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是吧?”苏朝歌想了想,喊来丫环,让丫环去账房那里支一贯铜钱拿来,啪的放到茱萸面前,手一摊,“拿去,只要你独自在晋都平安生活半月我就再送你铜钱千贯马车一辆奴婢两人去周游天下。”苏朝歌很笃定的好像她在晋都活不过半个月似的。

“钱就不用了,在您府上叨扰这么久,苏大人你都没收过我一文钱,我哪好意思再伸手拿,那,就这么说定了?”茱萸喜气洋洋,眼睛里光彩几乎要溢出来了。

看茱萸欢快离开的背影,苏朝歌冷哼,死丫头,有你哭的那天。

茱萸回到房里,仔仔细细把房间整理一遍,床单被褥床幔都拿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大熏笼上烘,一想到自己能去实现周游的愿望了高兴的哼起了歌谣,看看东西都收拾好了,茱萸拿起自己的小包裹去跟苏朝歌道别,苏朝歌说:望你不要哭着回来。茱萸知道他正气自己的“不识好歹”不跟他计较,真心谢过他多日来的照顾后会有期之类就走了。

迈出苏府的大门,那远远的压抑的城墙似乎都顺眼了呢,眼看就要拐出巷子口,只见宣墨笺带着两个人飞骑而来,看到茱萸他勒马停住,问她到哪里去,茱萸说随便逛逛,宣墨笺就一脸便秘表情说道:“恐怕茱萸姑娘你得先跟我回苏府商议一件事方能出去,逛逛。”

“什么,什么事?”心忽然跳的厉害,好像有危险要降临。

宣墨笺下马,对着茱萸长长一揖,简直是对长辈的礼节了,茱萸吓得退后一步:“宣公子,你要干什么?”

“茱萸姑娘,我对不住你啊,我哥要娶你回府……”

时间再一次诡异的凝滞了,茱萸看着宣墨笺:“宣公子,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害我?要不,你能不能装作没看见我?”

宣墨笺思量半晌,扭头看向一边:“你走吧。”

“顶多我就被我爹痛打一顿。”

茱萸继续走。

“苏公子被牵连而已,想必苏公子也不在意的。”

茱萸脚步略停了停又继续走。

“再大不了十公子问起,在晋王面前治我们府上一个欺瞒之罪,正好有机会可以整治我爹和大哥。”

茱萸停下,转身走回到宣墨笺面前,看他又升腾起希望的脸,茱萸说道:“宣公子,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引起我的愧疚之心,我告诉你,没用哦,我从出云山到晋都,为了他人的前程和目的一直被人摆布,早就受够了!麻烦转告你爹和你哥,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白费心思了,希望我们后会无期。”

宣墨笺愣愣的看着茱萸走出巷口,向右一转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说得义愤填膺,一点也没耽误拐过巷口之后茱萸姑娘的拔腿狂奔,晋都冷硬的风用力的阻挡着她的前行,茱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拼命的跑,再也不来晋都这鬼地方。

跑过茶行,跑过衣帽铺子,跑过香气四溢的酒肆,又跑过贩卖各种小玩意的路边摊,茱萸跑得肺都要炸开,想停下来买一只水囊,脚步没停稳只觉自己身体后倾,毫无防备的摔了个四脚朝天,不是路滑——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围了上来,不怀好意的嘿嘿笑着:“哼,这位姑娘,咱们可又见面了。”

是上次和茱萸打过架的几个大乞丐,难为他们记性这么好,多少天前的事情还记得,茱萸对比了下敌我情况,发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打不过那就只能走为上计,体力已耗光,硬拼古旧要被打得苏朝歌都认不出她来,看来,只能破财消灾了,茱萸故作惊讶笑着站起,双手袖起来,在袖中数了五枚铜钱,想了想,又塞回去一枚,然后忽然指着乞丐身后说:“呀,谁掉的铜钱!”趁着乞丐回头的空儿把手中铜钱用力扔出去,只听“叮当”几声脆响,几个乞丐已奔过去捡,领头的那个大喊:“抓住她还有更多。”

