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原本挡在夙语身前,听闻差人的话一时有些发怔,若拦着不让拿人,那便是抗旨,可是若让人带走夙语,这无凭无证的,谁知道方子从苏府到宣府经过一层层下人的手给添了什么东西,怎么就一口咬定夙语?茱萸辨白两句,差人冷眼不接话,夙语拉住茱萸的手,仍旧一派淡然对她说道:“夫人无须担心,不过是带我过去问话,又不是定罪,待查明真相,自然会放我回来。”

“可是,先生……”茱萸拉着夙语的手,忧心如焚,苏朝歌一大早又出门未归,可怎么办?

“放心吧。”夙语轻拍茱萸的手低声道:“还有风太师呢,不怕。”

哗啦啦一堆人走了,茱萸在院中踱步绕圈,苏朝歌却迟迟不见踪影,倒是蘼芜被丫环搀扶着来了,站在门口,细弱的风一吹就能上天似的,蘼芜未语泪先流,对连累到苏府连累夙语的事十分抱歉,她已经和宣谨言、宣墨箴父子一再为夙语辩白过不知道为何还是这样。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茱萸安抚好蘼芜,让丫环送她回去了,然后坐等苏朝歌,一直等到亮灯苏朝歌才姗姗归来,茱萸告诉他夙语的事,苏朝歌告诉了一件更让茱萸吃惊的事:白嫣身边的人费劲曲折向白府报信,大少奶奶是来给白嫣这个婆母请安之后流产,宣谨言虽未明确表示什么,却以安胎为由不许任何人前来见白嫣,变相禁足起来。

茱萸扑通坐在椅子上看苏朝歌,半晌不太确定的问了句:“我们家是不是再无宁日了!”

“也不一定,取决于谁胜谁负。小茱,你怕了吗?”苏朝歌问她。

“怕。”茱萸很诚恳。

“有我在也怕?”苏某人头一扬,拽兮兮的样子。

“就是怕你有事。”茱萸仍旧很诚恳。

下一刻,茱萸被一双长臂紧紧收进怀里,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在她光溜溜的额头上磨来磨去的:“我可不是吃素长大的,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没那么容易折损。”

这次,茱萸没心情再打击苏朝歌,难怪他说两人能平安到老就足以。

茱萸追问苏朝歌和凤古的秘密,苏朝歌这回没有再瞒,将凤古想要和他联手复仇的事情交代了一遍,觉察到手心里茱萸的手越来越凉却没再继续追问,苏朝歌叹口气:“姑娘,你怎么不问问事到如今我要站在哪一边呢?”

凤古和宣谨言只能是你死我活的结局,而哪一边都有能牵制苏朝歌的人,怎么选都有理由,她问那么让人糟心的问题干嘛。

见她不问,苏朝歌笑笑,没答。

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茱萸又迎来了新的一年。小年前一天,宣墨箴亲自来到苏府接蘼芜回去,他一向冷脸,今日更甚,冷脸之外带了许多煞气,对蘼芜似也不像前次来时各种紧张,脸平得完全看不出喜怒,像一尊随时要找人麻烦的瘟神。

蘼芜一走,王宫里也传下旨意,为姬元瓒准备的宅院已修缮完毕,过了年便可搬过去,不用再叨扰苏将军。也就是说,这个大年夜,姬元瓒还是要和他们一起过的。

茱萸没和姬元瓒一起过过年,她是不太喜欢姬元瓒,这人在燕国神宫的时候还好,到了晋国,不知怎么对她充满了敌意。冷眉冷眼的,平日互不招惹倒也罢了,大过年的,这位九公子端坐板脸,显得那道疤都更狰狞。这不是成心让人食不知味吗!

