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捏在手心,五指撑足所有力气,他发泄似的将茶盏倒扣在桌面上。沉闷的咣一声,茶水蜿蜒,滴滴答答往下流。

接着,他霍然起身,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噔噔下楼去了。

欣杨赶紧付茶钱。从窗口望去,天际已经大踏步出了茶楼,径直往别处去了。欣杨歪着头,不解似的自言自语道:“这个储天际,究竟怎么回事?”

秋风夹带秋雨下得萧瑟,皇宫里寒气更重了。

翎德殿外,已是碎叶满地一片狼藉。守门的宫人正要执起大扫帚,隐约听到寝殿内有咳嗽声,另一名宫人急忙打手势示意众人噤声。不久,萧詧的内侍从外面进来,踩过遍地的落叶,无声地踏上白玉台阶。

因病得久了,萧詧半卧在檀香色的座褥上,神情恹恹的。无色琉璃的窗映着内侍匆匆而过的身影,萧詧提起些精神,双臂撑起孱弱的身子。

“岿儿怎么样了?”他问。

即使在病中,他依然惦记着儿子。

内侍禀告道:“回皇上,三殿下的伤已经愈合。他托奴才带个话,请皇上保重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萧詧大是欣慰,脸上浮起笑意,“沈爱卿想得周到,派他的女儿伺候岿儿。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朕倒觉得这般极好,他们就像天生的一对。”

“皇上所言甚是。”

“假如没有出事,过完年就是选皇子妃之日,指不定岿儿年底就能生个小皇孙。唉,天不佑人,朕日夜盼着北周那边能带来好消息,至今音信全无,心中不安啊!”萧詧一阵感慨。

“北周确实带来了好消息,皇上。”屏风外,传来皇后悠扬的声音。

萧詧一震。

皇后从屏风后缓缓步出,斑斓焕彩的披风上,还沾着一两枚细小的碎叶,嫣然绰约里平添了一分生动。鬓间鸾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珠光如星子般流动,在萧詧的眼前闪耀。

她身后,是尚书令嵇明佑。此时他紧随几步上前,单膝跪地行君臣大礼:“微臣参见皇上。”

萧詧警觉地直起身,恼怒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皇后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萧詧,然后深深一福,笑道:“臣妾今日收到北周宣帝的手谕,有关本朝立嫡之事。如此臣妾即刻赶来给皇上阅看,皇上阅毕定会龙心大悦,了断一桩心事,岂不是好消息?”

嵇明佑将盖印玉玺的谕书高举过顶。

明白是什么,萧詧的心不自禁地抽紧。他的视野有些模糊,连嵇明佑手上的谕书也变得虚幻不真实。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谕书,又颤巍巍地低头去看。

仿佛突然被人凭空抽去筋血,他重重地坐回榻上,一张脸变得扭曲狰狞。

“天下大定,朕身强力壮,不必急于国本!”

“皇上,这可是北周宣帝的手谕!”皇后的声音极重,落地有声。

萧詧面色苍白,咬牙道:“韶儿胆气不足,昏懦有余,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重国重事,须由朝中诸臣商议定夺!”

“好啊,臣妾正想说,手谕就在明日朝上宣读吧。北周驻兵总管就在宫外等候,臣妾倒想看看,何人敢在周宣帝头上违法乱政!”

皇后的笑意波光一闪,不再多言,断然一甩长袖,示意嵇明佑离开,然后自己先趾高气扬地出去了。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如她所愿。她的面上满溢笑意,仿佛看见萧韶的冠礼之隆,众目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何等鲜亮威风!

萧詧瘫倒在榻上,目光暗淡地望向窗外,风的声音呜咽似的低沉。蓦地,他似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传沈爱卿!还有郑爱卿!”

不久,沈不遇和郑渭相继赶到翎德殿。

萧詧将刚才经过一说,目光莹然,颤声道:“穆氏如此邪恶,趁中宫空虚作乱发难,若不夺其权力,朕毕生心血将毁于他们之手!”

沈不遇和郑渭脸色惊变,沈不遇道:“此事汹汹,始料未及。北周下大雪,臣派出的人尚在途中,怕是不能及时赶到。即使到了江陵,周宣帝此诏已宣,也是一筹莫展。”

“不杀嵇明佑,臣心不甘!”郑渭不禁狠狠骂了一句,道,“刺杀三殿下的凶手已被抓到,这厮邪恶硬是不招。臣即刻就回去,大刑伺候,非让他招出是穆氏指使不可!如若证据在手,可制约穆氏!”

萧詧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爱卿速速前去。”

沈不遇思忖一番,忧心忡忡地提醒道:“滥用私刑,有违法度。一旦不能得手,反使穆氏越发猖狂,实则乱上添乱,郑老弟需小心。”

郑渭粗略地打断,瞪着眼珠子道:“穆氏卑鄙至极,我等还跟他们谈什么法度?如今危急时刻,岂能顾得许多?”

