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幻日的火焰中,东君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有莘不破这一逃脱,无论是天下还是夏都,都有一场大变吧。”

“那又能怎么样?”云中君黯然道,“当年宗主出走,我不得已依附血门。但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根本都未曾为王室、为天下着想,我的心早就冷了。”他睨了东君一眼,说道,“你呢?镇都四门里面,你可是和他走得最近的。”

东君拳头一紧,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脸皮来。

云中君惊道:“是乌悬!”

“是!”东君痛心疾首道:“他是我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也未能保住。”

云中君道:“是谁下的手?”

“血宗传人。”

“血门?雷旭已死,血晨听说也被他杀了。血门还有其他什么传人?”

东君道:“不知道。不过不会错的。乌悬…这孩子现在只怕连骨头也没剩下半点了。我为无瓠子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我唯一的徒儿、我唯一的亲人却死在他门下!”

云中君对都雄魁心中不满,但却不愿说昧心话,想了想道:“按他们血门的传统,每一代师徒互相都不对头,这件事都雄魁大人只怕未必清楚。”

“虽然有那种传说,可他们门中之事,谁知道!”东君连眼睛也红了,“他若真的怕被他传人所杀,为何却接二连三地收徒弟?那家伙能吃乌悬,功力已经不俗,肯定经过无瓠子的精心培养。这件事他又瞒着我们,可见用心良苦!或许他已经找到了破解那诅咒的法子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笔账总是得算到他血宗头上!”

云中君叹道:“就算你把账算到血门头上又能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报仇不成。”

东君冷静了下来,话锋一转,说道:“你看我们这个新宗主如何?”

“新宗主?”云中君眼神闪了两闪:“你是说江离…江离大人?”

“不错。”

云中君沉吟半晌,道:“我看不透他。”

“我一开始很看不起他。可是现在想想,他完全不愧是祝宗人大人的传人!”东君道,“这次鏖战,无瓠子被洞天派那小子打了措手不及,何其狼狈!可山鬼出现之后,形势马上逆转。在《山海图》的子虚幻境里面,我们可差点就把他们逼入了死境!”

“你说的不错。”云中君道:“若不是心宗宗主出现,还有那声剑鸣…也许我们已经赢了。”

东君道:“他才多大年纪!可是凌空布界,便制得伊挚大人左支右绌,这份能耐,比起祝宗人大人只怕也不差多少了。”

云中君眉毛扬了扬,目视东君:“你难道想…”

第八章 空流

白云紫气的外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空间裂缝,数量接近百个,但每一个都很小,而且伊挚无法将之连接成一个巨大的裂口。不过川穹知道,一旦这些裂缝连成一片,那他所藏身的白云紫气将处于那个大裂缝的中心,再也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川穹担忧地从白云中探出了头,望了望外面的情形——这种情况下他已经不怕被藐姑射看到了。谁知道才露了一下脸,便觉得身旁一阵异动,他赶紧缩了回来,方才那个位置的一小块云气已经被藐姑射攫在手中。

“师父占了上风。”川穹想。

那上百个空间裂缝正一张一缩的蠕动着。张是由于藐姑射的催动,缩是被伊挚以逆转时间之法压制了回去。不过深悉玄空之法的川穹却能隐隐感应到各个空间裂缝正缓慢地扩大。

“怎么办?”川穹曾想用大搬运法连同白云紫气一起带离这个困局,却被云间人阻止了。川穹知道,这位前辈是怕自己会落入师父的圈套之中。

“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伊挚好像落了下风啊。”妺喜道,“而且藐姑射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

“哼!那是因为双方都在克制。”都雄魁道,“在四宗里面,藐姑射那个疯子是最危险的。他的玄空术,随时会连祂自己也控制不了。”

江离突然道:“也许不完全是这样的。也许…”

妺喜道:“也许什么?”

“也许,藐姑射是在等什么吧。”

“唉——”

耳边那个叹息声令川穹心惊,这个叹息附带着许多信息。川穹仿佛从中听出了云间人认输了。果然,一个微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用玄空挪移术,逃出去。”

“什么?你是说用大搬运么?”

“不,不是,带着白云紫气你没法逃的。”

川穹惊道:“你是说我自己走?”

“对。”

“不!不行。你留下来帮我,我怎么可以…”

“没有我在这里拖住你师父,你能逃出他掌心?”

川穹怔住了,想起了上次的经历,也叹了口气,但仍然坚持道:“我不走——我不会一个人走的。”

“放心吧,这片紫气只是我的分身,我的本尊不会有事的。”

“你骗人。”川穹道,“虽然我对你这神通不是很了解,但如果你的分身被送往至黑之地,那本尊也一定会受到相当的伤害,是吧?也许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许…总之我不走。我们还没陷入绝境,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其他的办法?现在这种情形,除非是他来了…咦,难道藐姑射一开始就…”

川穹奇道:“一开始就怎样?”