再次奔跑起来的茱萸听闻此言泪奔了,这乞丐怎么这么有想法啊,不行了,她要跑不动了,谁来救救她,老天终于听到了她的请求,派了一个骑着枣红马的英雄来救她了,那英雄沉声喝道:“光天化日,王城之中竟有如此无法无天的泼皮臭丐欺负良家姑娘,把他们通通给我捆了扔出王城,姑娘,你……咦,这不是大祭司的爱妾吗?怎么独身出来逛街,来人啊,快,马车牵过来,送宣府如夫人回府。”

“喂,我……我不是什么如夫人,你们认错人了,喂!”随着咣当一声车舆门被关上车轮辘辘向宣府疾驰而去,茱萸使劲拍门板,甚至要从车窗爬出去——窗户太小而作罢,就这样,茱萸手掌捶得生疼,嗓子沙哑着被送进了宣府,整个人像一条脱水太久的濒死的鱼。

接到下人来报“小侯爷说送如夫人”回来这个消息时,宣氏父子齐声问道:“谁是如夫人?”

下人表示不知道,宣家父子匆忙赶到前厅,不管怎样,小侯爷登门,他们还是不能怠慢,所以,一进大厅,见到小侯爷旁边站着的那个一身灰暗垂头丧气的人影时,只扫了一眼,以为是个丫环,小侯爷说街上遇见她被乞丐追,宣家父子才齐齐把目光重新投到她身上,宣谨言是全然不解,宣墨箴仍旧是冷冰冰。

送走小侯爷,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茱萸心里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她又不欠他们钱,也没有把柄在他们手里!

宣谨言力争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点问道:“苏小姐,你怎么会碰到小侯爷?”

“首先,我不是苏小姐,是宣小公子随口说的,第二,我因为我不想高攀宣大公子给他做妾,所以就偷偷跑了,没想到碰见前些日子打过架的乞丐,又不幸被小侯爷看见,更不幸被他不由分说送到贵府来,就这样。”虽然对达官贵人还有点怕,可若不说恐怕一生就被“糟蹋”了。

“苏小姐是嫌弃犬子吗?”

这是茱萸第一次真正和宣谨言面对面,那种高位者周身自带的压迫感时时令她感到压抑,虽然宣谨言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和蔼,但他那双貌似温和的眼睛里肯定隐藏有不知多少暗流,就像仙音泉,雷声响起时它就会有如音乐的声音,雷越大它的声音也越大,前来围观的人只感叹它的美妙乐音,却不知曾经多少人被那终年无波的泉水吞没。宣谨言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所以在宣谨言问话的时候她也在逼着自己努力思考怎样回答才能不激怒宣谨言。

答案是:实话实说。

茱萸自知自己的分量,宣墨笺说什么跟十公子有关一定只是为了吓住她的,十公子那么贵重的身份难道还会记得宣墨箴有没有娶个小妾?也许这不过就是宣墨箴的主意,因为他还是不死心,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

茱萸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屈膝跪地:“宣公子,如果您还记得,应该知道我在神宫不过是杂使丫头,做些洒扫的粗活,我这样身份的人对那些对神宫有企图的人来说毫无用处,所以被误抓受伤昏迷到醒来后就被他们抛下,歹人的来历我真的丝毫也不清楚,就算您再问一百遍也还是一样的,我生而被弃,被养父母如养猪狗一般随便养大,举止粗鲁,毫无礼节,大字不识一个,给您做丫环都不够资格,您何必委屈自己把我弄到身边给自己添堵?不如就挥挥手把我……”

“父亲,大哥,苏公子说他和茱萸姑娘已经定过终身……了,呃,茱萸姑娘,你不是跑,咳咳,出去溜达了吗?”吵吵嚷嚷进来的宣墨笺一看到跪地的茱萸就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第50章 十棍(上)

刚被解除禁足的宣小公子因为嘴太快说错话,又被无情的关了禁闭,宣谨言命人先请茱萸姑娘到二夫人那里坐坐——变相软禁起来,然后父子俩关起门来商议这不知好歹的茱萸姑娘的前程。

茱萸姑娘坐在二夫人对面,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二夫人也一头雾水,前天刚见过还是美衣华服的俊俏小姐,今日就灰头土脸落魄逃荒的模样,不知道之前做过什么出了许多汗,几根刘海歪歪扭扭的粘在额头上很是狼狈,二夫人为她调制了一杯香香的木樨香露亲自放进茱萸手里才柔声问道:“茱萸姑娘,你是碰上了什么难事吗?”

