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医从瓶子里抠出一指甲盖的药膏,轻轻涂在茱萸那可怖的伤口上。

茱萸眼睛瞬间睁到最大然后头一歪一动不动了,连一直紧握的拳头都缓缓松开无力的摊在床上,蘼芜不顾害怕跑来探茱萸的鼻息,一息尚存,十分微弱,蘼芜咽了下口水看着老巫医,巫医仍旧老神在在的将药膏涂抹均匀,拧好瓶子又带着些怜惜的眼神看了看疼得面无血色两颊凹陷的茱萸,然后交代蘼芜:不要碰她的伤口,就这样晾着,明天我再来换药,多给她喝水,略放点盐,晚饭给她点粥就行。

蘼芜丛房里出去的时候腿还软着,手心里都是冷汗,听苏公子所言茱萸是被狼咬了,到现在已经五天,茱萸的伤口溃烂化脓红肿,看来刘媪并没有带茱萸看病,这么些天茱萸到底是遭了怎样的罪啊,这样一想,蘼芜眼里就闪了泪花,走进大殿做晚课时,脸上泪痕犹湿,惹得同门们纷纷侧目不明所以,云兮凑过来问她茱萸怎么样了,两人的悄悄话还没说完只见同门们都站了起来,面向大殿门口垂手而立,是太卜大人来了,已闭关半月有余的太卜大人看起来并不如往次那样神采奕奕,反倒有些忧心忡忡,让弟子们不自觉更加紧张,殿里除了邓华爆裂声,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在这紧张的晚课进行了半个时辰之后,殿中响起了可疑的“咕噜噜”声,蘼芜弯着腰使劲按着肚子,脸红得滴血,不过晚饭没吃,这肚子还真是不矜持,连太卜大人都投来淡淡的一瞥。

晚课结束,神宫侍者说九公子求见,太卜大人匆匆离去,同门们也各自赶着回去沐浴整理,很快散去,只有墨箴在轻卷竹简,蘼芜惦记着茱萸急忙忙往门口走,只听墨箴淡淡的声音传来:“巫医说茱萸死不了。”

蘼芜收住脚步,今天多亏了大师兄点头,想到这儿蘼芜冲墨箴笑着谢过,虽只是背影,但面冷心软的大师兄一定会感受到她真诚的谢意的。

越来越暗的树林,刮过树林的风越来越大,像有一群野兽正在疯狂迫近,那条看不到头的石阶也仿佛是通往可怕的地狱,茱萸趴在石阶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大雨下来之前她还爬不到神宫只能葬身山林喂蚂蚁了,她不想死。

神宫的路怎么那么长,隐隐中,她好像听到了风吹过仙音泉奏起的音乐,以前听起来神奇乐音现在听起来也如同丧乐,真是让人恼火的兆头,而且怎么捂耳朵声音都甩不掉,终于路过仙音泉,水面上水汽氤氲,看起来恍若仙境,虽然上空阴云密布,但并无雷电,仙音泉并没有怪声,静静的,并没有怪声,乌云的缝隙中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金子般落在仙音泉上,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茱萸倚着泉边一棵大树休息了半天,掬了几捧水喝,还幸运的抓到了一条小小的鱼,饿了许久的茱萸拎着鱼尾就要送进口里,小鱼使劲扭来扭去试图挣脱茱萸的钳制。

最后,茱萸放了那条鱼。

“我放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吃了你也是浪费,而是你和我一样想活下去。”饿,茱萸只好又灌了几捧水才继续赶路,说爬路会更确切点,头晕眼花脚踩棉花,膝盖软得根本直不起来,回望一眼茱萸却是吓到了,来时路已经漆黑一片,那团黑暗仿佛有生命的雾气缓缓的聚拢,靠近,忽然,黑暗中两点红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吓得茱萸死死抠着石阶,那红光终于走出黑暗,露出了身体的一部分。

“啊!狼……”

“茱萸?茱萸,醒醒,醒醒,没有狼,是在神宫呀。”柔软的声音急切的唤着她,天籁一般。

茱萸睁开眼,使劲眨了眨,方才回忆起自己命大,在神宫后山门遇到蘼芜,巫医也给自己瞧过病了,脖子和手臂正火辣辣的疼,茱萸神游了会儿,眼神终于不再涣散,她看到蘼芜焦急的脸,然后虚弱的笑了笑说道:“蘼芜,真好,遇见你。”

蘼芜也笑,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她探探茱萸的额头,仍旧灼烫,命侍女端来汤药喂茱萸喝下,又给她将被子掖了掖嘱咐她莫要担心才回房睡下了。

茱萸伤口虽然凶险,但她自幼生活艰辛,劈柴挑水烧饭洗衣擦地追兔子掏鸟窝样样在行所以身体底子不错,加上巫医的药膏和汤药双管齐下,茱萸还是顺利熬过了最危险的两天,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蘼芜这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茱萸笑笑说没事,这病凶险她怕山下的大夫治不了送了自己的命所以就上山来了,蘼芜不信,气哼哼的说:“你不必为他们辩解,他们是看你治不了把你撵出家门自生自灭吧。”

茱萸一咧嘴,没答,蘼芜真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从不会把人往最坏了想,即便刘媪夫妇,她也只觉得他们至多把自己撵出家门而已,根本不会想到他们会恶毒到把她扔进乱葬岗,连片裹尸体的草席都舍不得。

想到这儿,茱萸有些担心,她死了倒罢,活了还是要回到那个家受苦,以前刘媪夫妇怎样苛待打骂自己,念着他们的养恩她也都默默受着,如今呢?

见茱萸不语,蘼芜以为自己猜对了,仍旧气呼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念叨着:既然他们不仁你也不义,他们把你撵出来自生自灭,那你便再不回去也不认他们这养父养母,我去跟大师兄求情,你往后就跟着我,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再不回去受他们的气!

