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孟涂宫以后,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应。在有莘不破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闪进一个岔口,踏上了这条草木拥簇的小路。

前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为什么这么吸引他?甚至让一向慎重的他也在那一刹那间忍不住离开队伍独自探险。周围平静而安宁,处处花香草绿,鸟鸣幽幽。但江离却知道这条小路每三五步都设有机关,每个机关都暗藏杀机。然而即使是这些暗藏杀机的机关,江离也觉得特别熟悉——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来没到过巴国,他几乎要以为这些机关是他自己布下的。再往前走,到底会遇见什么人?

一株食人妖草亲昵地嗅了嗅江离,乖乖地让路,江离眼前登时一亮:一片清澈的池塘,池塘边一颗桑树,桑树底下一片草地,草地上坐着一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如云,一只鹦鹉停在她手上,牙牙学语。

白衣女子转过头来,见到她那娇弱有如蝴蝶的气质,江离心中顿时生出怜惜无限的感觉。

“你是…若木哥哥的…师弟?”

桑鏖望道:“小王闻说有穷买卖公道,鄙国民众交口称誉。又听闻台首命令下属教小国边民筹算之道,小王感激之余又颇不解,有穷一路以来都行此义事么?”

有莘不破说道:“我们不是行义,而是谋利。这一路来我们过葛国南疆、昆吾边城,途经六国、十二城、三十九市镇,其中又以寿华、祝融、孟涂最大。如寿华、祝融商贾繁华,物流人流旦夕百变,虽在东边南疆,与中原声气相通。巴国物产丰饶,但地偏西南,山川阻隔,民不知川外物价,商不欲出川货贸,商虞不活则地不能尽其利,民不能得其财。若能让西南商贾广知中原之利,必然群起而出川,熙熙攘攘,为利来往。市井越是繁荣,利益所系,商路也必更加通畅。将来我商人行旅西南也必更加便利。因此,我说我们不是行一时之义,而是图谋长远之利啊。”

桑鏖望微微点头,虽不说话,神色间却甚是赞许。

羿令符偷眼看桑鏖望:这个威震西南的方伯眉宇间没有一点霸气,也看不出一点威势。但从那深邃的眼神中,羿令符还是察觉到一种傲然自我的气度。

桑季也打量着眼前两个年轻人:有莘不破的飞扬和羿令符的沉稳搭配在一起,给人以无懈可击的感觉。桑季问道:“听下人说道,还有一位江离公子。”

有莘不破打了个哈哈,正不知如何分说,羿令符接口道:“我们这个朋友雅好草木,刚才见到孟涂宫草木奇美,频频流连,只怕是中途脱队迷路了。”

“不好!”桑季微微一惊,忙唤来家宰,吩咐寻找。

羿令符道:“桑侯何故吃惊?”

桑季道:“鄙府花卉草木,颇有些古怪,莫要冒犯了贵客。”

芈压笑道:“不用着急,天下间的花草树木都和我江离哥哥有亲,不怕不怕。”

“我叫桑谷秀。”白衣女子微笑着,似乎很高兴见到江离。

江离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若木师兄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师弟呢?”

“在我刚才还没有回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若木哥哥来了。”桑谷秀说,“你和他的气息很像。虽然我没见过你,但却很肯定你不是他的亲人,就是他的同门。”

“若木师兄知道我?”

“你没见过他么?那我想,他或许还不知道。”桑谷秀说,“但他跟我说过,他师父一定会再收一个弟子的。”

“这些…”江离指着来路的草木,“都是若木师兄种的?”

