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军营后昏迷了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军医说,两位大人的脉象都很虚浮,危险的很。若是醒的来,一切则安好无虞。若是醒不来,运气好的话一脚去了见阎王,运气不好的话还要再拖个三五年,当个活死人。程铁峰气急败坏,令士兵们去镇上绑了好几个有名气的郎中来会诊,总算将云逸之和聂玉棠的病情先稳定了下来。接着又吩咐军中最有文化的小兵过来拟了一张奏表,将乱臣贼子的恶劣行径描述的天花乱坠,却没有提到到底是谁指使杀手暗害聂玉棠的,只一个劲的将聂玉棠的病情夸大到了一种无法无天的地步,他想,京中的聂府收到消息大约要办丧事了。如此倒是正好,好让那些妖魔鬼怪们以为京中无人坐镇,就会跑出来横行霸道,聂玉棠回去,刚好来个一网成擒。

另一方面,事实也证明,云逸之果然天赋异禀,他最先醒过来,除了身体虚弱以外

,其他任何中毒迹象皆消失了,仿佛从没有发生过被蛇咬的事情一般。只有当人们看到他步伐不似以往快捷,显然是身上多处骨折,行动不便造成的,才会相信他的确是从鬼门关外逛了一遭侥幸活着回来。

云逸之醒来后不放心,亲自去看了一次聂玉棠,替他把了脉,随后动手将几位郎中的方子稍微改了改,就叫几个白胡须的老头儿心服口服,连声道“厉害厉害!”跟着没几天,聂玉棠在喝了云逸之的方子后,像是有转醒的架势,可到底是身子底弱,睁开眼喝了口凉茶,又昏了过去。关键时刻还是程铁峰的刺激大法颇有疗效。他在处理了那几个杀手之后,就留了一个伙夫小二哥的活口。用刀子在小二哥的身上割出一条条鲜血淋漓的伤口,好了再割,痊愈了继续划开,再用绳索将其倒吊起来,蘸进一口大水缸。水缸内有事先准备好的从龙穴里挖出来的盐,灌满水之后,底下生个火盆,煮沸了吱吱冒着气泡。

灼热的盐水将伤口缝隙填满,疼的小二哥几度昏厥。

程铁峰将整个过程起名为‘盐焗人棍’。他觉得做人嘛,要么名垂千史,要么遗臭万年。有争议的英雄才能叫人记得住。好比以前有个皇帝,刚登基时也算英明神武,又挖运河,又开科举的,结果人到中年,不知因着什么缘由,突然间性情大变,变得残暴嗜杀,昏庸无道。还终日流连于女色,迷信长生不老,总之一塌糊涂。最后就这样莫名其妙把自己弄死了。但这并不妨碍后世的人讨论他,研究他。好多经史典籍反复不断的争论这个皇帝为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是不是有□?于是各种各样的□便顺理成章的占据了整个大覃的地摊市场,随处可见《xx艳史》,《后宫荒淫传》等等。可想而知,程铁峰正儿八经的书没读多少,从小到大都是在这种故事中泡大的,对情节内容绝对可以倒背如流。他给自己设想的未来是,人们提到他英勇退敌忠肝义胆的同时,还会绘声绘色的附凿一些不可考的传闻,例如他吃人肉喝人血啊,喜欢用锯子切割物体什么的…阿奇格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围观的时候,甚至还建议程铁峰可以加点辣椒酱,将‘盐焗人棍’升级成‘麻辣盐焗人棍’,更有一番风味。

如此循环往复,三天之后,聂玉棠在小二哥杀猪似的鬼吼鬼叫里悠悠转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操~他~娘~的~老子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侍奉在侧的小兵偷偷笑了:“大人,你骂人一点气势都没有,倒像是病美人生气撒娇,惹人垂怜。”

聂玉棠捂住心口:

“本相刚醒,你要活活气死我嘛。”