二夫人因之前的事及同在出云神宫待过的原因对茱萸印象极好,此时,这姑娘可怜兮兮的坐在那儿,倔强的抿着嘴,不由得让二夫人生出一股怜爱之心,于是伸手为茱萸把粘住的刘海拨开,露出饱满的额头,她的动作自然而温柔,茱萸看着她慈爱的脸,这就是亲娘对孩子才会有的温柔慈爱吧?从未享受过母爱的茱萸心头一酸,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尽荷叶杯中,像在外面受尽了委屈的小闺女一样,茱萸把重点讲给二夫人听。

“真是一路受尽了委屈呢,可是,孩子,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没有道理可言,没有一个强大的人愿意护着你,恐怕……”二夫人余下的话没说,茱萸当然也能理解其意。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茱萸吸吸鼻子,“如果到头来我不能改变什么,我会去顺从的,不会因此让自己没命,我还要留着命去找我娘呢。”

二夫人眼圈红了红,为了不让茱萸那么难过,拉着她去看自己今早新开的花,然后让丫环去传午饭,茱萸没什么胃口,又不忍拂了二夫人的好意努力吃了一点,都塞在心口,闷闷的不舒服,二夫人命人铺了自己的床让茱萸去躺一会儿,茱萸一上午又惊又吓又累又伤心,躺下没一会儿居然还真的睡着了,只是时不时吸吸鼻子,很是委屈。

“别弄出声响,让她好好睡一会儿。”二夫人边说边走出来,问丫环,“去问问老爷在哪儿?我有事要跟老爷讲。”

丫环来回话说二夫人要见老爷时,年轻的詹氏脸上略过一丝不悦看向宣谨言,有些不冷不热的说道:“青姐姐这个时候不歇一会儿下午不会困倦吗?”对二夫人的不满显而易见,宣谨言也不哄,放下茶杯对丫环道:“让二夫人到书房见我。”

宣谨言离开,詹氏狠狠将茶杯掼到桌上,恨恨道:“这个老女人真是可恨。”

二夫人刚等了一小会,宣谨言就来了,看也没看二夫人一眼便问:“什么事?替那个小村姑说情来了?”

宣谨言一言点破,二夫人倒省了事,大方承认了:“是,老爷,我不知道您和大公子有什么打算,可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用场?如果您实在有用,也不必非得给大公子做妾,就放在府里做个丫环随从不也可以吗?老爷,这个孩子,我看着她就像看见我们那个无缘的女儿一样,看她哭我的心都要碎了,所以才斗胆来求老爷,就把她给我,我看着她,不让她跑了就是了。”

“妇人之仁。”宣谨言有些不悦。

“老爷,求求您。”二夫人语气急切,离开房间之前,茱萸泪痕未干的睡颜让她想起了一岁半就夭折了的女儿,她的女儿得了连王太医都不知道的怪病,因为疼痛,整日整日的哭,脸上泪痕就没干过,离世之前,娃娃的嗓子已经哑了,发出风箱一样的嘶哑声,一张一合的小嘴巴像鱼儿渴望水源,她无能为力,在刚刚那一刻,她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要相信,茱萸是她的女儿转世回到她身边了,所以即使知道会惹宣谨言不喜,她还是冒险来了。

宣谨言不耐烦的挥挥手:“好了好了,不要再提了,萱儿已经逝去十六年了。这个茱萸姑娘似乎很有些硬气,你若能说服她留在你身边你就留着吧。”