“嗯。”

“你,和我师兄…”

桑谷秀仰起了头,看着那棵孤独的桑树:“从懂事开始,我就对着他为我们姐妹种下的这棵桑树,痴痴地等着。一开始是陪姐姐等他,后来渐渐地自己也渴盼着见到他,再后来姐姐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在这里痴痴地等着…总希望有一天,他就像你刚才那样,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江离看着她,突然感到一阵哀伤。因为他隐隐感到,那无数个日夜所期盼的,会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幻梦。

“姐姐——”一个耳熟的声音打破两个人的沉默,一个清爽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手中抓着一只鹦鹉:“瞧,这只鹦鹉和你那只…咦!你,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也微微吃了一惊:“桑谷隽!”

桑谷隽眉毛一挺,就要动手,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桑谷秀,登时连脸上的杀气也消了,憋住一肚子气,以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江离说:“是男人就跟我到外面见真章!”

江离突然笑了,他早就应该猜到这姐弟俩的关系:这么像的容貌,这么像的名字——或许正因为有这么惹人怜惜的姐姐,才会造就桑谷隽这样的性情。

江离还没答桑谷隽的话,便听桑谷秀说:“小隽,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这是姐姐的朋友。”

桑谷隽道:“姐姐,你别给这些川外人蛊惑了!这些人无情无义,没有一个好东西!”

桑谷秀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么难听的话!”

桑谷隽不敢辩驳,桑谷秀又道:“这是若木哥哥的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总之大家一笑,算过去了吧。”

桑谷隽道:“什么若木?那个扮年轻的老头,还哥哥呢!他师弟也不是什么好…哎哟,姐,你,你别生气。”他瞪着江离说着,再看桑谷秀时,只见她气得全身发抖,登时慌了手脚。

“姐…”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姐,这小子在这里我不放心你。”

“你走,我不想听你说话!”

桑谷隽犹豫着,却见桑谷秀站了起来:“好,你不走,我走!”忙道:“好好好!我走,我走。”威胁性地盯了江离一眼,忿忿不平地离开了小园。

桑谷秀勉强笑了笑,对江离说:“真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

江离歉然说:“我们在巫女峰打过一场大架,还无辜害死了他好几个部属,是我们的不对。”

桑谷秀道:“部属?你是说左招财右进宝他们?”

江离怃然点了点头。桑谷秀道:“他们受了不轻的伤,但前几天都回来了啊。”

江离惊喜道:“他们没死么?难怪我在巫女峰的乱石中什么也找不到。还以为是桑谷隽带走的呢。”

桑谷秀微笑说:“小隽他一时意气,做什么垄断川口的傻事。本来我爹爹已经准备让我二叔去把他抓回来了,谁知二叔还没出发,他便满身是伤地回来了,模样着实狼狈。当时我们一家都在猜测:是谁那么大本事,原来他是遇见了你。”

“对不起,”江离道,“我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强盗。”

桑谷秀笑了笑:“他做这样的傻事,活该让你帮我教训一番,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江离道:“其实如果不是朋友插手,我一个人也打不赢他的。”

“朋友?”

“嗯,”江离说,“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

桑季听了芈压的话,只当是小孩子夸口,不久便听家宰急急忙忙过来禀告:“不好了!少主,少主他…”说着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迟疑道:“少主又跑出去了!”

桑季道:“跑出去便跑出去,大惊小怪干什么?!”

那家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道:“少主怒气冲冲的,说要去烧有穷的…”

桑鏖望和桑季对望一眼,芈压嘴快,叫道:“你们巴国什么规矩啊?一边请我们吃饭,一边要烧我们家当!”

桑鏖望笑了笑,桑季忙起身说:“有穷既已是巴国贵宾,商队在孟涂便不该有什么闪失。待我去看看,诸位安心用膳。”说着起身而去。

羿令符道:“弊商队在进川之时,遇到一个好汉,自称桑谷隽,不知国主是否听说过此人?”

桑鏖望笑道:“正是小儿。”

芈压吃了一惊,“我们跑到强盗家里啦”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口里早被羿令符塞了一口肥肉。

羿令符道:“弊商队无知,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

桑鏖望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

正劝酒,一个侍女从幕后走出向众人施礼,桑鏖望停杯问道:“小公主可好?饭吃下了么?”