小兵见聂大人有心情开玩笑,就知道是真的好了,当即赶紧起身出去给聂玉棠准备吃食。

片刻后,聂玉棠捧着一碗清粥,对着一叠麻油小菜,心中默默泪流,我要吃贵妃鸡…

虽然如此,饿了许久的聂玉棠还是狼吞虎咽起来,期间还不忘调戏一下侍奉他的小兵,直到吃饱喝足了才欣欣然掀开帐子,伸了一个大懒腰。

外面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他看到云逸之骑着一匹白马正和程铁峰在草原上互相追逐,绿油油的野草一丛丛,焕发生机,他突然有了一种活过来的感觉,确切的说,是重生。

好像死过一回之后,原先很多看起来十分重要的东西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拨云见雾,世事回归到其原始本来的面目,以最真实的姿态呈现,仿佛自己很久以前生生错过了很多东西,很多美好的东西。

云逸之也看到了聂玉棠,他勒住缰绳,停在原地。两人就这么隔着一片草原默默望了一会儿,四周是云卷云舒的恬淡与静默,聂玉棠挥了挥手,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云逸之也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大约是心中激动,下手便比意料中厉害一些,马儿立刻不乐意了,蹬蹄子撅屁股要将云逸之甩下来。聂玉棠见了,站在帐子前哈哈大笑,阴霾一扫而空。

☆、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程铁峰在两人病愈之后特地张罗了一场庆功宴,主打还是烤全羊,不过胜在有美酒佳肴助兴,总算叫聂大人觉得自己这一万两用的不算太亏。

期间云逸之谈笑煮酒,聂玉棠妙语吟诗,程铁峰也即兴耍宝闹点无伤大雅的笑话,其乐融融。

程铁峰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再挽留云逸之和聂玉棠一段时间,等他们休养好了才返京,孰料当天夜里睡去之后,云逸之便趁着天尚未亮,叫醒了聂玉棠,两人悄悄上路,甚至都没有同程铁峰打招呼。

事后看到他们的留书,程铁峰二话不说,立刻骑马去追,一直追出了燕雀岭,到了白梅坞的边上,终于见到前方依稀有两人的身影,恰好天上隐隐有雪珠子在飘,伴随着白梅冷香幽幽渗入到空气里,像进入一场绵长悠远的画境。

何必道别呢?程铁峰想。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待乌溪之事解决,他会回京,届时再与聂玉棠云逸之叙旧,更有别后重逢的欣喜。

如此,江湖再会吧。

他低低笑了起来,拉动缰绳,策马回营。

聂玉棠和云逸之这回走的甚是潇洒,不比之前那样有公务缠身,须从西北绕路,而是径直沿着秦岭回京,一路悠哉悠哉,马踏飞雪,顺利进入平州地界。云逸之提议带聂玉棠去看当地的风景名胜,珞珈山白瓷湖。聂玉棠说好,穿上了他的狐裘,富贵逼人,像是微服私访的王孙,吃穿用度都要顶好的,稍微次一些的东西到了眼前就诸多挑剔。道理却是说的冠冕堂皇:“逸之呀,我这回算是彻底想通了。钱银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当时在龙穴里,我觉得自己必然是死定了,最担心的就是我埋在府里大槐树下的银子,那么多钱,该怎么办哟!早知道就寄回去给大哥算了。呃…”打了个酒嗝又道,“还有那把前朝尚书令用过的檀香扇,大太监的宝贝瓶,就是装那玩意儿得,你知道吧?啧!那些可都是古董啊!小香一直很眼红,我就是没舍得送,闭眼那会儿就想,亏了亏了亏大发了,我若死了这些东西通通得烧掉,砸啦,岂不是可惜。”云逸之含笑劝道:“那大人此次回京就仗义疏财一回,把该送的都送了吧。”“嗯,在理。”聂玉棠点头。

云逸之看聂玉棠还在兴头上,便吩咐小二又上了一碟水晶柚子糕,尚书令正应了那句老话,宰相肚里能撑船,什么吃食到了他手里通通都往嘴里塞,竟然也吃的下去,云逸之瞠目结舌。

