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妃轻轻叹气,浅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两耳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动静。

不久,守在外殿的宫女进来禀报道:“娘娘,沈大人求见。”

蓉妃一如既往的端坐模样,微一颔首,侍女便打了帘子,宰相沈不遇一身朝服走了进来。

沈不遇就要行跪礼,蓉妃见殿内已无他人,急忙上前拦了。沈不遇就势起身,轻说:“臣已见过皇上。”

蓉妃怔然地凝视沈不遇,随即苦笑道:“岿儿少不懂事,总是任着性子来,他父皇又宠他。”

“娘娘切勿担心,这是好事。”

“何以见得?”

沈不遇略微思忖,反而安慰蓉妃道:“定国公死后,穆氏势力不弱反强。究其原因,是其党羽早已遍布朝野。而萧韶既是皇后所生,又是大皇子,民间看来这太子之位非萧韶莫属。而皇上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他的心在三皇子那头呢!再说,西魏久不退兵,国家内忧外患,正是皇上重用微臣之时,这师职不当也罢。”

“表哥性情豁达,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宫里多娇娥,想我早晚会成失宠之人,岿儿的前途就交给你了。”蓉妃又悲又喜道。

“这是自然。沈家也就娘娘这门皇亲,微臣定要誓死护佑。只怪微臣教诲过严,三殿下向来不羁,怕了臣、畏了臣,也是人之常情。等他成人,自然明白微臣用心良苦,对母妃也不会大不敬了。”

蓉妃释然,连连颔首道:“怪我纵容过度。这孩子,是我的命啊。”

“也是皇上的命。”沈不遇微笑了。

后宫不宜久留,沈不遇告退。蓉妃一直送他到殿外。待人去鸟噤,她还久久未回殿,一身华服拖了一地阳光。

沈不遇出雯荇宫,由宫人在前面引路,走在绵长的甬道上。

他低着头想心事,步伐缓慢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沉重。然而这样幽静的地方好似起了大风,头上的繁枝茂叶浪头一样地拍打。沈不遇回神,仰头看见几名宫人满脸的惊惧,没等他反应过来,当空掉落一个黑糊糊的麻雀窝,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头上。

朱红墙垣上爆发出孩子的笑声。

沈不遇顾不得头上的污秽,拐过月洞门,但见两个小身影窜下墙垣,飞一般跑了。

为首的正是萧岿。四皇子萧灏跟在后面,长袍差点绊倒了他。萧岿跑得从容不慌张,回头还看了沈不遇一眼,示威性地扬了扬眉。

沈不遇站在那里干生气,又无可奈何。众宫人赶紧上来帮宰相大人掸灰尘、去污秽,好容易收拾干净了。

沈不遇整了整衣冠,继续走路。一路上他心里在骂:“小子,我会灭了你的戾气,早晚你得乖乖听我的!”

这天,梁帝设宫宴为浣邑侯郑渭接风洗尘。

宴席开在白日。梁帝信任的几名朝堂重臣包括沈不遇陪宴。郑渭还携了家眷,加上梁帝的两个皇子,整个宫宴看上去只是个家宴,这样能避开西魏的耳目。梁帝对驻防已久的西魏兵心存忧虑,尽管西魏对他有所松懈,但他做事依然小心谨慎。

皇后并未到场。蓉妃因是三皇子萧岿的母亲,又跟沈不遇有亲缘关系,自然陪在梁帝身边。这天她一身严谨的碧色宫服,只垂眉端坐,手中宫扇轻摇。

梁帝举杯与众人共饮,一时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梁帝的目光转移到萧岿身上,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叫他,“岿儿。”

萧岿对着案上珍馐毫无胃口,思想仿佛还在游离,旁边的萧灏偷偷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萧岿惊醒,起身,将手中的酒盏高举过头,朝梁帝朗声道:“父皇,孩儿啥时替父皇杀敌立功?”

满庭大笑,钦佩的、折服的、赞赏的目光尽数聚集在萧岿身上。萧詧自是乐不可支,说:“你们看看,岿儿越来越像寡人少年的时候!”

“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皇上如出一辙。”

“三殿下忧国忧民,真是少年雄才!”