云间人还未回答,川穹便觉周围一阵剧烈的空间震动。那震动是这样剧烈、这样可怕,甚至连白云紫气也无法稳定下来。剧震过后,川穹惊讶地发现:那数十个空间裂缝正在弥合。

九鼎宫内,都雄魁脸色一沉,江离眉毛一扬,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道:“是他!”

川穹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白云紫气送了出来,脚一着地,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身旁,川穹还没看清他的面目,便已经欢呼起来:“季丹!是你!”

那男人笑了笑。

藐姑射看着他,有些痴。

季丹洛明对川穹道:“没事吧?”

“没事。”

季丹洛明抬头道:“伊挚,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那个调皮的徒弟回去。”

“不破也来了夏都吗?”

“刚回去了。季丹,你来夏都何事?”

季丹洛明道:“九鼎宫好像开了,我本想来接有穷出去。”

“你这件事只怕会有些阻滞。”

季丹洛明道:“不破既然回去了,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是为了川穹这小子么?”

“可以这样说。”

“那你回去吧。这小子我来照料就是。”季丹洛明道,“什么时候你忙完了俗务,我们再喝一杯。”

“嘿!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白云向东飘去,对这一切,藐姑射就像看不到似的。

紫气东归后,季丹洛明拉着川穹坐下来,问他别来之事。

川穹道:“等等,我要去接应我姐姐。”

“别忙。”季丹洛明道,“等天黑了再去。”

川穹想了想,便坐在他身边。

身边的季丹不说话,藐姑射在天上也不说话。川穹便讲述起别后之事。季丹洛明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语。藐姑射一直望着他,却不知在看什么。

川穹讲述完,季丹洛明却似乎对这些事情全不关心,只是点了点头。

川穹望了望高空中的藐姑射,道:“师父好像很冷。”

季丹洛明道:“你的功力去到哪个地步了?嗯,能承受伊挚的紫气发动无底洞了,那大概也够了。”

川穹道:“师父的头发,被风吹得干枯了。”

季丹洛明道:“看来我和有穷的约定又要推迟了。”

川穹道:“师父在发抖。好像病了的样子。”

季丹洛明道:“现在主持九鼎宫的是江离?你确定他不是被都雄魁控制吗?嗯,其实被都雄魁控制还好对付一些。如果不是的话,只怕我要进九鼎宫没那么容易。”

川穹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用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了,我不想听!”

季丹洛明闭上了嘴。

川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师父?”

季丹不说话。

川穹道:“师父其实很可怜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虽然藐姑射一直要杀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川穹就是无法恨藐姑射,甚至还在为藐姑射说话。

季丹洛明突然暴喝道:“够了!”

川穹吓得全身发抖。季丹洛明脸皮抽搐着,沉声道:“我们的事情,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他举起了右手,眉毛突然粗了起来,整张脸都变了形,右上方凝聚起一个暗黑的能量团。当季丹洛明把这个内里不断爆裂的光团放到川穹眼前的时候,川穹仿佛感到这个光团仿佛是半个宇宙的力量压缩而成。

季丹洛明道:“拿着。”

川穹不敢拿。

“拿着,你应该承受得起的。”

川穹尝试着把右掌变成虚空,包住这个光团。季丹洛明一放手,川穹只觉一阵恶心直透咽喉,体内被某种压力压得几乎连心脏都要吐出来。

他翻滚在地,挣扎着,翻滚着,季丹洛明却不管他,任他挣扎。这痛苦一直延续到太阳西下,他才停住了喘息,抬头道:“这是什么东西?”夕阳下看清了季丹洛明,大惊道:“你…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

“放心。休息半年就好。”季丹洛明道,“如果你师父再要杀你,我又不在,你可以用这个保命。”

“我不要。”

“不要,为什么?”

川穹道:“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季丹洛明摇头道:“是,也不是。”

川穹道:“你要去找那个叫有穷的人决斗么?”

“嗯。不过你放心,我会等真力恢复了再去。”

“那个人很厉害,是吗?”

“嗯。天底下最好的对手。”

“能不能不打?”

“当然不行。”季丹洛明道,“这一战已经拖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本来连半年也不愿意等的。”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抬起了头,川穹心头大震,看他和藐姑射四目相交,藐姑射脸上的孤傲消失得干干净净,脸像凝固的石雕,眼睛却如荡漾的秋水。季丹洛明却像面对一个死人。

“半年后,或者九个月后,我要和有穷决战,到时你别来搅和。”

“在哪里?”

季丹洛明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我替你安排吧。”

季丹洛明不开口。

藐姑射道:“那可能是你的坟墓,你连坟墓也不肯给我?”