茱萸虽有私心,跟着蘼芜过活轻快些,但到底蘼芜也不过是神宫普通弟子,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出头,对蘼芜也不好,是以虽然蘼芜的计划很诱人茱萸还是咬着嘴唇拒绝了:“不,不用了,刘媪他们好歹将我养大,让我自生自灭也不过是因家里贫穷,等我好了自然还是要回去,以后我加着小心不受伤就是了。”

这一次,回去之后就离开吧,这些年她偷偷卖兔毛、给镇上药铺采些常见药材,或者卖几个鸟蛋偷偷攒下了几百文钱,虽深知不够指望多久,但离开之后总归不用立刻讨饭甚至卖身。

这边茱萸已打定主意,一心一意想将身体养得好些,盘算趁个清晨回去附近山石下取回自己的钱,至于去哪里,天下之大,她却只在赶集时听人提起过陇西郡,是整个大周朝最富庶的地方,该怎么去,走什么路,往哪个方向走,对茱萸来说都是难题,她打算向蘼芜旁敲侧击,蘼芜读书识字,肯定知道。

蘼芜不知道茱萸的打算,她正拿着小石碾碾药材,有一下没一下的,巫医走过来,轻排掉蘼芜的手蘼芜才发现自己只顾着盘算茱萸的事,药末都洒出来了。

“想什么心事这么入迷?愁那个小茱萸?且放心,死不了了。”巫医倒出药末,小心往瓷瓶里装。

蘼芜机灵,立刻顺巫医的话说道:“是呢,愁死人了,巫医婆婆,您不知道,刘媪真是黑了心肝,茱萸被狼咬成那样,他们就把茱萸撵出门自生自灭,还骗人说带茱萸去镇上医馆,茱萸好歹捡回一条命,再回去可不是又给他们当牛做马,下回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呢,巫医婆婆,我好愁啊,您帮我想个主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这药堂继续说道:“您也上了年纪,一个人管着这么大药堂,那些个支使跑腿的也不大管用,不像茱萸,又会干活又勤快,巫医婆婆……”

巫医年事已高,喊来用的人又不合心,既然蘼芜提起,巫医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蘼芜在神宫虽然还没差事,于“绝天通地”上还不到火候,但她是太卜大人捡回来的,感情自然比别的弟子亲厚,自己收留了茱萸不过是多个粗使丫环,肯定没坏处,巫医这么一想也就应了,答应改日去和墨箴说,蘼芜很是高兴,巫医婆婆去说,哪怕太卜大人也要给几分面子,这事准成了。

蘼芜急于回去和茱萸说这个好消息,立刻就放下石碾跑了,因为太过专注看脚下,穿过花园假山拐角时冷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奔跑的蘼芜根本没收住一点力,直直撞到来人的胸口,鼻子立刻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苏牧廷高举着双手,很无奈,他不过是听说神宫里有种极稀少的花,秋天时开放,趁着无人来欣赏一番,谁知被个姑娘撞进怀里,还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旁人看见定会想歪,若以为他冒犯了神宫女弟子……姬元瓒能提着他头回帝都,迅速的这么一想,苏牧廷公子猛地后退几步:“蘼芜姑娘,你、我……我不是故意要撞你,实在是没瞧见,你别哭可好?我给你说声对不住。”

蘼芜眨眨眼,擦擦眼泪,笑了:“是我惦记着别的事跑得太快,苏公子,我也不是故意要撞你。”

多好的姑娘,苏牧廷心里想着,也笑得和颜悦色。

“苏牧廷,你在干什么!”这忽如其来的不悦声音,不止苏牧廷,蘼芜也吓了一跳,循着声音,只见摆着“别人欠我钱”脸孔的姬元瓒正狐疑的看着两人,苏牧廷吓得连连摆手道:“我正要去看新月花,和蘼芜姑娘正好碰见,真的只是碰见!”

姬瓒又是一脸嫌弃表情:“废话真多,带路。”

蘼芜看着两人走过去,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还是赶紧回去告诉茱萸这个好消息是真。

☆、药童

苏牧廷第一次来神宫,新月花所在也是问了神宫侍者,侍者说的清楚,问题是……苏牧廷方向感不大好,带姬元瓒绕来绕去,直到姬元瓒一把揪住他后领伸手一指远处:“可是那个?”

那边是用竹篱围起来的小小花圃,里面搭着架子,架上缠缠绕绕着藤一样的植物,比藤纤细许多,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走近了细瞧,果然找到几朵花,由细细的茎系着长在藤上,远看,像用细绳挂在那儿的,花远看是白,近了,却是泛着些淡黄,每朵花花瓣只几扳,显得零散,看起来透着孤冷气,苏牧廷本是兴冲冲而来,见到没开几朵又是这般孤冷的格调兴致遂减了几分。

“去摘下来。”姬元瓒吩咐。

苏牧廷疑惑:“摘?花?”姬瓒居然有摘花的兴致?这品味,这眼光,真和他整个人完全不符啊。

“要不呢?摘你的头?”姬元瓒冷视。

“公子喜欢,何不自己去摘?又不费力气。”苏牧廷咕哝着扒着竹篱去摘。

“这么娘气的事本公子不能折了身份。”姬元瓒理所当然。

苏牧廷怒目而视,心中腹诽几句,还是把架上的花都摘了捧给姬元瓒,只是还没等站直身体,眼前就忽然漫天星光飞旋。

噗通!