付账的时候,一向挥金如土的款爷趴在桌子

上装醉,其实他没喝多少,一路上云逸之都实时监控着,觉得他大病初愈,不能过量饮酒,只给他药酒喝。而且喝得还是蛇泡的药酒,说是大补。聂玉棠与蛇结了梁子,喝起来岂止是豪迈。所以这些市井坊间的小甜酒绝对左右不了尚书令的神智,摆明了是聂玉棠装醉要赖酒资,让云逸之请客。

云逸之无奈的摇头,起身去付钱,他一身绛紫色的长袍袖口镶着银边,头发束起来,干练利落,腰间裹一条墨色云纹宽腰带,别着玉质的璎珞,步行间发出清脆的响动,气度高雅,举止从容,分不清到底是贵公子,还是江湖侠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老板娘笑呵呵的接过云逸之递来的银子又退回去一点儿,道:“公子住店吗?住店的话,饭钱给你打个九折,另外刚才的糕点也算小店免费送的。”聂玉棠撇撇嘴,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一手撑着脸颊道:“住啊,要一件上好的厢房。”云逸之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料到聂玉棠要在山脚下留宿,这里的等级可比不得市集里好一些居所。聂玉棠很肯定的点头道:“住。”而后对着老板娘笑的暖了春风醉了杨柳,竖起一根手指道:“要一间,一间哦!”老板娘吞了吞口水,道了声‘是’,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后十分识趣的安排了一间雕花四柱大床的天子一号房。云逸之走回聂玉棠身边道:“大人方才还说要阔气,要仗义,现在就这样,真是言行相悖。”聂玉棠拉住他的袖子,放在指间搓了搓,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因为今次用的是你的钱,我得替你省着花。”“……”

午后天气干爽,两人听了老板娘介绍,一同去爬山,据说山顶有个温泉,最适合冬日去的。谁知聂玉棠泡着泡着,竟舒服的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云逸之不见了踪影,便原路下山去找。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珞珈山下的白瓷湖平静的像一面大镜子,岸边的垂柳似是睡着了,不忍惊动。从山间斜出来的小碎花却是醒着,飘飘然落到碧水上,轻轻浮在水面,白的粉的,小巧玲珑。云逸之站在桥上,望着湖水穿过桥洞,青波微漾。

聂玉棠跑过去,气喘吁吁道:“啊,你在这儿,我…我发现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云逸之回过身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来过?大人记得了么…”

聂玉棠摸着下巴思索半晌道:“我说怎么横竖瞧着珞珈山的都觉得眼熟,原来应该是来过的。”

“哦?那是何时来的?”云逸之循循善诱。

“像是…像是那

年在书院,大伙一块儿上山郊游来着。”聂玉棠答道,同时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微微荡开,就如同湖面上那些碎花,令早已褪去色彩的往事霎那灵动鲜活起来,一如昨日般清晰的呈现于眼前。

那一年,聂玉棠随陆世安和一众同学外出郊游。本来说好只在江南一带活动,但嵩阳书院在三个州的交汇之地,只要穿过天翼关就能到平州珞珈山,所以一干孩童们跃跃欲试。

聂玉棠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全是任凭陆世安带路。可陆世安也不过就一个十二岁大的男孩子,同学又都是差不多的年纪,第一次郊游,毫无疑问就在山里迷了路。

聂玉棠记得很清楚,当时玩的好好的,突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同学们见状,‘唰’的一下散开,四处逃窜找地方躲雨。陆世安牵着聂玉棠,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座破庙,生起篝火等雨停,至此才发现陡然间只剩他们两个,同学们都不见了。

由于天色已晚,聂玉棠又肚子饿,陆世安便外出在附近看看有没有野果可以吃,或者运气好逮个小兔子过来。

打小喜欢就看鬼狐怪志的聂玉棠,想象力超乎常人。他一个人留在了破庙里,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一座木雕的佛像,神色严明,四下里又无人,心里便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因此当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跌跌撞撞的从外头冲进来,聂玉棠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呀,哪里来的兔子精…