季丹洛明的鼻息粗重起来,良久,才道:“好吧。”

藐姑射道:“把川穹交给我,我有些话和他说。”

“不行。”

“你不相信我?”

季丹洛明道:“你能相信你自己么?”

藐姑射沉默中,川穹道:“我相信。”

季丹洛明道:“不行!”却动摇不了川穹的坚定。

过了好久,季丹洛明终于妥协了。他与藐姑射、川穹三人之间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三人间却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一种极其微妙的信任。

“好吧。”说完这句话,季丹洛明就走了,走得不快,却走得决绝。

夜风中,川穹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想知道?”

“我…算了。”

天上一个人,地上一个人,一起望着一个已经消失了的背影。如果这时候有人远远望去,一定分不清楚谁是川穹,谁是藐姑射。

第九章 奇胎

眼见洞天派的事情无插手处,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会,商量好如何应对夏王盘问,各自归歇。

都雄魁察知日间和他对阵的乃是伊挚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丧失了许多致胜良机,心中懊恼,回长生殿发了一通脾气,又向东南坊间而来。

他敲开了门,便一头闯了进去。阿芝在他身后道:“最近你怎么都这么晚了才来…”都雄魁猛地回头,吓得她不敢说下去。

两人到了房中,阿芝不敢给他酒喝,煮了些橚(qiū)叶服侍他喝下,都雄魁这才心情转宁。鼻子动了动,说道:“怎么有点异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回来了?”

阿芝愠道:“你这说到哪里去了!哪有什么人?唉,这一天里你不在,夏都乱糟糟的,隔壁那栋小楼竟无缘无故塌了,吓得我三魂无主,七魄无依…”

都雄魁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罗唆!直截了当,这味道怎么回事?嗯,好像是药味。”

阿芝道:“是我从井里捞起一个人来,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时好心,就给她上点药,保住她性命。”

都雄魁道:“男人女人?”

阿芝道:“女人。”

都雄魁挥手扇鼻道:“你救人怎么救到房里来了!这院子虽小,又不是没有客房!”

阿芝道:“谁说我把她放这屋子了?”

“那哪里来的味道?咦?”他往阿芝身上一嗅,皱眉道,“原来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个澡再来!”

阿芝不敢违拗,先取出些点心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喝点橚汤。”都雄魁点头应了,阿芝这才出去。

阿芝出去后,都雄魁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点心,喝了点橚汤,此刻的都雄魁,感觉上便如一个忙完公务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吃喝毕,阿芝却还没洗浴完,嘟哝了一声:“女人动作就是慢!”四下无聊,便朝客房走来,要看看阿芝救了个什么人。一推门,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着一个女子,裸露的背上两片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经腐烂。都雄魁眉头微皱,走过去抓住那女子的头发一提,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胆敢发动昊天飓风阻拦自己的那个女子!

“啊,你怎么进来了?”阿芝穿着件宽松的便服走了进来。

都雄魁瞄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你救了什么人吗?”

“不知道。”阿芝说,“你干吗用这种语气,莫非这女孩子曾冒犯过你不成?”

都雄魁冷笑道:“不错,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这事在他却有几分丢脸,便不说下去。

阿芝奇道:“难道她是被你伤了?”

“不是。”

阿芝点头道:“那就是了,若是你对她下杀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魁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三分得意。阿芝又道:“这么说来,这女孩子我倒是救对了。”

都雄魁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

阿芝笑道:“敢跟你作对的女子啊,我听你说只有一个,还是个积年的老妖怪。这女娃子这么点年纪就敢捋你虎须,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都雄魁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道:“好像叫什么燕其羽,是我那老头子用飞廉的血因做出来的一个人。”

“燕其羽…好名字。老头子?你是说仇皇大人?啧啧,你们师徒可真厉害,人也做得出来。”

都雄魁笑道:“那有什么难?只要有你帮忙,造他十个八个人出来也没问题。”

阿芝骂道:“你少给我不正经了。”指着燕其羽道,“这女孩子我看着顺眼,决定要认她做妹妹了。你帮我救醒她吧。”

都雄魁不悦道:“救醒她?我救她干吗?救醒她来跟我作对?”

阿芝道:“只要你愿意,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随便就手到擒来,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雄魁道:“那说的也是。”

阿芝又道:“你平常总自夸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现在让你救个女孩子就推推托托的,莫不是让人以为你是在吹牛!”

都雄魁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没心救她,你用什么心计也没用。”

阿芝似乎被他看破,脸上有点尴尬,都雄魁十分喜欢她这模样,伸过手就要来调戏她。阿芝推了他一把说:“我知道你厉害,什么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尔假装上我的当么?”

都雄魁笑道:“怎么上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