苏牧廷如软面一般瘫倒在地,毫无征兆,手里的花也随之飘落,飞舞着散落在地。

有毒!姬元瓒飞身向后,看看仍旧晕死的苏牧廷,这小子虽然蠢,也不能让他蠢死在这儿……

蘼芜很是兴奋的和茱萸说为她在药堂谋了份差事,又告诉她巫医婆婆人很好,在她手下只要勤快点就行,茱萸听了一直高悬的心蓦地放下,于她,这当然是最好的出路,她对陇西知之甚少,尚不知路上多少凶险,即便到了那里,她也无人可投奔一时除了当丫环都想不到出路,在神宫就很好,有了正正经经的差事,即便她是神宫的下人,只要她不回去,刘媪夫妇也不敢到神宫来找她麻烦,这样很好。

“蘼芜,我又给你添麻烦了。”茱萸红了眼圈,只有蘼芜对她好,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蘼芜如此的大恩大德。

“哎呀,我看看,剜肉都没掉一滴眼泪的茱萸姑娘哭了呢?”蘼芜轻轻拭去茱萸的泪水,忽然恶作剧的使劲揉搓了下茱萸的头发说道:“别胡思乱想了,有你跟我作伴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呢。”

蘼芜是真心高兴,虽然她是神宫弟子,虽然太卜大人对她厚爱,但骨子里她知道自己和其他同门是不一样的,她的同门皆出自大周朝的名门,即便除去身份,他们至少知道爹娘,也有名有姓,不像她,蘼芜丛里捡来的就叫蘼芜,所以她和茱萸亲厚,因为她们同病相怜。

茱萸也高兴起来,似乎连伤口都不能那么疼了,养了这几日,伤口红肿消退不少,已慢慢开始结痂,她的命好像终于有了转机。

高兴的两人又聊了会儿,蘼芜到了下午静修时间,急忙去了,到了后山却没见几个同门,连墨箴都没来,蘼芜不解到底发生了何事,直到晚饭时候大家悄声细语闲谈才知那位苏公子闲来无事去摘不醒花晕死过去了。

蘼芜诧异,苏公子不是要去看新月花,怎么会摘了不醒花?再说,不醒花还有一旬左右才到花期,怎么偏偏提早开了还被苏公子给摘了?早知他不认识新月花自己就带他去了,也不必睡上这两天,哎呀,罪过罪过。

太卜大人亲自看过说无事,睡足两天自然醒来,顺便告诉姬元瓒,那花不是新月而是不醒花,也叫长梦,新月花不能见日光是养在花园的山洞里,而且还没开花。

姬元瓒面无表情点头,太卜大人不能揣摩他的意思也就讪讪告退。

“苏牧廷,蠢死你算了。”待太卜大人离去,姬瓒用十分唾弃的语气对昏睡的某人说道,本打算明日就启程,被苏牧廷这蠢货给拖了后腿。

不知道苏牧廷体质偏弱抑或是早开的不醒花药性太强,苏牧廷睡到第三天黄昏还没有醒转迹象,姬元瓒板着脸,连太卜大人都有点摸不准这位公子是着苏公子不醒还是恼神宫闯祸,刚要开口说几句宽慰之言只见姬元瓒抬手就掐住苏牧廷人中,原本睡相安然恬谧的苏牧廷整张脸立刻扭曲狰狞,双手扒上按着他人中的手用力想要挪开却未果,自己倒疼醒了,头使劲往旁边一躲总算挣脱了按人中的命运,正要对下狠手的人怒目而视,一见姬元瓒就立刻没了脾气。

“呵,公子……”

“呵你娘,滚起来,耽误爷的行程。”姬元瓒丝毫没有对病人的“怜香惜玉”。

苏牧廷知道自己这一晕死耽误了行程,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本瘫软无力的身体也立刻充满了力气,腾的准备下床表示决心却砰的摔了个倒栽葱。

苏牧廷醒来之事早有利落侍卫去通知巫医来瞧,巫医说无碍,但苏公子似乎体质不很好,最好再休息两日进些补品养养元气,把苏牧廷一张嫩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待巫医走后,姬元瓒说:看,不是我一个人说你是娘们吧。

苏牧廷这边好了,茱萸那边也下得了地了,虽然这些天只能喝些汤汤水水其实身上还酸软乏力,但茱萸一个神宫佃户家的养女偷偷被蘼芜留在神宫治伤养病已是冒了风险,蘼芜已为她谋了差事,她但凡能挪动一点也不敢赖在床上,生怕给蘼芜招来什么嚼舌根的话,于是便趁着蘼芜去修早课自己下了床,洗脸漱口,又把床单拆下来轻轻搓洗,蘼芜回来时吓了一跳,埋怨她不爱惜自己身体,茱萸就忍着疼伸胳膊伸腿给她看,力证自己好得七七八八可以去药堂打杂了。

因为茱萸坚持,蘼芜也知道她的顾虑,虽有些不忍,还是顺茱萸的意带她去药堂,照顾她身体弱所以走得很慢,还一边跟她闲聊转移注意力,于是就说起了苏牧廷错把不醒花当新月花摘了之后昏迷三天的事,这件事,神宫弟子间已传为笑谈,蘼芜说着笑着,茱萸也忍俊不禁,直到来到药堂,见到与狼相遇那天出现的刀疤那人和胆小公子正等着巫医拿药,茱萸瞬间腿软,下意识就想转身跑掉。

“蘼芜见过九公子、苏公子。”蘼芜大大方方和两位请了安,姬元瓒目光斜斜看了他们一眼,苏牧廷笑着点头,面露尴尬,大概也知道自己丢了人,然后他就看到了刻意往后躲了躲的茱萸,立刻将话题转到茱萸身上:“茱萸姑娘,你伤好了吗?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就下床走动?被狼咬可不是闹着玩的。”语气好像跟茱萸多熟似的。

茱萸不自然的笑笑,蘼芜以为她是害羞,于是为她解围:“狼毒倒是清了,就是伤口还没长好,红通通的看着怪吓人,我也要她多休息两天,她却不肯,怕人闲话,非要来药堂帮忙。”

