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宁可找回思绪,淡淡的笑了笑,问:“六哥,感谢你作为朋友关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谢你。”

“严肃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吗?”苏陆轩见宁可不听自己的劝说,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想但凡他也爱你,就不会愿意看见你这么辛苦。”

不提严肃还好,一提严肃宁可连微笑都难以维持了。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偏偏顾易铭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的那点耐心快用完了,此时此刻真的没有力气跟苏陆轩解释什么,于是她缓缓地低下头,两口把咖啡喝完,淡然说了一句:“这跟他没有关系。”

之后便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认真的看了起来。

苏陆轩见状,眉头皱的更深,放在腿上的手用力的攥了攥,迟疑片刻之后还是无声的起身,说了句:“你忙,我先走了。”便自行开门离去。

办公室的房门‘哒’的一声关上的瞬间,宁可笔直的腰板立刻垮下来,整个人伏在办公桌上,看着台里上被红笔圈起的日期,默默地流下泪来。

不知哭了多久,甚至后来她有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把她吵醒。

宁可慌乱的抓过手机,看见上面一串陌生的号码时,又难免失望。稳了稳心神,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喂,你好,我是宁可。”

“宁可,我是严振国。”低沉的声音同样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严振国的专机刚在北京某个军用停机坪着陆,正带着一队警卫和军医护着严肃进医疗车。

“你好。”宁可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是严肃…”

“你现在在北京,对吧?”严振国没有接宁可的话茬,径自说下去,“你在什么位置,我一会儿安排人去接你。严肃要见你。”

“我在九辰集团。”这句话冲口而出后,宁可忽然间觉得自己再问什么都是多余了。

严肃要见她,严肃回北京了?能回北京,也就是说没有危险?严振国把他带回来了?

然后呢?是要反悔当初的承诺吗?要分手?还是其他什么事情?

“好,我的车会在四十分钟后到你那里,你准备一下,车子到了会打你的手机。”严振国说完之后不等宁可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医疗车内,严肃躺在担架上,头顶上的一个架子上挂着一瓶液体。药液正一滴一滴的顺着他手背上的静脉溶进他的身体里。药液里有安定的成分,所以他一直在睡。

因为失血过多,伤口泡了海水,他的嘴唇毫无血色,眉头紧皱,眼皮不停地动,睡得也十分的不安稳。

严振国坐在担架的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自从得到消息说台湾一只海监船在海中打捞上来一个昏迷的青年男子,男子身上有军械武器,还有十几处外伤,怀疑是东南亚某个雇佣兵时,严振国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

交涉,与台湾军部和外交部交涉;要人,巧立名目,不惜编造理由跟台湾要人;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急救后严肃醒来一次,意识并不完全清醒,只是睁开眼睛看了周围的环境一眼又立刻昏迷过去。严振国一声声叫他的名字,他毫无反应,只在意识最接近清醒的时候,呢喃了两个字:“宁宝。”

迷蒙中,严肃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大脑变得凝滞起来,慢慢的不再转动,所有的思绪与谋划都被清空,那一刻他放弃了对一切的控制,随着另一个人的节奏而动,犹如一个疲倦到极点的人,放松着,渐渐沉溺。

水流从鼻腔里倒灌进去,从肺部传来的刺痛感,令严肃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很黑,眼前的一切都很黑,呼吸器已经被人扯落,他看见一连串银灰色的水泡缓缓上升,头顶是波光交错的水面,浮上去,便可生还!

