专属的印记,不去担心那位的“能力问题”,干嘛跑到自己这里来穷搅和?

乐平最后一次感慨一下那拨无聊人士的邪恶趣味,然后就自动放弃深入研究他们的贺礼了。

男人婚后若生活美满,自然就容易发福。不过对刚刚新婚的乐平来说,发福似乎是件十分遥远的事情。

他本想借着陛下大方赠予的婚假好好休息一番,不曾想,他才应付完考核就又要应付苦求仕途的那批人。乐平虽不欲与他们接触,奈何他们神通广大,料定乐平必在府内,所以就三天两头地跑去投贴拜访。

某日,不堪其扰的乐尚书心情低落地窝在自家小后院的躺椅上,对坐在一旁削苹果皮的妻子说道:“考核一过,他们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也不怕我事后报复。”

大郡主皱眉,腾出手来轻抚丈夫有些消瘦的面颊,心疼不已:“筹备婚礼已经很累了,你却还要小心应酬来宾,生怕结怨。你这个尚书啊!明明别人家的尚书都敢在街上横着走,偏偏就你喜欢扮老好人。”

乐平叹道:“树敌过多于我无益。”

大郡主道:“只要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一天,你的敌人就少不了。我看不如这样,下次再有人来,让我去吧。以前在家的时候,父王有不愿意接待的客人,可都是负责处理的呢!”

乐平道:“劳夫人大驾。”

大郡主抿嘴一笑,不再吭声,低头继续削起苹果皮。

已然将乐夫人宝座坐稳的大郡主,婚前实乃巾帼豪杰,又岂能容许他人轻易欺负自家夫君?手上的苹果皮一削完,她立即召集全府人马,神采奕奕地进行精神训话。

训话结束后,大家心里就统统有了底。

下午,又有人投贴,指名要拜访府内正在休婚假的尚书大人。

早有仆人去禀报了大郡主。众人兴奋莫名,个个摩拳擦掌,任谁都想在新夫人面前好好表现,以期得到主子的垂青。

客人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客人,不过身为女主人,礼数也该周全。大郡主含笑吩咐丫鬟为自己梳妆,并要求尽量打理得正式一些。

“郡主,客人还在外面等着……”

陪嫁丫鬟这一句话尚未说完,早就挨了大郡主的一记必杀白眼:“郡主?这里有郡主吗?跟着我嫁到乐府了,居然还不懂换个称呼,我开始怀疑把你带来是不是明智的选择了。”

丫鬟笑嘻嘻地接道:“是,夫人!这不是一时改不过来嘛。再说,夫人您这话若传到王爷耳朵里,指不定他老人家又要伤心,毕竟您才出嫁就不肯做郡主了。”

大郡主瞥瞥她,“就你贫。当心哪天我叫她们缝上你的嘴。”

孰料人家完全不在乎她的威胁,依然笑问:“那……夫人,客人还在外面等着,您是想梳个简单点的,还是复杂些的?”

大郡主道:“我贵为礼王府郡主,又新嫁入尚书府,你说我该怎么样才显得更有身份呢?”

这丫头跟大郡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明白主子话里的含义。于是她麻利地挽起那如瀑青丝,分成好几股,认认真真地着手摆弄她所知道的最繁复的发型。

至于客人——

就让他继续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