蘼芜回着话一边心里快速想着苏公子如何会认识茱萸,很快便想起来茱萸上山来那日,苏公子大喊“被狼咬的那个姑娘”,心里不禁对苏牧廷有些不满,见到一个姑娘家被狼咬了竟然不施以援手,但转念一想,苏公子乃是世家望族出身,人命在他们眼里什么稀罕,那位九公子不更是连咬伤茱萸的狼都弄回来养着了么,每日里还得神宫好吃好喝伺候,待遇不知比茱萸这个活生生的人好多少倍,想到这里,刚才还温柔灿烂的笑容收敛起来,回身拉住茱萸进了药堂一边冲巫医说:“巫医婆婆,我把茱萸给您带来了。”

巫医眼皮也没抬,挥挥手让药童带茱萸出去,蘼芜顺便跟出来笑得甜甜的安慰茱萸放宽心然后便自忙去了。

第一天在药堂,茱萸无事可做,一来巫医知道她身体未好,二来除了山野里常见的药材,稍微珍贵些的她都不认识,第三她也不识字,就算上头写着名字让她分类也会搞错,然后她就在药堂的晾晒场闲闲的待了一天,晚上蘼芜上晚课,巫医这里没什么事了茱萸就自己慢慢走回去。

以前刘媪还在神宫做粗使杂役时时常把茱萸偷带进来替她做活,所以茱萸对神宫也不陌生,起码人迹少至的花园的雪她是扫过一年又一年的,那时候就算刘媪总是把凉掉的饭食留给她一点她也觉得极好,毕竟比家里淡而无味的野菜和粗面好吃多了。现在走在神宫茱萸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从此后,只要小心谨慎,衣食应该无忧了吧?像她这样出身,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的幸福,至于刘媪夫妇,最好他们因为做了亏心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两不相干。

☆、刘媪上门

回到蘼芜的居所,蘼芜还没回来,她的小侍女正忙着添香煮茶磨墨,茱萸不方便做别的就帮忙磨墨,一直到很晚蘼芜才回来,满面喜色,说太卜大人命她随同二师兄过两日下山办事,要去很繁华的一座城邑,来回大概要个把月呢,兴奋之余,蘼芜又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下山,对俗世并不了解,小姑娘,想看热闹又怕丢人,于是就翻箱倒柜找书想研究一番,翻找到半夜无果在侍女的劝说下洗洗躺下,却忍不住时不时和茱萸聊上两句,直到快天亮蘼芜才睡去,茱萸反倒精神了,睁着眼睛到天亮。

这一天,九公子姬元瓒和苏牧廷启程回京,太卜大人率神宫弟子恭敬送至山门,再有大弟子墨箴,二弟子莫寒护送至山下,虽隆重繁琐,跟茱萸这等下等杂役是无关的,倒是过了两天蘼芜下山去茱萸很是舍不得,虽然蘼芜安慰她一切不用担心,但茱萸仍旧惴惴,仿佛忽然离了母兽的小兽,彷徨无措,甚至想厚着脸皮随蘼芜前去,想想终归没好意思提,不想让蘼芜为难。

蘼芜一走,茱萸扳着手指数日子,觉得甚是难熬,药堂那里药童们知晓她和蘼芜交好因而也就有意无意的排挤她挤兑她,对她伤口未愈这事故意视而不见,渐渐就把繁重的活计交给茱萸,每每累得茱萸晚上回去时腿是软的,手臂是颤的,伤口也因为时常拉扯总是长不好,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晚上打了水洗一洗,能瞬间疼走所有的睡意。

就算这样,茱萸仍旧觉得满意,每晚回来,虽然蘼芜和小侍女都不在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她仍旧要换上两盆水,把家具擦拭一遍,甚至蘼芜养的花的叶子落了点灰都要擦干净,做完这些,偶尔茱萸会在小小的书柜边站一会儿,这书里的每一个字蘼芜都识得呢,茱萸在旁看过,那些字曲里拐弯的,看着就好难,蘼芜翻书的速度却极快,真的……好羡慕。

如果她也识字多好。

在茱萸心里,竹简和纸书都是神圣的,像她这样的俗人连碰一下都没有资格,所以,当蘼芜和侍女都不在,这些神圣之物对蘼芜来说就有了致命的吸引力,好像她能碰触一下,翻开瞧瞧就不这么无知似的。

就拿一本翻看一下,偷偷的,不弄坏应该没人会发现的。

茱萸对自己说着,手指轻轻划过书脊,来回两遍才终于抽出一本薄薄的翻开,字她当然一个都不认识,只是白纸黑字似有魔力能将她的目光黏在上面舍不得移开。

“怎么是你?”门口忽然传来冷冷的饱含着不悦的声音吓茱萸一跳,不小心把书页扯裂,虽然刺啦声不很明显,但茱萸吓得血都要冷了,她闯大祸了,扯坏了神圣之物,还被人抓了个正着。

抓住她的这个人她认得,几年前她被派去清理静修场大雪的时候不小心把雪扫到他脚上,被刘媪按着跪地请罪,他只冷漠的扫她一眼即走开,跟看一只爬过的蚂蚁没什么两样,刘媪却拎着她的耳朵骂了半晌,让她以后“睁大狗眼”看清那是神宫第一弟子墨箴公子,以后别腌臜了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茱萸对墨箴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一看清他的脸茱萸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头低低垂下,含胸驼背的瑟缩模样。

看着跪得麻利又一副“心虚”模样的茱萸,不知前因的墨箴自然以为茱萸是趁着蘼芜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怎么被人发现就怕成这样?墨箴对茱萸的鄙夷不由得增加了一分,蘼芜师妹善良单纯,救了茱萸也便罢了,若天天这样相处难保不被带坏,这个茱萸还真是留不得。

墨箴打定主意,冷冷瞥了眼茱萸就走了。

虽然听到墨箴离去的脚步声茱萸还是没敢动,过了半晌才敢偷偷抬头看看门口,长长出了口气,这位墨箴公子当真是好可怕,她手心里硬生生吓出了冷汗。

原以为此事过去的茱萸万万没想到,第二天自己还在去药堂的路上就被神宫负责洒扫的主事拦住,这位主事以前管着刘媪,所以也认得茱萸,也不跟她客套,直接说上头有令将茱萸调离药堂,负责静修场的一切洒扫之务,并搬到杂役房与人同住。