他奋力的要往上游,可身边纠缠的人体像是有一吨重,在水流中厮打,动作缓慢到优雅,却连再多撑一秒钟都是生与死的极限。

肺里已经再没有氧气,拼命挣扎的结果是肺部疼得像要炸裂开,而最后一下肘击,重重的打在胃部,他终于张开嘴,呛一大口水进去,开始猛烈的咳嗽,天昏地暗。

然后,空间转换。

他又在丛林里被蒙头毒打,失了火的皮鞭在背上咬出撕裂的痛感,身体已经蜷成一个球,然而刁钻的皮靴仍可以找到最薄弱的部位,狠狠给予重击。胃部在炽热的疼痛中抽搐,咳出的胃液里带着粘稠的血沫。

M16A2的枪口喷吐着实弹的火焰,机枪的子弹把空气划得支离破碎,眼前是电网、高墙、壕沟所组成的无数障碍。

前进,唯有前进,一路突击、爆破、歼敌,否则身后追随的子弹将直接结束生命。

翻过高墙的瞬间,流弹从左臂中穿过,有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停滞,令他看清了那颗子弹带着血珠滑过他眼前,然而下一秒,他扑倒在地,用被贯穿的手臂爬过泥泞的铁丝网。

审训室里,口腔、鼻孔、眼睛里灌满了瓦斯毒气,泪流满面、呼吸窒息,只是本能地挥舞双手驱赶毒气,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爬行,手指在地面上抓出淋漓的鲜血。

黑暗,最极致而纯粹的黑暗,耳边是肆虐枪炮声与人类濒死时的惨叫,不知时间,漫长无止尽。

他还记得很多东西:烈日下极限干渴时浇在他面前沙地上的水;实弹越障之后马上要数清的数百粒碎豆,要用16公里武装越野才能换到的不足100克的食物;记得他每天早上升起的殷红如血的旗帜;记得他在饥渴中挣扎,在疼痛中抽搐,在恐惧中压抑得几乎要发疯。

当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极限,身体变得麻木,唯有意志在坚守。

不能放弃,没有理由,只是不能!

放弃了,第二天早上就没有人再去升旗,那面血染的战旗将被折叠齐整与他一起被送走,所以,不能!

他可以死,但不能输,为了一个军人尊严,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尊严。

忽然间,那些嘈杂的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四下里弥漫着浓重的白色雾气,温柔的包裹着。

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低低的饮泣,哀伤的一遍遍的反复着:你快点醒来,别不理我,我一个人好累,好怕,他们都欺负我…严肃,你个混蛋,说好了我们要在一起的…你说话不算话,你是混蛋…

“宁宝?”严肃几乎是无意识的呢喃。

“严肃!”宁可焦躁而压抑的嘶喊,“严肃!醒醒!叫我!再叫我!教我的名字…快,叫我的名字,求你…叫我的名字…”

“宁可。”严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仍然置身于野外荒芜的海岛上,将一颗泥螺连壳的咬碎,海水的咸涩刺痛了干裂渗血的嘴唇…

“宁可。”这名字从喉咙的深处发出来,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有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在绝境中给予支撑,在黑暗中闪烁希望的光芒。

宁可…宁可…

严肃反复的念诵这个名字,犹如某种沉吟。

曾经他在绝境中坚守,咬牙硬挺,一声不吭,意志在非人的磨砺中变得坚硬如钢铁,而此刻,坚硬的裹着恶质铁壳的心似乎破开了一角,有一个名字在柔软的涌动。

挺好的,严肃忽然觉得,至少,下一个生死关头,他除了纯粹的坚持,还有一个人可以想念,那会让苍白的绝望染上色彩。

严肃眼睛里的空茫渐渐地消散,眼神也逐渐的清明起来。

宁可已经从之前焦虑悲伤压抑的心情中清醒过来,双手捧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伏下身体,亲吻每一寸令自己心动的皮肤和细小的伤口。

严肃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迷幻的韵质,宁可甚至被自己名字的音节所迷惑,目光痴迷的掠过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掠过干涩龟裂的嘴唇,掠过挺直的鼻梁,然后…一切都停止了下来。

加护病房里每隔一定的时间都会有护士进来查看。

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严肃还轻轻地咬着宁可的唇不放。而宁可似乎也完全不在乎有人会看见,双手轻轻地拂过他脸上的伤口,任凭他亲吻。

“咳咳…”护士不知道病人已经苏醒,还只当是这个一直守在病床前的痴情姑娘在发癫,于是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好心的提醒。

宁可缓缓地抬起头来,脸颊上一层绯色。

严肃一记冷眼飞过去,就算是失了大半条命,也依然气势如虹,把小护士给吓了一跳,脸色大变:“你…你,你,你醒了?!”