幸好,姬元瓒喝多了!酒真是没喝多少,大概是因为入了他的一副愁肠所以才上了头,苏朝歌原本命下人用小藤椅抬他回去,无奈姬元瓒一身勇力,四个家仆竟奈何不得他,最后,只好苏朝歌亲自架起他送了回去,不知是不是要宽慰姬元瓒莫要想家之类,苏朝歌盘桓到外面鞭炮齐鸣才回来。

这一个年夜,仍旧有十分孤清之感。

接下来,宫里要去问安,白府里要去拜年,风府里要去走动,关系要好的同僚也要来往,每天不是在出府做客就是在家迎客,忙得筋疲力竭,好不容易年算过完了,而年十六,晋王的嫡子降生,晋王大赦天下,再次祭拜祖先,他们这些臣下、家眷也免不了再入宫庆贺,连重伤在身的凤古都勉力前来,一身厚重的衣裳,消瘦的脸颊,好像要不久于人世的。

虽大夫说只需将养半年便好,可这形势,宣谨言万一行动起来,怎么会容凤古半年时间?偏偏这会儿,远嫁楚国的万年公主又来凑热闹——她死了丈夫,托词楚地潮湿不习惯,自请回晋国了,她回来安心于内宫也罢,偏偏亟不可待第二日便去探凤古的病,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据宫中传出的消息说,晋王本打算在朝臣中为她再寻一位良婿,万年却说除了风顾期她谁也不稀罕。

彼时,茱萸正在风府,夙语出事之时她已暗中派苏玉到风府来报过信,凤古回言让她稍安勿躁,年时,茱萸见凤古仍旧不支模样便没提,如今看他能动,趁着探病的机会便来询问,谁知和万年碰见了。

万年仍旧漂亮的咄咄逼人,除却她历来斜斜入鬓的长细眉毛,嘴唇也殷红如血,就是那学了楚宫风俗约束得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显得有些脆弱泄了点气势。万年对茱萸态度和蔼,殷红的唇一开一合的,还问起她送茱萸的那只白猫,茱萸说一切安好,瞥几眼凤古,他老先生稍能动便不安生,正学宅子里熬了多少年连曾孙子都有了的那种老封君,拿着把小巧金剪修剪花枝。

凤古在万年说累了的时候终于插了句话:“你的先生受了一点苦,回去大概要劳你费心多多照拂。”

“先生……”想起万年在,茱萸立刻改口:“谢谢义兄。”

万年表示没听明白,什么先生,什么受苦,凤古今日不知脾气怎么那么好,娓娓给万年道来:茱萸以前的教习,来到晋都投奔茱萸,只因荣安县主到苏府探望九公子,夙语见她呕吐不止进了方子,后来不知怎么被宣府说为是导致荣安县主流产的元凶,给抓到宣府拘了些时日。万年很是光火,大概因她是一心站在凤古这边,对宣府的人便分外瞧不顺眼起来,一双红唇咬得变了形,口中直说:“这哪里是要罚茱萸的先生,倒是要找顾期你的麻烦,哼!我一定要王兄面前求一个公道。”

风风火火的万年急匆匆而去,凤古仍旧慢条斯理修剪花枝,剪了朵小小黄花递给茱萸让她簪起,茱萸想了想还是问凤古:“凤古先生,你是故意要让公主去告状的吗?”

凤古淡淡一笑:“当然,事关一个女人的状,我一个大男人总不好亲自闹到晋王那儿,不像样子。”

“那,你现在是喜欢万年了吗?”

“丫头,你知道我为何偏偏对你好吗?”

茱萸摇头,她总不能说因为自己脸好看吧……

“给我锦上添花的人多,你却是唯一一个雪中送炭的。”凤古这样说着,咔嚓剪断一株开得极茂盛的花,茱萸目瞪口呆,只听凤古又说道,“锦上添花的,再美在我眼里也不过如此。”

茱萸有点被凤古吓到了,她心里那个一向风轻云淡的凤古先生似乎又重现了当日拿到古琴秘密时的狂暴,在回苏府的路上,她终于理解苏朝歌为何迟迟不肯答应与凤古联手,也对自己和苏朝歌的未来有了更严重的担忧。

不知是不是万年的功劳,没出两日,夙语便被宣府的人送了回来,换了身道袍似的衣裳,脸色白白的,这是茱萸近来最不喜欢看到的,偏偏蘼芜这样,夙语也这样,茱萸亲自送夙语回房,很快察觉夙语走路十分吃力却勉力维持,走回房,额头上已是薄薄的细汗,与她当日在宣府被詹氏打板子后的形状十分相似,屏退丫环,茱萸开口便问:“先生,他们对你用了很重的刑是不是?是伤在哪里?给我瞧一瞧,我好让下人去请大夫。”

