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穹对有莘不破道:“怎么样?你还去夏都吗?”

有莘不破脚伸了一伸,但这一步始终没有踏出去。

“算了。”他脸上没有痛苦,也不是苦笑,但却显得很低落,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我不能再让更多人为了我的任性而痛苦,甚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说的这句话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谁说过同样的话么?

“哦。”川穹的眼神荡漾了一下,似乎起了一个涟漪,“那你打算…”

“回家。”

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向西,无论是师父还是师韶都不会放任他一个人行动的。“羿老大,你一定很高兴吧。因为你终于让我‘想通’了。”他笑了,笑出了一脸的眼泪,“连我爷爷和师父都没能阻止我离家出走,可你做到了。你可真了不起啊!”

“既然你要回家。”川穹说道,“那我们就再见吧。”

“再见?你要去哪里?”

“夏都,当然是夏都。”川穹道,“我姐姐还在那里。”他看到有莘不破关切自己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别这样,我不像你,他们捉住了我也没什么价值,所以我去了不一定是送死。”

“可是…”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川穹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这次的事情我本来不想管的,可到最后还是被卷进来了。唉——今天之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了。”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是如此脱俗,根本就不该沾染尘世间的争斗。所以当他听川穹说“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时,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感到本应如此。

“如果找到你姐姐,”有莘不破道,“替我谢谢她。”

川穹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燕羽,喃喃道:“这片羽毛虽然颜色变得有些黯淡,不过还没有凋零。姐姐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有莘不破道:“她一定会平安的!”这句祝愿何其空洞,但他现在却只能这样空洞地祝愿了。他不敢说“我陪你去救她”,羿令符已经让他明白到东方有千千万万的人会因为他的安危而置生死于不顾,他无法再任性地踏出那一步。

“不破,”师韶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我们快走吧。都雄魁大人被三大高手同时现身惊退,但若起了什么变故惹得他卷土重来可就不妙了。”

有莘不破哦了一声,突然想起在子虚幻境内最后的情形,说道:“对了!血祖撤退之前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剑鸣,那是怎么回事?”

师韶微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子莫首大人的眷顾。”

“子莫首?”有莘不破惊道:“血剑宗!”

川穹也是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他似乎听过。

虽在大战之后,但这个谜一般的名字依然有着令人激动的魅力,有莘不破道:“血剑宗也来了吗?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现在还在吗?”

师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在否认,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抬头叫道:“师父。”

“那声剑鸣之后他的气息便消失了,想来莫首兄已经走了吧。至于他的事情,你回去问你爷爷吧。”

有莘不破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你们每次都这样推脱!”

“这次我不是不愿告诉你,可是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再说,你爷爷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不破,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快东归吧。”

有莘不破听他这句话竟有让自己先上路的意思,忍不住道:“师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你的朋友为你敢冒大险,我们岂能无情无义?你先回去,我留在这里接应。”

有莘不破道:“我也留下。”

“不行!刚才的险情难道你就忘了么?羿令符的苦心你难道还不能体会?再说你留下也只能误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只要不入夏都,谁能留难我?”

有莘不破知道师父说的有理,不敢再抗辩。

师韶道:“伊相,我…”

“你也回去。不破一个人上路我还不大放心。”

师韶微笑道:“你怕他心念一转又跑回来了?”

“不错!快走快走。让都雄魁发现真相只怕又起变故。”

“真相?”有莘不破道:“什么真相?”

师韶道:“独苏儿宗主其实没来,子莫首大人好像也离开了,如果都雄魁大人和师父现在杀回来,我们只怕难以抵挡。”

有莘不破奇道:“雒灵的师父没来?那不对啊!刚才明明是她救了我。”

师韶道:“关于这点,我也不甚了了。”

“不破,救你的不是独苏儿,而是独苏儿留下的灵幻。”

有莘不破道:“灵幻?是一件宝物吗?”

“不是。是一个假象,一个只能使用一次的假象。大概是独苏儿留给她徒弟用以救命应急的吧。唉,灵幻既然出现,独苏儿怕已经前往昆仑了吧。”

有莘不破只觉腰间一紧,那双手微微颤抖,他一把抓住,一回头,叫道:“灵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咦,你怎么哭了?”

雒灵在他肩头上擦干了泪水,却不说话。

师韶听到有莘不破的话不由得莞尔,就要说:“她一直都在,还搂着你,你怎么才发现?”然而感应到雒灵的情绪,便不好开口,心道:“她大概是想起她师父了。”

有莘不破仿佛也察觉到了,他不知道师父所说的“前往昆仑”意味着什么,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否则雒灵不会如此。伸手给她擦干泪水,柔声道:“不要想太多。你一路跑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们回亳都。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雒灵怔怔地听着,突然把头埋在他怀里,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轻轻抚摸着她,雒灵此时的体态已经看得出有身孕了,他更不敢耽搁下去,说道:“师父,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保重。”

白云上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放心。”

有莘不破才要启程,突然惊叫道:“不好!芈压!芈压!”

师韶一怔,也随即道:“糟!我怎么也忘了!”