只是再仔细一看,唔,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粉嘟嘟的唇,一双大眼睛清澈的像雪山泉水,便一改先前的想法,觉得这是一个小神仙了…

可见,好色这个毛病绝对是天生的。

此时此刻,聂玉棠仍然能将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并非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在里头,而是当年这件事里牵涉的人物除了陆世安,还有他自己,却全然没有半分云逸之的影子。他也不觉得该有。然而欣然回顾后,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或许遗漏了什么。尤其是他盯着云逸之的脸庞,视线仔仔细细的描摹,越看越像,越看越…他怯生生的问了一句:“肉包子?”

云逸之唇角单提,罕见的笑的如此顽劣。

聂玉棠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又小声确认道:“那个…你每年都在这里等我吗?”

云逸之反问道:“大人,你说呢?!”

“真的…是你?你每年,都在这里等我?”

云逸之还没来得及回答,聂

玉棠就肆无忌惮的笑起来,简直快笑断了腰,怎么都停不下来,临了还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眼泪都笑出来了。

云逸之唬着脸道:“这么好笑吗?你有没有良心呀!”

聂玉棠笑的连连咳嗽:“咳咳,为什么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过去将手放在云逸之的头上,揉乱了他的头发,道:“你这个傻小孩,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还真的每年都在这里等我呀…”最后拍了拍他的头道,“呆呆笨笨的。”言辞,动作,都是无法掩饰的亲昵。

云逸之垂着头,脚在地上踢着小石子,低声咕哝道:“骗子。”

石子咕噜噜滚到湖里,扑通一声,像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又刚好一阵风过,将聂玉棠唇边的涟漪吹得往深处更扩散了一些。云逸之见他笑的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那久违的笑容和人一样鲜亮,眉眼都是滚烫的。就在不久之前,云逸之还对聂玉棠说:大人,我对你没别的什么想法。当时他说的是真心话,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这个初衷与他接近。他希望他过得开心,可以想笑就笑,想生气就生气,不用瞻前顾后,不用忍气吞声。这笑容消失了这么多年,蓦地回来,触动了云逸之,也令聂玉棠自己受到了感染。云逸之抬手轻轻碰了碰聂玉棠的唇角,他觉得聂玉棠每次一笑,嘴边就像长出一朵打着旋儿的花。聂玉棠坏心又起,张口咬了一下云逸之的手,而后转身就逃,一身浴火的红衣,像冬日里燃烧的火焰。

云逸之抬脚去追,这个骗子,他得抓住他…

作者有话要说:最开头几章曾提到陆世安和聂玉棠幼年的往事,是有一次在山里迷路,其实当时陆世安不在的时候,聂玉棠和云逸之初次邂逅了。本章只写到一个皮毛,不会交待具体,具体细节要到番外写。因为等结局之后,再来看番外,你们就知道作者有多么多么的坑爹,多么多么的恶趣味哈哈~~

☆、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他们在林子里追追打打,踩过枯枝落叶,袖底生风。跑的累了,聂玉棠便靠在一棵树边,云逸之则从他袖子里抽出自己的箫放在指尖把玩。

因为跑的急,聂玉棠浑身大汗,脸颊也红扑扑的,想起他才是骨箫真正的主人,便说:“吹首曲子我听听。”

云逸之点头:“你想听什么?”

聂玉棠眸子一暗,随即深吸一口道:“我哼给你听,你照着吹。”

他就这么靠在树上,哼一首来历不明的曲子,云逸之没有问,直到他哼完,自己说:“你当年从庙里出去可有看到一个小哥?哈,那就是陆世安。”

云逸之轻轻‘嗯’了一声,他早就认出来了…

“那一年我回去找他,有人在他家的茶山上挖了个坑,想把我埋了…”聂玉棠其实想要从头说起,可才刚说了一句,就不耐烦的自行打断,挥了挥手道,“嗳,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啊,不说了。反正就是老子在那个坑里泡了一晚上,泡的浑身都快烂了,当时怕自己死过去,就唱歌给自己听,呵,是不是有些傻?”