满堂附和声连连,梁帝笑得更欢,蓉妃心中窃喜。唯有萧岿以为,自己一句豪言发自肺腑,却被大人当做小孩子天真的稚语,反而越发沉闷。

他并未发现,郑渭旁边有个小女孩,此时正用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梁帝见萧岿默然不语,便大是感叹道:“国有积难,朕自知并非雄主,需与诸位爱卿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朕之弱。君弱三代,此国便要衰微了!”

众人停止喧笑,脸上凝了沉重。便在此时,郑渭站起身拱手道:“微臣为官十年,蒙皇上恩典受封浣邑侯,只知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君。皇上,臣愿为大定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不遇等人纷纷出列,匍匐在地,齐声道:“臣等齐心报国,振我大定。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詧哈哈大笑,心中积郁顿时消散,酣畅淋漓的笑声在殿内激荡。

“诸爱卿平身!朕心甚慰。诸位都是朕的爱将重臣,只要君臣同心,合力治国,大定王朝根基定会固若金汤!”

君臣再度举杯共饮,沈不遇将酒盏端到郑渭面前,半开玩笑道:“半年不见,浣邑侯言谈功夫见长啊!”

郑渭咕咚咚将酒饮干,搁下碗,慨然一笑:“小弟粗人武夫,自是没有不遇兄那般能说会道。”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萧詧将四皇子萧灏唤到面前,对郑渭说道:“可惜郑美人过世得早,灏儿自打出生便没了娘,可怜啊!他虽不及岿儿顽皮,却斯文、懂事。你当舅舅的膝下无子,又向来疼爱灏儿,这样吧,将灏儿过继给你,同享天伦之乐,对郑美人也好有个交代。”

郑渭喜出望外,跪地谢恩。萧灏也拜过舅舅。满殿一片恭贺之声。

萧詧满面红光,大笑正酣,却突然望着郑渭身边的小女孩睖睁了:“这是—”

郑渭禀道:“微臣侄女。今日宫宴,便将她带来了。懿真,快来拜见皇上。”

懿真方才还瞅着萧岿,这会儿盈盈一拜,小嘴甜甜地说了句:“皇上万寿无疆”。

萧詧乐了,呵呵笑道:“朕就这几个皇儿,如若与诸爱卿结为儿女亲家,岂非更好?虽说是十年后的事,光阴荏苒,到时亲事大成也!”

闻听此言,蓉妃与沈不遇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沈不遇暗中使了个眼色。

蓉妃会意,依然浅笑盈盈。

午后的皇宫

沈不遇独自一人走着。周围莺啼燕啭,一派明媚。这样的景致丝毫勾不起他的兴趣,回味宫宴上梁帝的话,他心里更是一股焦灼燎了上来。

蓉妃的步辇出现在柳荫处。沈不遇恭立在道旁,直到步辇缓缓落在前面。

寂静中,蓉妃的裙裾光影般迤逦。她与沈不遇保持一段距离,装作无事般轻摇宫扇,缓缓道:“今日好事都让浣邑侯占尽了。”

“皇上惜才,浣邑一带地处边境,需郑大人这样的悍将严守把关。”沈不遇回道。

那声音淡然,仿佛这只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蓉妃听见这话,惊讶地微张开嘴巴,查看周围,终于忍耐不住道:“不知皇上心里到底想什么,看他对郑大人的侄女赞不绝口,莫非想让她当皇子妃不成?”

沈不遇沉稳道:“娘娘莫急,那也许是皇上的玩笑话。再说,他们都还是小孩子。”

“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可是岿儿是我的孩子,若是皇上看中郑家侄女当三皇子妃,浣邑侯岂不更加不可一世?表哥,你要想想办法。”

“知道了。”

沈不遇低声回道,眼里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他躬身想退,蓉妃及时叫住了他。

“表哥,你已辞了师职,以后见面…就少了。”

“这样也好。三殿下近来对微臣…”

“他还是个孩子,喜欢意气用事,孰是孰非分辨不清。表哥多保重。”

沈不遇仍是低低垂着头,踌躇了少许,道:“娘娘保重。”

他抽身而退,刚抬起头,却见柳荫处闪过一道人影。那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俊秀的脸上透着冷峭。只一个跳跃,他又跑到湖石假山那边去了,那身玉色锦袍一点一点地抖着。

