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毅然决然地追随他而去,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畏惧。

海浪汹涌,瞬间淹没了一切。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中,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

“你长的一点都不丑,真的。再说,女大十八变啊,怕什么。”

渐渐,那小女孩的声音变成少女:“师父做的饭太难吃了,我做饭给你吃。”

“这是我研制的美白膏,我天天给你抹,我就不信,你额头上那黑印去不掉。”

“灵珑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就是嫁了人也不要分开。”

.......

醒来,我满面是泪,躺在容琛的怀中。

他的手指抹去我的眼泪,但是更多的泪潸然而下,似无尽头,回忆像是流萤,从开了口的瓶子里飞出来,萦绕在眼前。

她是我的发小,朋友,知己,亲人。那些共度的岁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她,那些回忆是如此的痛彻心扉,曾经有多快乐,此刻就有多痛苦。

“当你爱上一个人,就想要和他白头偕老一辈子,缺了二十年,不叫一辈子。少一天,都是遗憾。如果他先死了,我就陪他一起死去,三生石前一起往生,下辈子还和他在一起。”

此刻忆起她的话语,我痛悔地几乎死去。

我不该在那一刻低头去抹眼泪,我应该紧紧地拉着她,一步不离。

我哭得肝肠寸断,容琛没有安慰我,只是问了我一句:“当我死了,你会独活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声说:“她也一样。”

我明白眉妩的感情,可是我不想失去她和元昭。

夜色深沉,突然从海面上亮起了光点。

一个黑影翩然而来,迎着海风,立在海面上。

他张开黑幡,无数的光点被吸附而去,像是踏上了归途的流萤。

我一下子惊跳起来,“不,不要带走她。”

焦离看了看我。

“不,不要带走他们。”我泪眼婆娑,扑过去想要抓住那张黑幡。

手碰到黑幡的一刹,容琛握住了我的手腕,他慢慢地将我的手收回,握在他的掌心里。

“灵珑,生死有命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她说过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十年不叫一辈子。”

“再是不甘,也唯有等待来生。”

“我不要来生,来生她不再是眉妩,他也不再是元昭。我不要来生,只要当下。”

我无法描述此刻的心伤和不甘,恨不能此刻便能到达十洲三岛,寻一棵仙草让她复活。

“如果,来生还是原来的模样呢?”

“你说什么?”

容琛看着焦离:“你能再帮我一次吗?”

焦离依旧面无表情,“你知道什么叫事不过三吗?”

“我知道,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行。”

“只是,告别。”

焦离极不情愿道:“一刻的时间。”

容琛点点头,双手盖住我的眼睛,轻声道:“我带你去见他们。”

身子一轻,我好像和容琛一起被卷进了一股阴凉的风里,身子飘飘忽忽,稳定下来,已经是一座桥上。

桥的那一头,立着一块石头,两个人并肩立在石前,凝望着那块石头,像是在看什么。

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婀娜窈窕,这个两个背影我熟悉之极。

我悲喜交集地喊:“眉妩。”

她转过身来,依旧是往日明艳娇憨的容颜,清雅美丽,如同初春的杏花。方才海上的那一幕伤心欲绝,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情伤。

的确,那已是她的前世。刹那间,便是阴阳两隔,前生今生。

“灵珑你怎么来了?”元昭含笑相询,俊朗英挺一如初见。

“眉妩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最后所说的话,我不信,我要追来问他。”

“用生命来求一个答案吗?”

“对。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比生死更重要。”

“那么,元昭,你可曾对她说了她想要的答案?”

元昭无声地握住了眉妩的手,说道:“虽然莫归一早就说过我的生命不长,但我一直心存幻想,他是神医但不是神仙,或许他说的不是那么精确,或许他不会事事料事如神。我也是个凡人,也有感情,也会动心。你对我的情意,我焉能不知?”

眉妩含泪嫣然:“原来你都知道。”

他点点头:“灵珑说,这海上,每一日都可能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日,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算是当下死了,也要无怨无憾。我拒绝你,只会让你痛苦,让你遗憾。于是,我存了一丝侥幸,没有拒绝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元昭垂下眼眸,唇边浮起悲凉的一丝笑靥,“我想,是该我放弃幻想的时候,我已经坚持不到寻到十洲三岛的那一刻,所以我要让你死心。这一世,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大约就是让这一份长痛变成短痛而已。”

“你可以为我做很多事,我独独不要这一件。”

眉妩哽咽着抱住了他。

元昭伸开手臂,紧紧地拥她在怀里。

“这辈子,我辜负你的情意,下一世,希望我能陪你到老。”

眉妩抬起头来,笑若春花:“人生的长与短,不在于时间。这辈子认识你,我觉得值了。”

“我也是。有了你,这辈子不遗憾。”

我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悲,从元昭怀里把眉妩抢了过来,“你见色忘友,你说过,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十年,怎么算是一辈子?”

