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的‘常常听人说’,到底是听谁说?”

“…”

“这些人比你的祖父更亲?”

“不是。”

“这些人比你的师父更睿智?”

“不是。”

“…”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相信我的祖父,我的师父,但是,但是,”有莘不破说,“我现在已经开始遇到要用心思的事情了。不仅仅是武功。”

“比如呢?”

有莘不破默然,背后的男人应该没有恶意,自己和他说这么多话,仅仅因为有很多话白天憋得太久,在月色下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但对方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有些话是否该这样贸贸然地说出来?

“比如你的女人?”

有莘不破身子一震。

他突然发现这个男人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交织成一个复杂的关系网的时候,像我们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唉,曾经,我和你一样迷惘过…也许到现在依然迷惘着…”

有莘不破看着地上的影子,男人似乎抬头望天,他在想什么?是否想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马蹄躲在草丛里,远远看见有穷商队那个年轻的台首坐在地上,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山岳一般的男人。

“他们一定是在商量开路的事情。”马蹄想。

“你身边也有很复杂的人?”有莘不破问。

“所有大人都很复杂的。想法简单的,除了孩子,就是那些不愿意长大的人。不过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认为我的简单是一件坏事,喜欢我,信任我,爱护我;我也以此报之。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被允许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有莘不破问。他并没有问“为什么不被允许”,因为直觉告诉他男人不想提这事,也因为这对他并不重要。

“我开始会用心思,很痛苦,白天开始恍惚,夜里开始无眠。”

“那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有莘不破问。

“就这么挨着。这些年过得很痛苦,但也过得很快。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也早不是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改不了把事情想得简简单单的坏习惯。虽然我周围有很多很复杂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对头,我的亲人…我没必要为我的敌人而改变,因为对付他们我只需要挥一挥拳头。但对亲人和朋友,我该怎么办?当他们期望着我按照一条不适合我的路走的时候,我能怎么办?”

“后来呢?你按他们的期望走下去没有?”有莘不破问。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笨人,笨人并不会因为痛苦而聪明啊。相反,我迷糊了。我背叛了对那个人的承诺,在我的亲人和朋友开始按照他们认为的幸福模式为我张罗的时候,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就在那个迷糊的晚上,那个人来了,就是那个最喜欢我、最信任我、最爱护我、而我也如此报之的人,那个晚上,那个人在我面前杀了我的亲人,我的至交,招来无底洞,吞噬了我的故乡。”

“啊——”和有莘不破的震惊相比,男人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当时我呆了,甚至疯了。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很多人听我说起这个故事以后,都会问我:‘后来你报仇没有?’你为什么不这样问?”

“你说过那人喜欢你、信任你、爱护你。那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原因?有很多事情有意义的只是事情本身。原因什么的是没有必要的。他杀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故乡,这两件事情,已经注定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像当初那样简简单单地相处了。”

“那你怎么办?”有莘不破问。

“我一拳打了过去…”

“你杀了他?”有莘不破吃了一惊。

“没有。但这一拳把我们的爱护和信任都粉碎了。那个眼神…本来那个眼神永远都比我的拳头复杂得多,但那一刻也变得简单清澈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我不应该这么做么?世俗中的朋友都认为我这一拳打得对。或许还应该打得更重一点。除了有莘羖。”

有莘不破一震:“有莘羖!你认识他?”

“嗯。一个和我一样不幸的朋友。”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很久没见面了。你找他?”

“对!”有莘不破盯着眼前的巫女峰,“所以我要劈开这座山。”

“为了走得更远,甚至不惜放下一直以来的坚持?”

有莘不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呢?”

“我并不是你的好榜样,因为我活得并不是很开心。”

“但你还是一路走过来了,是吗?”有莘不破说。

“对。”

“遇到大山阻路的时候你怎么办?”

“用拳头劈开它。”

“拳头?”

“对。”男人走上前去,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感到一种很难言说的气息慢慢在他的右手凝聚起来。“那个人对我说,像我这么笨的人,嘿嘿,‘就只会用这只拳头,不过,用这只拳头也就够了。’”男人再次抬头,仰天长叹,叹息声中说不清的萧索:“可惜,这拳头就算能劈开山脉,断绝江流,也理不清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日间有莘不破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芈压进了他的“灶间”,雒灵回了“松抱”,羿令符上了“鹰眼”。有莘不破又对轮到值夜的江离说:“咱们换一个晚上吧。”江离也不说什么,把七香车驶进车阵。

这个晚上,风声若无,虫鸣隐隐,有穷的人都睡得很安稳,连羿令符、江离和雒灵也悠然入梦。

但突然之间,他们一齐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惊醒:“巫女峰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是什么?这股力量不像桑谷隽的战气所引起的大地之鸣那样惊人。这股力量,就像一把隐遁了锋芒的宝刀,就像一瓶消尽了辛辣的藏酒,就像一个忘记了风骚的女人。

“这股力量,到底是谁…”

马蹄远远望去,不知那个男人握着拳头和有穷商队的台首说些什么,渐渐的,仿佛看到那个男人的拳头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光泽。

“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我懂了,我懂了。”有莘不破大叫着跳了起来。

“懂了?懂什么?”

