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在哪儿?”

她呼喊着爹,急得满头满脑全是汗。头剧烈地摇晃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阴森恐怖的惨相消失了,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和一张焦虑不安的脸。休休稍一吐气,便听得燕喜的叫声:“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于是更多的人站在她面前,个个脸上透着惊喜。休休定了定眼,才看清柳茹兰、沈欣杨、燕喜,还有几名女用全都围在床前。她挣扎着想起来,被柳茹兰适时按住了。

“好了好了,醒来就没事了。昏睡了四天三夜,高热不退,可把大家吓坏了。孩子别怕,就在家里好好调养,一切都会过去的。”

接着,柳茹兰吩咐沈欣杨道:“你去告诉你父亲,就说妹妹已经醒了。”

沈欣杨面露笑意,爽脆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跑了出去。

沈不遇进入萏辛院时,柳茹兰正在给休休喂药。看见老爷进来,便将药碗递给燕喜,示意老爷一边说话。沈不遇瞧了休休一眼,看见她低垂着眼帘,一副孱弱不堪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怎么样?”

休休凄泣一声,幽幽道:“我不想待在江陵,我想回家。大人您就让我回去吧…”

沈不遇不语,脸色却暗淡下来。

“烧糊涂了。”柳茹兰笑道,“再睡几个觉,那些事便不会再去想了。”

说着,柳茹兰走到角落,沈不遇会意过去。夫妇俩远远地望着病榻上的休休,柳茹兰先嘀咕开了。

“身子虽是愈了,可心伤不好愈。她梦里一直喊着‘爹’,醒来就嚷嚷着要回去。老爷,三皇子的心思忽左忽右的,难以捉摸。休休这孩子也够可怜的。要不等她病好了,我们暂且送她回老家?”

“该死的嵇明佑!”沈不遇咒骂了一句,眉心紧蹙,“这个节骨眼上,回老家岂不前功尽弃?眼看就要过年,缓一缓,我先去宫里探个虚实。她想要回孟俣县,万万不可!”

柳茹兰听老爷语气坚决,也就不敢再吭声。她内心也是舍不得休休的,如果她能长期住下来,当沈家的干闺女,未尝不是件让人欢喜的事。

沈不遇思忖半晌,然后近到休休床前,放缓语气道:“你莫害怕,那些人其实是冲着我来的。朝中诡谲莫测,小人得志步步为营,这些你们小孩子不懂。原以为有三皇子在不会有事,哪知道半路有人出阴招。是我太大意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休休仿佛未闻,垂着眼只顾说道:“我想我爹…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爹已经死了。”沈不遇加深了语气。

“不,他即便是死了,魂还在孟俣县,我要去陪他!”休休固执道。

“我看你真的烧糊涂了!”

沈不遇断喝一声,眼梢掠过一抹阴鸷,连柳茹兰都有点心惊肉跳。沈不遇甩袖便走,长靴踩在青石地砖上,窸窣作响。屋内的人都知道老爷恼火了,顿时屏声静气无人说话。

柳茹兰以为,老爷甩袖而去,定会将休休吓住,她不会再敢提回家的事了。

半月后,休休身子痊愈,能够跟平常一样吃穿走路了。柳茹兰心里高兴,这一天亲自给休休送去过年穿的锦服。谁知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休休突然起身,站到柳茹兰面前,直挺挺地跪下了。

“休休,你跪下却是为何?”柳茹兰大惊道。

“恳请夫人求老爷一件事,让休休回去吧。”休休恭谨说话。

柳茹兰无奈地摇头,为难道:“原以为你不提了,真是执拗的孩子。你且起来,等老爷回家,我找机会说说。”

休休磕头致谢。

柳茹兰回去后,几天不见动静。休休心急,差燕喜去沈欣杨的院子打听。燕喜回来说,少爷又被老爷禁闭在屋内,只需用功读书,不许出门半步。

休休望着天空,脸上布满了阴云。燕喜眼瞧着小姐这一病,害得如花似玉的容颜都憔悴了,便好心劝说道:“等过完年再说吧,也不差这些日子的。”

“燕喜,我真的不想继续住下去。”休休叹息一声。

“小姐并不是因为害怕上次的事吧?”燕喜聪慧,仿佛猜透了主人的心思,眨眨眼道,“是因为三皇子殿下?那次我好生奇怪,他即使不亲自送你回来,也应该派车送你,怎么传话要宰相府去接呢?我一直纳闷这件事。小姐,三皇子对你怎么啦?”

