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玉棠狐疑,随即眉心一展,了然于胸。首先桥上不易施展武功,无法做到如履平地。其次擅长打陆战的士兵一般都不习惯水战,尤其到了吊桥上,恐怕不单单畏高,主要还是畏水。

聂玉棠趴在木板上向下俯视,滔滔不绝的海水从琵琶海流进两座山峰之间,在底下激流奔腾,聂玉棠想,云逸之前些天提过,他要来帮当地居民的忙,到缥缈峰架一座桥,所以…就是此处?他的眉角眼底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温柔,爬起来继续向前行,一边半回头喊道:“几位大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龙穴瞧瞧?小二哥,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要装?”

被唤作小二哥的就是杀手的头领,一听这话瞬间像被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壁虎,愤怒的扯掉脸上的面罩,咬牙切齿道:“聂大人,你这是不给自己留活路。”

聂玉棠十分笃定,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就知道面具下的那个人必然是程铁峰军营的伙夫,一直潜伏在军中,无非是寻找机会暗杀聂玉棠。他自言自语的嘀咕道:“你们本来就没打算给我留活路。”

关于聂玉棠的流言,最先是从京中传出的,三人成虎的结果就是导致他在民间的声誉一塌糊涂。只是来到北疆以后,若是真耀武扬威倒也罢了,偏就是没有,不但和蔼可亲,还时不时散点银子,混的左右人缘都不错。之前造谣的人便有些等不及了,愈加迫不及待的要将他弄死。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在食物中下毒。因为聂玉棠平时不拘小节,与程铁峰的关系又不错,所以程铁峰递过去的吃食他根本不会怀疑,而事发后军营必定乱作一团,伙夫便可趁乱逃走,神不知鬼不觉。只是谁知那天聂玉棠刚好嘴上发泡,心情恶劣的很,羊腿碰也没碰,直接给了云逸之,于是运气欠佳的云大人便代为受过了。

程铁峰与聂玉棠一合计,决定干脆来个连消带打,表面上看是聂玉棠被程铁峰占了便宜,讹了足足一万两白银,实际上却是聂玉棠的怀柔,一下子笼络了北疆军营上下的人心。至此,小二哥才是真的着急了,唯恐有人来与他秋后算账,可要是此时逃走,又等于明白无

误的告诉所有人他有嫌疑,遂只好忐忑不安的继续呆着,装傻充愣。

然而左等右等,聂玉棠和程铁峰却始终假装无事发生,只说云逸之水土不服病了,隐瞒了真实的情况。而为防再有人下毒,聂玉棠天天跟发了神经病似的跑来伙房与他一起切磋厨艺,便使人再也找不到机会下毒了。

其实聂玉棠的目的不过就是想知道幕后的人到底是谁,而程铁峰是肯定军中还混了其他细作,想要一网打尽,两人便安排了这么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聂玉棠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程铁峰有半点儿赶到的迹象,只怕是沿路做的记号程铁峰这厮看不懂,迷路了,不由感叹万千:“老程啊,你要是再不来,我这蝉就真的要成了螳螂的腹中餐了。”

这拨人一打十二个,聂玉棠是决计打不过的,逃也逃不掉,他之所以叽里呱啦废话一大堆,不过是想要诈一诈对方,好刺探出谁是幕后主谋。而从方才他们的言谈来看,聂玉棠更加确定,要杨公秘录是假,要自己的命才是真。而当朝能比他尚书令还位高权重的人能有几个?细想想,不会超过五人,而这五人中能有实权可以调动军队的却只有两个,一个当今天子李朝钺,另一个则是在封地有驻军的安平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或者明天还有一更,取决于网站抽不抽,嘻嘻~

☆、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杀手们今日是势必要完成任务,拿他的人头回去领赏的,遂也不会再和聂玉棠饶什么舌,一齐上了吊桥,追击而来。

聂玉棠一手紧紧拽住绳子,一边加快脚步。

他最先抵达对岸,玉骨箫从袖子里滑出来,同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下一刻,毫不犹豫的抬手,利刃割断了吊桥的一根绳索。

剧烈的晃动使桥上的武士们自顾不暇,更别提还有心力杀聂玉棠,一个个都费力的抓住手边够的着得东西,稳住步伐。只是断掉一根绳子的桥,支撑不住几个人的重量,木板从中间一段开始断裂…

聂玉棠又笑了,任凭你们是武功高手,今日也要葬身在此处了吧?