夙语微笑着摇摇头,吃力的在椅子上坐下,吐息两次方才告诉她,无事,一些皮外伤而已,她自己也懂些医理的,待她自己开好方子请丫环去抓来药就好。

至于伤口,她是不肯给茱萸看的,只请茱萸回去,让丫环为她准备些热水沐浴便可。茱萸拗不过她,知道她也不自在,于是便告辞出来,吩咐丫环好生伺候,等夙语先生开了方子便即刻去找文婳支银子去买药。

宣家惯会打人板子,夙语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知道给伤得多重。

宣家人实在讨厌极了。

☆、84|\"苏旦\"

显然,夙语的伤略通医理的她自己是治不了了,茱萸命人去请个高明大夫来,一番望闻问切后,面色十分沉重,看夙语的眼神好像她已经快死了,老大夫走到外间,拈着山羊胡用十分遗憾的口气对茱萸说:“夫人,老夫人内里受损严重,怕是汤药也难以治好,若她还有未了的心愿便帮她实现吧。 ”

送走大夫,茱萸强颜欢笑回到夙语床边,顾左右而言他,夙语一向是个聪明女子,从刚才各人的形色举止中已猜出端倪便安慰茱萸,人终究会死,在这乱世苟活这许多年她已经疲惫不堪,很想去到另一个世界去和父母姐妹团聚,只是……

“只是,先生还有心愿未了是吗?”茱萸红着眼圈,强颜欢笑不下去。

“嗯,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一出生便被恶人掳走,这么多年来我游走列国,也是一直在寻找她,可惜,这么多年还未找到。”

“先生,您的女儿有什么特征,我为您去找,哪怕,哪怕没来得及,我也会一直找下去,将来带她到——”茱萸侧过头擦了下眼泪。

夙语摇摇头,眼神有些空洞,声音也有些飘忽:“我不知道,那时候疼了两天已经没有力气,孩子一出生我意识已经快模糊了,只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婆子抱着她,她身上还是血污,醒来后,他们告诉我孩子被抢走了……”

夙语无声落泪,茱萸便立刻换了话题:“先生,您放心,我觉得她一定会感受到您在寻找她的苦心,有您这样的娘亲,您的女儿也一定如此很坚强,一定会努力让自己活得很好,等待和您团圆。”

夙语看着茱萸半晌,轻声说道:“若你是我的女儿多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然是您的女儿。”茱萸捧住夙语的手,很是动容,如果夙语是自己的娘亲,自己简直要开心死。

师徒俩就这样默默相望,直到丫环端来重新熬好的药,茱萸服侍夙语服下待她休息了才出来。

人的一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憾啊,她找不见娘,夙语找不见女儿,偏偏她们又不是母女,只能说造化弄起人也真是太过恶作剧。

茱萸像女儿一样服侍夙语身边,夙语病情未见好转也没有迅速恶化,过了二月二,风府派人来接走了夙语,说是太师之前答应夙语一个愿望:待她不治,送她回故乡。

这一次的生离带给茱萸极大的震撼,想到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茱萸难过了好些天,苏朝歌见她郁郁寡欢,知道她心里还烦愁着别的事,于是在三月三上汜节带她到水边踏青,还摘了许多细小的野花就着两根柳条编了个花环给茱萸戴在头上,苏朝歌说,小茱,你看,春天了,万物复苏了呢。

茱萸说,嗯,看到了。

苏朝歌一双贱手便凑上来轻轻捏住茱萸两颊,生生给她扯成一个笑容,看到就笑一个给这经历寒冬不死而复生的万物一点赞赏嘛。

汪汪汪!大概是他们养的那只白狗也听不进苏朝歌这胡言乱语,原本还在茱萸身边跑跑跳跳的小畜生生生咬住她的裙角往旁边拖,茱萸这才笑起来,一边说着“好好好,知道你也受不了他,我也是”一边跟着白狗往树林深处走。

等白狗拖着她站定,看着地上的那一包……茱萸彻底笑不出来了。

一个层层缝补的破布襁褓包着个脸色已经青紫的婴孩儿,白狗凑过去,长长的舌头不停在婴儿脸上舔啊舔,间或朝茱萸和苏朝歌用力汪汪两声。

“那孩子没死。”茱萸说。

“何以见得?”苏朝歌问。

“如果死了,狗就不会舔,会直接吃。”在山间长大,总会听到谁家连续生了几个女娃觉得是赔钱货就给溺死掐死,更狠心的就是直接扔到乱葬岗喂野兽,她没被吃掉是运气好而已。

茱萸解下自己的薄斗篷跑去裹起孩子抱在怀里,虽冻得脸色青紫,但身子还是软的,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茱萸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苏朝歌,苏老爷拂袖:“养养养。”当下也不游山玩水,带上狗,跳上马车飞奔回府。