又是萧岿。

沈不遇冒了一头冷汗。他听到蓉妃在叫着“岿儿”,便赶紧加快步子离开了。

回到宰相府,沈不遇的两位夫人出来迎接他。

沈不遇为官多年,以清正廉明、恪尽职守在朝中获得好口碑。家里就两位夫人,再未纳妾。沈不遇早年师从二夫人柳茹兰的父亲,恩师见他敦厚又有才气,便举荐给当时还是岳阳王的萧詧,并将女儿许配给他。萧詧称帝后,沈不遇升擢至相位,一路顺风顺水。

“去把家里的姑娘叫来。”沈不遇示意大房黎萍华,自己徒步进了柳茹兰的院子。

柳茹兰叫丫鬟呈上新茶给老爷,沈不遇只轻轻一抿,就放在桌上。柳茹兰看在眼里,笑意浅浅却温柔:“老爷莫非有心事?”

沈不遇半倚在摇椅上,荡了几下,才长叹道:“人事莫测啊!倘若椅脚不活络,人坐上去便会翻跟斗。沈家就指望三皇子这根脉络,没想到这小子一点也不待见我。”

“哦…”柳茹兰似有明白,笑说,“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生气的?三殿下从小长得粉雕玉琢似的,谁见了谁喜欢。加上皇上宠溺他,自然有点乖张跋扈了。多亏这样的个性,宫里谁敢惹他?连大皇子也让他三分。三殿下是蓉妃亲生的,蓉妃又是沈家人,虽说是远房表亲,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样的话语极为受用,沈不遇也忍不住带了淡淡的笑意。

相府唯一的两个千金是大房夫人所生,都十岁左右年纪。她们由丫鬟领着进来,未待行跪拜之礼,沈不遇便一挥袖,道:“免了吧,都站好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两个千金的脸上,只是片刻工夫,沈不遇的神情就显出阴云似的黯然。他的眉端微微一蹙,厌烦似的挥手让她们离开。

柳茹兰不解地望着老爷的举动,却不吭声。

愣坐了半晌,沈不遇定了定神,方起身去书房。

柳茹兰适时地给老爷披上薄长衫。沈不遇转眼,淡淡道:“明日我去孟俣县。”

“老爷有公事?妾身这就去准备。”柳茹兰想起什么,又笑道,“咱家奶娘也是孟俣县人,这一晃几年,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沈不遇只是沉沉地“哦”了一声。

孟俣县

六岁的休休趴在长满青藤的土墙上,旁边同样趴着的是倪秀娥的两个女儿。三女儿站在墙边,双肩被她们的脚顶着,已经吃不消了,嘴里不断地叫嚷:“快点了!好了没有?”

大姐低头“嘘”了一声,呵斥小妹:“别嚷嚷,小心被先生听见!”

私塾里,捧着书本的天际听到墙上有动静,侧脸看过来,朝休休做了个鬼脸。休休扑哧笑出声。尚在晃头晃脑念文的先生发现异样,立刻举着教鞭跑出来驱赶。

“快跑!”

三人慌乱地滑下墙,倪秀娥的三女儿始料未及,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听“哎哟”一声,老二的衣裙不慎被青藤勾住,摔了个四脚朝天。几人连忙扶起她,狼狈不堪地跑回家。

倪秀娥正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紧张地东张西望,看到二女儿被搀扶着回来,便生气地骂道:“四宝上学,你们凑什么热闹?看看,把脚扭伤了不是?”回头用怪异的目光瞥了休休一眼,叮嘱道,“休休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回到屋内,倪秀娥查看完女儿的伤势,待她回过头,休休已不见了。她心里一紧,急忙奔出家门,看见休休的小身影已经在弄堂深处。

她张口想喊,不知怎的,还是生生闭住了嘴。

休休想到父亲留下的活筋骨络散药膏,飞快地往家赶。穿过弄堂跑过一段石板路,她的家就在眼前。

冷清的道口肃然站着两位穿青色衣袍的男人,平时那里是鲜有外人走动的。大概是休休年幼的缘故,休休过去时,两人面无表情地睥睨她一下,并没有上前阻拦她。陶家大门半掩着,瘦小的休休一闪就进去了。

院子里寂寥无人,想必母亲曹桂枝在楼上打瞌睡。休休不敢惊动她,灵猫般溜上了楼梯。

曹桂枝的房门向来紧闭,休休轻轻地走进父亲的房间,轻轻地拿起放在床头的药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正要下楼,曹桂枝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是男人的声音。