这是岑老爷当年派人暗杀他而使他学会的很重要的一点。人的力量终归有限,相比之下,大自然更值得敬畏。他聂玉棠虽然无法杀光这群人,但只要懂得因地制宜,一样可以对付他们。

同样的情况如果换做是他,他绝对不会就这样贸贸然冲到吊桥上,就算真的如此做了,也必然要确定自己速度够快,不让对方先抵达对岸。可以想见这拨人有多么轻率。或许在他们眼中,聂玉棠手无缚鸡之力,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惜…”他摇了摇头,哈哈大笑起来。

一种爽快的豪情自心底油然而起,夹着几分醉态,恣意舒悦。与那种畏首畏尾,察言观色的日子相比,此时此刻真是犹如豪饮一般痛快,天地博大浑圆,万物淋漓极致,为何还要束手束脚,进退两难?他想,我是任性妄为的,可李朝钺,我被逼至如斯绝境,你又知道不知道呢?

小二哥终于发现了聂玉棠的诡计,分、身一掠,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与聂玉棠面对面站着。黑金质的链条沉重,他使出十成的气力用劲一甩,呜呜呜的声音难听极了,肆无忌惮的向聂玉棠扫过来。

他执起手中玉骨箫,挥剑又是一砍,唯一架住桥梁的绳子也应声而断,桥上的四五人死到临头,奋力做最后一搏,一起将血滴子甩了出去,顿时,天空里都是密密匝匝的暗器,嗡嗡作响的盘旋着,几乎遮住了破晓的金色白光。

随后吊桥终于结束了吱呀的呻、吟,四分五裂。

像一只被射杀的大鸟,翅膀再无力飞翔,笔直的从山谷巅峰掉落到海里。

发出几声闷响,伴随着武士们的身体,被激流的浪花卷走了。

聂玉棠贴着山崖石壁行走

,血滴子一个个前后砸在栈道的木板上,一连钝穿几个大洞,使他的情形亦相当危险。眼看前方再无去路,而对面还有几个死心不息的残兵,聂玉棠的手摸到石壁上的机关时,不由心中一动。哪怕明知此刻不该贸然擅闯龙穴,他还是觉得这或许这现下里唯一的生机。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没有马蹄践踏起的黄沙尘土,程铁峰离他可见还是很远。

当又一个血滴子扔过来,聂玉棠干脆两眼一闭,将命运交给上苍,贴在石壁上的身体向后一倒,机关启动,他陷了进去…

四周一片幽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潮湿的气息聚集在阴暗处就会产生霉味,浓浓的,其实也很好闻。

聂玉棠深吸一口,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间洞穴,他凭着直觉在隧道里摸索。

脚下是软软的泥,一步下去会有些滑陷,须留神慢慢小心的走。

他走了很久,浑身都是冷汗,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才敢稍稍放下心来,迈出更大的步子。

隐约间,还能听到一些低低的呼吸声,他侧耳凝神,细细分辨,不对,不是呼吸,是喘息!

难道这里有人?

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然而当他行出隧道时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踪迹,只有一道强光在前方不远处。

金银两色,交相辉映。

他暗暗觉得好笑,大覃皇室的龙脉设计的挺没有创意的,又金又银,可不就是放的金银财宝,玉石器皿的地方嘛!届时领李朝钺来这里,一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聂玉棠如此想着,算是逆境中的一点安慰,不再像方才那样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尽管一路来都没有触动机关使他觉得不同寻常,但他猜测可能是由于自己还没有进入核心区域的缘故。而当他离金银两色光线愈来愈近时,便感受到那股低低的喘息转为愈加起伏猛烈的声音,这一切又似乎是证明了他绝对已经到了整个山间洞穴最重要的地方。如此,他只能判断这声音大概是空气与外界流通的关系。

循声而去,视线越来越开阔,景物越来越清晰。

他停在了一根擎天高柱跟前。是一根大约要五人合抱才能围起来的汉白玉旋柱,直耸上天,直插入地,不知有多高,有多深。

金光便是从此处射出来的。

一种暗暗的金光。

聂玉

棠刚想上前仔细查看一下,突然就觉得一股劲风迎面而来,随后便出现了这样的幻觉。他仿佛看到眼前这根类似于李朝钺宫中华表的柱子,上面有九条金龙,在一瞬间竟然活了,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搅在一起向来袭来。