脸色青紫的小婴孩儿许是和茱萸一样命不该绝,带回去用厚厚的棉被捂了大半个时辰脸色渐渐正常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想到被救的幸福还是想起被抛弃的苦楚,孩子扯着嗓子哭了很久,奶水和米汤也不喝,后来还是文婳闻讯赶来给这婴孩哺乳才止住了他的哭声,而且一离开文婳的怀里就要嚎哭,文婳轻抚着孩子的小脸蛋安慰茱萸:“夫人,我先把他抱回去带两天,等找到可靠的奶娘再送来。”

有文婳帮忙,茱萸这颗心算放下了,晚间和苏朝歌说起这孩子的出路,苏老爷眉一挑说:捡到就是他命好,养着吧,又不差他这一口粮食,茱萸摇头,苏老爷眉头挑得更高:“那,咱们再把他扔了?”

“给他寻一个殷实又好心的普通人家吧。”咱们自家尚且风雨飘摇不知何时危险不期而至呢。

苏朝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他明日便派人去寻,这天夜里,茱萸做了梦,梦见那紫青脸的小孩儿从土里爬出来晃悠悠的走到她面前,咻的扑进她怀里——不见了。

不见了!

茱萸伸手摸自己的肚子,怎么能就这么不见了呢?又不是见鬼!找了半天找不见,耳边传来让她痒痒的气息,一道沙哑的声音正在跟她说:“小茱,你用我肚子揉面,是不是饿了?我也有点饿……”

苏朝歌一向很能折腾,用他的话说“春天,连动物都春。心荡。漾何况我这个大活人呢”,折腾得茱萸真饿了,本想睡着就好,今天肚子却不好商量,不停咕噜咕噜叫,苏朝歌披衣坐起,茱萸正要起被他一只手轻轻按住肩膀说:“躺着吧,我去找吃的给你。”

虽然茱萸一再强调她吃两块点心就好,苏朝歌还是披上一件厚斗篷迎着冷风推门出去了。

苏朝歌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冲他这份心思茱萸也感动的稀里哗啦,她按下决心,无论苏朝歌一会拿回来什么她都要当做天下最好的东西吃掉,等了半天,探头探得脖子都要伸长了苏朝歌才回来,茱萸一颗忐忑的心在精致的食盒打开的瞬间安稳了,里面一只白的牛乳一般的碟子里滚着四个大小不一的鸡蛋,虽然没有剥皮,但这种东西起码不需要太复杂的工序。

显然茱萸又高兴早了,她高兴拿起一颗蛋往适合边上轻轻一磕,蛋皮碎了,茱萸稍一用力捏蛋皮只见一道黏腻黄色光芒直奔自己面门而来,噗嗤,直直扑在额头上,还生着的蛋黄沿着茱萸鼻梁缓缓向下,一直爬到高耸的鼻尖再缓慢的坠落下去。

苏朝歌已经笑不可支,后来交代,这个蛋他见放在锅里,摸一摸还有余温,便以为是晚上剩下的,怕茱萸饿过头便直接端来给她,没想到那蛋只熟了外面一层,里面还生着,苏朝歌不信邪,偏一个一个敲开来看,不仅没一个好的还敲出一个臭的,原本还饿的茱萸现下终于被苏朝歌给蠢得饿不起来了,胡乱抹把脸重又躺回去,饿过了头很快就睡了。

睡也不很安生,鼻端那股令人作呕的臭鸡蛋味挥散不去,茱萸翻了几次身,直吸鼻子,天刚蒙蒙亮她实在忍不住,猛的爬起开门跑到外面,对着放在外头的痰盂大吐特吐起来,早起的丫环吓坏了,闻声而起的苏朝歌也急切跑来,一边吩咐丫环倒温水来漱口一边轻轻给茱萸拍背再命去请大夫。

由一只臭鸡蛋引发的结果终于在大夫来了之后有了定论:成亲几年肚皮一直没有动静的苏夫人有喜了。

茱萸还有点懵,一回过神见苏朝歌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茱萸立刻便伸手护住:“干嘛?”