一番计议之后,两位得力重臣匆忙而去。

萧詧定定地坐着,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明日朝会凶多吉少。岿儿,穆氏作乱祸国,父皇不能帮你,我心难甘啊!”

“三哥,不要去!”

屋门大开,萧岿从里面冲了出来。萧灏紧跟在后,接着在院门前将其追上,双手拽住萧岿,硬是不让他走出院门。

萧岿有些失控,愠怒而狂乱地大声说道:“父皇苦心孤诣治国,穆氏乘乱夺权,一代君王被奸宄之人包围,我在这里待着有何用处?别拦我,我一定要去阻止这些人!”

“三哥你现在这身份,连进入皇宫都不能。若如此救父皇,与作茧自缚无异!三哥你别激动,我们再想想办法!”萧灏竭力劝说道。

舅舅郑渭忙碌到深夜,突然告诉他不祥的消息,他隐感三哥萧岿会闹事,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劝阻。

萧岿情绪虽平缓下来,眼底终究是一片暗潮。

“四弟,穆氏已经成势,若穆氏得储君位,我必为穆氏所杀。大哥若是一朝亲政,又来另路,你也性命攸关。”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傀儡。”

萧灏心里一沉,哽声说:“我知道。皇后不顾父皇恩义,发难朝廷,夺权谋利。为什么皇家会这样?我们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生活吗?”

兄弟俩抚肩而立,彼此握紧了拳。长风卷得他们的袍角飘舞不羁,此时此刻,他们心似钢刀交割,却不得不无奈地任凭时光缓慢地流淌过去。

院门外传来响动,休休缓步而入。

咫尺之间,三人对望。

她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无声地走到萧岿面前,慢慢地吸了口气,缓声说道:“相爷已经去了宫里。这会儿,朝会已经开始了。”

三人不再言语,脸上都布满了阴云。一只乌鸦从树梢掠过,噶的一声怪叫,和着不祥,震响在他们心底。

议事大殿内。

满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周围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梁帝萧詧坐在鎏金雕龙的御座上,恍如一尊蜡像。执事总管手中端握着那条手谕,萧詧定定地看着,依稀之中,皇后一双犀利眼眸凝睇过来,面含冷峭的微笑,倒像是在嘲讽。

他忽然觉得龙袍的领子太紧,胸口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声音掩不住地萧瑟。

“关于立储之事,朕已听了众爱卿各抒己见,似乎提议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较高…原本朕思忖正在盛年,或许朕还能得几个子女。当然,传嫡不传庶,韶儿又是皇后所生,择他为储水到渠成。不过今日局面,立储之事实在是诸多仓促,再等两年也不迟…”

“皇上!”嵇明佑已经将梁帝的心思揣摩透彻,当即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早立晚立皆须以时势论定。皇上虽在盛年,然痼疾无定发作,若不及早绸缪,臣等恐措手不及也!今日北周宣帝谕书在此,皇上不必拘泥成例,宣读谕书吧。”

“天意如此,请皇上宣读谕书!”一帮党羽呼应道。

萧詧见黑压压跪了一大半大臣,目光难掩慌乱,竟说不出话来。

郑渭性格暴躁,向来按捺不住,开口道:“北周宣帝手谕?哼,你们分明是防备后患求北周施压,逼迫皇上仓促立储!”

嵇明佑冷笑:“后梁危难,国君时有不测之险。大皇子乃皇上与皇后所生,堂堂王族骨血,何谓逼迫二字?我倒以为,大皇子之下,数四皇子最有大才之相,莫非浣邑侯动了心思?”

郑渭瞪起眼珠子,正要发作,沈不遇出列缓缓道:“嵇大人言之凿凿,倒是越发成竹在胸。民间有流言:三皇子功业声望远远超过大皇子,有可能胁迫皇上立储而代之。此等流言纵然不起神效,也定埋下内讧种子。只是皇上不信流言,三皇子也并未倒在流言之上。北周罪臣杨坚逃亡后梁,你们将计就计将他围困在都城,专等三皇子落入圈套为皇上丢丑。皇上父子情深,将三皇子接回江陵郊外,你们义愤不能自已,唯恐生变,立即暗中刺杀,终究未能成功。一招不灵又起一招,你们生怕立储之事要大费周折,便请旨于北周宣帝,联手胁迫皇上立大皇子为储君!”

此言既出,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哄哄的议论声。

梁帝萧詧面露赞许之意,端正坐姿,精神稍显活泛起来。

嵇明佑目光凛然,直直昂首,像是在挑衅:“沈大人,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如此荒诞不经的说法,谁信?凡事要讲个证据。证据何在?”

郑渭哈哈大笑,道:“料你会抵赖,我已经将凶手带来了。如若供词扎实,你们图谋杀人罪证成立,自当依法取消立储!也就是说,北周宣帝的手谕也依法作废,立储人选另择他人。所有的嫡系皇子都有资格参加立储之争,这叫择贤立储,嫡庶不避!”

他的声音响亮,人人清晰可闻。

“带犯人!”