片刻后,他才清醒的认识到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身上的疼痛如此明确,清晰的传到他的脑子里,连同蟒蛇的毒液一并在全身游走,弥漫四散,钻进他的心肺。

柱子上的所谓九条金龙,也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是金漆绘上去的龙,而是一条盘旋缠在柱子上的蟒蛇。金花蟒有金色的皮肤,红色的花纹,体型巨大,故而得此名。聂玉棠原先以为龙穴里的柱子肯定是和宫内华表差不多的作用,用来象征皇权至高无上。此刻,在他被金花蟒蛇袭击卷起,重重摔到地上,他才知道柱子是为了巩固整个洞穴,好让蟒蛇盘踞其上,这也是为何他一路来没有碰到机关的原因,杨公压根就没有造机关,反而是将这条蛇利用起来,给了它一处幽暗潮湿的居所,而聂玉棠的出现无疑打扰了这条蛇的安歇。

那低低的喘息声,是蛇在吐着信子。

等他一步一步走到它的跟前,一口将他咬住。

聂玉棠苦笑着想,还好他不是大胖子,肉不太多,蟒蛇没有一口将他吞了,或者撕咬他身上的肉,否则,尚书令英明一世,死相可真是难看啊…

此时此刻,他无力反抗,甚至不敢动弹,唯恐越是挣扎死的越快,只能任由刚刚苏醒的蟒蛇迫不及待的一口咬破他的皮肉,尖利的牙齿刺进去,鲜血流出来,滚烫热辣,凶残成性的动物张口狠狠吮吸。

当下聂玉棠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是撑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被一堆如雪的白色包覆着,是盐。

瞬间脑中所有的想法汇总到一起。

琵琶海的盐穿过缥缈峰的底部,万年的积累,海水析离成盐,囤积在山谷里。而柱子撑开了一个空间,相当于在整个山谷里挖了一个洞,就为了储存盐。

龙穴,其实就是一个盐窟啊。

他苦笑着,想通这所有,想着自己这一路来的辛劳苦难,波折重重,想着这些年多少个夜里,他辗转无眠,费尽心机去筹谋与盘算,面临暗杀袭击,常常一身冷汗,枯坐到天亮。好在近些日子里有云逸之的照拂,他才能安稳的睡下来。可他真是很累的…很累。他的意识开始涣散,脑中一时是李

朝钺,一时是云逸之。一会儿身处当年虬枝盘桓的树下,艳阳高照。一会儿身在芳草萋萋的山间,绿荫成凉。而当他最后孤身一人爬上大雪封山的道路,眼见一望无垠的白,没有出路,终于体力不支,在半路上昏倒,顷刻白雪铺天盖地将他浸没,四肢彻骨冰凉。他觉得自己大约就要这样死去,仿佛已经死去。然后魂魄轻飘飘的飞到地狱,去渡传说中的忘川河。阴森鬼气密布,他望着河中的魑魅魍魉,不敢过河。幸运的是有一人站在渡口,撑着一艘小舟,开口对他说:你要去彼岸,我便为你搭一座桥,我送你过河,只求你平安。当他最终抵达,回过头想要瞧清楚这个人,那人却始终面目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他伸出手,也只触摸到河上一片迷蒙的白雾…聂玉棠知道,自己一定是认得这人的。谁会无缘无故跑去搭一座桥呢,那人真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茫然无知吗?而与那人相比,他的心机又是多么渺小和可笑啊。

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来,不曾抱有半分希望。所以当一个模糊的人影最后出现在山洞里的时候,他的眼里依稀有点泪光。

云逸之本来可以更早到的,如果聂玉棠没有给他用迷药的话。

在看到聂玉棠的那一刻,他心急如焚,险些不顾一切就这样冲过去。直到被蟒蛇拦住了去路。

他将自己当做诱饵,贡献给想要吞噬聂玉棠的蟒蛇,他的体香也深深的吸引着这头怪物。

用尽气力将云逸之绞在其中,蟒蛇极力收缩,云逸之的骨头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动,喉咙亦被勒住,无法呼吸。他等待的就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在要窒息的瞬间,一剑刺穿蟒蛇的七寸,从里到外以分筋错骨之势将蟒蛇的皮肉剥离。

这头怪物在它咽气之前,怨恨的一口咬在云逸之的腿上,咬碎皮肉,翻出了里面白色的腿骨。

云逸之拖着一只受伤的脚,步履蹒跚,却是执着的一步一步向聂玉棠走去,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白色的衣裳,挺拔的身姿,他像冬天里结了一身冰凌的大树,衣上的血,是寒冬腊月枝头绽放的梅,艳极,有一种撕裂的美。