“我在想,这孩子将来便叫苏旦吧,乳名臭鸡蛋。”苏朝歌说道。

如果此时手里有个臭鸡蛋,茱萸一定会毫不犹豫砸到苏朝歌脸上的。

想起昨晚那个梦,这个原本该欣喜的事让茱萸有点忐忑,也仍旧觉得这事有些不真实,她刚捡了个弃婴回头就有了身孕?也太凑巧!若真是那弃婴带来的孩子,那个梦可怪吓人的,对肚子里这孩子,茱萸竟隐隐生出一点害怕。

☆、85|又一枚助燃剂来了……

茱萸有了身孕这个消息只送到了白老爷子面前,据苏朝歌回来说,白老爷子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打算埋首三坟五典给孩子取名字,至于凤古那里茱萸没派人去知会,凤古现在病中,又面对猛虎般的对手,还是不要让他分心的好,至于那个捡回来的婴孩儿,本想要为他寻个殷实人家,谁知文婳哺乳他两日竟舍不得离手,苏家那个胖小子对这个小不点也特别的好,睁眼若没看到这娃便要大哭大闹,见此情景,苏玉两口子一合计,不过是多一口粮食,他们也不用紧省多少,和自家儿子年龄也相差不多,一起长大正好有个伴,于是两人到苏朝歌和茱萸面前一说,他们要收养总比别人更稳妥些,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当然,念着文婳夫妻俩是替自己一时好心善后,真让他们夫妻俭省来供养这个孩子茱萸心里也过意不去,便给文婳的月钱翻了一倍,文婳说这个取名为苏长年的孩子倒是有福气的,偏生被老爷夫人捡回来,偏生又给苏府带来位小少爷,茱萸虽然也有喜悦,但想起前路,喜悦就冲淡了不少,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景况呢。

茱萸虽没四处宣扬有孕,没多久凤古也还是知道了,派人送来许多孕妇食用的珍贵补品,还有两个身量富态面相慈和的中年医女来贴身照顾茱萸,虽然茱萸甚至连孕吐都没几回也能吃能喝。连苏朝歌都几次探查真相似的把手放在茱萸白白的肚皮上,非说要感应里面的娃娃,日子还少当然感觉不出什么,他甚至有一次还问一名医女茱萸是不是根本没有怀孕,不过是吃坏了肠胃而已,医女原本恭敬微笑的表情瞬间僵了一僵,还投给茱萸一个眼神,在茱萸看来,那是包含同情的眼神。

听他这样,茱萸对孩子的未来更加担忧!明明文婳有孕时苏玉那么兴奋紧张的,苏朝歌这货……唉,算了,他就是那种德行,不喜欢孩子也早早说过的,她懒得理他。

虽然此事茱萸根本没多想,可清明时候跟着苏朝歌去拜祭白家先人,远远听到走在前头的白老爷子低声训斥苏朝歌“怎么我听传言说你对小茱萸不好?我告诉你苏朝歌,她可怀着我曾孙,你敢欺负她小心老子揍死你……”然后,白老爷子那回头一瞥就跟茱萸撞了个正着,白老爷子还略显尴尬。

小茱萸,白老爷子什么时候这样亲切的称呼过她,果然是母凭子贵啊!她都忍不住要作威作福起来了!

回家小夫妻俩关起门来,苏朝歌笑得肚子疼,直学他外公喊她“小茱萸”,比“小茱”还让人起鸡皮疙瘩,茱萸越不许他叫他就偏偏要叫,索性第二天开门过日子当着外人的面也叫小茱萸了,不久后茱萸又从芳儿那听说丫环们都说夫人命好,被老爷如此宠。溺……一直不怎么孕吐的茱萸“哇”的一声吐了,终于被恶心着了。

端午的时候,凤古病体终于痊愈,终于能神采奕奕参加在王宫的端午盛宴,茱萸只和他在宫门外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被引至后宫拜见王后去了,也终于有了正大光明和蘼芜见面的机会,相比年前,蘼芜两颊终于丰腴了些,跟在已经七个月身孕的白嫣身边,低眉顺目的,一副好媳妇的样子。茱萸不禁猜测蘼芜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却苦于没有说话的机会。