休休想起秋月的话,摇头道:“三皇子并没什么,他就是这样的。燕喜你别瞎猜。”

“三皇子就是这样的,又是哪样呢?”燕喜一心想解开小姐的心结,问得不依不饶。

休休自是不想说,却又被触动心事。正为难时,听得院外有脚步声,原来是柳茹兰的丫鬟翠红小跑着进来。

“小姐,老爷要你去二夫人的院子!”

休休以为沈不遇答应她走,稍整衣鬓便匆匆而去。燕喜跟在后面,越走越觉不妙,问翠红:“你这番着急,莫非二夫人院子里还有别人?”

“人多着呢,连大夫人都来了,还有福叔他媳妇。”翠红嘴快,又一个劲催她们快走。

休休听到两个丫鬟的对话,心生狐疑,又猜不出所以然。脚下的步子并未停止,不大时候便进了柳茹兰的院子。

正堂间,果然来了不少人。沈不遇端坐正中,两位夫人分坐两旁。其余的人都站着,有窃窃私语的,也有低着头不声不响的,看见休休进来,全都抬起了眼。

休休上前见礼。沈不遇轻咳一声,道:“休休,你来到沈家这几月,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视你为沈家千金,二夫人待你如亲生,这你是知道的。”

“休休明白。”休休垂眉道。

“沈家家规严厉,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你问问欣杨,沈家子女必须天天牢记。你初来乍到,对你却是放松了些,却还没到自由无羁绊的境地。上次你怂恿欣杨去后院,我自然生气。后来你俩变本加厉,竟然跑去福叔家里去了,我忍无可忍,但未曾将火气发在你身上,你知为何?”

“休休不知…”休休嘴里轻声应答,心里隐约有了不安。

难道沈不遇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

“父亲,孩儿也想知道。”沈欣杨跨前一步,躬身说话。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沈不遇面露凝重,沉声道:“本来你父亲的过去,谁都闭口不谈,这也是对你好。你既然一心一意想回去,且听完这些,你再做回去的道理。唉,不得不辜负了蓉妃娘娘,她曾特意关照我,万不得已不要在你面前提起。”

说到这里,沈不遇停止了说话。身边的柳茹兰也一脸沉重,轻轻叹息。连大夫人黎萍华,平时很少理会休休,这会儿也是轻抚绢帕闷声不语。

原来他们都知道内情。

休休的五脏六腑煎烤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颤抖着说出一句:“你们告诉我,我爹他…”

“就让柳妈先告诉你吧。”沈不遇缓缓说道。

福叔的媳妇柳妈出来,朝休休福了一礼,苦笑道:“休休小姐,莫怪老奴上次不敬,实是不能说啊。如今老爷在此,老奴就说了,休休小姐听后千万…”

“柳妈,休要吞吞吐吐的,照实说来。”沈不遇不耐地皱眉。

柳妈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十五六年前,曹桂枝—也就是你娘还是个丫鬟,蓉妃娘娘进宫后,曹桂枝变得无所事事。有一天她去了后院,碰上了陶先生。陶先生已有妻儿,他的媳妇还是伺候二夫人的。曹桂枝当时长得俏,陶先生一眼就迷上了…”

“胡说!我爹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休休嘶喊出声,猛然袭来的泪水冲出双眼,她极力想压抑,却还是哭出了声。

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不是的,一定是他们在说谎,她心中的爹绝对不是这样的啊!

“老奴十岁为奴,二十岁离开,这十年府里有什么事、有些什么人,老奴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怪你娘曹桂枝年轻,又喜欢些金簪玉钗的,陶先生又识字又会写诗,拿个玉匠雕的簪子勾引她…就这样,被陶先生糟蹋了。”

福叔在一边插上话:“等我几个冲进屋去,两人还裹在被窝里,曹桂枝过了半天才清醒。这丑事传开,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家媳妇,当夜便趁人不备跳进夜蓥池。”

仿佛一把利刃刺进了心口,沸血喷薄,休休以手掩面,用尽全部力气吼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的神志有点混乱,身体摇摇晃晃的,沈欣杨连忙扶住了她。休休想都不想将其推开,扑到梁柱旁,拳头不断地捶打着。

为什么是这样?