清扫静修场是清净的活儿,只是要耗着时间要千万分小心,神宫弟子静修时不能受到丝毫打扰,而神宫又很有一些勤奋弟子,天还未亮就到此落座,也有修行到半夜方才离开的,而她必须在静修场无人时方可打扫。

茱萸知道和墨箴有关,否则以她这样谨小慎微在神宫里来往的仆役怎么会由“上头下令”?茱萸认定是自己昨夜翻看神宫书籍惹得墨箴不喜,神圣之物果然是不能随意碰触的,不知道她勉强补好的那页书被发现之后会不会连累蘼芜……想到这些,茱萸对自己行将面对的辛苦便不以为意,一心一意担心起蘼芜来,惆怅得很。好在和茱萸同住的女孩子芳荪性格和软不难相处,因大茱萸两岁,对她还颇照顾。

蘼芜不在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茱萸的伤一天好似一天,因为活计的关系,经常在神宫都沉寂之后她还在勤恳干活,天气越来越冷,山风也越来越大,带来许多落叶枯枝,打扫起来不太省心,每天都是一身汗回房,无论多晚,芳荪都等着她,这令茱萸十分过意不去,过了几天发现芳荪睡很晚,她手里的绣绷好像就没放下过,为此芳荪反倒不好意思,有天下午时分芳荪拿了几根竹竿和一些粗布回来,竟是怕扰了茱萸睡眠要给她搭一座帐子,茱萸大力拒绝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生生隔成两个空间自然就感觉生分,再说不过一盏油灯又能影响到哪里。

因为这件事,芳荪对茱萸又亲近了些,有天早上起床时茱萸发现枕边有一件布料虽不精美但做工细致的裲裆,显见是用了心,睡她对面的芳荪正从枕头上爬起来,茱萸抱着裲裆很诚恳的道谢,芳荪摇摇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也没见你加衣服,要再过几天才领新的,你先穿这件将就着,别嫌弃是碎步拼起来的就好,等布料下来,我给你做件最好看的。”

芳荪这件裲裆真是雪中送炭,那个白天下过秋雨之后,夜里一下子就觉到更深的寒意,茱萸穿得暖和,虽然顶着绵绵细雨,心情还不错,不自觉哼起了歌谣,打扫起来也觉得轻快许多,等一切收拾好,蓦然回首,却赫然发现入口两根杆子挑着的风灯下一道黑影矗立,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所以也看不清那人的脸,不管是谁,他成功的把茱萸吓了一大跳,立刻举起手中的扫帚做出防备的姿势,那人却不动,长发和袍袖随风舞动着,对峙一会儿,他转身飘然离去,茱萸虽好奇那到底是谁,细一想,左不过是神宫勤奋弟子,于是也就不去细想,将扫帚簸箕归拢好拔腿就往回跑。

跑回房里,芳荪煮了些红枣水,正在小泥炉上热着,茱萸喝几口,仿佛就把刚才的怯意给淹没了。小泥炉是茱萸仗着在刘媪家练就的本事自己和泥搭的,竟然十分管用,芳荪从厨房弄来一口小锅,烧些热水在冬日里极好。

茱萸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挺好,除了静修场,她平时闲着的时候也到处去帮忙,想在神宫安稳的,勤快些总没错,安了心的茱萸几乎忘了在刘媪家的苦日子,一心盼着蘼芜回来。

就在蘼芜快回来的前两天,茱萸在厨房帮忙腌葵菜,忽然冲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架起茱萸就走,她们孔武有力,茱萸使劲挣扎也挣不脱,问她们去哪儿也不说,直愣愣的架着茱萸走。

想着自己没犯什么规矩,每天老老实实干活,怎会招来这等凶煞?偏又挣不脱,茱萸再次体会到何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颗心几乎要吓得碎了。半路遇见来寻她的芳荪,想让芳荪去找人就自己,一张嘴却发现者神宫里除了蘼芜她没有任何依靠和指望,蘼芜又不在神宫。

她这次大概是完了。

茱萸能想得再多再长远,也绝没料到是刘媪找上了门,彼时刘媪立在神宫一位主事的身边,不停用袖子抹眼泪,见茱萸被押进来立刻扑上来,两手抓着茱萸的胳膊上上细细仔细打量,嘴里还说着“我的女儿,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害我和你爹爹有多担心……我和你爹爹借钱回来不见你,都要吓疯了,到处找也找不到,好在神明保佑你碰上了好心的蘼芜姑娘救了一命……”

神宫主事显然对他们家这点破事不耐烦,打断了刘媪的假情假意的哭号告诉她,茱萸是蘼芜姑娘留下的,即便你要带她回去,也要等蘼芜姑娘回来才好,蘼芜姑娘三两天就回来,你到时再来神宫走一趟吧,听他这样说,茱萸的心稍微放下了些,蘼芜回来会为自己做主的。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送红包,红包,红包……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一声“保重”

主事的说罢就要拂袖而去,却被刘媪扑通跪下挡住了去路,涕泪齐下,悲痛之情仿佛死了丈夫似的,嘴里更是翻来覆去说着茱萸不过是一个小小下人怎么敢总是劳烦蘼芜姑娘,况且,就算蘼芜姑娘回来,以蘼芜姑娘的通情达理,难道还能讲出不让父母带孩子回家的道理?那架势就是今天一定要带茱萸回去。

主事的面色一顿,显然心中有所思量,应是态度有所松动,茱萸的心就凉了,刘媪是个泼皮妇人,为了达到把她带走的目的就算在神宫扑倒在蘼芜面前闹腾起来也做得出,刘媪做得出,茱萸却不想蘼芜再被自己牵连毁了前程,看来,陇西自己是一定要去的了。罢了,就随刘媪回去吧。

