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聂玉棠望着

远处的晚霞淡淡一笑,抬脚向外走去。

☆、帝都清歌

心中,既没有洗清冤屈后该有的如释重负,亦没有那种拨云见日展望未来的美好期望,相反,一直是浑浑噩噩的。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大理寺的,也忆不起是怎样回到府里的,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梦,梦里从这里到那里,不过是一瞬间的光景。

之后梦中的情境,又变换到了京华城里最高档的酒楼,耳边尽是恭贺道喜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吵得他脑仁疼。他一直不断地被劝酒,神思恍惚,直到字字句句汇成响亮整齐的一句:“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他才彻底回过神来,想起这称谓是由于自己被李朝钺封了许安侯的缘故。

从大覃开国至今,还没有哪个异姓的外人得以获此殊荣,聂玉棠是第一个。可即便是如此,他也相当之平静,并没有常理中该有的喜悦。

何喜之有呢?

难道是为郡王伏法?

据说郡王行刑的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直叫大快人心。说是有个黑布套住了郡王的头颅,咔嚓一声,身首分离,鲜血溅出去一丈远。围观的百姓拍手称快,道皇上是明君,聂大人沉冤得雪。

聂玉棠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表面上郡王是垮台了,实际上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来给这场戏按上一个漂亮的收尾。

或者,是为他位极人臣这件事而喜吗?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略有嘲讽,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众人,得以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到窗边,趁着朦胧月色想一想心事,其实翻来覆去想的,就是云逸之呢,云逸之去了哪里?

一连数日,都没有他的消息。聂玉棠差了小饭团去打听,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聂玉棠很有些忐忑。他知道云逸之做事向来都很有交待,鲜少这样没头没尾的。而他之所以如此着急,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他们说好,四月初八要一起离开京城。可眼下约定的日子已迫在眉睫,云逸之竟然在送过他小狗之后就失去了联系,着实不同寻常。以至于当夜回府的路上,聂玉棠坐在轿子里,一路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边想,许安侯,许安侯…人安心不安,又有何用啊…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三刻,喝下一碗解酒汤,聂玉棠早早宽衣解带上床睡了。

明天就是四月初八,他只能在心里祈祷云逸之当下是被某些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照理说,还是会如约而至的。

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担忧云逸之会不会临时变卦不来,若是他反悔了该怎么办,毕竟,拐带一个朝廷命官逃亡,这责任一般人是担待不起的。然而下一刻又觉得自己绝对是多虑了,谁都会抛下自己,云逸之一定不会的。他不断的与自己博弈,终于在这种思辨的想法里睡去,遁入梦乡。

香炉里焚的,是李朝钺特赐

的冰魄,可以驱解人心中的沉郁愁思,李朝钺一直用它来解忧,是以当下聂玉棠睡得还算安稳。只是一个时辰以后,冰魄燃烧殆尽,只余最后残留的一抹香在半空杳杳消散,聂玉棠便没来由的做了一个噩梦。

雾气森森的林中,他像一丝游魂,飘飘荡荡。参天古木遮蔽住了日光,将整个苍穹包裹起来,他害怕的不断奔跑,好像后面有什么穷凶极恶的野兽在追他。一路上,树叶勾坏了他的衣裳,划破了他身上的皮肤,带出点点血珠子往外冒。可无论他怎样奔跑,兜兜转转却始终都在原地绕圈子。他,迷路了。

倏忽间,一个白衣人来到他跟前,伴随着一阵刺眼的银光,他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只看到一柄尖利的匕首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他几乎能感受到锐利的兵器刺进肉身带来的张力,一时吓得哑口无言,低头一瞧,发现抓住那把匕首的正是自己的手,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刀从胸膛中拔了出来,血汩汩的向外涌,将对方胸襟前的一片雪白染成了鲜艳的红。

啊!