二夫人面露喜色,连声道谢就迫不及待走了,宣谨言又叹气不已,青眉和墨笺两个还真是亲母子,一样爱感情用事,好在他还有长子墨箴,否则真不敢想象宣府的未来。

茱萸醒来的时候二夫人正坐在床边绣一只完成了大半的香囊,见她醒了冲她笑笑,很是自然的说:“刚想着也该叫你起来了,睡多了怕晚上又睡不着。”

茱萸翻身坐起来,麻利的将床整理好,挨着半边身子坐下了,如果宣墨箴父子俩不改主意,这恐怕就是她最后一个安眠,想到这儿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二夫人一边做女红一边把想好的说辞讲给茱萸听,略过自己向宣谨言求情一事,说因为墨箴反对,所以宣谨言决定不逼迫她给墨箴做妾,因为墨笺也跑来为茱萸求情,所以宣谨言网开一面,只要茱萸不离开宣府就不必做妾,因为她和二夫人投缘,所以宣谨言让她随侍二夫人左右。

茱萸才不相信宣谨言的好心,归根到底还是变相的把她控制在手里以待他日之用,可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过了要给宣墨箴做妾这一关了,茱萸先是高兴,高兴完了才想起还是要回去苏府跟苏朝歌说一声,苏朝歌虽然也是要利用她,但起码没逼她做妾(茱萸姑娘,你忘了刚才宣小公子说的他和你已经定过终身这件事了吗啊喂!)!这么一比,她心里对苏朝歌就感激起来。

二夫人面露难色,劝说茱萸且再忍忍,过个七八日这件事风头过了再派人送她回去与苏朝歌见面,茱萸人在屋檐下,况且她也晓得宣谨言是不能再去撩惹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点头,心里琢磨着,反正和苏朝歌说好的日期是半个月,这么久怎么也会找到机会回去的。

茱萸特别不情愿的在宣府住了下来,她“离家出走”的小包袱里也只是粗布衣裙,二夫人说不好看,让丫环找了她年轻时候的衣服赏了茱萸,换上倒是正好,重新梳过头发,用淡淡的奶白色丝带绑两个垂環髻就又恢复了娇俏少女的模样,虽然二夫人说宣谨言让茱萸“随时左右”,可二夫人却把她小姐似的,不让端茶倒水不让铺床烘衣,只要能陪她说说话就好,二夫人最喜欢听茱萸讲出云山上的事,听说她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漫山追兔子之类。

二夫人虽和蔼可亲,可茱萸总觉得束手束脚,在苏朝歌府里的时候她把自己当丫鬟,这里帮帮那里帮帮,苏朝歌是个大男人,也不管她做什么,所以她白吃白喝的感觉没那么强烈,可在宣府仅仅待了两天她就觉得自己和那些打秋风的人没啥差别,再三向二夫人请求她才给了茱萸每日里浇花的活计。

茱萸从小就没坐过什么精细活,挑来水一瓢一瓢的浇地可以,拿着小喷壶浇花水量还真是有点拿捏不好,而且二夫人这喷壶不知道谁送来的,壶嘴又长又弯在花丛中不大方便转身,该茱萸倒霉,那天她正踮脚举着壶浇花架最上面的花儿,原本静悄悄的,冷不防听到一声“那个丫环你把上头那多芍药摘下来给我”的命令,茱萸手一时不稳,壶嘴偏了方向,淋到了说话人脸上。

这是年轻女人衣饰怀里张扬,粉白的脸上红唇如血,此时满是怒意的看着茱萸:“大胆婢子,你讨打吗!”旁边丫环立即狐假虎威,“水淋到夫人身上,你是找死吗?”