侍女答道:“今天小扶桑园来了一个贵客,公主笑了好几次,好久没见公主这么好的心情了。”

桑鏖望大喜道:“是哪位贵客?”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对望了一眼,果然听侍女道:“是一位叫江离的公子。公主还吩咐下来:有莘公子、羿公子、芈公子若筵后得便,请到小扶桑园一叙。”

侍女在前引路,芈压压低声音对有莘不破说:“不妙!我们到了仇人家里了,现在还要去见仇人的姐姐,谁知道对方安下什么圈套?多半江离哥哥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别乱嘀咕。”

芈压道:“不行,我们得分头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会让对方一网打尽!”也没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来。侍女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芈压捂住肚子说:“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里?”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尽头,左转,再右转就看到了。”

眼见芈压一溜烟不见了,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请示:“我们是不是在这里等芈压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厨房给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来。”

侍女大惑不解:“厨房?”

有莘不破饶有兴趣地看着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礼;桑谷秀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却温柔得让人妒忌。

有莘不破叹息说:“我终于知道桑谷隽为什么会那样了。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还会怜香惜玉。”

桑谷秀微微笑着说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江离的朋友,果然很不错。”

“小隽回来了?”

“回来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暂时出不来的。他们几个呢?”

“现在在秀女那里。”

“阿秀!怎么会去那里?”

“他们那个掉队的同伴,叫江离的,好像闯到小扶桑园去了。也罢,听说秀女很开心,只要她开心就好。最近她饮食渐少,越来越让我担心了。”

桑季看着眼前这个兄长:不再是那个意图染指中原、称王天下的巴国主,而只是一个为女儿担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过神来,桑季才问道:“有莘不破等人,应该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结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论。毕竟小隽是吃了亏的,这个场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大哥说的是。”桑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时候,遇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

“夏都来的人。”

“什么?”桑鏖望眉毛飞扬,须发厉张,神色突然凌厉起来:这是激动,还是愤怒?

第二十八章 大夏王朝的不速之客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七岁,还是八岁?”桑谷秀挑了挑灯芯,仿佛回到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时候,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吧,我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只记得他?也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来,我用手去摸他的脸,他也不生气。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这段记忆为什么还这么清晰?我想我是把当初的记忆和后来的想象混错了,那时候那么小,我不可能记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大姐的身影?为什么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后来,过了几年,我十二岁?对,是十二岁那年的生日,他来了。他送了我一个仿佛是用谷穗串起来的手链,呐,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视着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纹理的手链,在灯光下隐隐生辉:“他说,这叫迷榖,戴着的人不会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我们姐妹营造了这个小扶桑园,开出那个池塘,养下了文鳐鱼,种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山海经》中的植物,人吃了心不痛)的种子。他告诉姐姐:文鳐鱼可以为大地带来丰收,萆荔草可以治疗心痛病——嗯,这是姐姐的痼疾,后来,我也患上了。鳐鱼是对巴国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对我们姐妹的关爱——但我体会到他这样仁慈的用意、这样体贴的爱心,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园住了五天,给我们姐妹俩讲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时候,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小隽呢?嗯,才八岁吧。那几天他不在这里,跟着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去玩了。这个小扶桑园,当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朝暮相对,我们几乎以为这么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永远,但没想到会那么快就结束了。

“五天以后,那个男人回来了。那是个须发都很浓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样,爹爹让我们叫他伯伯。本来他还让我们叫若木哥哥做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么会是叔叔?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虽然后来我们听说,在我们姐妹还没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来过我们家了——那时他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模样,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而我们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也一点没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肯叫他叔叔,若木哥哥也不喜欢人家叫他叔叔,于是我们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了。

“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小隽坐在他的肩头上,很兴奋地唱着一首很悲凉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因为小隽很喜欢那个男人,便连他教的歌也爱上了,就像我毫无保留地爱上这园子、这桑木、这池塘、这萆荔…