爹,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怪不得娘视你为陌路,怪不得蓉妃娘娘欲言又止,怪不得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看自己…你是我挚爱的亲人啊!爹,为什么?

休休不明白啊!老天爷,告诉我,怎么是这样子?

柳茹兰见休休如此惨痛,以致令人心酸,便步到休休身边,温柔地说话:“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也是不好受。姑娘家无论名声还是贞操都算是毁了。按家律,陶先生应是死罪。老爷开恩,先将他关了家牢,并将此事禀告给了蓉妃娘娘。念及主仆一场,蓉妃娘娘心生怜惜,便准了曹桂枝嫁给陶先生,让他们远离是非,去了孟俣县。曹桂枝那时怀上了你,不久你便出生了。”

听完柳茹兰的叙述,堂内的人神色各异。大夫人黎萍华耐心听完,忍不住尖刻起来:“我看曹桂枝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一副狐媚相,我早就知道会出事。碍于蓉妃娘娘的面子,沈家收留了她,她岂是安分守己的人?哼,这样也好,跟陶先生倒是绝配!”

“少说风凉话!”沈不遇冷声喝道。

黎萍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沈不遇起身,缓步来到休休面前,面色也渐渐柔和起来:“你就留在都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俣县哪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父亲如此,你娘恨透你父亲,自然连你也恨透。回去毫无意义!”

说完,他转向众人,道:“此事休得再提!违者,按家法处置!”

众人齐声称诺。

沈不遇不再说什么,先自离开堂屋,柳茹兰关切地抚慰了休休几句,也跟着出了屋门。里面的人个个散去,最后连沈欣杨也走了。

休休倚着梁柱,紧闭双目,一动也不动。燕喜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休休冰冷的手,低声说:“小姐,想哭就回萏辛院哭吧。”

休休颤动着双唇,哑哑地说道:“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小姐,你还想回孟俣县吗?”

休休微微睁开眼,睫毛抖了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半晌,她欷歔了一下,努力将一腔悲痛强咽下去。

“我爹已经不在了…”她虚弱地说道。

“此事为何不告诉本宫?”

皇后宫里,皇后拍案而起,目光盯着躬身而立的嵇明佑,鬓间珍珠步摇乱晃。

嵇明佑微微行了一礼,轻言道:“微臣一时为难,唯恐离间皇后母子,伤了娘娘凤体。”

“气死本宫了!那日韶儿去了行宫,我还问过他看见过什么、听见了什么,他光知道玩,一问三不知。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过来好好教训教训!”

皇后吩咐宫女道:“去把大皇子叫来!”

过了片刻,大皇子萧韶悠然进了内殿,手里托着装鹦鹉的紫檀雕笼。他一见嵇明佑,径直打招呼:“嵇大人,上次差点在你府里丢了我的蓝紫金刚,你倒是说,是你家的那只好,还是我手里的好?”

嵇明佑勉力露出笑容,自是光鞠躬不敢言。萧韶接着近到母亲面前,笑道:“母后唤孩儿什么事?”

话音未落,皇后突然扬袖,结结实实给了儿子一记大巴掌。

她这一举动惊得侍女们大惊失色,刚要过去相劝却被皇后伸手止住。萧韶生生挨了耳光,不禁委屈地叫道:“母后干吗打孩儿?”

“问你自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你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你去沈家通风报信,若是被沈不遇抓住把柄,不单害了嵇大人,连母后都被你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皇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叱责儿子。萧韶明白过来,抚摸被打的面孔,半是委屈道:“孩儿哪知道母后也参与此事?休休小姐没见过母后,她自然不会说。再说,这么多天过去,也没见沈大人将此事奏陈父皇。他主动息事宁人,母后急吼吼的作甚?”

“你还敢扯些烂道理!我穆氏就你一个儿子,原以为能敦亲睦族、传承祖志,你却如此这般不争气!若是传扬出去,你教那些王公贵亲如何臣服于你?”