后来,全体女眷随王后前往星波池观看龙舟赛事茱萸慢慢走在后面,蘼芜原本一直跟在白嫣左右,大概白嫣觉得烦了,找了个“你的表舅母孕期还短要小心”的借口让蘼芜来照顾茱萸,蘼芜乖巧行礼便走到茱萸旁边,轻轻扶起茱萸的手臂也没开口,是啊,还表舅母……她们是不知内情,不知道茱萸和蘼芜的别扭。

龙舟比赛开始,湖边一片震耳欲聋之声,茱萸和蘼芜头凑在一起悄声说话,怕引起蘼芜伤心,茱萸刻意绕过孩子这个话题,只说起一些近来趣事,蘼芜却比她想象的看开的多,她说孩子是上辈子结的缘,她和那个孩子无缘,她还年轻,不急,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蘼芜略低着头,垂着眼帘看地面,茱萸正要宽慰她,蘼芜忽然抬起头对茱萸展露笑容:“茱萸,你一定要好好把你的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像你一样坚强啊。”

“怎么忽然说这个,好像要分离似的。”茱萸说道。

“不久前晋王给相公重新授予官职,要离开晋都赴任,相公一向不会照顾自己,我自然要跟着去,恐怕下次和你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了。”蘼芜道出原委。

茱萸心里咯噔一下,晋王把宣墨箴调离京城,等于断了宣谨言的一只臂膀,不知这是晋王自己的主意还是凤古出的谋划的策,若是后者——茱萸立时觉得脑中那根弦又绷紧了一分。

龙舟赛事虽热火朝天,茱萸已觉索然无味,只想快回家抓住苏朝歌问个明白,没想到,这会儿又有小太监匆匆跑来,到远远的晋王处不知报了什么,那小太监又被晋王派到王后这边来说了一阵,王后不知又吩咐了什么,小太监又飞也似的跑走了,命妇们窃窃私语几句便继续看龙舟赛,一个方脸宫女走来,给茱萸和蘼芜行礼问安说王后请县主坐到她身边去,莲太妃来了。

茱萸只觉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只胳膊僵了下。

莲太妃,不就是认下蘼芜做县主的九公子的生母?一位久居深宫的太妃为何会忽然来到晋国?而且蘼芜那瞬间苍白了一下的脸色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很怕莲太妃?

茱萸思忖间,先前的小太监已经引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走来,走近了,茱萸不由惊讶,这位儿子已成年的太妃竟然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貌美,不难想象年轻时是如何风华绝代,晋王后亲切招待这位异国太妃,并将她介绍给在场的命妇,莲太妃那一双美目扫过女人们,扫过茱萸的时候,茱萸下意识便想避开她的目光,总觉被她看了一眼如被小时候不懂事招惹马蜂被蜇了似的,难怪蘼芜怕她,只眼神相遇都让她怕。

蘼芜陪伴在莲太妃身边再没过来,茱萸心中诸多疑问只想快快回家,可惜,等到天黑苏朝歌才归来,茱萸迫不及待问他,苏朝歌老神在在的仍旧把手放在茱萸肚子上“感知”,并不急于回答茱萸的问题。

“苏朝歌,你是不是在想编个看起来还站得住脚的原因给我?”茱萸挪开他的手。

另外一只手又放了上来。

“苏朝歌,你快点说,想急死我呀。”茱萸正要搬走这只手只见苏朝歌忽然变得表情严肃说道,“别动。嘘——”

茱萸正觉他是故弄玄虚只见苏朝歌忽然俯身向前,将整颗头侧着放在她肚子上,做出一副聆听状。

“苏朝歌……”

“里面真的是活的,他刚才动了。”苏朝歌说。

茱萸照着他后脑勺就给了个爆栗:“要不然你以为你自己从娘胎里出来是块木头后雕成孩子的吗?还管我叫小茱,我看你才是猪。”

“嗯,我们是双猪合璧。哦,你刚才问宣墨箴为何外调啊,压制那些神叨叨的祭司巫师早在晋王之前两代君王已经开始实施,这次不过是动作大了点,这其中嘛,你义兄应该不会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至于九公子的娘,应该是被姬元和给赶出来了吧?当年老燕王暴亡,姬元和为和太子争大位威胁九公子,不想九公子最后关头倒戈向太子,后来姬元和靠着晋国势力夺得大位当然恨不得把九公子给宰了,就送来做质子了,莲太妃虽然当时明确表示支持,还附送了养女蘼芜,但她毕竟是九公子的亲娘,碍姬元和和新太后的眼也是正常,找个借口驱逐一点也不奇怪,她一个妇道人家久居深宫,离了宫没有出路,当然只能来投奔亲生儿子。”苏朝歌解释了好长一段。