聂玉棠的喉头有些哽咽,他想,他们实在是太不同了。

昏昏沉沉之际,他也曾一度将人看成是李朝钺,只有那人提刀杀人的风格才会这样不计后果,残忍果决。而后他看到一片朦胧的白,万年不曾被玷污过的模样,好几次他心虚内疚的亲吻这个人,一边沉迷一边告诉自己要退避。他们两个,一个是踏着

万人枯骨,为征战而杀戮。一个是为了他,终究是染了血,入了世。

好闻的药草香来到他身边,将他包围,聂玉棠知道自己没有认错,这回,有人来救他了。云逸之…来救他了。

他不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心里后悔至极,后悔自己一再欺骗他,利用他,对他下药。而云逸之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他抱过来,紧紧拥在怀里,没有责备,既往不咎。他的怀抱温暖,用自己的体温一点一点将他的冰凉感化,良久,轻声道:“你要守着他,守着他的江山,如此…我便陪着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唔,皇上和云大人终于到一个平等的地位了。至少我认为此前没什么可比性,因为聂玉棠一直喜欢的都是皇上,嘻嘻,不过以后就不知道了,算是真正的较量。

我自己当初构思这文的时候觉得应该很感人,甚至觉得整个故事我一定很快写完,但动笔就觉得好累,总不大满意,也不知道自己写好没写好,为避免坑,还是决定完结再修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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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如此,我便陪着你吧。”

“嗯。”聂玉棠轻轻点头,眼里含着泪,声音里便带着哭腔。他握住云逸之的手,紧紧握着,连声道:“对不起。”

云逸之摸了摸他的额头,捻起袖子擦掉他脸上因为疼痛而生出的冷汗,侧脸贴着他的脸颊,柔声道:“说什么傻话。”

一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涌出来,他放到聂玉棠的嘴边,让他喝自己的血。

聂玉棠本来一直昏昏沉沉,看到此举,瞬间清醒了大半。云逸之哄道:“乖,听话。程铁峰一定会找到我们的,所以在他来以前,你要坚持住,我没事的。”知道聂玉棠不信,又解释道:“我从小就是师父带他的,他医术了得,却总也有治不了的病。以前,有病人死在我们的药庐外面,他就会通宵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后来,他给我吃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黑黑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每次吃完,夜里我都会浑身发烫,骨头也疼的厉害,像被人扒皮抽筋了一样。”

当是时石窟里叮咚叮咚的水一滴滴落下,像是为了迎合云逸之清澈干净的声音。明明是如此不平的事到了他的嘴里竟咀嚼不出一丝不甘和忿恨。聂玉棠吃惊的望着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他有长长的睫毛,深褐色的眼珠,清澈见底的眼神和一颗波澜不惊的心。面对世事豁达,心性坚韧,卓尔不群。就连自己是个药人这件事,都说得司空见惯,云淡风轻。聂玉棠自愧不如。

他此前也听说过药人,却没有真的见到过,一直都以为是凭空吹嘘出来的东西。首先,制作药人的过程十分残忍。其次,并非每个人都有当药人的潜质,而是经过一层层筛选出来的。将毒药灌入候选者人体,接着再下解药,好多人在整个过程中熬不住死去,只有经过世间千万种毒物的锤炼而活下来的,才能称之为药人。

此刻云逸之讲的每一句话都震慑着他的心,同时令他之前的疑惑突然间都有了答案。难怪被伙夫下毒之后,云逸之仅仅是不舒服而已,脸色惨白,在帐子里躺了两天就好了;难怪被他下迷药,过了半个时辰就会自动醒来。这些不合理现在通通都合理了。

“你以为我不怨吗?”云逸之的唇靠在聂玉棠耳边,轻声道:“我也问过他,为什么要我疼,为什么明明是救人,却要先用最恶毒的法子去害人?当时,他什么都没说。直到他死的那一刻,将我拉到床边,对我说:‘孩子,这世上总要有人牺牲。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揉着我的顶心。”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聂玉棠气若游丝的念叨,拇指在云逸之的手背上轻轻摩挲,试图安慰他。

“所以我们不该去怨。”云逸之道,“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聂玉棠抿着唇,嗯嗯的点头,他觉得人生得一知己如此,自己果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你在作对的事,好的事,即使我们现在死了也不要紧。但,你若事先愿与我一起来,彼此互相有个照应,杀条蛇也不至于这么费劲,是不是?”

