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堡内。

葛阗道:“羿兄,此事当真?”“这可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我若撒这谎,那是于人无益,于己有害。”

葛阗默然。商队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有穷之海的失窃对有穷商队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这件宝物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宝物,还是一种精神的维系,因此,在素来重然诺的羿之斯亲口说出真相以后,他才会追问一句。

羿之斯对江离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提起?”江离道:“虽然有穷之海也许已经不在商队中了,但此刻却一定还在这里。在大风堡,甚至就在这无争厅。”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绷紧。这件失窃案不但关系到六个时辰以后整个大风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发一场宝物的争夺。

羿之斯道:“这话有道理,但就算有穷之海仍然还在这里,窃贼又怎么肯拿出来?”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来,大家很可能都会死在蛊雕的手里,对他没什么好处。”

“不错。”

“第二,假如台侯答应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窃贼。”

羿之斯淡淡道:“也许对方并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离道:“那我们可以换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一次说话的不是羿之斯,而是札罗。

江离笑了笑,说:“寨主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札罗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气,而是对你的话很有兴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个陶碗。羿令平脸色大变:“有穷之海!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葛阗的脸更阴鸷,札罗的笑更冷,羿之斯脸上却依然平静:“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罗道:“小伙子,你说的第二个条件,可以换成什么?”

“此刻有穷之海在谁手上,在妖乱结束之前,我们承认他对此宝的所有。”

“妖乱结束之后呢?”

“有穷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后,有穷再行追讨。”

札罗哼了一声,凝视羿之斯。

羿之斯扫了众人一眼,道:“可以。”

羿令平叫道:“爹爹!”

羿之斯淡然道:“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下落,追起来反而比以前更省事,也不过是借人家三天罢了。说起来,我们反而占了便宜。”看儿子脸部扭曲,神色极为复杂,又安慰说:“别担心,没有我们家传的九天神珠,这有穷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过一次以后,光泽全无,法力尽失,变成一个破碗。”

羿令平道:“九天神珠?”

“这些事情,以后再和你细说。”羿之斯说着转头对札罗道:“札寨主,此刻你虽然宝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么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条裂缝!”

“你没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来越宽!”

“快,快禀告哈管带!”

有穷之海的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只有江离依然在沉吟着:“为什么这事情会来得这么容易?为什么札罗会那么主动?”

“报——”

大风堡,垛窗。羿之斯喃喃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它,也许,它并不需要六个时辰就能破冰而出。”众人心中一凛,再看到越来越宽的裂缝,全都慌了,纷纷道:“台侯,快用法宝!”

羿之斯淡淡道:“有穷之海其实是一个入口,通向另一个空间,或者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因它的神力而存在,但这个空间并不能囚禁人。”

众人不知为什么羿之斯在这当口悠闲地说起有穷的作用,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只有保持整个空间空荡荡的,有穷之海的出入口才能关闭,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蛊雕进去以后,可以毫不费力地出来。”

“什么?!”在惊叫声中,众人就像从半空中掉进一个绝望的冰窟,又像咬着一块大饼却被人一巴掌甩在脸上甩丢了。

羿之斯问江离道:“你是不知道这一点而失策,还是另有计划?”

江离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只用有穷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个迷阵,让这头怪物在里面绕个一两天应该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直接在这城堡下面布阵?”

“这里怪兽太多,味道太杂,地方太小,再说,几个时辰以后说不定流火会波及城下。”

众贵宾又都舒了一口气。江离又道:“但这个迷阵我一个人发动不了,至少得有三个人帮我。”

有莘不破马上道:“我自然是一个。”

江离将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才说:“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扎实,但真正用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好,我这个迷阵布下以后,你只需要运气帮忙就行。”

“不错。”

葛阗道:“老夫是东道主,责无旁贷。”

“别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为什么?”

“施展阵法的四人都要进有穷之海。此刻的形势,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会有难以预测的局面。再说也难保这些怪兽中再跑出一两个难以对付的怪物,纵然没有蛊雕的厉害,但没有城主在外压阵,进去的四人怎么放心?”