茱萸定了主意回主事的话愿意回去,刘媪为了证明自己真心对待女儿似的,立刻眉飞色舞拉着茱萸的手说起眼看她生辰在即,就要及笄,她们早为她寻了好婆家,不日嫁过去就能过蜜罐里的日子了,七七八八说了一堆,茱萸挣脱刘媪的的手,不冷不热说道:“婚姻大事,全听父母之命,哪怕朱大是傻子我也会听话嫁过去的,毕竟朱家杀猪宰羊,天天能有肉吃。”

刘媪哪里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嘲讽,立刻面露狠毒之色,但随即又换上笑脸劝慰茱萸,朱大不是傻,是憨厚,等你这个机灵人嫁过去早晚不还是你当家?那副卖女求荣的嘴脸活生生的让人犯恶心,茱萸没心思再跟她争辩,正正经经的给主事的行了个礼,请他等蘼芜姑娘回来转达她的谢意,还请蘼芜姑娘不要再担心她,她会好好的,还有她想回去收拾下衣物也跟芳荪道个别。主事的因为茱萸的识相所以点头应允,刘媪倒是怕她跑了,巴巴的跟在后头想一并去。

天寒地冻的温度,此时也比不上茱萸的心寒。

正走着,前方过来一行人,茱萸打眼一瞧,是墨箴并几个神宫弟子,看看日头,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是要去静修了,茱萸就侧身低头立在一边给他们让路,眼看几人就要过去,忽然听到云兮清脆的声音:“茱萸?你不好好干活,跟刘媪这是干什么去?”

刘媪又厚着脸皮把刚才的说辞讲了一通,点头哈腰,谢到的谢不到的都谢了,谄媚的像她的那条癞皮狗,茱萸咬着唇,偷偷看一眼墨箴,她知道墨箴在神宫里的地位,如果他开口留人,哪怕刘媪也是不敢再来闹的,可她看得出墨箴是很讨厌她的,此时应该恨不得她快点离开。

茱萸不吭声,兀自向前走,刘媪赶紧跟上来,一边大声训斥茱萸没规矩,茱萸不理,闷头走路,眼看山门就在眼前,茱萸心情沉重,这一脚迈过去就又跌落回泥沼里,以刘媪的性格哪怕是捆着也会把她看得牢牢的送上朱家的花轿。

这边,和茱萸擦身而过的神宫弟子们,只有云兮投来了怜悯的一瞥,但也只是怜悯,与对神宫每次祭祀要杀死的牺牲一样,没有区别。

下山的路上,茱萸不止一次冒出“推刘媪下山”的恶毒念头,甚至有那么一次,她的手已经鬼使神差的举起,却在看到刘媪那一脸得意的时候放弃了,刘媪不是要用她交换傻子家的丰厚嫁妆吗,那她不如在成亲那天逃掉,让刘媪人财两失,对她来说被人追着要债那才是真正的难受。

平平静静下了山,不出所料,刘媪果然在她房外加了锁,吃喝拉撒的时候才给她开门,茱萸在房里透过稀疏的木板缝听闻着一群鬼祟婆子来找刘媪,连她们朝这边打量的猥琐眼神都看得清楚,她们经常特意提高了嗓门说着为茱萸“盘算”嫁进朱家如何拿捏住朱家人当家做主的屁话,然后忽然就压低了嗓子说些什么,随之而来就是令人作呕的笑声,总归不会是好话,茱萸也不闹,任她们演戏。就连刘媪拿来簇新的嫁衣茱萸也冷静收下放在一边然后定定的看着刘媪,直看到刘媪喜气洋洋的脸变得恼羞成怒才垂下眼皮再不搭理。

眼看和朱家敲定的吉日就要到了,刘媪才放心,对茱萸,她真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从小就像个闷葫芦似的,就喜欢用眼睛直勾勾看人,总要把人看得不舒服才罢,常和她混迹在一处的婆子们说大概茱萸被捡到的地方离坟地不远所以沾了鬼气才不阴不阳的,耳朵里听进了这话真是越看茱萸越觉得她少了人气,如今总算要把这不顺眼的丫头弄走,刘媪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但一想到主事的说蘼芜姑娘三两天就回,她开始还有些担心蘼芜会来要人,眼看吉日将至神宫也没一点抢人的动静刘媪才真正放心,她就说嘛,蘼芜姑娘堂堂神宫弟子,难道真会关心一个粗使丫头的命?

蘼芜如期回到神宫,因要将旅途中事向太卜回报,又要补上落下的课业所以忙得团团转,没见茱萸也只以为她还在药堂帮忙,直到稍闲了些才向云兮问起,云兮便将刘媪那番说辞讲了一遍,蘼芜虽觉刘媪对茱萸实在坏,但想必给茱萸找好婆家应该是真——就算不喜欢茱萸,但刘媪爱财,家境殷实人家才给得起多些彩礼,思量了一番,蘼芜觉得对茱萸来说这也算时来运转,毕竟茱萸和他们不同,总不能在神宫做一辈子的杂役,终是要出去嫁人,到时年纪大了更不好寻好人家,如此甚好,这么一想,蘼芜替茱萸高兴起来,高兴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处境,没有高门背景,将来太卜不在谁还会庇护她呢?思及此心头不禁涌起淡淡的哀伤。

虽然为自己将来担忧,蘼芜还是真心为茱萸高兴,想送茱萸些贺礼,但身在神宫,平时都是黑色衣袍,胭脂水粉没有,首饰更是没有一件,她一时还真找不出能送的出的礼物,思量很久,蘼芜趁侍女不在从箱子底翻出个小小包裹,打开,是一条折得板正的襦裙,粉色的,绣着鹅黄和水蓝的蝴蝶与花朵,煞是可爱,蘼芜摩挲着光滑的布料,嘴唇不自觉抿起,很舍不得,但还是咬咬牙将包裹系好,虽然心爱,但这辈子大概没机会穿了,送茱萸吧,喜庆。