解释完,苏朝歌就继续研究肚子里那“活物”,兴味盎然,唯独对自己即将当爹之事没有自觉。

姬元瓒看着端坐在上首喝茶的女人,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她却没有一丝疲倦之色,满脸仍旧是不耐烦,姬元瓒也不吭声,这么多年了,他对她的不耐烦和仇视已经麻木。

他不做声,莲太妃啪的一下将茶杯掼到桌上:“我落到如今境地都是因为你的愚蠢所致,明知姬元和身后是强大外戚却偏偏去帮那个燕姬那贱人的儿子,跟你那个父亲一样没脑子。”

姬元瓒轻轻喝口茶,好凉的茶,晋国的人实在没有缺乏礼节,还不如住在苏府舒服些,想到苏府倏忽想到茱萸,再看看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女人,姬元瓒轻笑出声:“从你将我生下就知我没脑子,怎么不事先提点我?落到如今境地我没有怨恨太妃您您就该高兴了。”

“忤逆,你这个混账东西。”

“还不是您亲自生下的!”

一个茶杯就朝姬元瓒面门飞来,姬元瓒轻轻扭头,只听啪嗒一声茶杯落地碎裂:“事已至此,太妃再如何怨恨咒骂也于事无补,不如就跟我一起在晋国夹起尾巴卑贱做人,也许还能活得长久些,您也能晚些到地下去见那个你恨了一辈子的燕王。时候不早,我已亲自铺好床铺,您先去歇着吧,寄居之所,只有两个粗使仆人,很多事恐怕您要亲力亲为,还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姬元瓒说完就走了,淡漠的像陌生人,无视母亲在后面大吼大叫。

☆、86|苏旦来了

自从上次被苏朝歌给恶心到吐,茱萸的孕吐就像打开了闸门停不下来,连两个医女都说将军夫人您这症状和平常孕妇果然不大相同,多数人吐过四五个月就差不多安生了,您倒好,反着来,后面怕是有苦头吃。

吐得人生都灰暗了的茱萸听苏朝歌说宣墨箴、蘼芜夫妻两个已经奉旨离开晋都时瘦成一条的脸蛋上不免又灰暗了下,苏朝歌为她轻轻敲着背安慰她说,宣墨箴虽被贬谪,但和蘼芜两人算是离开了斗争的核心,若能躲过这你死我活的争斗也是幸运。茱萸闻言略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已笃定谁负谁胜了吗?”

苏朝歌摇头:“权谋之争,波谲云诡,永远都没有真正的胜者,你看燕国,就算名正言顺的太子登基不也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也不知道谁负谁胜!我现在只希望你肚子里这个小蛋蛋能平安出生长大。”

小蛋蛋什么的……自从给孩子取了“鸡蛋”乳名,这蛋蛋两字就改不过来,每听到都让人翻白眼。

见茱萸白他一眼,苏朝歌就笑:“嗯,还有我们小茱萸也要平安长大。”

自从宣墨箴离京之后,京中似乎一下子又风平浪静了,白嫣也顺利生了个女儿,在满月宴上,茱萸第一次见到宣府这位小千金,白白的,和白嫣不很像,倒有几分像父亲宣谨言,一直被宣谨言抱在怀里,宣老爷那老年得女的喜悦真是遮也遮不住,相比之下,白嫣脸上的笑就显得不那么由衷。

自宣府满月宴回来这两天,茱萸就有些累,肚子发沉,这两日便多卧床休息,这日早上,芳儿循例去喊医女来看脉,谁知医女手一搭脉脸色瞬间变了,芳儿见自家夫人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到底是年轻,吓得腿都要软了,手忙脚乱去找文婳,文婳立时派小厮去王宫外头候着苏朝歌,又赶来后院,虽有条不紊的吩咐接生的各项事宜,其实文婳心里也吊着十五个吊桶似的——毕竟茱萸这才七个多月的身子,早产的话,对茱萸的身体伤害很大,孩子也未必保得住,这样的结果一在脑中浮现文婳就狠狠打了个寒战。