葛阗点了点头,转向靖歆道:“不知能否再劳烦上人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离公子肯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离应道:“这次成败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败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没必要求你。你什么条件都不必说,我也绝不会答应。是否出力,你自己决定。”

靖歆哼了一声,道:“羿兄,两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刚好够数!在下于此静候佳音。”

札罗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无力。”

羿令平奇怪道:“无力?”

札罗道:“我方才费偌大功力,以合体之术与蛊雕相抗,元气早已损耗殆尽。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几位的力量来渡过这个难关,嘿嘿,这有穷之海,会那么容易就交出来?”

江离凝视着他,眼睛充满怀疑。羿令平听说他功力尽失,不由得跃跃欲试。札罗眼睛一瞄,呼道:“羿之斯,不要忘记刚才的承诺!”

羿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后,咱们再算账不迟。”

羿令平唤道:“爹爹,机不可失!”羿之斯喝道:“你胡说什么!要乘人之危么?”年轻人一震,畏缩着退下。

札罗道:“半日之内,我就能恢复三成功力;两日之后,就能回复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内,我功力可以回复到十成。嘿嘿,到时我们手底下再见高低吧。”

然而,札罗似乎没注意到,跃跃欲试的,并不止羿令平一个。

第十一章 困兽之斗

蛊雕喜欢睡觉,因为现实生活太郁闷了。

但是睡觉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正常的时间段入眠,在正常的时间段醒来,都还是比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觉也是如此。最令它难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这一天到来,它总要被迫醒来。

因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种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类吵醒,他们总梦想趁它睡着消灭它。对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来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这就让它感到很烦了。不过,经历过多次以后,它学会了一个法门:梦游。虽然,梦游并不是一种很舒适的睡觉方式,但总比醒着打盹强。因为睡眠不足,不但皮肤容易发皱,而且脾气也会暴躁,这两点在追求异性时,负面影响很大。

冰柱破碎,蛊雕醒来。

它还没有睡够,所以身体有种懒洋洋的感觉,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它抬起头,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光并不强烈,没有云,没有流火,也没有天空撕裂的异象。

“我到哪里了呢?”它想。

蛊雕向东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树绿,清风徐徐,泉水如乳。沿着小路,绕过镜湖,穿过桃林,古柏耸立,形如擎柱;过柳岸,弯松对拱,状似门户。攀上小丘,蓦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恶的古森林!枝叶上干云端,盘根结虬,漫平原,覆山峦,直到天地相接处。

蛊雕掉头,向南方走去,树渐少而苔渐多,水渐浊而泥渐泞,虫蚁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鳄,树头盘蛇,草间鸣蟆,石隙藏蝎。突然脚下剧震,红土崩裂,巨岳喷火,烧山焚野。冒火登顶一望:好一片大火!烧尽了六色只剩红,烧尽了五味只剩焦,烧干了大海,烧红了冷月,把南方四万万里,烧个天缺地绝。

眼前无路,蛊雕再向西走,月隐日出,路途渐渐崎岖,山势渐渐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狮,如恶虎,如猼訑(boyi)(《山海经》中的神奇怪兽,样子像羊,长着九条尾巴、四只耳朵,它的眼睛长在后背上),如鯥(lu)鱼(《山海经》中的一种怪鱼,像牛却长着蛇的尾巴,身子下面还长着翅膀,能飞)。瀑布倒挂,怪鱼逆游,风狂呼,水怒号。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轻软,地底暗流狂暴。一脚踩着黄河的源头,再回头: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冻绝了万物,惊呆了蛊雕。

它一声叹息,转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黄,由昏黄而黑暗。上空无星月之光,周围无鸟兽之语,这夜黑得让人恐怖,静得让人不安。一声水响,却是一脚迈进水里。风起,云消星闪,月色绵绵;北望,除了水,还是水,睁开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见岸也不见滩。

蛊雕回头,再向中部走去,脚下是松软的黄土,东方是初照的阳光。风若有若无,路时断时续。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个哈欠,伏在这既温暖又舒服的黄土地上,眼帘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睁,盯着那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太阳若有所思。

“哈哈,我几乎被你骗了!”蛊雕居然开口说话了,它一跃而起,向那“太阳”冲去。一箭凭空射来,蛊雕稳稳落下,周围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和几个人寥落的身影。