聂玉棠知道他说的都对,张口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不想再拖累他,原先这件事就是九死一生,龙穴更是有可能有来无回,他欠云逸之太多,再欠下去,不知哪辈子才还得清。但喉咙疼的紧,支支吾吾了许久,怎么都没有说清楚。

云逸之却像完全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低声道:“可不拖累,现在也还是拖累了。你怎么不想想,像我们这样,两个人都被蛇咬了,假如你本来要死的,或许我能分掉一半,这样你折寿五年,我也折个五年,分摊下来,我们俩也还是能活很久的。”

这是什么歪理…聂玉棠靠在云逸之的胸口苦笑,心里却有一股暖流缓缓流淌着。他知道这家伙能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了,词不达意不要紧,憨钝笨拙不要紧,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胜过千言万语的。他都懂。

“大人,你说要与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你自己从来说到做不到。”

“嗯,我不好。”聂玉棠拼尽全力讲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云逸之之所以讲那么许多就是为了不让他睡,可他还是很困,尤其是揽着云逸之的腰,他的胸口暖呼呼的,聂玉棠便安心的睡去。

程铁峰在这个时刻却像个盲头苍蝇,着急的扯掉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

聂玉棠沿路给他做的记号对他这个文盲来讲,根本就是鬼画符。

虽然尚书令用的还是军队里专门的记号,但对于同样军人出身的人来说,破解这点记号可谓毫无难度。于是聂大人别出心裁的加了一点花样,就是传说中的暗号里加密码。此种方法只要稍微留心一下,例如沿途中每个记号里都多了一些什么或少了一些什么就能发现规律,可偏偏程铁峰一门心思全在救人,抓人一系列事上,看记号自然要简洁明了,与聂大人的境界怎可同日而语。

如此,一个时

辰之后,程铁峰不不负众望的在乌溪边境的林子里迷路了。

所幸阿奇格人还不错,看到天上程铁峰放出的烟花信号后,便亲自带人来将他们送了出去,程铁峰这才在林子外的半道上与聂玉棠那匹小白马撞了个正着。

马儿一路将他们领到山崖边上,前方吊桥已毁,再无法前行,程铁峰便下令兵分两路,一队人马继续追击那些逃兵,另一队人马则留在原地重新建一座桥。

一日一夜之后,终于陆陆续续将人都抓到了,桥也修好了。

程铁峰二话不说,一耳光抽在那个名叫小二哥的伙夫脸上,怒道:“聂玉棠人呢?”

小二哥疼的直抽气,但仍咬紧牙关,拒不交待。

程铁峰说:“你不要以为我平日与你嘻嘻笑笑就拿你没法子,对好人,我素来敬重。对付恶人,我会比他们更恶。”

说着,令士兵们牵了五匹马来,将杀手们的其中一个捉住捆好,四肢和头分别绑到五匹马上。而后一声令下,来了个‘五马分尸’的当场演示。

“残害朝廷命官,横竖都要死。既然你们不怕死,那就一个接一个来。”

程铁峰此言一出,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杀手挺不住了,瞄了一眼地上同伴的断肢,瑟瑟发抖道:“我说,我说,将军饶命。”

“你个无胆匪类!”小二哥冲过去要咬人。却被程铁峰一脚踢中了膝盖,跪在地上,寸步难行。

“说!”程铁峰喝道。

杀手指着对岸的一处凹陷道:“那儿,就那儿,聂大人背靠在石头上就陷了进去,那里一定有机关。”

小二哥听完哼哼冷笑:“是啊,都进去这么久了,恐怕早就成灰了吧。”

意外的是,程铁峰这一次并没有暴怒而起,而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静的神色波澜不惊,无喜无悲,如入化境。但他眼中却有一团黑色的火焰,隐隐跳跃着,是山雨欲来前的征兆。

队伍里有个校尉,曾在北疆当地一座土庙里当过和尚,此刻听到这样的说法,蓦地想起一件往事,急忙跑到程铁峰身边,凑近了耳语道:“将军,他们说的可能确是真话。”

“嗯?”程铁峰示意那校尉说下去。他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掂量,计较得失。如果说今天是他自己一个人,那他会毫不犹豫的冲到对面去救聂玉棠,可他如今身负重任