“不然呢?”严肃的声音很沙哑,有些失声的感觉,但脸上的表情很酷,眼神很冷,所以就算声音沙哑到性感至极,也依然带着冷锋的气势。

“我…我,我我去叫大夫!”小护士急急忙忙转身奔走。

“真是讨厌,人家都生病了都不能清静一会儿。”严肃无奈的叹了口气,目光顷刻转为柔弱,期期艾艾的看向宁可,标准的求抚摸求安慰求宠爱的节奏。

“你这是生病吗?!”宁可被他看得眼泪又飚出来了,一想自己刚才的失态,人醒了不说叫大夫自己只顾着搂着亲的糗事被护士发现,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死里逃生!”

“宝贝儿,宝贝儿,我错了,我错了…”严肃想抬手抹去那两串可恶的水珠,无奈手臂上有伤,缠着绷带抬不起来,只好连声道歉,“别哭了,是我不好嘛,乖了…”

“闭嘴!”宁可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气势汹汹的瞪着床上的伤病员。

严肃立刻乖乖的抿上了嘴巴,并眨了眨眼睛:宝贝,我很乖。你别哭了嘛。

宁可看着他刻意装轻松哄自己开心的样子,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严肃万般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心头宝不伤心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几个军医和严振国一起进来,严振国进门看见已经苏醒的严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离病床四五步远的地方站住。

宁可被几个军医护士挤开,只得默默地退到一旁,目光在对上严振国的时候,微微的低下了头。

几个军医操控着医疗仪器,把严肃从头到脚检查完毕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严肃转头左看右看,发现宁可一个人站在病房的窗口背朝着自己,于是不满的叫了一声:“宝贝儿你干嘛呢?”

宁可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个一次性的纸杯:“我在喝水。”

严上校不满的哼道:“喝水用得着站那么远?”

宁可不得已端着纸杯走过去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坐过来。”严肃受伤的手臂拍拍病床,“坐到我身边来。”

宁可微微笑了笑,又站起身来坐到病床上,严肃任性的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宝贝儿,睁开眼睛就看见你的感觉…真好。”

好个屁!一点也不好!老娘再也不要你在这种情况下睁开眼睛看到我!宁可忍不住从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严肃却没有因为宁可的沉默而沉默,握着她的手,哑声问:“宝贝儿,你怎么会在北京?”

宁可赌气的一笑:“因为我现在是九辰集团的董事长了!”

“什,什么?”严肃惊讶的瞪着宁可,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怎么会喜欢这个?”

“我才不喜欢呢。”宁可无奈的哼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你!”

“噢。”严肃握着宁可的手紧了紧,没再多说。

“好了,医生说你流了太多的血,需要休息。虽然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但你现在最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宁可反手握住严肃的手,把他受伤的手臂放到被子里去,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问完之后又想起来严肃小腹上挨了一颗子弹,子弹穿破了小肠,伤口又泡了海水,虽然已经经过了处理,但现在他还不能吃东西。一时间心痛如绞,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唉!”严肃无奈的叹了口气,“宝贝儿你是林妹妹转世吗?这是有多少眼泪啊?怎么又哭?”

“好了!”宁可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你睡一会儿吧。”

严肃知道在说下去他的心头宝还得哭,于是看了一眼旁边的空床说道:“你去那张床上睡一会儿,看你这眼圈儿比大熊猫还黑,多少天没好好睡了?”

