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晚了,又一个人因为我而丧生。

“你有没有看清,那些人的模样?”

“那些人都是很寻常的样子,天黑,看不清,只不过…他们都穿着长长的雨衣,戴着尖尖的雨帽。”

27.死村(2)

在那条路上只走到一半,天就擦黑了,孟思瑶则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性。这条她在一个月多前就发誓再也不要走的路,却在她面前延伸向无底的黑暗。旅社都定好了,为什么非要今晚这么急匆匆地上路呢?也许还存了一线希望,顾真还没有死,自己还能及时将他救下来。凭什么呢?就凭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吗?就凭那些奇怪的人已经流露过的凶残吗?那些人如果不是怪村的,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孟思瑶努力不去注意路边的尸骨和石碑,在手电光的引导下前行。

未来,真的和这条林间道一样,不知何时何处才有光明。

和上回来怪村的感觉不一样,她怀揣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不光是因为从大学以来就亲密的好友,“狼牙山五壮士”中除自己以外,唯一剩下的好朋友常婉,惨死在自己的小楼里。

还有钟霖润,养伤回来,如同换了一个人。

也许,自己潜意识里,真的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切说,是厌世。

她的腿又开始发软:这样的想法远比路边的枯骨更可怕。当一个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天地就成了牢笼。

这样的挣扎,为了什么?为了自己吗?去过悬棺洞的,一个一个似乎如约而去,自己凭什么幸免?为了他人吗?父母已逝,好友已逝,恋人已崩溃。

孟思瑶停下脚步,放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心稍稍平静了些,但她还是没有从绝望中走出来。她暗暗拿定了主意,等去了怪村,无论顾真是否还在人世,了却这桩心愿,就再也不用这样疲于奔命了,不用费尽心机地保护自己了,坦然地接受死亡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到达怪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漆黑一片中,孟思瑶反觉得不那么揪心了。顾真凶多吉少,她也没有什么顾忌,顶多,你们就像伤害顾真那样,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现在的感觉已经是如此,那样不过是雪上加霜。

于是,她几乎未加思索,用力拍响了村头那家大门。她记得,住在这家的少女,是陈麒麟的女友,女主人曾对自己充满敌意。

奇怪的是,她将门敲得震天响,门里却没有人应声。

也许,这家人恰好出去了?时近春节,走亲访友?

孟思瑶又走到不远处的另一家敲门,那家门上有两只铜环,她将铜环重重地拍在贴门的铜片上,金属敲击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来格外刺耳,但一样没有人来应门。

就这样敲了五家,没有一点动静。

甚至没有一声狗叫。

恐惧又回到了孟思瑶的身边,这是怎么了?

她用力推去,面前的这扇门开了。

原来这门没有上锁。显然,这里是天底下硕果仅存的“夜不闭户”之乡。

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有人吗?”孟思瑶跨入院门,叫了一声。

静夜里,只有自己的声音。

原来自己的声音也会如此恐怖。

尤其在没有人答应的时候。

打起手电,孟思瑶在院中四下巡视,很普通的一户农家。穿过前院,她又敲了敲房门,还是没有应声。

房门也是一推即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后,才深深后悔。

屋里溢着一阵腐臭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孟思瑶的心跳开始加快,持着电筒的手开始颤抖。

入门是厨房,灶上还有半敞着的一锅粥,不远处的饭桌上还有未尽的饭菜。也许,这就是腐臭的来源。

什么人,出门连饭菜都不收起。

另一张桌上,摊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只狗,稚嫩的手笔,但只画了一半,铅笔就在纸边,画画的孩子似乎也匆匆离开。

看上去,像是一家人,因为什么急事,迫不及待地离开。

越往前走,腐臭的味道越重。

终于,在一间卧室模样的屋子里,她看见了一具尸体。

手电掉落在地,孟思瑶惊叫一声。

恐惧没有随着惊叫散去,何况,她知道,恐怕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叫声。

这村子,已经死了。

也许不是尸体。没有血,没有遍体鳞伤,也许只是个熟睡的人,只不过恰好躺在冰冷的地上。

鼓足勇气,孟思瑶将手电捡了起来。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尸体,眼睛兀自睁着,脸皮已经开始腐烂,上面爬着一些蠕虫。

他正是上回救过自己的反叛少年陈麒麟!

