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诉说我们之间的仇恨,我要让你恨我,让你杀我,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开始骂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动手。只要你肯动手,你一定能够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把你带到寿华城,那里有无数卑贱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他们调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愤怒,你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张开你的弓,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今天,你终于动手了,一动手就伤了无敌的蛊雕。哈!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会继续孤独吗?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今天,现在,我很高兴…”

这些话羿令符听得到吗?听得懂吗?银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她已经走了。尽管蛇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但银环却已经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够再一次修炼成妖精的话,那也不再是银环,而只是存在于巨蛇同一个躯壳内的两段完全不相干的记忆罢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动的蛇,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间他的心里发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变化。风声响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跃,避过了蛊雕不耐烦的一扫。

羿令符抬头,回过神来,看见了蛊雕的冷笑,他右脚一点,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尽管抱着一条不能动弹的长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轻盈翔动。如果银环能看到他这一滑的神采,一定会很高兴。

蛊雕冷笑着,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并不着急。

羿令符环顾四周,在这个空荡荡的所在中,他看到一个衣冠狼狈却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个怯生生却令人一见忘俗的少年以及远处一张扁平的肉饼。接着,他看到了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父亲。他的神色坚毅起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他需要全力保护的亲人。

羿令符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转身把长蛇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张开了落月弓。

蛊雕对这个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许右眼的伤让它太过小心了,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不死不坏身练成以后的第一次创伤。但当它看见这个男人似模似样地张开了弓却忘了搭箭时,仍忍不住狂笑起来。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击得疯掉了,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蛊雕是一头暴力型怪兽,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击对手,却能让它拥有强烈的满足感。就算是很厉害的强者,也常常会有一些很幼稚的习惯。

在狂笑中,它看见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动,手中落日弓一弹,在一声“寒雾之曲”的轻响中,一片轻雾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的视线,同时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片雾帘很薄,因为羿之斯的功力已经大幅度削弱了;但却来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离只觉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强光突然闪现,穿透薄雾,刺得两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强烈的光明中,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吓了一跳,想惊呼,声音却被另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淹没了。惨叫的,竟然是蛊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恢复了视力,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狂叫乱舞的蛊雕如同疯了一般,无目标地攻击着周围的空气。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离对望了一眼,同时想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层轻雾,也许自己也会像蛊雕一样吧。

“呜——”蛊雕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风刮得连身在远处的江离也如受刀割。但和蛊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蛊雕的利爪几乎和他擦面而过。

“如果蛊雕能看得见,他只怕已经死了一千次了。”江离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离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弹,叫道:“接住,无论如何别松手!”有莘不破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顺手接在掌心,却是一颗种子。他也不多问,江离让他做的事情,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他现在也没时间多问了。

“快!”有莘不破来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过去!”

“什么?”

“你看它嘴巴张得多大,把我射进它嘴里,我去撕烂它的肠子!”

羿之斯一愣,终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

“快!趁它还没定下来。”有莘不破催促道。

“让他去吧。”江离说。这少年的话,连羿之斯都对之有一种信任感。他毕竟是当世之雄,决断明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于是不再多说,落日弓一晃,幻变成一把巨弓,两臂肌肉坟起,成为两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双脚,用“巨灵诀”把这个年轻人射了出去。

有穷大箭手,当真名不虚传。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处在疯癫状态中的蛊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觉被风刺得两耳剧痛,便已一头撞在蛊雕的上颚。他知道只要给蛊雕牙齿咬中,那就万事皆休,头一碰“壁”,马上往蛊雕喉咙里钻,蛊雕是吃惯人的,但这次眼睛初盲,舌头还来不及搅动,某块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没想,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

有莘不破进了蛊雕的食道,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挣不脱,踢不断,片刻,便觉连力气也被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护体真气,刚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蚀得体无完肤,但饶是如此,觉得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不但身体,连头脑也越来越模糊。这种濒死的情况,他经历过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时候有羿之斯救他,现在呢?有谁能来救他,有谁会来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训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觉前讲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师父,偷吃阿衡师父煮的清汤…他突然想起了江离,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责骂,想起和他打赌却输了,想起他召唤来怪兽强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给自己里里外外地再洗个干净,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气浑然一体的那种体验。

他的力量本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点自幼修成的护身真气苦苦支撑,这时足太阳膀胱经和足少阴肾经却无端端涌出两股相逆相反的真气,循经脉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龙虎交会以后,又分为阴阳两道,分别顺着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汇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紧紧握住的掌心之中。

蛊雕渐渐冷静下来,羿令符抱着银环蛇默默发呆。羿之斯暗暗着急,看江离时,只见他双眼紧闭,两手虚抱成圆,两只手的掌心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难道他在隔空传功!这、这…以他的功力,怎么可能做到?”