文婳赶到正房,廊下一名医女正亲自熬药,进了房门,见茱萸紧咬牙关躺在床上,医女正在给茱萸针灸,一边轻声宽慰茱萸让她不要太过紧张。

就算这是第一胎茱萸也知道眼下的情形可以用“坏到极点”来形容了,她很害怕,总是下意识的看向门口,盼着苏朝歌回来,文婳掀帘进来时见茱萸期待继而失望的神色也立刻猜到了,于是快步走到床边告诉茱萸“已经派人去宫门口候着老爷”,茱萸咬唇点头,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文婳帮不上忙,只好在医女的吩咐下握着茱萸的手让她能稍微安心。

廊下的药还没熬好,针灸的针还没都下完,茱萸忽然挣脱文婳的手抱着肚子痛苦呻。吟起来。

“夫人?医女,夫人是不是要生了?”文婳也跟着紧张起来。

医女一边迅速拔针一边吩咐丫环婆子们准备接生。

“等、等一下!”疼得直倒吸气的茱萸叫住医女,“孩子还不足月,生下来能、能活下来吗?”

熬药的医女已赶进来,两位医女对视一眼,年龄稍长些的那位说道:“夫人,我们会尽力的,一会儿也请夫人尽力。”

这种等于没说的虚话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茱萸心里也明白,只是担心这颗小蛋会不会平安,苏朝歌已经开始喜欢他了,她不想让苏朝歌失望。

两个时辰之后,苏府主人回来了,同样满面焦急之色的还有风太师,苏朝歌脚下未停,都忘了命人请凤古这位尊贵客人到客厅等待就急匆匆不顾丫环婆子医女的反对进产房去了。

苏府有懂事的,比如苏玉,但苏玉也没请的动凤古前往客厅端坐,位高权重的太师站在正房外小院那棵开得火红石榴树下,他一袭还未换下的绛紫官袍,被石榴红映得更加尊贵,他偶尔会扭头看一眼门窗紧闭的正房,表情凝重的让走过路过的丫环婆子们都不禁要加快脚步,快点离开他这似乎带着杀气的气场范围。

茱萸全然不知凤古也在外头,她只是在疼得连呼吸都想放弃的时候看到苏朝歌出现就忽然有了力气,她还忍不住朝苏朝歌笑了笑:“苏朝歌,孩子好像要早产了。”

“嗯,小茱,我不瞎。你不要再神游了,好好生孩子。”因婆子们说男人进产房不好,苏朝歌非要闯进来已经过分,婆子们当然不允许他靠近产床,齐心合力把他拦在“包围圈”外。

“知道了,你还真啰嗦。”短短的两句话的功夫,茱萸的疼痛显然又升了一级,她疼得气息急促,好像有出气没进气似的让人害怕。

有那么一会儿,茱萸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疼痛不再,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眼前雾气弥漫,到处是一人高的野草,偶尔还有几声野兽低沉的嚎叫,这个地方好像很熟,她却一时想不起来,正彷徨间,只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拨开草丛的声音,茱萸躲到一边,只见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子怀抱着婴儿走出草丛,四下里看看无人便拔了些草铺在地上,又把婴孩儿轻轻放下,许是感知到了危险,原本无声无息的婴孩忽然哇哇啼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茱萸眨了下眼,婴孩儿女子都不见了,徒留摇曳的草丛证明刚刚有人来过。

婴孩的啼哭声却不绝于耳,生生把茱萸吓着了,猛一睁眼只见苏朝歌正狠掐她的虎口,四目相对,茱萸疼得眼泪汪汪,苏朝歌长长出了口气立刻用行凶的手捧住茱萸的手轻轻的又是吹又是揉,茱萸没顾得上理他,婴孩的啼哭声犹在,她的孩子,那是生完了?

“孩子,我的蛋蛋!蛋蛋呢!”茱萸扯着苏朝歌的手猛然坐起,虽然身下疼得她要再次晕厥过去也阻止不了她要找孩子的决心。

苏朝歌一把将她抱回怀里又像安放一颗要孵的蛋似的把她放回枕上:“内有我这个亲爹,外有舅舅,难道谁还敢偷了你的孩子不成?你是不是傻!”

“我不是怕被偷,他、他早产了啊……”能活么?她费这么大力气怀了生了要是活不下去,她简直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