“那天,爹爹安排了一个筵席,我并不喜欢这种很多人的大场面,但从姐姐的忧愁里看出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那个男人,我是不是应该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带到我家来的,但把若木哥哥从我们身边带走的,也是他。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嗯,和你一样,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寻找的人,越来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侧向而坐,一个方士由家宰领了进来,作礼唱喏:“小招摇山靖歆参见国主、侯爷。”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规矩是越来越乱了,白天不敢进门,半夜求见,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虽然也在夏都当过差,但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来的。”

“哦?”

靖歆诚恳地说:“灵禽择木,智者择主,小可弃官多时,遍游九州,深知天下将乱,因此欲择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阶。”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过于成汤,威莫过于夏桀,甲兵之利莫过于昆吾,天下就算将乱,厘定神州者,只怕就在这三强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舍近求远?”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总听人说,川人器量狭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却总不信,今日一见…”

桑季面色不悦,桑鏖望哼了一声,道:“怎样?”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无礼的方士!今天让你见到国主,乃顾念你是东方名士,巴国虽然僻处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镇定如恒,放声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么?!”

靖歆道:“连句逆耳的话都容不下,还谈什么席卷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听的,却不是任你这等狂徒胡言乱语。也罢,你且说说我巴国国人如何没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暂且饶你;若说不出个理儿来,嘿,我巴国的鼎俎,便请上人尝尝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巴国表面上虽然仍服大夏,实际上早有深仇。见我从东方而来,先存了三分厌恶;本来以为我或者将为大夏说话,哪知我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因此又存了三分怀疑。三分厌恶,三分怀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国主与侯爷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说的是不是?”

靖歆只听桑季哼了一声,看桑鏖望,却见他仍端坐不语,又道:“国主若想一辈子困守巴国,愿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中原共主守这西南藩篱,那我们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无所谓。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听说:地广则粮多,国大则人众,兵强则士勇。山高在于不让细土,海深在于不择细流;王者能成大业,在于能容纳各地人才。三皇五帝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是因为他们不会因为豪杰来自外国就不加信任。若是国主只相信川内人而排斥川外人,那将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进入巴国为国主效力,这是逐客以资外国,损民以益仇寇,这样的国家想自保都难,更别说称雄天下了!”

桑鏖望听得悚然动容,下座施礼,道:“小王僻处山乡,坐困西南,非上人,不闻天下至理,还请上人不计前嫌,多多指教才是。”

靖歆连忙谦逊。桑季亦下座致礼,并请靖歆上座。宾主坐定,桑鏖望便问川外大势。

靖歆道:“半个月前,成汤以葛侯不祀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霸征伐之权,把葛国灭了。”

桑鏖望兄弟听了都是一惊。

靖歆继续说道:“成汤吞并葛国,等于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虽然暂时还未向共主挑战,但双方已经势成水火,东西决战,只是时间问题。”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来,双方胜负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来,有不少诸侯都开始反叛大夏,当今大夏君王无德,百姓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当今可能左右天下大势的几大诸侯中,邰国自姬不窋(qu)(周族的首领,到夏王朝末期的时候,他不愿意再做夏朝的农官,率部族迁徙到了西北地区,故称失国)失国以来,至今带领族人混迹在戎狄之间,其国存亡未卜;有穷氏作乱,国家灭亡,遗民并入商国;有莘氏犯忌,祭祀也被斩断;朝鲜乃商族人的分支;涂山氏(大禹之妻,传说为九尾狐狸精)与夏人虽然是至亲,但表面亲和,暗中各怀猜忌;唯有昆吾国还服大夏的调遣。如今之势,昆吾必从桀,朝鲜必从汤。涂山氏若袖手,则东西两大势力胜负的关键,就在于巴国的动向了。”