寂静的夜里,他被自己的尖叫声吵醒,陡的坐起,张大嘴猛力的呼吸,满额头都是冷汗。

一阵穿堂风过,他无法遏制的打了个寒颤。

梦中的景象太过于逼真,以至于他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的界限,直以为云逸之当下果真是出了事,赶忙跳下床去,连鞋也没穿,赤着脚推开大门就往外奔跑。

四下里无人,唯有一地清冷的月光,像冬日里落下的一层薄雪。他孤零零的站在园子中央,满院的海棠花被风吹得微微摇曳,花痕树影,寂静的不似人间。此情此景此地于他而言极为陌生,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这是在李朝钺新赐给他的侯府里,而不是在那个他住了许多年的京城小巷。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急速的喘息。月影西斜的后半夜,想来他是再也无法入睡了。

他的视线飘飘荡荡,和他的心一样,不安,没有着落,后来好不容易注意到那棵大槐树,是由于白色的小花点缀在浓密的深绿之间,使得树后的黑影于夜色中被衬托出来,格外明显。

聂玉棠定睛一望,恰好那个人正缓缓的从树干后面绕出来时,一身墨色玄衣,使得聂玉棠止不住喉头一哽,没有想到此番来的人竟会是他。

李朝钺慢慢的向他走来,停在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掌心中常年练习刀兵的薄茧,手执朱笔经年累月较常人略大的关节,一改其专横又磅礴的做法,温柔的,细致的,摩挲着聂玉棠的脸庞,顺着发鬓,沿着耳廓,游离至下颚,一边轻声说道:“朕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他鲜少这样温柔的同他讲话,不知道一年里会不

会出现一次,聂玉棠觉得自己掰手指头都能算的清楚。

上一回,还是李朝钺首次留宿后宫发生的事。

彼时李朝钺始登基,一心扑在政事上,没时间壮大他的后宫,兼爱护一下那些如花似玉的夫人。

可如此便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那就是,历朝历代,还真没有哪个皇帝到了二十五的年纪还没有子嗣的,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风言风语不是没有,而是李朝钺本身,无法叫人联想到断袖,更何况,男宠的影子也是半分都捕捉不到。

聂大人虽然活脱脱一个八卦的素材,可惜,当时的聂玉棠为着李朝钺的声名,着实是乖巧的很,打死他也不会允许旁的人将他们的关系随便臆测的。

朝中一干重臣,老臣,能臣看不过下去了,纷纷建议皇帝陛下还是要先顾一顾自己的私事比较好,国事虽忙,又岂会计较一时,连一晚上龙榻缠绵的时分都拨不出吗?

诸多元老都甚忧虑,忧虑的连太医都主动请缨,私下里聚在一起会诊,讨论皇上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瘾。

李朝钺最终没能缠的过这帮老朽,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决定去后宫某个佳丽处转悠转悠,打发一下春宵好时光。

去之前,特特找了聂玉棠过来好生安抚一番。

聂玉棠很懂事,很乖觉。他自知连陆世安都躲不过去的坎,李朝钺更没有可能糊弄过去。皇上这个位置不是普通人能坐的,既然要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死,自然也要担负着远超乎一般人的责任。假如有一天,大覃可能要与邻国打仗,李朝钺就是将自己卖了,娶敌国的女君都是有可能的。

聂玉棠给自己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并且自觉做的很到位。

只是想通了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要把李朝钺与别的女人困觉这件事当成一件普通事,甚至不当一回事,除非聂玉棠失忆或者失心疯。

他还是很难过的,在李朝钺与他打商量的时候,一味强颜欢笑的结果就是回到尚书府立刻就病倒了。

本来只是小小的伤寒,可不知怎么的,竟犹如燎原大火般肆意开来,烧的聂玉棠三分清醒,七分糊涂,并时不时的犯浑。

李朝钺在后宫的一位娘娘处呆了一夜,第二天上朝没见到聂玉棠就知道事情不对,当天夜里偷偷一个人溜出了宫,披星戴月的来到聂府,就瞧见聂玉棠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神志不清不算,一张小脸也惨白惨白,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眉心纠成一团。