江离镇东南,有莘不破镇西南,羿之斯镇东北,靖歆镇西北。四个人的脸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羿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蛊雕张着雕嘴大笑:“刚才的幻觉虽然让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它顿了顿,又说:“我刚醒来,布下种种幻象让我产生种种幻觉虽然难得,但在半日之间让我仿佛游历了十年,这份扭曲时间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这不像你的手笔啊。”它环首四顾,看到江离的时候,微笑着说:“小伙子,是你吧。”

江离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蛊雕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也算不错了。不过你虽然算尽机关,依然白费心思。人类,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想让你出去吃人。”

蛊雕大笑:“吃人?自盘古辟开时间与空间,分开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万物由此滋长。但你们人类自从有了智慧,便以万物之灵自居,驱役万物为己用,杀戮万物为己食,蹂躏万物为己衣。万物必然有所食用才能生存,这不怪你们。但你们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发泄无度的精力,滥杀滥伐,荒淫无度,这也罢了。可笑的是你们全以自己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规条,号道德,分善恶。其实也不过是顺你们的,就是善,害你们的,就是恶。你们无法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它岂是为你们而存在的?在你们存在之前,这个世界早就运转着了;在你们灭亡之后,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运转着!”

蛊雕傲然道:“我蛊雕一族,自古以食人为本性,我们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他物。我自诞生以来,秉持六气正道,修成这不死不坏之身,不怒不扰之性。我虽吃人,但却有限,千年以来所吃人数,还不及你们十年来本族杀死本族的人数。我虽吃人,其实并没有危及你们作为一个种群的生存。但可笑你们不懂,我对你们这个群类来说,危害有限,而你们最大的敌人,其实却是你们自身的淫恶之性。这些年你们放任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纠缠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听若不闻,有莘不破挠头,江离失神,羿之斯神色坚毅如初。

蛊雕冷笑道:“人类啊,你们还要和我打这场没有意义又绝无胜算的仗吗?”突然仰天大吼,吼声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不破和江离如丧魂魄,羿之斯却依然硬得像一块石头。

蛊雕对羿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羿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听一个人讲过三句话。”

蛊雕道:“什么人?”

“一个大荒原所有怪兽都要匍匐在他脚下的人。”

江离一振,有莘不破回过神来,只见蛊雕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哼了一声道:“什么话?”

羿之斯缓缓道:“第一句是:无论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怀的,话一般不会太多。”

蛊雕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第二句呢?”

“面对拿着刀子的人,越聪明的怪兽话越多。”

蛊雕阴沉着脸,不再接话。

羿之斯自己续道:“他的第三句话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口吐人言,理论高深莫测,立场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蛊雕大笑起来,突然蹿起,一爪向羿之斯压下,变幻不测,有莘不破和江离都没反应过来,羿之斯的人却不见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起,瞄准蛊雕当头就是一箭。蛊雕再次蹿起,竟然对来箭全然不顾,向半空中无转圜余地的羿之斯全力一扑。只听一声惨叫一声闷哼同时响起。蛊雕中箭在前,羿之斯中爪在后,但中间只是电光火石的区别。空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落下。羿之斯身子还没着地,早被一条巨藤凌空卷往东南。蛊雕却仿佛已经全身动弹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羿之斯刚才这一箭天雷电羽,中者如遭电击,蛊雕在碰到羿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羿之斯也没有料到蛊雕竟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蛊雕这一扑用了全力,虽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惯性重伤了对方。

靖歆见蛊雕趴在地上,好一会儿不动,不由大喜,正想催动影刀,却见蛊雕又突然跃起。羿之斯躺在江离背后数丈处,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冰火雷电都伤它不得,难道它当真无敌?”

蛊雕站稳了身形,观察三人:有莘不破严阵以待,靖歆却有退缩之意。再看江离:只见他身旁桃花乱舞,紫藤盘绕,无端端一阵东南风吹来,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蛊雕吃了一惊,咬一咬牙,闭了鼻息,转行内息之术。“这小子很危险啊。”它不再犹豫,狰狞着向江离冲去,一路踩断拦路的荆棘,踢开盘脚的树根,弹指间来到江离的面前,前爪挥出,卷起一阵狂风。