灵珑含泪握住了我的手掌,“对不起,灵珑,我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天上地下,再不让他一个人孤单。”

我抹了一把眼泪,哭泣道:“你这个见色忘友的没良心的疯丫头,你跟着他走了,那我呢,我岂不孤单!”

眉妩哭着笑了:“灵珑,你有容琛啊。”

“谁知道他会不会陪着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站我身后的容琛,沉声道:“生生世世。”

眉妩指着身后的巨石,含泪而笑:“灵珑,这是三生石前的誓言,赖不掉的。”

真的么?我看了看那块巨石,又回头看着容琛,他容色坚毅,眸色深深,并无半分玩笑之意。

“灵珑,我们来生再见好不好。来世,我和他,我们一起活到七老八十,老得走不动路,掉光了牙,好不好?”

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无法说话,只觉得心都碎了。

“灵珑,我们来生再见。”

容琛捂住了我的眼,再睁开眼,眼前已经没有眉妩和元昭的身影。

焦离收起黑幡,漠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容琛突然道:“不,这场筵席不会散。我会找到她和元昭的转世。”

一向冷漠无情的焦离突然暴跳如雷:“喂,你有完没完!”

容琛道:“无情无义地活着,活到地老天荒又有什么意思?”

“你在说我?”

“我可没这么说。”

焦离冷哼:“反正我不会再答应你了!”

容琛抱臂浅笑:“好啊,那你试一试。”

“你,你威胁我!”

“你可以当是恳求,也可以当是威胁。”

“你,罢了罢了,老子碰到你,真是倒霉。”

焦离气哼哼地走了。

我激动地拽住容琛的衣袖:“你真的可以找到他们的转世?”

“等我们到了十洲三岛,我一定会带着你去寻找他们的转世,我答应你。”

“你为什么会帮我?”

“因为我曾有过一个生死之交,所以我知道那种失去知己的痛楚。”

他抹去我的眼泪:“此生此世,我会竭尽所能让你欢欣喜悦,不再受颠簸流离之苦,不再受生老病死之痛,不再有生离死别之殇。”

这句誓言,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动人心魄的话语。

甲板上静如空山,一轮圆月缓缓地升到了桅杆的顶上,清明的光,照着苍茫的夜海。血腥气淡淡散去,船上弥漫着寂寥伤悲的气息,伤者的呻吟断断续续。

星辰漫天,如离人之眼。

那么,眉妩,来生我们再见。

47

这一场哗变死伤惨重,活着的不足百人。除却容琛,连维,向钧和昶帝,几乎人人都有伤。

没有粮食,没有水,没有伤药,空有我和容琛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伤者死去。

我绝望地问容琛:“三日后真的会到射虹国吗?”

容琛点了点头,“扛过这几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转过身去,望着遥远的夜空。星辰漫天,仿佛一条璀璨的河流,流向天涯海角。耳边传来微微的风,当一个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看清许多东西,也会放弃许多东西,这个时候想要抓住的,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我知道他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人,眼下,当前,他也视我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那么他对我情意,那怕是昙花一现,是回光一闪,也足以照亮这一世。

每一日都有人死去,船上像是一座空荡死寂的空城。

众人仿佛对死已经麻木,对血已无动于衷,连绝望的力气都不再有。

辰光像是停滞了一般,日光一寸寸地拉长桅杆的影子。

容琛是船上唯一一个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人,像是没有经历饥饿干渴,没有经历绝望等待。他站在舵楼上,极目远眺,风骨铮铮,姿容绝世。我一直很相信他,但这一次,我不知道他的三日之期是安慰大家,还是......

昶帝再也没有往日的威仪,他倦倦地躺在甲板上,闭着双目。

向钧靠着桅杆,守在他的身侧,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柄剑。

两个人不像是君臣,是患难中的两个人。

“陆地!”

容琛的呼喊像是一声春雷乍起,本来死寂一片的人们,突然惊动了,不知是什么力气撑着他们站了起来。饥渴交加的他们,相互搀扶着,看着远处墨绿色的地平线。每个人的眼中都盈满了希望的光。

船靠了过去,驶近陆地时,一个独立的小岛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岛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一眼可以望见那头,空无一物,只在岛屿的正中,长着一颗高大的树。这棵树高大葳蕤,枝繁叶茂,奇异的是,居然长满了鲜红色的树叶,而更加奇异的是,树上结满了果子,那果子形如一个小小的葫芦,泛着莹光,碧如翡翠,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让人口舌生津。

昶帝问道:“容琛,你可见过这样的果子?”