李朝钺坐在床沿,拂去他额头上的汗,将被子拉到他下颚抵住。

聂玉棠的唇一直都是木芙蓉的淡淡粉色,那时却是青白青白的,还有些发紫。

李朝钺俯身在他唇上小啄一记,末了深深叹了口气。

聂玉棠身体不适,睡得

浅显,稍一点动静便醒了,睁着大眼睛,蓦地一层水汽自深处聚拢,浮上表面来,嘴角却还假意的向上弯,试图传达一下‘我没事’这个意思。

李朝钺拢着他的发,柔声道:“朕不过是去她宫里坐一坐,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你…”

聂玉棠撇了撇嘴:“我晓得,我也没说你…”哽了一哽,酝酿好的一番违心的说话像是带动了心底的酸楚,半句谎话也没能说全。

李朝钺揽着他的肩,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不妨聂玉棠一下子扑到自己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腰,难过的说:“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声音闷闷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李朝钺揉着他的顶心,轻声呵慰道:“傻瓜。你是个女的,就能解决问题了?”

聂玉棠耷拉着脑袋不答话。

他觉得此种事情再多发生几次,自己的命可能就要没了。老天爷怎么跟他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呢!倘若他是女的,至少可以免去一个麻烦,就是传宗接代的问题。聂玉棠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并且深信不移,可他又着实无力改变什么,最后越想越难过,脑袋深深埋在李朝钺的怀里,沉重的抬不起来。

李朝钺喟叹一声道:“你要是女的,哪里还能轮到我?一早就嫁给陆世安啦,怎么还会上京来赶考,又何来遇上我一说。”

聂玉棠闻言怔了一怔,如此说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傻兮兮的嗅了嗅鼻子,半晌,破涕为笑了。

窗外紫薇花浓,暗香浮动。聂玉棠从他怀里仰起头,李朝钺轻轻吻下去。无风的夜,月光如水水如天。

☆、帝都清歌

彼时与此时,其实相隔的时间并不太久远,但心境,怀抱的温度都截然不同了。

当下,李朝钺脉脉的望着聂玉棠良久,上前一步,一只手动情的拥住他道:“朕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说完,倾身凑过去用自己的脸颊蹭着聂玉棠的耳朵,“你呢,想不想朕?”

聂玉棠身形单薄,冷风一吹,微微抖动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

李朝钺环顾四周道:“怎么府里这样冷清,我一路过来,竟一个人都未曾瞧见。”

聂玉棠本来抿着唇,经他这样一说,蓦地心里一慌,像兜头一桶冷水浇下来,彻底醒了个通透。

因着第二天要与云逸之逃跑,而侯府是新建的,所以很多东西要从老宅运过来。且一时半会儿也运不完,聂玉棠便寻着这个由头吩咐下人们慢慢来,今夜就不必回府了,只让小饭团等几个亲信跟在自己身边。

这几个亲信都是天一亮就要起来负责点火烧宅子的,等人来救火的时候,他聂玉棠早就逃走了。随后就会有人发现特地准备好的‘聂玉棠’的尸体,是他买通重狱的看守,换出来的死囚。尸体,还新鲜着呢。

一切的安排,全部依照他之前和云逸之商量好的计划行事。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李朝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一下子,便有些手忙脚乱,为免被李朝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聂玉棠寻思着,怎样才能不着痕迹的将李朝钺给遣走。

只不过他满满当当的一颗心,又要记挂云逸之,又要分神出来应付李朝钺,岂是一个心乱如麻了得。结果别说零星半点好法子没琢磨出来,倒是叫李朝钺逮住了他走神的空档,轻易截获了他的唇。

寂静的夜里,月色如流华,照的聂玉棠眉眼明晰动人,鬓边似染了霜雪。

李朝钺知道他一路回来甚是艰难,能活着,已是不易,便难免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心情,揽着他的手臂,情不自禁紧紧收缩,恨不能将他压到自己胸怀里。

可即便如此,唇齿间的气息却仍是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只因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已习惯彼此的亲近,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不管是他在丹犀台上执掌天下,还是兴之所至,铺开画卷,意气风发的笑问:“玉棠,你可要入画来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再熟悉不过。是以这个吻,不单单是一个吻,仿佛是叫他们两个人将过去发生的又再经历一遍,共度一遍,其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说不清,道不明,搅在一起,成了一笔糊涂烂帐,点滴都在心头。

聂玉棠想,难道自己又要被李朝钺这样哄一哄就轻易作罢吗?