江离深情无限地睁开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蛊雕终于静了下来,倾听着这个虚空世界的呼吸声。“哼哼!”它残酷地笑了,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它在狂喜与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迈去,但刚刚跨出一步就顿住了。不对!这气息的数量不对。这个空间之内,有六个生命。就算那条蛇还没死掉,也应该只剩下四个。自己刚才明明已经吞掉了一个,怎么反而多出了两个?

就在蛊雕预感到一种不祥的时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它明显地感到:有第七个生命诞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壮大。在一瞬间它忽然清楚了:七个生命——两个在自己体内,五个在自己体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它的思考,无数锋锐的事物在它体内翻搅着,刺破它的肠,刺穿它的胃,但仍然无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肤,那胡乱寻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两个方向蔓延,就在蛊雕刚刚产生大恐怖的时候,一阵穿透脑腔的剧痛让它连恐怖的感觉也失去了。刀枪剑戟般的树枝从蛊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长出来,一弹指间枝开叶茂,再一弹指繁花似锦,红艳艳的桃花把这个空荡荡的幻境点缀得诡异而华丽。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驰神炫,既叹息这杀戮的华美,又惊于这杀戮的残酷。

在桃花拥簇中,一个桃子迅速成长,开始只是拳头大小,十弹指间长成五六尺方圆。这颗变态的桃子长到枝叶承载不住时啵的一声裂开,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跳了出来,远远指着江离道:“这次无论如何,你休想再逼我连洗七次澡!”

第十三章 可怕的杀戮场

寿华城,大风堡,烛阴阁。有穷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着江离临时用叶子裁剪而成的简单外套,从有穷之海中跳了出来。他的体力已被蛊雕的胃液腐蚀得几乎虚脱,但从有穷之海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模样。

札罗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这个少年的五脏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札罗,却不是因为兴趣,而仅仅因为整个烛阴阁只剩下他一个人。

“蛊雕呢?”

“死了。”

札罗有些吃惊,却没问什么。江离、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这几个人加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说话间,江离也出来了,为了催生“桃之夭夭”这棵食妖树,他也早已耗尽了真气,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从有穷之海中飘出来的时候依然和平时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两个人的底细,札罗一直都没有看透。

当江离看到满目疮痍的烛阴阁,不由心中叹息——蛊雕只出来那么一会儿,竟然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

“他们人呢?”有莘不破问道。刚刚进去的时候,这里聚集了寿华城所有的贵宾,葛阗也在这里压场,但现在却只剩下札罗一个。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还守在这里,真难得啊。”

“因为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有穷之海。”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你不怕出来的是蛊雕?”

“就算它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应付?我看是有办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两条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条腿,用那爆发力来逃跑,只怕连蛊雕也追不上。”

札罗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经忘记,这时候札罗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尽管大战之后四人在有穷之海中调元神,运元气,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出来。但羿之斯也仅仅是能够站起来,三个年轻人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羿之斯重伤,札罗的眼神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出去吧。”有莘不破说,却被札罗拦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东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难道你害怕羿台侯赖了你不成!”

札罗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仍然挡在门口,眼睛看着羿之斯。

“行,我给你。”羿之斯向有穷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过后,有穷之海仍然浮现着幻化的光芒,有穷幻境的通道并未关上,一时间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有莘不破想说,“难道因为你功力尽失,连这‘门’也关不上了。”但终于忍住没有出口。江离马上接口道:“难道我们还落下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声得意的长笑从有穷之海中传出来,笑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笑声中,一张扁平的人皮浮了出来,在有穷之海上空渐渐涨大,就像一个被慢慢吹大的气球,逐渐丰饱起来。

有莘不破失声叫道:“靖歆!”

羿之斯叹息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质,身若无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装死避祸、不顾别人死活的行径,就想冲上去揍他两拳——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有穷之海的光芒渐渐消散,通往那个空间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札罗把这件至宝拿在手中,却发现它变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没有第一次到手时的那种饱含神秘感的光泽。他举了起来,问羿之斯:“怎么回事?”