他是怎么死的?

伤心至死?

他的家人呢?大人眼里,这个少年再不肖,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甚至,就是因为他的离世,你们才匆匆抛开这个家。

你们要去哪里?

孟思瑶立刻想到路边那些没有埋葬的枯骨。

如出一辙。

27.死村(3)

她心头一凛,快步跑出了这个家院,又来到村头陈麒麟的女友家。大门也没有上锁,她用力推开,径直跑进屋中。

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假设是错的,不符合逻辑的。但她还是看见了女孩的尸体,青春花季的逝去。

这里发生了什么?

孟思瑶又跑了几家,家家都是空屋空院,都有着急匆匆离开的痕迹。尸体并非每家都有,但她总共看见了五具。每见一个生命的凋亡,她的心就更沉更重。

这是个莫大的错误,至今还没有看见顾真的影子,此行会一无所获,得来的只是一个恨不得早些醒来的梦。

这是一个真正死去的村子,这里只有死人,连我在内。

如果我也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切烦恼都会了去,那些爱我的人、千方百计想杀我的人,也都会再无牵挂。

想杀我的人呢?这里没有保镖,没有神奇的潜逃之路,我根本就不会逃跑。

她又来到陈麒麟的尸体边,从床上拿过一条被单,为他盖上。想起他坏坏笑的样子,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哭了很久,渐渐有了想找人倾诉的冲动,也许,该去找一下游书亮,前些天千头万绪,已经爽过一次约。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她的心陡然一紧。

怪村里虽然静得太可怕,也如死去一般,但此时,她还是宁愿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走到窗边,外面也还是一片沉寂。

也许,该离开这里了。

她正往外走,眼前忽然一亮。

是火光,熊熊的烈火在刹那间裹住了这座小房。

呛人的烟味里,还夹着一股汽油味。有人蓄意让自己实现了却此生的心愿。这一切,仿佛是从她常做的恶梦里拷贝出来,独守的小屋,燃烧的烈火,也许,这就是宿命呢。

但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做最后的抗争。

从前门走,要穿过骤起的火海,她没有把握。更何况,火海外的黑暗中,一定也藏有危险。她立刻跑回放着陈麒麟尸体的那间小屋,想从窗口跳出。

窗外也是一片火光。

还有一个人影!

孟思瑶惊叫一声,只见那个人影从火光中冲入,爬过窗子,跳下来时,摔倒在地上。

她正准备用电筒去砸来人,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叫:“瑶瑶,是我!”

这不可能是真的。

来的是钟霖润,那个她认为已经向命运挥舞白旗的钟霖润。

此时,她才深深感觉到,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要。

“你怎么来了?”

“等会儿再说,先出去要紧!”钟霖润叫着,爬起身,扶住孟思瑶,叫道:“我的腿不方便,只好使唤你了,这家有水管没有?”

“我到厨房去看看!”孟思瑶叫着。

“快,把你的外套用水打湿,把水管打开,打到最大,我们从后院爬墙过去,墙角就有条排废水的小沟,会好一些!”

孟思瑶飞快地跑到厨房,将水管拧开,水放到最大,探身打湿了衣衫,又顺手接了一盆水,端去泼在了钟霖润的身上。

两人还是从窗子里爬出,穿过火海,又爬过后院的土墙,这时,两人的头发和衣袖裤脚已经沾了火,过土墙后在沟里滚过,总算平息了余火。

钟霖润连声催孟思瑶赶快上路,两人互相扶持,踉跄着向村外走。孟思瑶这才发现,整个村子,所有的房舍,都浸在一片火海中。

她紧紧挽着钟霖润,泪水无尽地流,仿佛要浇灭这蔓延数里的大火。

至少,她觉得安全,终于有种力量,让她不再害怕,让她期待美好,那就是爱情。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受苦的。”

“嘴硬,我就知道你对我失望极了,肚子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我没用。”

“我哪里会这么刻薄,你的伤没完全好,提前赶回江京,我已经很感动了。”

“答应我,别一个人乱跑了,让我牵肠挂肚。”