云逸之摇摇头,直视聂玉棠道:“所以这首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嗯,好听吗?”聂玉棠歪头笑望着云逸之。

后者抿了抿唇,终于明白为什么悠扬的调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伤感,但见聂玉棠一脸灿烂,并无什么大碍,也淡然道,“我记住了,你听好。”说着,将箫凑到了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云逸之不同于聂玉棠,弹琴奏乐激昂澎湃,好听归好听,却是大悲大喜。而他性情淡泊,像浮于尘世上空的清气,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也就是这种淡漠,总能消除人心底的魔障,使人感同身受,不知不觉跟着静下来。

聂玉棠闭目听了一会儿,如同被人由内而外洗涤了一遍,再睁开眼只觉得是向来痴,行路难,全是一叶障目,自寻烦恼。

他没法相信这是自己的曲子,怎么到了另一个人手里竟然焕然一新?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云逸之偷偷改动了哪里。为此,云逸之表示十分冤枉,无辜的看着聂玉棠,沉默的控诉他这个骗子。聂玉棠回视他,望进他的眼底,闻着他的气味,仿佛又进入那场突如其来虚幻的梦境,一个男人站在渡口,向他伸出手道:“来,我渡你过河。”于是便决意将这首曲子命名为《引魂歌》,因为总算有人替他残缺的灵魂找到了出口…

云逸之却

是不解,问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聂玉棠死活不说,两人一路追打嬉笑着回到客栈。

老板娘现在对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原先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闲的发慌,兄弟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如今见他俩将本地好吃好玩的都玩遍了,接下去没什么着落,便好心推荐他们去河畔看花灯。

其实珞珈山的河畔,就算不是逢年过节,平时也很热闹。画舫众多,酒肆船坞盘踞,歌姬船娘,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而这一天又恰好是元宵节,河畔就又多了一项新的活动,将整个湖面切割成两瓣,一边是招揽生意的花楼,船板前点着红灯笼,将河岸绕成了一个半圆,艳丽媚俗。另一半,就留给良家妇女去邂逅浊世佳公子,花前月下,芳心暗许,红灯笼的烛火就暗了一些,藏了许多含蓄旖旎在里头…好像云逸之和聂玉棠两个大男人没事跑到河畔上走一圈,自然而然就不能怪路人将他们看做是高雅的嫖客了。

花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跑出来倚在船门边,不住对云逸之抛媚眼。有的露一截白花花的脖子,有的裙摆被风吹的鼓起来,露出纤细洁白的脚踝,可谓群芳争艳,竞相妖娆。

空气里杏子味,梨子味,柚子味的各色不同香粉一起往他们脸上飘,刺激的聂玉棠喉咙有点儿不舒服,便讪讪的,有些不高兴。

他就委实纳闷了,怎么每回他自己一个人出来,那些个姑娘都会对他搔首弄姿,而一旦他旁边多了一个,无论是陆世安还是李朝钺,他就当场被狠狠的给抛弃了呢?现在轮到云逸之,啧,他又成透明人了,只见姑娘们此刻简直是使出浑身的解数在勾引云逸之,挤眉弄眼,扭腰扭臀,全然不顾他这么大一个款爷竖在旁边,实在是令人费解啊。

当然,聂大人不高兴还有更深层次的理由,那就是他一向自诩是个风流浪子,既然是浪子,‘浪’就是必备的条件,可眼下的情景稍微有点那么一丁点儿打击到了他的自尊心。

难道说他看起来像是云逸之的跟班儿?

聂玉棠越想越不对劲,默默观察着云逸之。发现他走着走着,总会留心看看聂玉棠,要是走的快了就放慢步子等他,若是看到好吃的了,就买点塞进他嘴里。操,难道当他是宠物吗?!