“我知道怎么用我的力量了。”

“是吗?这事值得那么高兴?”

有莘不破一愕:“难道不值得高兴?”

“我说过,我的拳头就算能劈断山脉,也不能帮我解决那些对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你的烦恼,还得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叹了一口气,一拳挥出。

倒下的巫女峰里逃出无数蛇虫鸟雀,它们在害怕什么?

马蹄远远地只见人影一晃,一股恍若有质的气劲从那男人的拳头发出,触到山石,如刀切豆腐。

“出了什么事?”

那一拳并没有前几天有穷和桑谷隽决战时那天崩地裂的声势,但马蹄分明看见阻路的大山被硬生生劈开一条大道。

山岳在那个男人的拳头面前,就像一块大豆腐。

马蹄的心几乎跳出了胸口,他知道,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今晚的奇景。“男人,就应该像他们这样,活得惊天动地!否则,毋宁死!”

“有穷商队走了!”

“什么?”

“快!快跟上!”

“天!这,这条路是怎么回事?”

“这!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说什么也不相信,一夜之间开出这样一条大路,这不是人做的事情。这简直是雷公劈出来的!”

“嘿!我早说过,有穷那几个首脑,根本就不是人!”

“有莘不破还在那里琢磨着呢。”羿令符说,“已经一天一夜了,也不说话,也不理我们。”

江离道:“或许他从那个人身上,学到了什么东西。”

“那个人…那天我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

“我也一样。”江离叹了一口气,“一弹指间开山劈岭,就是九天幻兽,只怕也做不到。原来我们身边藏着这么一个人,我们居然懵然不知,嘿嘿…”

羿令符道:“这样一个人,绝对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江离道:“你在猜想他的来历?”

羿令符道:“嗯。”

江离道:“你认为他是谁?”

羿令符道:“虽然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血脉绝技,像芈家主火,桑家主土,但这个人并没有显出各个家族血脉相传的特质。”

江离道:“嗯。”

羿令符道:“除了各大家族以外,能达到这等境界的…或许只有四大宗派。”

江离道:“四大宗派?”

羿令符道:“对四大宗派我可就没你熟悉了。”

江离道:“如果是四大宗派的人,能发出这种力量的,怕也只有四大宗师吧。不过这手笔,并不像是心宿,也不像是血祖。”

羿令符道:“天魔呢?”

江离道:“不知道。我对洞天派最不了解。我师父跟我提到这个宗派的时候,从来都是略略带过。”

羿令符道:“听说天魔是一个极美的人,可惜我们没见过那人的面,但看那人的身形体态太过健壮,和传说中的天魔也不相符。”

江离道:“其实除了四宗师以外,还有几个人的…”

羿令符一震。

江离道:“但对于那传说中的三大武者,我却没你熟。”

羿令符出神良久,道:“不错,很可能是他!”

江离道:“谁?”羿令符道:“三大武者里面,不用兵器的…就只有他了。”

江离道:“那个号称防守力最强的人?”

羿令符笑道:“你该不会因为这个传言就以为他只懂得防守吧?”

江离道:“只是,他干嘛要帮我们这个忙?”

羿令符道:“我曾听我爹爹说过,他和传说中的大高手有莘羖很有交情。”

“有莘…”江离望向西南,“仅仅就因为这个姓氏吗?”

“弟弟,老板哪里去了?”马尾啃着麦饼,很高兴地说。今天不见那个经常打人的老板,弟弟又多给了他一个麦饼,这两件事情都很值得他高兴。

“不知道,不见了。”

“那我们还跟着那铜车队走吗?”

“当然。不过以后不用走路了,我们可以坐在牛车上跟上去。”

“真的?不过我怕这牛拉不动我。”

“放心,这是忞牛,何况我把那些没用的货物都处理掉了。”

“处理?”马尾随口说,但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一手抓着麦饼,一手挥着鞭子,兴冲冲地跳上车。

马蹄有些疲倦,那天晚上,那个连鬼神也震惊的场面,让他再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他的心肠越来越硬了。昨晚把雇佣他们的老板解决掉的时候,心不跳,手不抖,就像杀了一头猪。

有穷车队划出的车辙,改变的不仅仅是有穷商队本身的命运。

第二十七章 进驻巴国

西南自古就是偏安之局。

在虞朝(即舜统治时期)和夏朝之际,巴国屡有席卷天下之意。当时夏人崛起于河洛,建都阳城(今天的河南登封),东征有扈族,大战于甘,一战而令诸侯惧。巴国主自知不敌,不得已接受大夏的分封,成为西南霸主。太康(夏朝第三代君主)时大夏朝政大乱,后羿代夏为王,西南诸国又蠢蠢欲动。但巴国谋划尚未成功而少康已经复国,大夏中兴,巴国人才再次打消了东进的想法。

自少康复国至桑鏖望为巴国主、执掌西南牛耳,西南偏安之局又过了三百年。

桑鏖望背着双手,看着壁上的《山川社稷图》,知道天下又将动乱。西南的英雄们已经错过了两次机会,能否趁乱而起,或许就在这几年之间了。

桑季静静地站在兄长背后。这是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看到他,便会让人想起桑谷隽的将来。

“听说中原有人过来。”

“是一支商队,商属国有穷的商队。”

“哼哼!”桑鏖望回过头来,或许这张脸二十年前也是十分俊秀的,但这些年来却因承载了太多的压力和悲痛,而不再有年轻时的轻松与闲逸。

“成汤的势力,扩张得好快啊。不过现在就来经略西南,是不是太早了些?”