“好,我听话,这次有了教训,除了惊吓、尸体,什么都没得到。”

28.曲径通幽(1)

游书亮静静地听完孟思瑶的诉说,微微闭上了眼:这个女孩子所经历的,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尤其“通江旅社”爆炸案、昭阳湖边活埋案和绿坞世家的入室杀人案,都是震惊江京的大案,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听孟思瑶亲口说出,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娇柔的女孩,竟是所有这些大案的主要当事人和潜在的受害者。

“游大夫,我特别想得到您的帮助,尤其是我常常觉得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总有不想活下去的念头。要不是还有那么多的疑问没有解开,要不是还有爱自己的人,我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知道这是非常不健康的想法,您说该怎么办?”

游书亮暗暗心惊:孟思瑶的心理问题看来远比自己想象得复杂,好在这是个聪明理智的姑娘,能够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自从开始为孟思瑶治疗后,他在病历上将她的所有经历列了个提纲,觉得她的遭遇可谓扑朔迷离,很可能成为她心理或精神问题的主要原因。要想帮助她解决心理问题,或许只能先从帮助她解决身边这些疑惑着手。

“你身边的人,也许真的遭遇了不幸,但你早就知道,始作俑者不是你,针对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对不对?”

“这就是我最怕的,总感觉所有这一切,针对的都是我一个人,别人的死,都是被我连累的。比方说,这些天陪我的那个好朋友,睡梦里被杀,恰好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换了床,她其实是替我而死。”孟思瑶又开始抽泣。

“哦?这么说来,这是一起明显的谋杀,警方的结论呢,为什么没有可能是这个女孩自己的仇人呢?或者说,目标不是你呢?”

“罪犯处心积虑,破坏了楼外安全监视系统,而且同一个夜里,负责处理和我相关的案子的警官被暗算,一直保护我的两个警察被调开,加上前一阵我经历了好几次危险,警方也认为是针对我的。唯一奇怪的,是他们说法医们在意见上有些不一致,有人认为那女孩就是被刺死的,但有个奇谈怪论说她很有可能在谋杀发生前已经死亡,好像是某种病理性的猝死,可惜我听不懂那些医学专业的话。”

会有这样的事?游书亮在脑中将孟思瑶向他诉说过的种种经历理了一下,她的那些朋友,车祸身亡、“疯狂发作”导致大理翻车事件、谋杀或病理性猝死、和警察争斗时失手…如果将这些事件重新“命名”一下,是不是每个都是“猝死”二字?

也许,这一切都不是如表象看到的那么简单,或者说,用“伤心至死”四个字就能概括。

帮助这个女孩最好的办法,看来并非是坐在这里和她清谈——她比谁都聪明,对寻常的道理无所不知,更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帮助她将生命中的那些沉重负担一一卸去。

他坚信了这个想法,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我有个想法…我会设法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江医的一位病理解剖学教授联系,他最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猝死的课题…我们会设法说服警方,为那女孩子做一下病理尸检,我甚至想,警方也会和他联系呢,他毕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定能澄清一下那女孩子的死因。”

28.曲径通幽(2)

孟思瑶从医院出来,没有再去上班——她已经事先请了全天的假。她回到家,发现钟霖润又不在楼里。这个工作狂,他腿伤还没有痊愈,又开始去上班,因为卧室里刚出过杀人命案,他也不大愿意睡在其中,因此暂时住在他同事的公寓里,走路就能到天华律师事务所。虽然在怪村,他突然出现,陪着自己赴汤蹈火,但回到江京后,孟思瑶仍是觉得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沟,也许还不是鸿沟那样无法逾越,但至少是个隔阂。至于具体的原因,她说不上来,也许是彼此的态度,也许是自己的经历越来越诡秘,而不愿和他分享,先入为主地生了莫须有的嫌隙。

比如那个夹层的事,至今为止,还是只有自己和张生知道。

偏偏自己蠢笨,怎么也找不到夹层的入口。

郭子放和郦秋都在上班,她又敲了一阵墙,徒劳无功,便走出小屋,在空荡荡的小楼里上下走着。

小猫Linda在她脚下,前前后后地跟着。

Linda,整个楼里就剩我们俩了。

她逗了会儿猫,忽然想到,不是说猫有探测洞穴的天性吗?Linda,你要是真的能听懂我说话就好了,能帮我找到一个夹层吗?可是你这个小野妹子,整天就想着往外面跑,找猫帅哥,即便在家里,也不肯呆在我的小房间里,听郦秋姐说,你最喜欢的就是往地下室跑…

她的心头一动,Linda为什么总爱往地下室跑?那里没有吃喝,也从来没有闹过老鼠。郦秋到地下室,是去看郦楚的遗画,怀念亲人,你去干什么?