羿之斯漠然道:“我答应三天之内不追讨此物,但与之相关的秘密,似乎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札罗思索了片刻,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刚刚跨出烛阴阁,札罗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弯处。

“寨主干吗走得这么急,送女儿上花轿吗?啊!这!这!你们快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听到有莘不破在门外大嚷大叫,阁中所有人都抢了出去。

大风堡,竟然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尸体,尸体,尸体。

整个大风堡似乎连一点儿生命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甚至连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体中,葛阗的尸体最为显眼。虽然死了,却仍然如同临阵的将军一样笔直地屹立着,脸色狰狞而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间却穿了一个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边的,有手无寸铁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卫,有奇装异服的宾客,还有有穷的子弟兵!羿之斯脸色大变,冲了过去,一个踉跄,竟跌在尸体的旁边。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有莘不破,也冲了过去,扶起了父亲。“快!看看他怎么样?”

靖歆见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脚步虚浮,心下打着小算盘,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离望过去。有莘不破接过仍然处于晕死状态的大蛇以后,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对满地的死尸视若无睹,幸好羿令符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否则定要叹息所托非人;江离面对这座城池最终没有避免的死亡,却是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

“那莽小子不足为虑,但这白脸小子虽然有点娘娘腔,却实在深不可测!”

“是莫其。”羿令符说。

若无其事的有莘不破听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头来。他在有穷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卫的客车“松抱”上,他们对他着实不错。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两个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开周围的尸体,果然,莫罗和莫音也死在附近。这三兄弟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又同一天离开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说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揪住靖歆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样。看看!你这临阵缩脚的牛鼻子!”其实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没什么关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见一个几天前还在把酒言欢的熟人死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随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气。

靖歆挣脱了有莘不破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疯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想到这样又被你吓跑了一个。”江离想笑,但看着满地的死人却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时叫了出来:“糟了!令平!”

羿令平没有死。有穷商队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死。大风堡的东北附堡,满满地挤了人。除了有穷商队幸存下来的人马,还有部分和有穷声气相通的人。金织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台侯,是台侯!”

“我们有救了!”

“你们进有穷之海以后,二十几个贵宾分为两批:一批在外抵抗怪兽,另外一批守在烛阴阁。葛城主、札罗都在阁中,我也在。

“我们盯着有穷之海,个个焦躁不安,只有葛城主镇定如恒,札罗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穷之海这时候坏了,会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我没有多想,顺口回答说:‘听家父讲,有穷之海如果在开启之后被破坏,残存的力量会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札罗听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但当我看见周围许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时,背脊不由得一凉——我突然全明白了:这些人竟然希望能够就此封住有穷之海,让蛊雕和进去为他们拼命的人同归于尽!

“当时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这时候,外头形势突变。

“本来,无法攻进大风堡的怪兽已经被歼灭了许多,由于寿华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没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兽们开始向这些地方聚拢,到后来完全丧失了进攻内城的斗志,转向和同类抢夺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到了昨日半夜,算来你们已经进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没有落下流火,虽然到处都还飘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远望,许多原本光秃秃无物可烧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一片赤红。残存的怪兽们开始向城外退却。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不久,外面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原来不知谁对平民们泄漏了胜利的机密。我们当时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葛城主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不久平民们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要求出堡,恢复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绝了。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还没有除掉。

“就在这时,蛊雕冲出来了,尽管早有准备,我们仍不免大吃一惊。原先准备的陷阱、刀网等布设统统没用,烛阴阁虽然很宽大,但这畜生一出现就显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触,比远远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杀了座中三四个高手,突然向我冲来,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伤不了它,当它的怪爪带动的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完了。”

说到这里,羿令平歇了口气。他们已从附堡中转移到了大堂,苍长老率人侦察外城,昊长老率人侦察内城,旻长老率人清理尸体、扑灭火苗,上长老安抚残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场大雨,把渐渐成势的几处大火扑灭,尽管如此,大风堡也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个首领人物聚集在无争厅,羿之斯先对儿子略略说了有穷之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便追问他自己进去以后外边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后拉退了三尺。我一回头,救我的居然是一个女人。我认出她是外城的一个、一个风尘女子,心中更加惊疑,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对于银环的事情,羿之斯只是略略带过,这个女妖杀害了他的妻子、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但却曾救过他两个儿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和评价她。羿令符抚摸着怀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样回答弟弟的问题。

江离见状,道:“她的元神已经被蛊雕打散了。或许若干年后,能够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并没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会,继续道:“我们还没逃出烛阴阁,又被它一爪一个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杀我们,而是要慢慢把我们捏死。它发出很奇怪的笑声,好像我们越痛苦它就越开心。我只感到全身骨头叭叭作响,就在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声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见这畜生双手捂着脸,爪掌指缝鲜血淋漓。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伤了它,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一箭从哪里射过来,有人还以为是爹爹从有穷之海中赶出来了,不断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强的气把整个烛阴阁的人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说过的‘五丁开山’功夫,葛城主终于出手了。