聂玉棠想到这里,蓦地顿住步子,站在原地气哼哼的扭头看河面,不乐意的撅着嘴,样子很傲慢,傲慢的很没道理,很不讲理。

云逸之‘咦’了一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话才讲完,画舫里的老鸨见两人停在自家门前就赶紧凑上来,一块帕子轻飘飘搭在云逸之手臂上,掐着嗓子道:“客官~~”

聂玉棠蹭的火了,跟冬天里的小炭盆似的,吱吱冒着火星。他这人有一点不好,一光火就失去理智,什么道德伦理都不顾了,善良丑恶也不分得,只求自己高兴,解气了痛快,当下心里嘿嘿阴笑了两声,默默伸出一只脚来想绊人家一跤。

哪里晓得天不遂人愿。不知道是老鸨体态轻盈呢,还是受过特殊训练呢,总之这步子走的巧妙,跟燕子点水似的,愣是没有被绊住,还一步跨到了云逸之的跟前,见缝插针卡在了他和聂玉棠的中间。至于聂玉棠本人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绊住老鸨不说,还踩住人家的裙角,接着又被岸上的绳索绊了一下,扑通掉进了河里。

云逸之只看到眼前影子一晃,转眼聂玉棠就不见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奋不顾身跳进河里去救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元宵佳节本就是个浪漫的节日,浪漫的节日里成双成对的人儿看什么都觉得是浪漫的,所以对面的男女看着在对岸走的好好的聂玉棠和云逸之,突然其中一个红衣的小媳妇掉进河里了,相公马上奋不顾身去救。女的就惊呼一声,杏眼圆睁,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男的则是纷纷握紧拳头替云逸之打气叫好…

事到如今,倘若说聂玉棠堕河是意外,那么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又或者是凑热闹的人太多,自作自受了。

由于现场颇多人围观,其中大部分又是后来闻讯赶到的,一个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不住张望,便将人群不断的向前推进,谁也没有留意到这样做有什么问题。紧接着凭空蓦地想起一声‘啊’——女子尖利的惨叫,人群中便有人高喊:“不好啦,有人落水啦。”近旁的一名男子迅速趁势而起,飞鱼似的跃进河里,溅的岸上众人一身的水花。后来不知为何平白无故又跌进去一个,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反正那一夜,河畔响起的只有扑通扑通扑通的入水声。此等盛况,堪称空前绝后。

始作俑者聂玉棠在被云逸之给捞上来之后,就湿漉漉的坐在岸边‘哈啾哈啾’,喷嚏打个不停,见到群情奋勇,全然无觉是自己一手造就了集体跳水的潮流,还一本正经的对云逸之道:“我觉得吧,凑热闹呢,不是一个好习惯。”

云逸之无语问苍天,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往回去的路拉。只求他别再

出幺蛾子了,谢天谢地…

聂玉棠被风一吹,冷的哆嗦,两手抱住双臂,却大义凛然道:“我没事,你不去帮忙吗?”

云逸之的手抖了一抖,仰天长叹道:“我只负责你,其他人,我真的管不着了。”

聂玉棠笑眯眯的点头:“嗯嗯!”

回到客栈,劳心劳力的云大人熬不住先睡下了,留下聂玉棠一人坐在窗边喝姜汤,喝完了捧着脸看月亮。

又圆又大的月亮,高高的悬挂在天上,真是遥不可及啊。聂玉棠想着,垂下眼睑,不再抬头看,因为总仰望别人,实在是太累,不如低头看一地清冷的月光,权当做施舍吧。

其实他们的旅程到珞珈山一站应该就要结束了,穿过天翼关就到中州,京华城近在眼前。而数日前,云逸之领着聂玉棠站在天翼关的山坡上,同他讲这里的地势是罕见的龟蛇锁大江之时,一直归心似箭的聂玉棠突然就不想走了,拖拖拉拉的寻着各种理由将云逸之又拽回了客栈。

此后每天多少要生出些事端,不闹的鸡飞狗跳不罢休,回去的日程也因此一拖再拖。

聂玉棠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他之前一直归心似箭的,然而那一天当他站在山坡上,前方脚下就是四方的京华城,端正巍峨,气势雄浑,他却无一丝眷恋,竟还生出一些退却之心。