“臣未曾见过。”

双目深陷的向钧哑着声道:“陛下,不如先摘些果子吃吧。”

众人纷纷附和,已经饿到了极限的人,见到可以吃的东西,已经无法抑制。何况那一股一股的甜香随着风飘过来,越来越浓烈,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饿到了极致的人,对这种诱惑根本无法抵挡。

昶帝步履轻浮地登上了小岛,一步一歇地走到了树下。

众人都下了船,垂涎欲滴地望着树上的果子,可惜却没有一个人还有力气爬上去。那果子高高的挂在树上,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挡的香味。

昶帝咽了口唾沫,扶着树干,叹道:“算了,再忍一忍,去射虹国吧。”

让人惊异不已的是,昶帝的手,一触到树干,树叶突然从枝干上落了下来,纷纷扬扬,昶帝立于树下,如同被裹在一场血雨之中,红色叶片一刹间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枝桠,如同一颗巨大高耸的红珊瑚。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时,那树上的果子突然变了颜色,摇摇欲坠地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时,却悉数成了黑色的果子,枯萎老皱,如同一个少年,一夜间成了老叟。

一股诡异的凉气从那棵高大的树上散发而成,明明是一棵娇艳绝伦的树,此刻却莫名的觉得诡异可怕,森森。

所有的人都震惊地沉默着。

昶帝抖落了一身红色树叶,伸手捡起了一个黑色的果子。

就在他碰到果子的那一瞬间,突然岛屿一阵晃动,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像是被巨大的战斧劈开了口子,一股阴森的风从地洞里盘旋而出,所有的人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躲避,尖叫着坠落进去,如同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漩涡。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众人的仓惶而慌乱的叫声。

无边的黑暗产生了让人窒息的恐惧。我又惊又怕,手无意识地伸开,想要抓住些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随之我被拥进了一个安稳的怀抱。嗅到熟悉的味道,我心里安然一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和他在一起,我忽然间觉得这一刻离开也并不是那么地遗憾......

片刻之后,我落在了地上,不是想象中的万丈深渊,也不是刀山火海,身下绵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伸手一摸,是厚厚的落叶。

黑暗中,众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渐渐,洞中亮起了十几个火折子,像是萤火虫一般闪烁在黑洞中。

容琛举着手中的火折子,找到昶帝。

“陛下,你还好么?”

“这是掉入了陷阱么?”

“大约是。”

“大家速去找出路。”

众人在洞里摸索,这是一个天然的溶洞,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没有机关,更无出路。这个发现让人们恐慌起来,洞里想起了微弱的啜泣声,颓败的哭声,饿到几乎要自食其肉的人彻底地绝望了。

难道要困死在这里么?我心里涌上了凄凉的悲哀,我不怕死,但是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东西,让你舍不得死。

容琛的手心里也薄薄地渗出了汗意,但他依旧镇定,对昶帝道:“陛下莫急,一定会出去的。”

昶帝以剑撑地,默然不语。数日的饥饿,他英俊饱满的面颊凹陷了进去,桀骜骄横的气势也消弱了许多,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容琛的话像是一个无望的安慰,没人相信,洞中响起低泣声,哀伤绝望,像是困兽的哀鸣。

惨淡的光影照着洞中十几个人绝望的面孔,我眼前恍然浮起初出海时的画面。

三千人整装待发,船队浩浩荡荡,昶帝意气风发,众人满怀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源自昶帝的一个贪念,若是不去碰龙伯人的珍宝,也就不会粮水断绝,神威军和御林军也不会内讧,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模样。但此刻,说什么都晚了,我不知道昶帝是否后悔。

渐渐,洞里的空气混浊起来,饿渴的感觉混杂在死亡的恐惧中,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曾经纵横沙场的战士,横七竖八地躺在昏暗的枯叶上,面色漠然绝望,露出认命等死的讯息,饥饿已经一日一日地消磨殆尽了他们的斗志和希望。

我也有些昏沉,想要闭上眼睛,忽然,洞顶投进了明亮的光。

容琛飞速地蒙上了我的眼,不至于被强光所刺,在我睁开眼睛之际,才发现,一张铺天盖地的银白色大网,从洞顶落了下来。片刻之后,我们如同网中之鱼,被吊出了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