“蛊雕还没有从丧目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没法伤得了它,只是把它逼进了有穷之海。施展了这一招以后,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一条长长的尾巴从有穷之海中飞出来,在墙角一卷,把哥哥卷进去了——那时候我还没认出是哥哥,以为只是贵宾中的一个。然后,那个女子也跳了进去。

“我们以为蛊雕很快就会再次跳出来,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跳进去,反而有好几个偷偷地往外溜。连札罗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管带闯了进来,浑身带血,高呼说:‘城主!不好!贱民们造反了,我镇不住他们了。’后来我听在外面的人说,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传了开来,说葛城主临危自保,不顾城中居民的死活。后来越传越盛,平民们也越来越愤怒,开始有人起来闹事,接着开始有卫兵反戈,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阁中剩下的贵宾纷纷叫嚷着要出去帮城主镇压平民的反抗。其实他们大多是想找一个逃跑的台阶下,留在这里,万一蛊雕再出来,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们的功夫在平民暴乱中自保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远比想象中险恶。

“葛城主掂量了好久,才决定先顾外边的暴乱,再理阁中的大患。我怕商队在外边群龙无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倒戈的卫兵混在暴乱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全都给我住手!’葛城主威风凛凛地这么一喝,果然镇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互相厮杀中,根本就停不下来。葛城主冲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头人面兽身的怪物。我们认出了,那是札罗和窫窳的合体!他说还要三天才能元气尽复,原来都是假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天,它那气势,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蛊雕对抗的时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立定了势。‘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带仿佛要说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到葛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双肩,招数凌厉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伤。

“葛城主吃了一惊,一挣没有挣脱,札罗的一只生角的触手直刺过来,贯穿了他的身体,连站在葛城主背后的哈管带也一并杀死了!我当时站在旁边,亲眼看到哈管带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脚下,而葛城主却死也站得笔直!”

说到这里,羿令平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极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阗相交多年,想到这一方之雄就这样死于一个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穷之海的被盗,想起至今没有找出来的内奸,一种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发。

“后来怎样?”有莘不破追问。

“葛城主死了以后,场面更加不可控制。窫窳寨的强盗们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了的东西就放火烧。本来城中卫兵和平民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大家一来各自为战,二来卫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残杀,所以根本没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强盗。窫窳寨那个叫卫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听寨主安排,整座寿华城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成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强盗都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卫兵们但求自保,贫民们互相践踏。

“我见场面混乱,率领有穷的兄弟们全部撤入附堡,总算保住了元气,但是,一些弟兄还是死在混战中,而且我们的货物…”

有穷的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连铜车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羿之斯安慰说:“你已做得很好了,只要人还活着,车队迟早可以重建,货物也迟早可以赚回来。”

之后,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进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盗众曾经几次试图攻入,却被负隅而斗的有穷勇士连番击退。

江离沉吟道:“难道除了躲进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羿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没想到寿华城七十年基业,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有莘不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窫窳群盗应该早就撤走了,只有札罗惦记着有穷之海,独个儿留了下来。否则这么一大群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说,如果蛊雕不死,他一个人要逃脱机会也大得多,若连他的强盗子孙们也带在身边,可以说谁也逃不了。”他转头问羿令平:“你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羿令平脸一红,说:“后来我们虽觉得外面静了下来,但只怕是札罗的诱敌之计,因此固守附堡,静观其变。过了好久,正想派几个勇士出来打探,你们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华的城市也会成为一座破落的废墟,强盗就是强盗。他们能够毁掉这座城池,却当不了它的新主人。”

第十四章 原来阴谋在床上

破落的寿华城,宁静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风中虽还飘散着焦臭,但已经没有那种诡异的气息。

金织回到东城的家,这一带的房屋没有遭到天劫流火的蹂躏,也没有被窫窳寨的盗火波及,但显然有怪兽光临过,从屋顶、墙壁到地面,到处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门居然还在。

金织惊喜地关上门,上了闩,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箱倒柜地乱找,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个老资格的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她下半辈子的美梦居然经过这么大一场动乱后还完好无缺!金织抱紧匣子,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

“阿三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她想着,把匣子紧紧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门,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吓得她不敢动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宝贝。

“为什么有穷之海会在札罗手中?”金织不敢出声,缩在床角。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