萧韶见母后已是气焰高涨,不再有所抵触,垂着头站立不动。

儿子的沉默更是气得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烦躁地白了萧韶一眼,挥袖道:“先给我出去,闭门思过!”

萧韶反而轻松下来,施礼过后,连蓝紫金刚都不要了,便一溜烟地跑开。

皇后阴沉着脸,兀自干生气。过了半晌才稍作定神,骂了一句:“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方转眼对冷站了半晌的嵇明佑道,“对付沈不遇这些奸猾小人,还需靠你等了。”

“娘娘,大皇子所言并不是全没道理。”嵇明佑这才缓缓开口道,“虽说捉拿要犯是假,可伤着了沈不遇的干闺女是真。沈不遇大可不必息事宁人,他可以以此为借口参微臣一本,却这样没了动静,倒是蹊跷。”

皇后沉吟,颔首赞同道:“确实诡诈。也许是郑渭等人不在朝中,沈不遇援手不够强,唯恐伤人不成反伤自身,嵇爱卿务必提防点。”

嵇明佑继续说:“微臣另有疑点。那个休休不过是沈不遇花钱买来的,一没贵胄人家端庄贤淑,二没王公大臣的女儿那般知书达理,不过是乡野田埂的一朵小野花,那萧岿也没对她真上心,倒有腻烦之意。沈不遇却偏偏如获至宝,百般眷爱。皇后,那日沈不遇一进屋里,见着那个休休,面露戚色,甚至解下身上的披氅裹于她身上。微臣亲眼所见,当时心生讶怪,势必那个休休不会单单是个干女儿那么简单。”

“难道是沈不遇自己迷上了不成?”皇后嗤笑出声。

“娘娘难道忘了?当初沈不遇迎娶柳氏,翁婿之间是立据盟誓的,今后沈不遇不再纳妾。此事朝中人人皆知,不然沈不遇哪会升擢得如此之快?”

“哦?这倒是件有趣的事。”皇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眸子里寒光闪动,竟无声地哼了哼,“细查下去,看那休休究竟是何方神圣。”

嵇明佑拱手遵命。

夜烛初燃,一道长风掠过行宫上空,万物飘摇。

萧岿的寝殿外,侍婢内侍都屏声静气,谁都不敢挪步。隔着门屏重帘看不到内殿里面发生什么,突然响起一记乱摔东西的响声,啪啦的声音,像是玉瓷掼在漆金地砖上,好似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一般。

内寝,秋月独自跪在地面上,面前净是碎瓷片。隐约能听到风打琐窗的声音,萧岿高大的身影摇曳不定。

而萧岿,望着窗外的夜景负手而立,面色冷凝,声音也是如水般清凉。

“秋月,你已经逾越了你做宫女的权责。可知罪?”

“奴婢知罪。”秋月淡漠的脸上掠过寒意。

“你擅自将我过去的事说与外人听,无论你有何用意,这样的事我绝不容忍。按照本朝宫规,理应廷杖处死。念你劳苦这么多年,且不计较。待明日知会光禄勋,你收拾行装,自行出宫去吧。”

“奴婢谢过三殿下。”

秋月匍匐谢恩,神情有点麻木。她缓缓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不再有“秋月”那熟悉的叫唤,只有一双无形的没有丝毫温存的手,无情地将她推之于外。

殿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目送着她,谁都不敢吭一声。秋月走向白玉台阶,脸颊在夜色下涂上一层阴影,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三更漏,夜深人静。

秋月坐在宫女房里,缓慢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长风漫卷抽在窗格子上,仿佛冷嘲声沙沙入耳。

“你只是个宫女,偏生嫉妒心思。挡住一个沈休休也就罢了,你能挡住多少个沈休休?活该被赶出宫去!”

“世道悲凉,人情薄如纸。连三殿下也弃你如草芥,秋月啊秋月,你必遭世人唾弃。”

她不再动,茫茫然望着梁顶。寒意侵袭房内,入心入骨的痛。

残烛爆出灯花,明暗交替。朦胧中只见萧岿站在她身前,她很自然地帮他宽衣解带。新月娟娟销魂处,他像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用哭泣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走,陪我。”

烛尽,窗外天光方明。

秋月回过神来时,她知道,已经没有了选择。原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涯,女人最芳菲的韶华,不过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