这是苏朝歌说的佞臣詹起的孙女詹氏,还真是没走样,一脉相承的奸邪之相啊,茱萸放下喷壶老老实实跪下请罪,直说自己手脚愚笨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听到外面这么大声音,正在卧室内指挥丫环找东西的二夫人也赶忙出来替茱萸赔不是,詹氏冷着脸拂袖而去,茱萸知道自己可能给二夫人带来了麻烦,可二夫人却不甚在意拉她起来告诉她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晚上詹氏向宣谨言撒娇告状,话里话外把茱萸说的像是要替二夫人给她这个年轻的宣夫人下马威,宣谨言很直接告诉她既如此以后就不要到处走动自寻不愉快,詹氏怎么想都觉得宣谨言是在护着二夫人,加之她原本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宣谨言一定疼爱的紧,却见他不冷不热,没有丝毫娇宠之意,又把这笔账算到了二夫人头上,不由得火气更盛,一心要寻个由头治一治二夫人。

☆、第52章 凤古先生

车舆里虽然铺了软软的垫子,可茱萸是坐不下的,于是虚虚的跪着,屁股不敢压到腿上,借着车舆外挂着指路灯的微弱光芒,苏朝歌看她这样诡异姿势便问:“死丫头,你不是被打屁股了吧?”

“嗯。”

“为什么?你惹宣谨言还是宣墨箴了?”

茱萸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苏朝歌不知有没有在听,反正她讲完了他也不做声。

“苏大人?你怎么知道我在宣府?还来救我?”茱萸小声发问。

赶车的人回答了这个问题:“茱萸姑娘,老爷派人暗中跟着你,知道你被抓走并送到宣府,所以……”

“闭嘴,苏玉。”苏朝歌不悦打断了苏玉的话,转而才对茱萸说道,“本想让你吃够半月的苦头,但怕你一时被宣家的富贵迷了眼半推半就从了延误我找到凤古。”

苏朝歌的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反正跟茱萸说的话很少有她爱听的,但茱萸现在逃离了虎口,对苏朝歌十分感激,挠挠耳朵,就当没听见他的话,苏朝歌还继续说呢:“听我的好好寻一门亲事多好,也免了这么多三灾六难。”

“是,苏大人您说得对,那就麻烦你为我寻一个好男人嫁了吧,以后我争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没有比这更安稳的了。”

茱萸伤好了些,苏大人又把为她找婆家这事提起,还特意在厅中设了一架只能从单向看过去的琉璃屏风以方便茱萸暗中观察这些人,茱萸虽然反对,但苏朝歌抬出她的那句“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什么事都要替我做主”的话噎住了她。

媒人带来的第一位,是京兆府的捕快,长得方方正正,大概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追捕犯人,所以脸色黝黑,眉目间也带着戾气,但从言谈间还是听得出他的正气,还有他的俸银,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小富还是有余,俭省些,到年底还能结余一些。

茱萸本想若苏朝歌问她意见她就直说还成,可苏大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自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这么黑,天黑了都不容易找到,将来容易吓着孩子,再说,总是到处捉人的行当,容易被人记恨,万一家眷被报复,打伤打残还算命好,被一刀送去见阎王才后悔,不行,是吧?不行吧?”

你都说这么多了……还问我干嘛。

第二个,是个学问先生,家里老父老母开着一间笔墨纸砚店铺,他自己开一间私塾教人做学问,看起来文质彬彬,尤其是,白。

苏朝歌说: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文人多数虚伪又将就虚礼,一天到晚行礼问安就能烦死人,况且,那么惨白的脸,一定是有病。

第三个,是个小地主,在乡下有几十亩田,家境殷实,家中只有寡母,小地主人不黑不白,笑起来爽朗,还有一口很白的牙。

苏朝歌说:不要看着现在殷实,田地都在外头,哪天打了仗被强征了颗粒无收是极可能的,而且他言语间还透着天真,家中一定是强势的寡母说了算,等你嫁过去还不被婆婆给欺负死!