“嘘!小声些。”是石雁。金织松了一口气。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见到墙壁上一个小洞,似乎是犰狳(qiuyu)(《山海经》中十分神奇的怪兽,就是现在的美洲铠鼠)之类的怪兽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声什么?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说!为什么有穷之海会在札罗手中?”那个男人和他的声音一般英气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金织好像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没什么印象。反正寿华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多半是某个商队随行的公子哥。

“来,过来,我看看。嗯,还好,你要是受了伤,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轻男子很不耐烦石雁顾左右而言他,但在脸庞被她柔弱无骨的手抚摸下,脸上的怒气似乎也减了几分。

“他抢了你的?对不对?”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织就知道这年轻人要糟糕。果然,年轻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痴迷的光。“你为什么这么说?”石雁问,慢慢挨在年轻人的怀里。

“他是个强盗,趁乱打劫是看家本事。这几天又这么乱,你丢了东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有穷之海对我们商队、对我们羿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说,不看一看这天下至宝,死也不瞑目,我,我怎么会…”

有穷…商队…难道他是有穷商队的人?金织寻思着,慢慢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个脸孔:天!难道是他?她再仔细看去,没错!尽管当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但是羿令平没错。有穷商队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虽然有穷之海是什么她完全不懂,但这两个人很明显正在谈论一些秘事,如果自己被发现,光是为了掩盖两人关系这秘密,就足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金织突然感到一阵哆嗦。

“你为什么要为我开脱?”石雁幽幽地说。

“你说什么?”

“其实你知道的,你应该猜得出来。虽然是某个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许我进内城的却是哈驼子!而哈驼子是札罗的人——这两层关系,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金织还有些听不懂,羿令平却脸上变色,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雁抬起头,逼视着羿令平,“东西是我交给札罗的,亲自交给他的,自愿交给他的。”

羿令平怪叫一声,推开了她。金织也在奇怪,为什么石雁不顺着羿令平的话头否认掉?为什么要直承其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我很详细地追问你关于你们在大荒原上行走的细节吗?”石雁不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札罗就有可能推测到你们出来的路线,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处埋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报复你的父亲!”石雁突然嘶声叫道,“他抛弃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抛弃了我!为什么?我并不要求很多东西,我甚至连名分都不要。我只要他能够带我离开这里,到有穷去!我不奢望他每天都来陪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个可以盼着的男人。可是他偏偏把我留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在他走的第一年,我保着自己的身子——已被他、你的父亲破了的身子,不让一个男人碰我。我在等他,等着他带我走。可是第二年他来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石雁的神情由痴情而哀伤,由哀伤而绝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自从那个照面,自从那个他对我看也不看的瞬间开始,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葛阗的下人扫地出门。”石雁露出呆板的笑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有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爬上我的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守的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跨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叫羿之斯的男人,也就是你的…”她望着羿令平,狂笑道:“你的父亲,生你出来的那个英雄!”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羿令平痛苦地吼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你不喜欢可以把耳朵捂起来啊!你可以逃跑,可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因为你喜欢听,是不是?”石雁的声音就像薰草(《山海经》中的香草)燃烧所散发的香气,但羿令平却已将痛苦得无法站直。

“所以,”她的语速慢了下来,“我要毁了他,让他一无所有!我要让他知道:背弃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我要回去!回到内城,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有力量的贱男人!你知道我为了有资格回去,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苦?但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像隔壁那个老妓女一样,烂死在这里!”

金织突然抖了抖,不是因为石雁的辱骂让她生气,而是因为石雁的仇恨让她害怕。羿令平坐倒在地上,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英气,只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石雁完全融入回忆之中,仿佛自己所叙述的场面正一一出现在面前:“里面那些男人惊呆了,当他们看到我再一次出现在内城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嘴脸,我知道他们和外城那些进门就抹裤子上床的痞子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一直还在假正经的羿之斯。可是,这些臭男人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看到他们提起羿之斯就又敬又怕的样子,我连对他们使心机都懒得使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软脚猫…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时候,你可真年轻,年轻得什么都不懂…”

她向羿令平走去,俯身从背后抱住了他颤抖着的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这么强健的男孩,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

感到石雁的手慢慢伸进自己的衣服,抚摸着自己的胸膛,羿令平颤得更加厉害:“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一挥手就可以打破这个女人的头颅,一叉手就能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但当此情此景,却只有求饶的份。

石雁轻轻地吹着羿令平的脖子:“还记得你从男孩变成男人的那个晚上吗?”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金织听得连脸都红了。她自己觉得最过分的一次,是同时接待了一对兄弟。那天她恶心了足足三天,但之后对这种事情也就习惯了。然而隔壁的声音仍然让她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