,不但掌握着身边这一队人马的性命,更要紧的是,假如他们被骗堕入陷阱,那么主帅一死,军心动摇,北疆必乱。后果不堪设想。此种情形下,便由不得他贸然行事。而踌躇不前,谨小慎微又与他素来风风火火的性情对而冲之,尤其是此刻聂玉棠危在旦夕,他着急之下不能行动便难免对自己恼火,又有几分无力感,矛盾彷徨,言语不能尽述。他突然忆起初到京城时,聂玉棠在醉仙居门外对他说的一番话,何以要利弊权衡,进退有据,还要对的起天地良心,他不在聂玉棠的位置,尚且都觉得举步维艰,有口难言,又何况聂玉棠呢,想来更是如履薄冰,动辄得咎,时时不得欢颜吧。一时间,程铁峰的情绪纷至沓来,感慨颇多。好在校尉口吃伶俐,讲完关于北疆当地风俗的一件小事,便令程铁峰冷静下来,大约明白此举可为。因为他不像聂玉棠,有云逸之专门讲解过关于龙脉的寻测谈定,他一直觉得所谓风水其实就是旁门左道,神棍伎俩,不可尽信。所以在被记号左右晕头转向的时候,他无法像云逸之或者聂玉棠那样,仅靠五色土去寻龙穴。

校尉说的这则传言也没有多耸人听闻,讲的是关于大覃在定龙脉的初期,途经北疆时出了一点岔子。不知为何,用来巩固山脉的桩子一直打不下去,后去请到了当地的一名得道高僧来看,住持只问了一句:“柱子是否一定要打在此处?”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有山有海似笔架,乃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住持知道太祖势在必行,便坦言道,自己可以帮忙协助太祖将龙柱打下地去,但同时请太祖在事成之后,务必将北疆的所有寺庙都修建一遍,譬如山上的,或者偏远地区的无名庙宇,实在是落后至极,无法再供僧人修行居住。太祖一口应承。于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住持便提着念珠,口中默诵《大藏经》,三跪九叩独上缥缈峰。当天众人等了又等,直至黄昏落日,都未能见到住持下山,便一道上崖顶去查看,这才发现住持早已圆寂,容色安详。是时遍山寒雪,凭空一记怒吼自地底而起,顿时地动山摇,海水也似有灵一般,从两旁裂开。而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如亘古初开的静谧。神奇的是,待翌日再下桩时,一切安好,并无异常。太祖心知是住持用性命化了造业,便兑现承诺,于北疆广为布施,给佛祖涂上金身,还厚葬了住持法师。而校尉得益于曾经在庙中修行,有幸读过寺中经卷,比别人又多了解一层其中的□,便是龙柱的正确位置,是在缥缈峰的中心。

程铁峰听完后当机立断,点了几个功夫底子最好最干练的亲兵到对

岸去找聂玉棠他们,其余人马则负责将杀手们带回营地,一并交由副帅看管。

*

盐窟内,一片寥无人寂。

程铁峰心底一沉,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通过甬道之后,更是被四周的狼藉与血污惊得有片刻回不过神来。他完全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殊死搏斗的恶战,尤其是越往前走,血迹越多,血腥味越重,血液凝结后地上有些黏糊糊的,像屠宰场一般。他踩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往血迹拖出的方向去,眼角慢慢有些湿润,完了,他来晚了,只能给聂玉棠收尸了…

未曾料到,这种跌到谷底的心情马上又迎来一个峰回路转,他看到比自己腰还粗的一条蟒蛇被切成一段段,当即嫌恶的用脚踢开,继续往前走,终于见到聂玉棠时真可谓是悲喜交加。

尚书令此时正惨白着一张小脸躺在云逸之的怀里,当然,云逸之也没有好多少,本来就因为连番中毒而惨白的脸,现在有点发青,嘴角也干涩的起皮,虚弱的厉害。

程铁峰赶忙大喊:“来人,快来人!找到他们了!”

几个亲兵从后面追来,赶紧将昏过去的云逸之和聂玉棠扛起来打包带走。哪知道聂玉棠的手一直抓着云逸之不肯放,掰也掰不开,程铁峰瞬间乐了,伸手拍了拍聂玉棠的脸道:“嗳,嗳,放手,恶心不恶心啊,还嫌害他害的不够?老子来了,现在就带你们回去。你先放手啊…”

诸如此类的话大约来回说了三遍,聂玉棠的手指才有些松动,最后勉强被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