第四个……

第五个……

茱萸说:苏大人,要不还是别找了,你看,我也不能只挑人家的不好,我无父无母是弃儿,暂不提这个,我自己颈上有狼咬的疤,腿上有火烧的疤,就算瞒着嫁给谁怕也是会被休弃,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苏朝歌打量她一番说:“也有道理,世间大多数男人都是肤浅的看脸的低俗之人,还是要认认真真寻一个不注重皮囊的真好男人。”

此事前后折腾了月余最后不了了之,茱萸此次惊吓之后,一直到快过年之前被苏朝歌好说歹说劝出去,苏朝歌还笑话她走路的时候左顾右盼像晚上跑出来偷吃粮食的耗子,为了给她壮壮胆子,还买了支糖葫芦给她,天知道糖葫芦还能壮胆。

“可是苏大人,府里不是有苏玉和文婳吗?您还要亲自采买年货啊?”茱萸不解。

“送给我外公,你以为那天我带我外公是到宣谨言府上白白喝茶聊天吗?”

“都劳烦了把老爷子,我真是过意不去,尤其你外公好像还不大喜欢我的情况下。”

“嗯,那倒是,他是一点都不喜欢你。走吧,给他选的东西可要仔细又仔细。”

苏朝歌就带着茱萸进了一家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古董行,里面没几件东西,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很久没打扫过似的,掌柜的是一个矮小的罗锅老头,脸上皱纹一根挤着一根,如果和树的年轮一样的话,这老人家的年龄大概要数一阵子,苏朝歌和老头说了几句茱萸听不懂的话,苏朝歌就让她在外头坐等,他随着老头进到里面去了。

这古董行老头还真是放心晋都的治安,门就大开着任这些东西尽数落到外人的眼里,也任呼啸的北风卷着尘啊土啊雪花啊偶尔灌进来,坐等的茱萸越等越冷,又不见苏朝歌有出来的迹象,茱萸索性站起来在店铺里踱来踱去啃着糖葫芦。

又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茱萸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马车很是华丽,暗红的整体颜色,车轮上都包裹着牛皮或者羊皮,所以声音很小,看起来就非富即贵,茱萸停下默默的坐回到椅子上,经历了种种事端之后,茱萸觉得在达官贵人面前她还是一动不动把自己当成雕像的好,于是,连头都低下了。

“梁先生的东西取了没有?”马车里忽然传来这句话,原本低着头的茱萸立刻抬头看向马车,难道那是……

车舆侧面厚厚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那一双如星辰般能让人沉溺其中的眼睛淡淡的扫了店里一眼,顺便也扫了茱萸一眼,旋即又放下帘子,“走吧,梁先生似乎在忙,我们改日再来。”

马车缓缓滚动起来,茱萸三步两步跑到门口,眼看着马车向人群中移动。

凤古先生,他怎么在晋都?他的眼睛能看见了吗?茱萸很想追上去问一问。

“苏公子放心,东西一到我就派人给你送到府上。”帘子后传来罗锅老头的声音,茱萸一下子想起苏朝歌要找凤古的事,一时就慌慌张张跳回店里,想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没注意裙角刮在门边的小木架上,脚一带,只听砰——哗啦——咕噜噜——当的声音一连串响起,顺着那个滚走茶壶盖终点,茱萸看见了苏朝歌的黑靴,沿着黑靴一路向上与苏朝歌满满假笑的眼对上。

“苏大人,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罗锅老头立刻说:“不妨不妨,不值钱,就当给姑娘玩了。”

苏朝歌让他一并算了到苏府拿钱就在罗锅老头满脸笑意中带茱萸告辞了。

“你刚才跑到门外做什么?”

“没什么,看看热闹,热闹。”

“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情还以为你遇见了心上人。”

☆、第53章 又死国君

茱萸开始旁敲侧击苏朝歌寻找凤古的原因,苏朝歌悠闲的吃着茶点,脸上又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诡异笑容看着她:“怎么,你是关心苏某还是担心凤古?”

“苏大人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日夜感念无以为报,当然是关心您了,但是,您也知道哈,凤古先生算我的先生,况且凤古先生的眼睛不好,我担心他也不算过分……吧?”