也许,我也该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Linda。

于是她往地下室走去。Linda大概看出了主人的意图,得意地一马当先,转眼就钻进了地下室。

打开电灯,孟思瑶环视着这间自己很少进入的地下室——因为自从入住这座小楼,她一直被幽闭恐惧症困扰,自然会尽量避免进入类似地下室这样压抑的空间。里面没什么变化,郦楚画的那些油画依旧在,纤尘不染,一定是郦秋经常下来擦拭。地上也很干净,没有一点猫食或玩具的迹象。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整天下来干什么?”孟思瑶不解地问,仿佛Linda会给她个满意的答案。

Linda没有理睬她,跑到一面墙上微微凸起的一个大铁盒子前,“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孟思瑶听郭子放介绍过,这个嵌在墙上的铁盒子里,是整个小楼的电话、闭路电视、以及安全系统等等的枢纽,里面一块板上,布满了各式开关,自己看一眼就会晕过去。

“傻丫头,这里会有什么呀?想吃电线吗?”孟思瑶拉开了铁盒子贴墙的盖板,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开关直摇头。唯一比较亲切的是一个长条的液晶表盘,下面一排极小的数字和字母按钮,有点像计算器。

奇怪的是,盖板一打开,Linda叫得更疯狂了,一个劲儿地向上跳,激动不已。

为什么?

孟思瑶心头又是一动,轻轻敲了下铁盒子上面的墙,入耳的不是乏味的“笃笃”声,而是“冬冬”声!

这铁盒子后面是空的!

她随即哑然失笑,这么多线路自小楼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到这下面,当然要有一定的空间,才能并入这个铁匣子的枢纽。所以这里有空间,有“夹层”,完全是建筑用空间,不足为奇。

但她随即想到,这铁匣子后面的建筑用空间,如果一直向上延,延至二楼,似乎正是在卫生间和自己那小屋之间。也就是说,如果这铁匣子后面的空间一直向上延,就会形成卫生间和自己那小屋之间的夹层。

要设法进入那建筑空间!

盖房子安装时,一定能将铁匣子打开,和各类线路相连。仔细看时,铁匣边果然是以大头螺丝钉连在墙上。

不妨看看铁匣后墙内的风景。

孟思瑶取来了电动工具和电筒,将螺丝钉卸下,果然,推开了铁匣。半人高的一个洞,足够一个人猫腰进出。孟思瑶钻了进去,小猫Linda早已等不及,也跟着跳到“夹层”之间。

原来这就是Linda这些天来向往的世外桃源。

打开电筒,向四周照去,这里和她想像的没什么不同,数十根各类电线连在铁匣上,一路沿着墙壁向上,然后四散分开。唯一让她略感意外的,是这里很宽敞。但没有任何异常的物事,只有一些支撑结构的木架子。这段空间并非无止境地延伸上去,而是在一楼附近就被整片整片的木板封了顶。

Linda又兴奋地叫了一声。

她找到了什么?

孟思瑶顺着Linda的叫声照了过去,身体一震。

只见小猫Linda的嘴里,叼着一小袋东西,仔细看去,竟是一袋鱼片干。

终于明白Linda为什么对这里情有独钟。

但这里,怎么会有鱼片干?

难道,这里有人迹?

孟思瑶越想越觉得害怕,恐惧感一浪接一浪地袭来,她甚至开始有些呼吸困难,心狂跳。

离开这里!

她知道,自己对幽闭环境的恐惧又发作了。

孟思瑶艰难地爬回地下室,才稍稍觉得好受些。

鱼片干从何而来?

她不甘心,深吸几口气后,又爬进那建筑夹层,在里面细细照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28.曲径通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