江离见蛊雕竟然能够以内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惊,而自己布下的十八关连环扣也没挡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骇然。眼见蛊雕巨爪袭来,爪未到,劲风已经逼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完全觉醒以后的蛊雕,不出爪则已,一出爪就全力以赴,仗着身坚体硬,看准了目标,不管偷袭,不理干扰,每一招都不遗余力。

危急间江离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声,这一招打了个结实,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蛊雕见一招解决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步一爪地向靖歆迈去。蛊雕第一次出手时,靖歆和羿之斯反应最早,但他却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气,当其他三人受到袭击时,他未曾援手。这时见蛊雕走来,才着了慌,催动影刀向蛊雕攻去。蛊雕嘿嘿一声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脚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羿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远处。蛊雕刚才这一扑伤得他全身骨头有如根根寸断。眼见三个同伴也被各个击破,叹了一口气,道:“你赢了。”

突然一个人跳了起来:“谁说他赢了,我可还没死呢,刚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挠痒痒!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他的脚有点抖,身子却站得笔直。在他脚下,江离也吃力地撑起了身子。

蛊雕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已没有抵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声,对羿之斯道:“我们现在在有穷之海里面?”

羿之斯不答。

蛊雕仰头盯着那“太阳”,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的,虽然没有进来过,但一定是的。哈哈,这宝贝最终还是落在我手上!臭厨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奋然一跃,跳进了那“太阳”的晕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来!胜负未决,滚回来!”

江离道:“它不但刀枪不入,还通晓内息导引之术,我的力量也无法通过气味侵入他的体内,看来我们真的奈何不了它。”

有莘不破道:“我偏不信!等会我回过气来,扯开它的嘴,钻到它肚子里把它的肠子扯个稀巴烂!”

江离听了,不由心头一动。

羿之斯望着“太阳”,那是有穷之海的出口,眼见四大高手或死或伤,困在此中。大风堡内札罗元气大损,葛阗独木难支,蛊雕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劫难逃,他心脏一紧,隐隐作痛。

突听一声嘶叫,“太阳”中先伸出来一条巨大豹腿,接着是一个庞大的身躯——蛊雕竟似被人逼了回来。羿之斯大喜:“好!寿华城主名不虚传!”

蛊雕在惨叫声中跌了下来,鼻子上鲜血模糊——它竟然受伤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哈哈,好,这家伙瞎了一只眼睛呢!”

江离似乎心有所动:“看来可以从它的九窍入手。”

羿之斯却有些疑惑:“这不像是葛阗的手段啊!”

蛊雕毕竟有上千年的修为,暴怒之后,很快沉静下来,手往地面一撑,屁股翘起,尾巴越长越长,片刻触及了“太阳”,并穿了过去。

有莘不破问羿之斯道:“你不是说它没什么其他本事了吗?怎么还有这招?”

羿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腹渐渐畅顺,便想取回落在远处的落日弓。那边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有莘不破刚向蛊雕跨出一步,便听江离道:“别浪费力气,伺机再动手。”

羿之斯运气虚抓,正想用“凌虚控鹤”的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际突然掉下一柄弓来,落在身旁,接着蛊雕的尾巴倒拖回来,末梢卷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神情萧索。有莘不破吃了一惊:竟然是终日伏在门外那个烂泥般的男人。

蛊雕狰狞说:“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伤我的后果!”它的右眼鲜血长流,竟然瞎了。

羿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传两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而从外面掉进来的那个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长子羿令符。

一时间悲喜交集,看着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儿子,他鼻子一酸,口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羿之斯不知道这些日子大儿子到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次大祸以后,他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悲痛,因为这个家需要一个坚强的父亲,这个商队需要一个坚强的台侯。但在这个男人平静的微笑下,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思念和爱意呢?对于那次家难,他和所有人一样,有着太多的猜测和疑惑。当再一次看到羿令符——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测和疑惑刹那间全部抛之于脑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刚才有穷之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被蛊雕制住的这个年轻男子的生死。

蛊雕收紧长尾,把羿令符勒得骨头作响,但这个男人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既没听见地上父亲的高呼,也没感到身上的痛楚。羿令符到底怎么了,连羿之斯也不知道。他颤抖着拿起身旁的落月弓,却没办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紧了拳头,却不敢轻举妄动;江离却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语。

蛊雕抓住羿令符以后,似乎已完全镇静下来。它没有受伤的左眼闪烁着异样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松了尾巴的力道,因为它是一只有智慧的怪兽,不想敌人在求死状态下没痛苦地死去。它要想办法让这食物清醒,然后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这时,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长的尾巴,啪的一声甩在蛊雕负伤的右眼上,蛊雕负痛,松开了尾巴,向后退却。羿令符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复杂、非常奇异的神采,盯着拦在自己和蛊雕之间的那条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侧过头来,把有莘不破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江离问。

“她,她是银环!”