桑鏖望兄弟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无心,来去只是随云。

桑谷秀捂着心口,微微喘息着。江离忙到屋外取来一丛萆荔,手一晃,萆荔变得焦黄,仿佛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发开来,有点酸,桑谷秀闻过以后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说,“那么细心,那么体贴…”

她伸手挑了挑灯芯,窗外有风云变幻的势头,但隔着一扇纱窗,这盏小灯却燃得如此安详。

“若木哥哥在我们家里,并没有住很久,他们重新启程了,因为有莘羖的夫人被一头叫‘九尾’的厉害邪灵附体,他们要捉住‘九尾’,送到西南的毒火雀池去祓除邪灵。

“若木哥哥走了以后,姐姐开始对着那小扶桑树发呆,当然,我也在她身边陪着她。我们姐妹俩反反复复聊着他,仿佛这个话题永远也不会厌烦。我渐渐长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岁亲眼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清晰:无论是他的俊秀,他的温柔,他的风采…

“那时候,小隽也常常在我们身边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个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男人。小隽经常向我们夸耀他是多么的神勇、多么的威武。我们对那个男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会勾起一些我们对若木哥哥的回忆。然而,这个让姐姐牵肠挂肚的若木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终于有一天,姐姐变了,变得狂躁不安,她扯乱自己的头发,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着:‘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冲进了小瑶池,空手把文鳐鱼抓了出来,撕破它的鱼鳞,挖出它的肠子。当时我和小隽都被她吓呆了,不知道一向温柔如水的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接着,我们看见她发疯地乱拔萆荔,小隽吓得跳起来逃了。就在姐姐准备推倒小扶桑树的时候,小隽带着爹爹赶来了。

“爹爹用天蚕丝把姐姐裹住,过了很久,姐姐才安静下来,不再闹了,但她的容颜却逐渐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来了使者,原来大夏王从昆吾商队首脑的口中得知姐姐的美貌,派使者来向爹爹提亲,让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姐姐也不会愿意。

“爹爹推说要问女儿的意思。那天,在接见夏都使者的时候,姐姐盛装华服,我们从来没见过她打扮得这么漂亮。那个夏都的使者,看得合不拢张开了的嘴。就在那天,姐姐说出了让所有亲人都不敢相信的话:她愿意嫁给大夏王做妃子。

“我们当时都惊呆了,但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事后我们不停地追问她,但姐姐却什么也不肯说,把小隽气得好几天赌气不吃饭。尽管如此,姐姐的决心仍没有半点动摇。不过,她的心意虽然坚定,气色却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终于,迎娶的队伍来了。在走上花车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园,在桑树下无声地哭泣着。

“我冲过去,抱着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对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实,在几年前,我就知道我等着的不过是一个露水一般的幻梦。但为什么我要继续等待?因为我还期待着见他一面。我要等着见到他,亲口对他说我想嫁给他——哪怕之后他拒绝我…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可是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受不了了,我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埋藏了太多回忆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亲的队伍虽然奏着喜乐,但我却知道,前面等待着姐姐的,不会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园,每天独自望着那棵小扶桑树。那个永远年轻的美少年,在我千万次回忆中更加清晰起来。我渐渐懂得了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幽怨、那样不安、那样痛苦乃至于疯狂。因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样的道路——哪怕明知道这条道路不能通向幸福,只能通向痛苦,可我还是管不了自己。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赐给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并没有垂怜于我,正如它并没有垂怜于姐姐一样,它留给我们姐妹的,只有对那个美少年永远如新的回忆,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复返的无情!”

羿令符想起了银环,不由黯然神伤。有莘不破和江离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便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

“后来,你姐姐怎么样了?”

“后来?”桑谷秀惨然说,“没有后来了。不久,夏都就传来噩耗:姐姐到了那里不到一个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

见桑鏖望心动,靖歆继续道:“东方近来好生兴旺,无论士气、民心、物产均有压倒西方之势。但大夏为天下共主数百年,余威至今犹存,因此东西胜负,倒也难言。”

桑季问道:“依上人之见,巴国当助东方,还是助西方?”