难道

他这几个月来的颠簸,受尽折磨与苦楚,到头来练就的一副铁石心肠竟经受不住他的一点点热情?

他真是很没用啊。

可到最后,他还是纵容自己了,除去贪恋他的温柔这个理由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过了今夜他就要与眼前这个如此深爱过的人诀别,从此天各一方,不如,就在这最后一次的吻别里,倾尽全力,权当做以后的纪念吧。

李朝钺亦有些患得患失,他说不出聂玉棠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原先聂玉棠闹,给他出难题,时不时翻江倒海的折腾,总让他为难。如今静静呆在他怀里,这样乖顺,静默,不再像彼时那样肆意的对待自己,他反倒不自如。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印证自己的位置,又或者是为了唤醒一些旧日情分。李朝钺吻得格外动情。

他们两个人,像两片叶,紧密贴在一起。

却又如这世上千般万般的道理,有高总有低,热情过后就会迎来冷却,最后也不知是谁先离开的谁,大约是一阵风,自然而然的,他们交错的呼吸便分开了,人,也分开了。

李朝钺定了定神,从腰上解下一块玉,放到聂玉棠的手心。

玉是沉敛的玉,光芒像珍珠一般璀璨,聂玉棠定睛一望,是连城璧。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连城璧能顺利回到李朝钺手里,还是他出面劝说自己的二哥交出来的。此时此刻,小小的玉璧静静躺在聂玉棠的掌心,像一朵九天落下的漩涡花,直钻入他的血脉。

李朝钺道:“朕最重要的东西,往后就交给你。你来替我保管。”说着,弯起他的手指,不允许他拒绝。

聂玉棠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手心热辣辣的。

李朝钺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道:“夜深了,早点去睡吧,朕走了。”

聂玉棠杵着不动,李朝钺又故作轻松地开了一句玩笑:“怎么,舍不得朕吗?”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今次回来,怎么也没有同朕要那买盐的一万两?打算自掏腰包吗?幸亏程铁峰来替聂大人你报备了。”

聂玉棠垂眸轻轻一笑,心想,因为我要走了,我忘记了。

李朝钺捏了捏他的手指,转身遁入夜色。

于是偌大的花园里又只剩下聂玉棠,他一直站到快要五更天。

冲天的火光亮起的时候,连城璧静悄悄的躺在聂玉棠的卧房里。

没有被带走。

李朝钺为何要这块玉璧,大覃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何将它当宝贝一样供着,不单单是由于连城璧是一块上好的玉,价值连城,更主要的原因是,连成璧中的心,乃是玉玺印。

九州大陆上承袭帝位的玉玺,得者,谓之受命于天。失者,历来饱受非议,被称为‘白板皇帝’。

李朝钺要的不是连城璧,而是玉璧的心,可拿走心了以后,连城璧也不过就是一枚样式好看的吊坠而已。

既然无心,要来又有何用……

启明星自东边带来第一道亮光,侯府中的廊柱,桌椅,花草,一一被点燃。聂玉棠亲见火舌顺利攀上木柱子,扶摇直上。朱门深宅转眼间就变作断壁残垣,雕栏玉砌也化作劫灰焦炭。所有的一切,连同他和李朝钺的感情,通通付之一炬。

整个京华城陷在一团呛人的黑雾之中。

聂玉棠趁乱在小饭团的护送下,从边门上了一辆马车,准备出城。奈何马车尚未开跑,就被人当场截住了。

截住他的不是别个,也不是李朝钺本人,而是时时跟在李朝钺身后的暗卫红鹤。

红鹤一把拉住他的马车,着急的喊道:“聂大人,皇上不好了。”