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苏朝歌略略微笑,到了后半段苏朝歌就有点阴阳怪气的,话也是阴阳怪气:“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亲流浪在外,做子女的担心也是正常的,理解。”

和苏朝歌的谈话往往就是这样不能继续下去的,茱萸默默站起身说去帮文婳扫房以备过年,要过年,但苏宅人少,不见热闹,茱萸还是开心,长这么大,这是最像年的一个年,怎么能不期待。

过了小年,跟着文婳茱萸忙得不可开交,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除夕,在文婳的指挥下,一切准备就绪,可过了午时,苏朝歌换了新衣拍拍屁股走人了,说去白府里见白老爷子,主人一走,虽然当夜幕降临后府中各种灯火燃起灯火通明,但总觉得空了一半,吃团圆饭的时候,丫环们不肯陪茱萸一起,文婳见她可怜陪了陪,却也只是拿着筷子象征的夹了两口,茱萸也懂,文婳家里还有个苏玉呢,于是自己吃得也胃口全无,吃掉一个小小的肉粽也就饱了,然后抱着手炉到廊下坐等漫天烟火,

以前在山里,乡邻也会买些烟火应景,但远没有晋都这里好看,这么好看的烟火不知道蘼芜有没有看到,会不会也是一个人孤单单的过年。

看得出神想得出神,茱萸都没发现一个大大的红包裹递到自己眼前,包裹被忽视很不甘心,又在她面前左右晃了晃,吓了茱萸一跳,立刻头往后闪了闪,待看清才发现是苏朝歌捏着包裹的一角。

“苏大人?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白府过年了吗?

“这是我的家,不回来去哪里?压岁钱,拿着。”苏朝歌又把红包晃了晃。

“给我?真的啊?”

苏朝歌作势要收回去:“不要算了”,茱萸笑眯眯拿到手,捏一捏,压岁钱软软的,看起来像衣服,很想打开看看有不好意思当着苏朝歌的面,苏大人却淡定,大手一挥:“去换上新衣服,过年有点喜庆样子。”

茱萸就满怀欣喜抱着衣服去换了,只是换好对着铜镜一看,绣着金丝花朵的石榴红裙,太艳丽太贵重了吧?总觉得要把她给压进去了似的,明明以前也被刘媪给套上大红喜服的,也没觉得被压住,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换好了吗?老爷在等着呢。”文婳笑着走进来,见茱萸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便过来帮她再整理下裙子,“很好看呢,老爷的眼光真不错,快来吧,老爷刚才还在说,你是不是在屋子里孵蛋呢。”

孵蛋啊,还真像苏朝歌说话的风格,茱萸难得迈着细碎脚步走出来,苏朝歌表示很满意:“嗯,好看。”茱萸刚要暗自喜悦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我的眼光还不错吧,这衣服可是整间衣帽铺子里最好看的一件,这可是我从一位姑娘手里抢来的。”

把没品的事情说的理直气壮估计也没第二个了,茱萸佩服的五体投地。

和苏朝歌一起守岁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就是呆呆的看天!苏朝歌大概自己也察觉到了,喊来文婳问她为何不喊些伶人来助助兴,文婳很无奈,明明问过苏大人您您不置可否,她哪里敢自作主张,没有伶人,苏朝歌忽然转头看茱萸:“凤古都教了你些什么?”

茱萸就照实说了,正经的没教什么,倒是《诗》里那些你侬我侬的教了,苏朝歌撇撇嘴说:“还以为凤古先生阳春白雪呢,结果,哼哼……”好在没提让茱萸现唱给他听,茱萸还真是张不开嘴。

守夜,在没有任何声响的情况下确实无聊,茱萸靠着躺椅抱着暖暖的手炉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还做了一个和蘼芜在神宫后山摘花扑蝶的梦,梦里,蘼芜的一颦一笑真实的仿佛伸手能触碰到,嗯,真的碰到了,略微有些凉,蘼芜的脸蛋不像以前那样光滑细嫩,也许是离开神宫后历经了风吹日晒的苦日子吧。

“你再动手动脚我就把你扔地上!”