想要下山见茱萸这事儿蘼芜可不敢劳烦太卜大人恩准,也不想让大师兄为难,于是便想去磨好脾气的莫寒师兄,莫寒磨不过她答应偷偷带她下山,蘼芜把小包裹两手紧紧攥在身前,好在衣袖宽大瞧不出什么。

师兄妹二人到刘媪家时已是黄昏,正在烧饭的刘媪见蘼芜不请自来,紧张得手一抖将正要磕破的鸡蛋捏碎,蛋黄蛋清从指缝中淌下来,弄得满手都是,刘媪撩起围裙擦了一把就谄媚迎上前:“我说今天怎么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人登门,莫公子,蘼……”

莫寒不耐烦听一个婆子絮叨打断她直言让茱萸出来,刘媪那张脸阴晴不定,带着防备,茱萸的声音从西边破烂的木板屋中传出:“蘼芜姑娘救我一命,你连让我当面道谢都不肯,传出去让人怎样讲你我没心肺?你放心,我不会跑了的。”

刘媪这才磨磨蹭蹭开了门,蘼芜迈进门去,她就立刻将门掩上,自己杵在外头不肯离开,莫寒也不搭理她到柴门外等着去了。

茱萸原本以为蘼芜是来寻她回去,连推脱之词都想好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因蘼芜的一声“恭喜”生生咽了回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蘼芜拉起她的手,声音低低的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大概是不怎么甘愿,但是你也知道,这里靠不住,山上也不能待一辈子,你总得找个依靠,我出去走了一趟,略微也知道,除了神宫子弟,大概这世上的女子都要走这一遭的,甘心不甘心……也别无他法,你明白吗?”

茱萸不明白,但她还是顺着蘼芜的意思点了点头,还安慰蘼芜不用替她担心,朱家家境殷实,人也勤劳本分,她没什么不满意的,蘼芜这才露出放心的笑,眼见房里越来越暗,茱萸便催蘼芜回去,她是知道神宫规矩的,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晚课,若非情况特殊所有弟子均不得缺席,蘼芜答应着走一边麻利的打开她一进门就放在膝上的小包裹,露出那件美丽的裙子,茱萸在镇子上见过姑娘们穿花裙子的,可没有哪一件有这么好看,那栩栩如生的花朵和蝴蝶,还有看一眼心情都愉快起来的粉嫩颜色,她敢说,方圆十里的女孩子们如果谁拥有这条裙子做梦都会笑醒的,茱萸看着裙子,眼睛里流露出自己所不知道的渴望。

茱萸喜欢这裙子,可她见蘼芜手指轻轻划过那振翅欲飞的蝴蝶便知这一定是蘼芜的心爱之物,不由得心里十分感动,她不过一届贫家女,能和神宫弟子蘼芜成为朋友已是莫大的福分,怎么能再夺人所好?是以,茱萸虽然喜欢却在蘼芜把裙子放到自己手上时又轻轻的推了回去,蘼芜又无声的推过来,如此几番,蘼芜蹙眉说道:“你再不收下我就生气了。”手上略用了力把裙子放到茱萸手里,不知是为了让茱萸收下还是狠心让自己放下。

两人都知道,今日一别,虽以后还是一个山上一个山下,这辈子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一肚子要互相叮嘱的话,四只手交握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就默默坐着,听到刘媪在外头故意大声说着“杀鸡煮秫招待贵客”的鬼话蘼芜拍了拍茱萸的手。

“保重。”

两人异口同声,放了手,茱萸跑去开门送到柴门外,直到蘼芜和莫寒的身影消失。

“嫁祸”

刘媪彻底松了口气,对茱萸稍微和善起来,为了出嫁时候好看,特意把茱萸挪到刚收拾出来的西屋,虽也不怎么样,但起码不臭不漏风透雨,新作的被子也是软软暖暖的,自有记忆以来,这是茱萸在刘媪家最舒服的一次,刘媪看她的眼神简直像看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大概是看茱萸好像已经认命,刘媪对她看管得松了些,在朱家送来新嫁衣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催茱萸去试,刘媪是个顶会算计的婆子,看准朱家求娶茱萸的诚意便咬定自家穷得连嫁衣都准备不起,更别提嫁妆,摆明一毛不拔,丝毫不为茱萸白身嫁进去后遭遇什么样的轻贱担心,朱家送来的嫁衣料子普通,绣工也一般,裙摆处还有跳线,被强套上这衣服,茱萸脸上一丝喜色也没有,就像她从小到大将就而成的人生,让人一点兴奋的劲头都提不起,于是匆忙脱下草草团起放在一边。

再不愿意也到了出嫁那一天,附近几户同为神宫种植蔬菜粮食的人家都赶来凑热闹,七手八脚的给茱萸绞脸、涂抹胭脂口红,硬是把挺清秀的茱萸化成了白脸衬着通红嘴唇的吓人模样,因为朱家没送来头冠,几个婆子就用便宜的假花凑数给插了满头,看着那缺角铜镜里的自己,茱萸都给吓了一跳,立刻低头不敢再看,婆子们以为她是害羞,说笑着把盖头蒙到了茱萸头上。

和刘媪一样,朱家也是急的,黄昏未至,就敲锣打鼓来迎亲,相较以前茱萸在镇上遇到的迎亲队伍的喧天声响,朱家的锣鼓显得敷衍多了,并且因为朱大的“特殊”,诸多迎亲礼节都省略了,只给刘媪夫妇拜了拜便登门入室接新娘。

茱萸心头怎一个悲凉所能形容,被婆子搀扶坐进轿中,外头又放了一挂鞭炮就起轿了,茱萸扯下盖头,想偷偷将轿帘掀开一角查点下人数也好心中有数,还没伸手帘子却被掀开,一张傻笑的脸蓦地出现与茱萸四目相对,但凡常去镇子上的人没有不认识朱家大傻子朱大的,其实朱大人长得还算周正,不声不响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正常人,但只要他嘴一咧傻相便妥妥的显露无疑,之前茱萸见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现在这么近,吓得茱萸紧紧攥住盖头,手放在领口处,一副防备之姿。