聂玉棠一惊,仍自端坐在马车里,他怎知这不是李朝钺派人前来试探,好戳破他偷天换日的行径。

红鹤却说的条分缕析,头头是道。说李朝钺深更半夜私自出宫来见聂大人,结果被刺客逮住机会,一剑穿心。

霎那间,聂玉棠的一张脸失尽血色。

红鹤还嫌不够,演绎的绘声绘色,同时还兼有些语无伦次,使得聂玉棠完全不疑这其中有诈,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天都塌了下来。他的所有怨啊,恨啊,不甘和愤怒,之前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他的心,此刻却不知被抛到哪个角落。

然而,总算还有些微弱细小的声音,在怯怯的提醒着他,他今日是要赴约的,为此,聂玉棠决定在去皇宫的半道上,令马车于醉仙居巷口那棵大树下停住,容他与那人见上一面。

红日东升,淡淡的柔雾般的金粉色落在树冠上,将聂玉棠的脸笼在一片模糊阴影里。

身形是从未有过的落寞,仿佛有重担挂在肩头,就要将他压垮了。

云逸之匆匆赶来,走的气喘吁吁,但站在街角不远处,见到聂玉棠的那一刻,他还是开心的笑了。强忍住身上的痛意,向聂玉棠走去。

只是还未靠近对方的身边,却听到一把凉凉的声音,夹在风里,飘渺的传入自己的耳朵。他凝神细细听来,是一句‘对不起’。

云逸之蓦地身体一斜,险些要栽倒下去,好在用剑支撑住了,喉间一阵干涩,快要透不过气。

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他们说好的。

>最后关头,聂玉棠却反悔了。

于去向皇宫的路上,半道跳下马车,在这里等着云逸之,就是为了先同他说这三个字,对不起。

云逸之的手指紧紧握住剑柄,指节发白,像是要挣断了。

他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呢,他不顾一切的赶回来,回到聂玉棠身边,到头来等待自己的竟然只有聂玉棠的一个背影。

这道背影,堵住了所有的可能。他们的江南,他们的雨,新醅小酒,桃红春绿,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的约定,眼看都要成为一场幻梦。

可他还是不死心,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聂玉棠身侧,想要看他一眼,问问他是否真心,或者让他看自己一眼,只一眼…未曾料想,自始至终,聂玉棠一直背对着他,哪怕他已走到近在咫尺的距离,哪怕近的几乎能触到对方的背脊,也没能看到熟悉的眉,熟悉的眼,仅仅是看到聂玉棠轻轻抬起手,指尖顺着树干斑驳的纹路轻轻游走,像在细数过往的伤痕,一边低声呢喃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喜欢了这儿多年,一切都成为了习惯,该要怎么办。逸之,我是真的想走啊,奈何心却不许,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云逸之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楚。早在江南回来之时,他便有些担忧,怕聂玉棠好了疮疤便忘了疼,现在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再没有多余的话,他将那把折扇轻轻塞回聂玉棠的手里,转身默默离开。

聂玉棠的额头抵在树干上,身后响起的是云逸之的脚步声,正在渐行渐远。

他自问不是一个三心两意,心猿意马的人。可他对云逸之的感情是真,对李朝钺的不舍也是真。即使在面对陆世安一事上,他都断的果决分明,绝不拖泥带水。然而在云逸之和李朝钺之间,他是真的无法取舍。说再多也于事无补,说再多也不过是为自己的负心辩护,不如不说。

他也不是不想回头,而是不能。倘若此刻回过头去…他是真怕自己会心软,会在李朝钺濒死之际,和云逸之远走高飞。

当然他也有千百个理由可以让云逸之留下来,但那对云逸之而言,实在是不公平的。

他聂玉棠不能这样自私啊。

所以尽管心中有千般万般的不舍,聂玉棠到底是没有开这个口,他的手指在云逸之离开时,无可遏制的微微颤抖,却也只是任凭他的衣袖就这样从自己手边轻轻滑过……

原来,该要一刀两断的并不是他和李朝钺…

原来,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对李朝钺的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