“银环是谁?”江离又问。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离的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想起了和银环那粉红色的初遇。

第十二章 传说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蛊雕对峙着。

这是一个非现实的幻境,这是一次非人类的对决。人类并不能看清它们的底细和强弱,但它们自己却知道。蛊雕已经恢复了狰狞,整个幻境中响起了它的爆笑,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之极的怪兽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银环的脸上已经失去有莘不破在寿华城中见到的那种嬗变的风情,她的神色笼罩在忧郁中,然而这忧郁并不能完全掩盖她对蛊雕的恐惧。看到这种恐惧,众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蛊雕的对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蛊雕的对手。

然而她还是挺立着,怯生生地挺立在蛊雕和羿令符之间。

她回头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转头,上半身也慢慢变化为巨蛇。巨蛇吞吐着血信,尾巴狂扫,向蛊雕卷去。蛊雕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间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声悲鸣中,无数鳞片纷纷飘落。

“滚开!”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虚探,随即使出,落月弓已从羿之斯手中飞入他手。一招“凌虚控鹤”,没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离也从未见过如此利落的箭术:他这一箭竟然是向银环射去,中箭之后,银环全身剧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杆在与巨蛇的撞击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镞却跌落在羿令符脚下。

蛊雕盯着爪上的鳞片,诡异地笑道:“不错啊。你躲过了雷劫,功力又有进步,要是以前,只怕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继续道:“我指点了你避难脱灾的法门,你却恩将仇报。而这个对你大呼小叫、张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维护。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蛇类,难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话,那可是让整个大荒原所有灵类笑掉门牙的大笑话!”

巨蛇盯着蛊雕,眼神中除了恶毒,就是悔恨。

蛊雕低头看着羿令符,饶有兴趣地说:“但对你们人类,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杀了你老娘,杀了你妻子,杀了你即将出世的儿女,而你居然还对她处处手下留情,刚才在外面,你什么也不管,但居然还为了救她而出手。看来你们人类天天讲的伦理纲常,夫妻恩爱,父子天伦,都完全比不上和异类的一宿偷欢啊!哈哈,哈哈,哈哈…”

蛊雕还没说完,羿之斯已经变了颜色。羿令符全身发抖,痛叫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蛊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惊呼声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头顶已经相距不过数尺。

鲜血激喷。

羿令符被突然挡在前面的银环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着软在手中的巨蛇,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头粗、丈来长。

蛊雕漠然地看着这出好戏,它并不着急,因为它已经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场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有穷之海。在这瞬间数变中,连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江离轻轻叹息一声,一扬手,一朵蓝花随风飘出,落在银环的七寸上,一沾鲜血,一朵变两朵,两朵变四朵,伤口被蓝花迅速覆盖,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过神来,满脸的胡须不住抽动,眼泪沾到胡须上,冲刷着污垢和烂泥。

“我死了吗?”银环慢慢睁开双眼,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悲痛,但那种自暴自弃的色彩却也被这悲痛冲淡了。她突然很高兴,尽管那种虚脱的感觉不断袭来,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丧灭了,这是比身体丧灭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兴。望着这双眼睛,她挣扎着蠕动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

“我很后悔,真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但当我从有穷之海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但我更后悔的是在钦原界线前向你求饶。

“你当时没有射杀我,却射杀了你自己。那没有射出来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爱、自信全部毁灭了。当我看见你之后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向你求饶?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亲至爱,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对你们人类来说,不正是这样吗?

“如果你杀了我,你就能像一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不用自责,不用愧疚,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杀了我以后再杀死自己,你也不会像这段日子这样,像逃避影子一样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子,看到你像一摊烂泥一样,呆在仇恨的阴影中,想爱我又不能,想杀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子,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这不是改变了我整个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个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个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复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让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