“娘子!”朱大憨憨的一声,配着他的笑,让茱萸胃里一阵翻腾,忙不迭扯过轿帘,朱大伸手来抓,在茱萸看来那简直是饿狼抓鸡一样,好在外头有人拽走了朱大,茱萸的心噗通噗通狂跳半天才慢慢平复,和这么个傻子过几天就得吓死吧?她得跑,而且时机不多,一是刚离出云山时,那儿跑向密林比较方便,但茱萸不打算在这儿逃跑,一来是离神宫太近,她不见了刘媪恐怕又要怪蘼芜撺掇了她跑回神宫,闹起来对蘼芜不好,二来,她是要永远离开这里,自然是要离镇子越近越好,镇子人多,躲起来容易,混出去也容易,所以茱萸决定在快到镇子的一处陡坡处逃走,她知道那儿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跑下去就可以绕着镇子边走掉,安全一些也少走些弯路,但有一点不好,她得在山野里露宿一晚,要是碰到狼啊熊的只能自认倒霉。

这些都是茱萸早就打好的主意,紧张的手心直冒冷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迎亲队伍继续走着,根据脚程,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茱萸察觉出了不对,她听到了急促有力的马蹄声,而且马匹数量应该不少,声音让人直发慌,心头莫名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锣鼓声戛然而止,队伍也停下了。茱萸坐在轿中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和外头的冷凝气氛,马蹄声越来越近,迎亲队伍一点声响也无,茱萸也一样不敢发声,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在轿子里,人就是这样,在危机时刻,哪怕一个不堪一击的遮蔽物也会让人生出一丝能侥幸躲避的错觉,她甚至还安慰自己,这可是神宫附近,即使那些匪徒也不敢轻易到这儿来冒犯神灵的,若是官兵就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定然只是路过而已。

耳听着马蹄声已渐稀疏,茱萸拍拍胸口正要松一口气,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胸前传来轻微的刺痛感,那寒光又倏地消失了,刺痛感从那一点开始像水波一样扩散,茱萸低头看看,粗陋的嫁衣上一道细细的割痕,连血都没有喷涌而出,可是好疼。

“大人,已全部解决。可是,若被主上知道我们杀了百姓……”

“事关神宫兹事体大,宁可错杀。”这道声音冷得让茱萸牙齿都打颤,她甚至透过轿帘感觉到一道杀人的目光,那阴冷的声音说着:“去查看轿中人死了没?不能留一个活口。”

听到脚步声走来,茱萸手脚冰凉,脑子里回忆不起任何关于“死相”的画面,情急之下听从本能死死屏住呼吸歪头靠着轿子,希望能骗过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她真的不敢抱啥希望,宁可错杀不能留活口,估计她这“尸体”上还得挨一刀。

当轿帘被粗暴地用剑割断、那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的时候茱萸已经不抱任何侥幸存活的念头,只希望这一刀利索点,别那么疼,眼泪都吓得流了出来。

死亡没来,杀气渐渐远离,但茱萸还是一动不敢动,浑身都要僵硬了,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才试探着睁开眼睛,帘子已被割掉,茱萸可以看到轿前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长这么大茱萸第一次见这么血腥的场面,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加上胸前疼痛不堪,茱萸手脚并用才爬出花轿,挣扎着站起踉跄没走几步,裙摆忽然被抓住——用魂飞魄散已不足以形容茱萸的恐惧,她死死闭起眼死命拔出裙摆却听到朱大那憨憨的声音唤了声“娘子”,茱萸不敢回头,趔趔趄趄的走远了。

走了半天工夫,胸前实在疼得难以忍受,而且因为走动,原本干净的伤口已经溢出血将衣服染湿,腥腥黏黏的实在不舒服,周围无人,茱萸躲在草稞子里脱下喜服一层层解开里面的衣服露出伤口,半截手指宽的一道伤口,显然剑锋锋利,削肉如泥,伤口没有翻开,甚至只是分开那么一点点,方便血冒出来似的,虽然是大不幸,但因茱萸计划着逃走,到陇西又是山高路远,茱萸怕自己有个三病五灾所以带了些磨成沫的常见草药,只是没想到连镇子都没踏出一步就派上了用场,有之前狼咬的经验,茱萸给自己上药包扎顺手了不少,就是寒冷天气里要脱光衣服包扎冷气彻骨十分不好受,处理完伤口茱萸冷静了不少盘算自己何去何从,然后又想起一件事。

刚刚她听到花轿外的人说“事关神宫”,又不能走漏风声,怎么想都是要对神宫不利的意思,神宫怎样茱萸不关心,但神宫里有蘼芜她就不能假装不知道这事,至少若神宫有难她可以带蘼芜一起逃亡。

茱萸不傻,知道那群人若来者不善肯定已将神宫包围,她要找一条隐秘的路上山,亏她之前总在山里跑来跑去打野味茱萸很快就定好了路线,那条路直通神宫后园的一个狗洞,简直再隐秘不过了。

和上次的狼狈相比,茱萸这次还算好,但这条山路崎岖难爬,天色又渐昏暗,加之上次遇狼的恐惧,茱萸这一路爬得胆战心惊,林间偶尔一声鸟啼也吓得脊背发紧,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身满头的汗才爬到神宫高墙之外,那时天已黑透了,茱萸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神宫里一片死寂。

茱萸担心刚才自己经历的一幕已经在神宫再次上演,立刻试探着推开遮住洞口的树枝爬了进去,后园安静得过了头,连平时点着的灯笼都黑着,倒是方便茱萸前行,她心里没那么多盘算,只想快点找到蘼芜,就趁着夜色的遮掩溜着墙根跑去蘼芜的住处,也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