那里有什么好呢?若说唯一值得他回去的理由,恐怕不过是为着那个他。事实上整个皇城于聂玉棠而言就像一只巨大的鸟笼,里面住着各式各样的怪物,吃人不吐骨头,夹着尾巴,又带着面具,喜怒哀乐全是假装,累。

累啊…

他叹了口气,按了按太阳穴,终于睡了下去,仰天躺着想,这温泉算是白泡了…唉!但好在,又能再拖个两三天,还不错,呃,就是不晓得云逸之…

聂玉棠转过头来看着他,只见云逸之闭着眼,呼吸吐纳都像是睡着了,他还是开口道:“要不然,我们明天回去吧?”

云逸之‘嗯’了一声,聂玉棠绝望的闭眼,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聂大人要回京了,一直到如今,都是聂大人在外的活动行程,不要怪我啰嗦哈,实在是因为要给聂大人的心情一个转变,让他酝酿一下,否则之后他和皇桑的感情周折就显得太突兀,太古怪了。你们会很狐疑,问为什么小聂要这样?所以我这段时间铺垫的长了一些。。。

我之前剧透过让大家不要站队哈哈,那是因为三个人都是楠竹,就是戏份不同,定位不同,所求所图也都不同,那样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求仁得仁,也怪不得谁。至于看完之后大家决定要站谁,我就管不着了嘻嘻。。。

今晚我应该还有一更,卡在这里很难受,但是我还要润饰一下,所以可能后半夜放上来,大家不要等~明天看吧!

皇上是真的要出来了~~~~~~~我好捉急~!

另外,跟大家道个歉,我犯2了,居然把聂玉棠的老家写错了!!!!!!!!!!!!!!

他是亭州才子啊啊啊啊啊,不是玉州,玉州是昆仑墟啊啊啊啊,真真对不起~~~~%>_<%地理太差了,自己画的地图自己也会昏,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

☆、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第二天,两人便骑着那匹暴躁的坐骑又上路了。

聂玉棠一直耷拉着脑袋,颇为失落,也不去计较坐在前面是不是像姑娘了。

云逸之也心不在焉,沉默寡言。

一路上竟无人开口说话,气氛很有些尴尬。

穿过甬道,来到天翼关的尽头,一面是回京的关卡,一面是去江南亭州,聂玉棠几乎已经可以听见亭台楼阁里的丝竹声了,窄小的巷子,清凉的雨,绿油油的莲蓬,鲜嫩的蟹。春日桃花三月,秋日枫叶似血,闲来无事,拈花把酒,湖上泛舟。

他低声道:“逸之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回家一次?”说完,紧紧抿着唇,连喉咙也有些发干。

云逸之拉住缰绳的手一震,默默看着聂玉棠半边的侧脸。

聂玉棠很紧张,紧张的说完这句话立刻装作无谓的笑笑,欲盖弥彰似的又道:“唔,江南很好玩的,你要不要…陪我回去一趟…”

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等云逸之的答案,这家伙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哪里像聂玉棠风风火火,不过几秒钟,聂玉棠就等不及了,垂着的一只脚甩来甩去的踢马肚子,烦躁不已。

坐骑被惹得很不高兴,回头冲他呼了一鼻孔的热气。

云逸之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只简短道:“好。”顿了一顿,才又说:“可我江南没有认识的人,没地方住,大人…你收留我吗?”

这试探饱含着深意,彼此都心知肚明,唯恐说错了,理解错了,情感如同闸口,宣泄千里,再不能收放自如。为此,聂玉棠说的结结巴巴,不够坦率。云逸之倒是坦率,却又不敢轻信。一来二去,总算将意思传达清楚了,领悟透彻了,聂玉棠才算松了口气,笑道:“我大哥大嫂都很好相与。”

于是他们在皇城门口改道,向聂玉棠的故乡江南去。

此刻宫中的李朝钺又哪里会知道,方才聂玉棠已近在咫尺了,却接近,徘徊,又远去,像擦身而过的缘分,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