有莘不破道:“他会不会被留在那什么见鬼的子虚幻境里面了?”他在幻境中推倒了山峰埋住了芈压,那是保护之意。但之后险情迭起,竟然把他忘了。

雒灵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衣领,向一个小土包一指,有莘不破心领神会,举手凌空一劈,土包炸开,露出半截身体来。芈压抬起头,那样子仿佛刚刚被吵醒。看见有莘不破,迷迷糊糊道:“不破哥哥,雒灵姐姐,哎哟,我刚才做了个好长的梦,哎哟,头好痛…”

都雄魁怒气冲冲,直闯九鼎宫。祭台上,江离一脸的倦色,看见了他,淡淡道:“都雄魁大人,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啊?”

都雄魁怒道:“什么事情?有莘不破跑了!甸服和夏都又搞成这个模样,你叫我怎么交代!”

江离道:“善后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民政方面自有六卿接手,不必我们烦恼。”

都雄魁冷笑道:“我是说怎么向大王交代!”

“能怎么交代?照实说啊!就说我们把事情搞砸了。”

都雄魁瞪着他,怒极而笑道:“要真照你这么禀报上去,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江离淡淡道:“要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都雄魁沉吟道:“这一次我们虽然败了,不过也不是失策所导致。敌众我寡,非战之罪。伊挚也就算了,那个子莫首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有独苏儿,竟然帮着商人和我们作对!我这就进宫去问娘娘,她心宗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必了!”宫门外传来一个妩媚中带着三分不满的声音,一个丽人走进门来,江离和都雄魁都微微一惊,随即一起行礼。

礼毕,都雄魁不冷不热道:“娘娘,令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这样做,分明是弃娘娘于不顾!”

妺喜冷笑道:“都雄魁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你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家师。”

都雄魁一怔,顺口道:“不是令师?”

妺喜冷笑道:“不错!那是我师妹。都雄魁大人,亏你自夸天下无敌,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传了出去,会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

都雄魁呆了半晌,冲口叫道:“灵幻!灵幻!怪不得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说着神色转为凝重,道,“这么说独苏儿她已经…”

妺喜道:“家师已经前往昆仑。”

都雄魁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妺喜淡淡道:“这是最近的事情,这些天看你们都忙着有莘不破的事情,我也就没通知大家,谁知道却出了这篓子。”

都雄魁怒形于色,心道:“最近的事情?我看多半就是你以‘离魂术’前往西北期间发生的。若不是那样的大事,你千里迢迢跑去干什么?”

他和江离都知事有蹊跷,但一时没有证据,也不好反驳。

都雄魁道:“若是你提前跟我说起这事,你师妹有灵幻在手也瞒不住我!这事情有一半坏在你手里,大王那边由你去交代。”

妺喜点头道:“可以。”

都雄魁心中一宽,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说道:“独苏儿走了,可曾留下心维?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你师妹?”

妺喜微笑道:“在我处。”

得到了心维,那就是心宗掌宗的象征了。

都雄魁嘿了一声,道:“如此就恭喜了,宗主大人!”

江离知道的事情比都雄魁少得多,然而听两人的应答也猜到了八九分,随口道:“恭喜娘娘。”

妺喜道:“如今天下形势虽然不利,但四大宗派中我大夏已居其三,显然天命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江离心道:“虽居其三,但人心不齐,各怀鬼胎,这事情却难…咦,那是什么!”

都雄魁和妺喜也感应到了,江离微笑道:“好像第四位宗主也来了啊。今天可真是热闹。”

第七章 离心

有莘不破离开之前,川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说江离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却总不知道从何说起,终于不了了之。

“怎么了?”

空中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暖意,紫气能令他身体舒坦,而这声音则能令他心境安宁。

“没什么。”川穹道,“我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朋友。我答应过他一些事情,却不知道该不该遵守诺言。”

“如果你答应过,那便应该遵守。”

“嗯。”川穹感到自己似乎放下了一个担子,但另一种不安却又袭了过来。“难道…”

“好像是你师父来了。”

川穹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天空中果然出现了扭曲。

“我想他早该来了,你逃入我紫气中的那次玄空挪移,用的是凌空借力之法吧?他大概是感应到了,所以…你怎么了?”

“我…”川穹道,“其实我早该知道他会来的。”

“你在害怕?”

“嗯。”川穹道:“他要杀我。”

“杀你?为什么?”

川穹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好像说我如果活着,季丹就得死。”

“岂有此理!藐姑射怎么变得这样偏执。你过来,躲到我白云下面。”

在紫气的帮助下川穹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一闪躲入白云之中。他才躲了进去,高天上便出现了一个飘逸的身影,美得连春日也不敢与之争辉。

“伊挚,怎么是你?”

“藐姑射,别来无恙。”

“无恙?”藐姑射的声音如同天山上的积雪,“我就是那个样子,没什么有恙无恙的。你看见我的徒儿没有?”

“你徒儿?”