咦,好像是男人的声音,茱萸半梦半醒的半睁开眼,只见苏朝歌的脸就在一手掌远的地方,确切的说,就是他正抱着她往屋子里走,一想到“抱着”这个词,茱萸一个鲤鱼打挺挣脱了苏朝歌的怀抱,但因为刚醒浑身无力,扑通跌倒在地:“苏、苏大人……你,我……”

“嗬,死丫头,你不会在怀疑苏某的眼光吧?我告诉你,本公子眼光极高,而且从来不会荤素不忌。”苏朝歌扬着下巴,很傲娇。

“那就好,那就好。苏大人你继续保持。”茱萸站起来,细细拍打裙子,生怕弄脏或者擦破一点。

“一个姑娘家在哪儿都能睡得着,成什么样子?若有歹人呢?难道哪个都像本公子这样品行高洁,不,像本公子这样挑剔?若碰上不挑的呢?”苏朝歌还是很有理的样子。

“那不是因为在苏大人您身边吗,放心啊。”

“算你说得有理。”苏大人骄傲的回房去了。

茱萸算明白了,这个苏大人就像一头小毛驴,得顺毛摸,还好,裙子没脏没破,茱萸也就安心跑回房睡了。

一觉醒来,大年初一,茱萸起来,赫然发现昨晚府中满目喜庆的红都撤下去了,茱萸奇怪啊,难道这晋国的年俗和别处还大不相同?只过一个除夕就算?满腹疑问想找人打听,和文婳一见面就被她快步拖着回到房中,让她赶紧换上素淡颜色,文婳告诉她,晋王昨晚宴饮过度,加上年事已高,睡下之后就薨了,凌晨太子已下了钧令,即日起一月之内晋国境内国丧,不许宴乐歌舞不许婚嫁。

呃,国君又死了啊……怎么她到哪个国家哪里就死国君!好像有莫名的诡异感。

于是,从大年初一到十五,晋都处在一片阴郁紧张之中,晋王出殡那一天,漫天的白纸钱像雪一样,茱萸在院子里还捡到几张,晋王出殡没两日,新王即位,晋都又一片喜庆,新君大张旗鼓给有功之臣加官进爵,其中最令晋都人瞩目的便是太师大人风顾期。

茱萸不懂朝堂事,但这位风太师实在太过有名,据说他是做贩粮贩马生意的戎狄人,高眉深目,最开始茱萸听说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后来变成了碧绿,后来变成菠菜绿,再后来变成了蓝色、红色,简直是鬼怪一般了,也不知道这位风太师听说之后会不会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还有一件,是听苏朝歌,确切的说,是听宣墨笺说的,这个家伙正月十五来拜晚年,顺便把二夫人给茱萸的一支金手镯送来,他提起此事时对詹起的人品又进行了一番攻击,因为詹起前脚把长孙女嫁给宣谨言,新君一即位就把二孙女送进了晋王后宫,被封了个什么美人,让宣墨笺翻白眼的是,若从詹起那里论起,他爹,也就是宣谨言还要管侄子辈的晋王叫妹夫……茱萸笑眯眯的,哎呀,仗势欺人的宣谨言大人这么快就遭报应了,心情真好啊。

“茱萸姑娘,你是不是挺开心的?”宣墨笺忽然问道。

“讲实话吗?”茱萸问。

“那还是算了,免得我听了不开心。”宣墨笺说道。

宣墨笺离开之后,苏府的大门还没关上,又有人送来了拜帖,这回来头很大,正是那位蜚声全城的太师风顾期。

☆、第54章 风顾期

茱萸想,这回可以看到这位风太师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了,没想到,苏大人神通广大,从燕国背负弑君之名跑到晋国还能被太师青睐,苏朝歌一副高傲姿态问她是不是对他油然而生了崇敬之情,闻言茱萸端起茶壶迅速起身:“呀,茶凉了,喝了不好,我去添了热水来。”然后风一般消失在门口。

茱萸日夜“盼望”见到的这位大人物风顾期最终还是没见到,因为正好那么巧,宣二夫人生日,请她前去赴宴,二夫人于她有恩不能不去,一想,反正风太师的眼睛颜色回头问问苏朝歌就知道了,于是,虽然百般不愿迈进宣家大门,茱萸还是带着苏朝歌为她准备好的贺礼去了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