会是父亲吗?休休心里惊喜,又想:父亲回来肯定会先去找她,而且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低沉。好奇心作祟,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扑闪着眼睛往里瞧。

有个中年男人斜倚在藤榻上,一身的白色麻布深衣,体态修长。房间里光线阴暗,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渗透出来的一丝丝冷气。此时他深锁眉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的屋梁。

母亲曹桂枝站在他身旁。

那天的她从未如此美丽过,一袭绛色的近乎透明的薄衣套在身上,直到腰下的长发乌黑油亮,依稀还能闻得到她身上寂寞的香气。她絮絮说着什么,脸上漾着幸福的霞光,只是掩不住道道泪痕—她显然哭过。

她往男人身边缓缓坐下,脸上挂满了微笑,近似一种妩媚、一种蛊惑般。凝视了那男人一会儿,她终于控制不住,俯身下去,猫一样蜷伏在他胸前。

男人目光游离失神,一只手随意拨弄着她的头发。她仰起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饥渴,一只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胸脯,在那里留恋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反应,手又渐渐往下移近着,移近着…男人显得焦躁不安起来,猛地一翻身,将她反压在下面,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曹桂枝发出颤抖的呢喃声。她被撩拨得全身发颤,紧紧抓住他的双肘,嘴里呐呐近似哀恳:“爷,桂枝从来都是您的…爷,桂枝一直等着这一天…”

男人笑出声来:“你这个爱缠人的女人,今日就让你尝个够。”他站起来拽住她的胳膊,转身将她重重地扔到床上。

那么一瞬间,嘲弄抹在男人冷漠的脸上,只是曹桂枝未知未觉。她放肆地伸展着四肢,像条柔软的白蛇蠕动着,任凭男人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看到这里,休休一颗心像小鹿乱跳乱撞。她后退几步,惶急地向楼梯口跑去。

恰这时,房门倏然大开,休休定了魂似的站在楼梯口,睁着惊悚的大眼睛。

男人站在房门口看她,眼光深邃莫测。他缓步踱至休休面前,天窗外斜射进来的一缕阳光霎时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休休虽是害怕,但还是倔强地仰视着这个男人。

男人玩味的笑意愈来愈浓,戏谑的声音从他紧绷的嘴角吐出:“就是她吧?”

曹桂枝软懒地倚靠在门旁,默不作声。

“长得还算清秀。”男人满意地说道。

他蹲下身,换一个慈祥的表情,问休休:“你叫什么名字?”

休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惧怕感越来越浓,感觉自己把自己出卖了。

男人并未多问,直起身,手指抚过休休细嫩的小脸蛋,似是对曹桂枝说:“好好抚养,让她认些字。最多不超过十年,我会再来。”

说罢,他放开了休休。休休如获大赦,溜下楼梯,飞一般跑出自己的家。

她不知道男人是谁,母亲为什么会认识他。她很是害怕,即使到了天际家,她还是魂不守舍地站着。

倪秀娥看在眼里,装出轻松的样子,问休休道:“你刚才看见了什么?是不是一个男人进了你家?”

休休慌乱地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倪秀娥抚摸休休的头,叹了口气,道:“听着,休休,刚才只是个梦,你其实什么都没看见。要是你父亲问起,你也这么说,懂吗?”

休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晶莹的泪珠子掉落。倪秀娥心疼,拥住休休,道:“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吓着了。倪妈妈这就给你驱鬼追魂去。”

三个女儿听见了,欢呼着去设案摆香。休休觉得好玩,重新露出了天真的笑脸。

湖波平静,像铺陈着的整条绸缎,透过烟岚传来采菱人的歌声。柳枝上有蝉鸣相和,老燕携着小燕,黑色的翅膀掠过一张张嫩绿新荷。远处山色妩媚如眉黛,在霞光照耀下,天地一片璀璨。

休休安静地坐在柳荫下,眼巴巴望着渡船出现,祈望能够看到父亲的影子。然而人走船空,她还是失望了。

天际放了学,见不到休休,猜想她一定又在湖边等父亲。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看她失落的模样,心里也替她难过。

“你爹老是出外做工,估计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安慰她道。

休休此时想见到父亲的欲望更加强烈。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凌厉之气,就是闭上眼睛,也无法摆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