藐姑射道:“我刚刚睡醒,醒来后发现有人趁我沉睡借走了我的力量,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我那徒儿了。嘿,他居然能够回来,倒也出乎我意料。伊挚,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见到他没有?”

“你找他做什么?”

藐姑射道:“你这人傲气,宁死也不肯说谎的。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看见了。我也不瞒你,我要杀他。”

“杀他?他是你徒儿,你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藐姑射道,“不为什么。连山子说季丹会死在他出现之后。我想想这个预言虽然有多种解读,不过杀了他的话,或许会令事情有所改变。”

“就为了一个可能?”

藐姑射道:“就为了一个可能。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你太偏激了。”

“是吗?”藐姑射叹道,“我自己不觉得,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呢?你们这样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影响他?”

“不是我们影响了季丹,而是你的所作所为…”

“够了。”藐姑射的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只问你,我徒儿在哪里?嗯,如果他在这附近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他的,大概是你把他藏起来的,是吧?”

“藐姑射,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当年…”

“伊挚,你怎么变啰唆了!”藐姑射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把川穹交出来,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办不到。”

“哦。”藐姑射笑了,笑里透着伤心,“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啊,不过那时候说话的不是你。唉,往事多想无益,伊挚,我看得出你真元不旺,刚才是和谁打过一架吗?”

躲在白云中的川穹暗暗担忧,只听藐姑射道:“伊挚,我们当年交情总算不坏,今天你斗不过我的,还是不要理我师徒俩的事情了吧。”

“原来你还记得当年。那我问你,你认识的那个伊挚会因为形势恶劣就屈服么?”

藐姑射黯然道:“不会。”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多说了。”

藐姑射道:“既然如此,那好!你不交人,我自己来拿!他就躲在你那白云之中,没错吧。”他本来位于白云西方,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消失了,跟着出现在东方。

藐姑射手中多了一团云气,而白云紫气则出现了一个空洞,但很快就弥合了。

藐姑射奇道:“伊挚,你这团云气有点怪异啊。”略一沉吟,说道,“这不是你的本尊,是吧?”

川穹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云间的声音却笑道:“没错,无瓠子没看破,倒让你看穿了。”

“那大概是因为你现在已经真力不济了。”藐姑射道,“你这元神出窍、紫气分身,好像不是太一宗范畴了吧?难道…伊挚,难道你一直在钻研心宗的能力?难道你一直想混一四宗不成?”

川穹听得心头剧震:“混一四宗,这怎么可能?”

只听云间的声音叹道:“我是有这个心,可还没能做到。”

“能做到你现在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藐姑射道,“不过,你现在还是没法胜过我的。你的分身能发挥你本尊的几成功力?”

“十成。”

“十成?那你的本尊在亳都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既然如此,何必分身?”

云间的声音叹道:“我王近日染疾,我若不在,人心不稳。”

成汤已经老了,储君有莘不破又不在,在这个关键时刻,亳都实在不能出一丁点的事故。

“你有这样的大魄力,我十分钦佩。”藐姑射道,“我虽然很想看你的企图能达到哪种程度,可今天…伊挚,虽说你这紫气分身具有你本身的十成功力,但临战之际,比起本尊亲至只怕还是有些不便吧?”

云间人没有回答,川穹心道:“这就怪不得了,方才我们和都雄魁激战,他一直没有使用什么绝招,只是尽力做我们的力量之源。原来是这个原因。”

藐姑射道:“伊挚,靠着这个分身你斗不过我的。更何况你这分身现在损耗得这么严重。”

云间的声音很淡然:“那又如何?”

“伊挚啊,我若把你这分身送往至黑之地,只怕你的本尊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藐姑射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算了,我和你多说什么。你虽然通达,但到了某些节骨眼上,那份执著却并不比我差。”说完这句话,藐姑射便不再开口。

“伊挚居然还没走。”都雄魁笑道,“而且还和藐姑射打了起来,妙极妙极,你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江离道:“还是不要吧。”

都雄魁心念一转,点头道:“不错,藐姑射为人怪异,若我们去了,也许他们反而打不成了。”

云中君捏着落日弓,看着从瓦砾中挖出来的尸体,神情呆滞。

“这是杜若?”

听到这个声音,云中君回过神来,看见了东君。

“不知道。”云中君的声音藏着悲痛,“尸体被湿气侵袭,腐烂得太厉害了。”

“那这湿气…”

“是若儿的功夫,没错。”

“那这具男的尸体…”

“看身材骨架的形状,或许真是羿令符。”

“难道羿令符头断了也还能动弹么?这样看来,他们两人是同归于尽。”东君捡起地上的落月弓,手一紧:就是这把弓射死了他弟弟。而如今,那个鹰眼年轻人已经倒毙在他脚边。

“你还在恨他?”云中君问。

东君沉默。

东君是日族的后人,羿令符是射日神将大羿的后代,射日者与日族之间,似乎总是有不可避免的命运纠缠。

云中君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为什么突然…”

“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恨的。”东君略一伸手,说道,“我要火化他,你徒儿…”

“一起吧。”云中君叹道,“和这个男人死在一起,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