“你先睡吧。”宁可伸出手去,敷上严肃的眼睛,逼着他闭眼,“你睡着了我再睡。”

“嗯。”严肃本来就很虚弱,强打着精神跟宁可说了这么多话,其实早就撑不住了。眼睛一闭上,没两分钟的时间又沉沉睡去。

宁可等他睡熟了方把手缓缓地拿走,轻轻地起身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把有些杂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然后出来拿了自己的包,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出去了。

楼道里很安静,楼梯口有两个一身戎装的警卫员笔直的站着,另有一个穿着陆军常服的军官背对着这边打电话,口口声声什么专家,什么药品的,电话应该是打给医生的。

严振国一直等在病房外的连椅上,见她出来,缓缓地站起了身子。宁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朝着他点了点头,微微欠了欠身。

“他睡了?”严振国的声音也很沙哑,刻意严整的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

“嗯。”宁可点点头。

“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

“这里不方便,不如去我的车上。”

“好。”

宁可跟在严振国的身后缓缓地走到电梯口,警卫员跟上去按下下行键,不多会儿电梯打开,严振国示意她先上,宁可微微摇头:“您先请。”

严振国不再客气,直接进了电梯。

严将军的车子停在一片茂密的海棠树下,因为北京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几片黄色的海棠树叶落在黑色的军牌红旗车顶,娇艳的黄,浓重的黑,形成强烈的对比,看的宁可眼眶发胀,隐隐的疼痛。

严振国一个眼神,警卫员拉开车门就退开四周。

宁可只得坐进去,听着‘砰’的一声响,车门被关上,然后另一边的车门被打开,严振国也坐了进来。

红旗轿车的空间有限,宁可端坐在真皮座椅上靠着软软的后座,微微虚起眼睛等着严将军说些什么。然而严将军却一直沉默。

“听说你做了九辰集团的董事长?”严振国转头看着宁可,目光平静无波。

宁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严将军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于是点点头,木然的说:“是啊。”

“这是份很辛苦的工作,你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宁可有些意外,这位将军不是很讨厌自己的吗?怎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关于你跟严肃的婚事,我想尽快的提上议程。等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会去Q市找你的舅舅,正式提亲。”

“…”宁可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所以她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严振国,像是要在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些别的信息,比如鄙视,比如不屑,比如玩笑什么的。

但是没有。严振国的表情很威严,也很认真。

虽然他很疲惫,但疲惫并不影响他一个将军的威武本色。

宁可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答应?她一个女孩家家的总要保持一些应有的矜持,不答应?人家说的是找舅舅提亲,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啧!要不要这么烦人?!宁姑娘暴躁的想,你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难道不应该跟我说一下他受伤的经过吗?!

“正好你这段时间在北京,帮我好好地照顾严肃。他对你…有很深的依赖感。”严振国想起严肃在半昏迷状态下沉吟的那两个字:宁宝。

应该就是这个小姑娘了吧?

这两个字在他的嘴里念叨了多少遍,才会让他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叫出来?

身为一个特战战士,随时都有被俘的危险,心底深处的那个人至关重要也极其危险。他不能叫那个名字,却把这个宠溺的称呼深深地刻在心底,就算是死,也要念着这两个字。

同样在战火上滚过来的严振国,当时就是被这两个暧昧甜蜜的字眼儿给震撼了。

这姑娘,是儿子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此生此世怕是再也抹不掉了。

宁仲翔和凌墨是晚上到的。宁可被严振国派来的军车接走,墨十九就给凌墨打了电话。

凌墨一听是军牌车接走了宁可立刻想到严振国,于是马上给宁仲翔打电话,然后联系钟筱雨让她过来照顾苏羽,自己则随着宁仲翔一起来了北京。

严肃的病房有警卫员把守,但宁二爷气场强大,没把这两个小兵崽子放在眼里,走到门口直接推门。

警卫员刚要阻拦,凌墨立刻上前握住小兵的手妖孽一笑:“放心,我们是严肃的家人。”

“对不起…”

“闭嘴!”警卫员刚要阻止,宁二爷丢下一记暴喝,已经推门进去。

“我们真的是他的家人…”凌墨倒成了好人,拉着警卫员小同志认真解释:“…他老婆的娘家人。”

警卫员嘴角抽了两下,无声的退了回去,立正站好。

宁仲翔进门,里面的宁可听见有人来已经站了起来,回头看见是他,立刻跑过来:“舅舅?”

“可可。”宁仲翔伸手把宁可搂了搂,又把她拉开一些,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色,不悦的说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若是叫你娘看见了,立刻把你带回温哥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