“隔着昆吾,商国要过来不容易。这支商队或许也只是一个刺探性的动作,不过这支商会的头脑人物倒不简单。”

“哦?”

“这支商队的后头,还跟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商团,龙蛇混杂。从巴国边界到孟涂(巴国的首都,现在的重庆某区),已过十二城,三十九镇。这些年,巴国民对外来商队本来并无好感。”

桑鏖望哼了一声,说:“这是中原人自己种下的恶果。”

“不过,”桑季说,“这支商队却很受欢迎,每过一处,几乎都引发满城的狂欢。”

桑鏖望皱了皱眉头:“或许是这两年平淡得腻了。”

桑季笑了笑:“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自小隽封锁川口,民众可好久没见川外人了。”

桑鏖望道:“胡闹!”

桑季继续道:“不过,有穷和以前的商队确实也大大不同。”

“哦?”

“他们每过一处,除了买卖公平以外,又有一干人等给本地商家讲解商国的经商之道,传授中原人的筹算之法。更派出一批人给当地人讲解中原的物价和风俗。我派出去的人正好听他们在向本地人讲解:青石在巴国虽然贱如泥沙,在阳城亳都却有百金之价——诸如此类。如今青石等土产在城内已经价格狂涨,据说连附近乡野也有愚民赶来贩卖。更有一帮本地财主,忙着扩建房屋,有意囤积居奇,甚至组建商队。”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桑鏖望道,“他们能够赚取的,不外乎两地的价差。我国民众消息闭塞,按理,他们应该尽量利用小民的无知压价才对。”

“所以才说这支商队和以前的商队大大不同。除了有穷自己的买卖外,连跟着商队来的那些杂商团也受有穷约束,买卖做得甚是公允。听说有穷的台首亲自出面告诫:若有商家违反他所定下的三条规章,便不得再尾随有穷商队前行。”

桑鏖望问道:“哪三章?”

桑季道:“不得欺诈,不得偷盗,不得犯当地之俗。”

桑鏖望回头看《山川社稷图》良久道:“台首是谁?羿之斯么?”

“不是,是一个年轻人,叫…”桑季顿了顿说,“有莘不破。”

桑鏖望倏然回头:“有莘?”

桑季缓缓重复了一句:“有莘,有莘羖的有莘,有莘不破。”

桑鏖望眼睛突然变得空洞:“一个姓有莘的人居然能活着从有穷走到这里,看来川外的局势确实变了。”

兄弟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不甘寂寞的光芒。

“我要见一见他。”

桑季道:“就因为他姓有莘?”

桑鏖望道:“也因我想知道把小隽逼得狼狈而回的人是不是他。”

“现在?就现在去?”芈压兴奋得跳上跳下。

有莘不破道:“这么兴奋干什么?”

芈压叫了起来:“桑鏖望宴请,八大方伯之一、堂堂西南霸主桑鏖望宴请唉。”

有莘不破笑道:“你好歹也是祝融城的少城主,别搞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

“你不知道的!”芈压说,“巴国桑家,器皿天下第一,偏偏爹爹又不肯帮我的忙——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收集到两个第二等的陶盘。才第二等啊,在我的架子上已经是最好的陶盘了。他们国主筵请,用的一定是一等一的菜式和器皿。啊,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可以见识到。要是呆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有莘不破笑道:“原来你不是看上桑鏖望这个人,而是看中他家的厨房!”

芈压叫道:“那当然,这么大的国家,国主的厨房我就算没有被邀请,也要摸进去看一看的。”

有莘不破道:“看你这个样子,看过了只怕还不够,多半要顺手牵羊,‘借’上几件。”

芈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桑家自家用的器皿是不肯外流的。要是桑鏖望肯卖的话,咱们就正正当当地买几件,好不好,有莘哥哥?”

有莘不破道:“少来!要买你自己跟桑鏖望说。你要摸进厨房的话,千万等我们走了再去,可别让我们筵席吃到一半,你却被人捉住了,让我们当场献丑。”

雒灵不喜应酬,留在商队。

众人一进孟涂宫,有莘不破便紧紧看住芈压,眼见大殿门户已在眼前,却发现江离不见了。前有巴国侍者领路,有莘不破不便开口,目视羿令符。羿令符会意,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说:江离这人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担心。

江离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