靖歆笑道:“助东方有顺大势之利,助西方有勤共主之义。”见桑鏖望微微皱眉,又道:“但无论是助东方还是西方,到头来做天下共主的,还不是别人,于国主有什么好处?”

桑季道:“依上人所言,当两不相助?”

靖歆微笑道:“又不然,依小可之见,当明攻大夏边境以扩疆土,暗毁商人根基以图将来。”

桑鏖望听后不由得不动容,起身问道:“明攻大夏易解,商人根基,却如何暗毁?”

靖歆忙起身,说出一番令风云变色的话来。

十里青山远,数声啼鸟近。旧时笑语,今日何在?

桑谷秀望着窗外的小扶桑树,望了这么多年了,她是否还要永远地望下去?

“本来,姐姐一直就身体不好。她在夏都病逝,我们虽然伤心,但并不十分意外。但,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桑谷秀的声音悲痛中夹杂着愤怒,“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遗茧的时候,夏都的人告诉他:已经随着姐姐的遗体下葬了。二叔登时起了疑心,我们这一族羽化之时,全身吐丝,作茧自缚,化蝶而去,哪会留下什么遗体?原来,原来…”

桑谷秀气喘不止。江离忙说:“秀姐姐别说了,改天再说。”桑谷秀凄然道:“我不要紧。”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一天,大夏王宴请四方诸侯使者,筵席上,二叔看见大夏王身边那个最受他宠爱的妃子身上,分明披着一领天蚕丝袍。那天蚕丝的颜色光泽,分明凝聚了最灿烂的生命精华。后来二叔经过多方刺探才发现真相:原来姐姐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丝剥茧…”

羿令符和江离全身剧震,有莘不破有些听不懂,但看两个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颜色,知道这多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便不敢多问。心细如发的桑谷秀却看出来了,惨然道:“你不懂是不是?抽丝剥茧对我们这一族而言,就像…就像常人被剥皮而死…临死不能结丝成茧、破蛹化蝶,对我们这一族而言是最残酷最痛苦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毁掉了我们的肉体,更让我们没有来生。”

有莘不破一听,怒火上涌:“什么?!”

桑谷秀惨笑说:“所谓迎娶,原来完全是一个阴谋。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伟大的大夏王啊!仁慈的大夏王啊!他为了讨他最爱的妃子的欢心,听了血魔的怂恿,定下了这条毒计。听到了这个消息,爹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想反了。但后来终于忍住了。或许,他想起了空桑城那次悲惨的屠杀;或许他想到了更多。他是一国之主,有太多的掣肘和顾虑。我们隐忍下来,不过心中虽然苦痛,却还要瞒着小隽,因为他太冲动了。但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小隽终于知道了。他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带着几个家将走了。我们很担心他会到夏都去胡闹,但还好,小隽只是跑到川口封锁了入川的道路。爹爹当时对川外人余恨未消,也就任由他胡闹去,直到他遇到了你们。

“小隽回来后跟我提起,他原来是要到夏都去的,但到了川口附近,接连吃了好几次闷亏,挫了锐气,人也冷静下来,这才在巫女峰驻扎下来。我爹爹说,那个在川口附近挫败小隽的人是友非敌,若真让小隽到了夏都,凭他这点本事,无异于灯蛾扑火,自取灭亡。还好,小隽还是回来了。虽然受了点伤,但总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受了这次挫折,他似乎长大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不想再失去弟弟。这个世界太冷清了,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人,实在太少了。”

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落花。

“成汤委国政于伊尹,”提到这个人,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紧,只听靖歆继续道:“此人实有夺天地造化之功,鬼神莫测之变,明攻暗斗,都难有可乘之机。但成汤王族本身,却有一个极大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