传声迭次过去,不大一会儿,一名全身血淋淋的囚犯被押到殿内,扑通跪在冰冷的涂金地砖上。

“皇上,供词在此,犯人已画押,请皇上过目。”郑渭将供词呈上。

萧詧阅毕,满意地颔首:“众臣传阅。凡是参与谋杀三皇子的,皆可出列为证,朕既往不咎,饶他全家。”

供词在众臣手中传阅,每个人神色各异。气氛一片阴沉窒息,有人不自觉地将眼光扫向嵇明佑。

嵇明佑倒是镇定,站在犯人面前,眼睛在微眯的时候,闪烁过一抹亮。

“这供词是你写的?句句是真?”他质问道。

犯人艰涩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呻吟道:“是草民所写,句句是…是…”

郑渭开口对嵇明佑冷笑道:“嵇大人,别耍小伎俩了。犯人已经招认,供词句句属实,你难道还想吓唬他不可?”

也许是突然听到“嵇大人”三个字,犯人惊醒过来,突然嘶声叫喊:“草民冤枉啊!草民屈打成招!大人,求大人替草民做主啊!”

叫罢,一口鲜血从犯人嘴里喷出,溅了一地。众臣呼啦散开,但见犯人在地上抽搐着身子,翻了个身,便不动了。

内侍探指过去,回禀道:“启禀皇上,犯人气息全无,死了。”

萧詧大惊,霍然站起身。沈不遇与郑渭面面相觑,郑渭不由得叫了一声:“怎么会死了?”

沈不遇心生不妙,面色阴沉了下来。

满殿又是一阵议论声。

此时,嵇明佑眉目上挑,勾起似是而非的冷笑:“郑大人,这就是所说的屈打成招?你捕风捉影,诬告嵇某,当众来个死无对证。幸亏犯人当场翻供,众人都听到了吧?沈大人、郑大人,嵇某对皇上忠心耿耿,只是拥立大皇子为储,大家所持政议不同,你们何须用此肮脏伎俩作难我来?”

郑渭神色极是狼狈,喘着粗气不说话。不少人出列替嵇明佑打抱不平,纷纷声讨郑渭等人的不齿行为。

嵇明佑趁机上前,拱手道:“皇上,自古大奸巨恶,强君之下最易滋生小人。想那郑渭,在天子殿中还会生出假案之端,分明是欺君犯上!皇上,您可要提防身后外奸内宄者,这种人,狗彘不食其余!”

接着,惺惺作态挤出几滴老泪。

“皇上明鉴!”众党羽立即异口同声呼应一句。

殿内灯光耀动,曳影绰绰。

萧詧面色惨白,全身一直僵硬紧绷着。他的目光停在那道手谕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宣读谕书…”

谕书在缓缓打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神情迥然不同。一方绽开得意的笑意,一方如溃败的弃甲曳兵,面如死灰。

沈不遇忍不住抬了抬头,正望见萧詧木然地定在龙座上,头上珍珠串成的冕旒无声地抖动,疏疏似雨。他暗地里长长地哀叹一声,垂下了头。

外面似有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飞快地上了台阶,随之遥遥传来一声喊:“北周宣帝最新谕旨到—”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人堆里有轻微的混乱,但很快恢复了秩序。

执事总管将刚刚打开的手谕合拢,下了御阶,双手接过新谕旨。

谕旨上的每一个字,如蹦蹿的钢钉,颗颗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数月以来,观萧岿勤奋有加,律法深有所得,知错就改,心智已成也。今宣:恢复其后梁朝皇子爵位,入住行宫。当在明年春时为萧岿行免冠大礼。立储之事另定,依后梁法度遴选。宣帝二年十月壬戌”

余音还在,全殿静默,似乎所有人睡去了一般。萧詧惊愕地坐着未动,直到宣读完谕旨的总管轻声提醒道:“皇上,情势有了变化,三殿下可以回来了!前面的谕旨作废,不立储君了!”

总管话音刚落,萧詧犹如喝了回魂汤,拍案而起,高声宣旨道:“此新谕旨,除依式送后宫外,抄刻送至全后梁,当即办理!”

“吾皇万岁!”

自感窝囊的大臣们一片欢呼,顿时精神大振,留下面色铁青不知所措的嵇明佑等人,匆匆散开回各自官署去了。

沈不遇仿若从热蒸笼里刚浮出来,全身汗津津、热腾腾。他走到白玉栏杆前寒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原来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梦。他振臂一挥,终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几骑飞马离开皇宫,出了城门,飞速进了郊外的院子。

萧岿等人还在不安地等待着。

骑马的宫人执事以及御林军一见萧岿,跪地便拜,禀告道:“皇上有旨,即日起,恢复三殿下皇子爵位。请三殿下即刻回宫。”

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萧岿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杨坚大将军给您的书信,殿下看了就知道了。”

萧岿接过泥封的铜管,抽出羊皮纸信函,细细读来。他看着看着,眼睛里的烟雾慢慢在消散,忽地,不自觉地淡淡笑了。

“四弟,是杨大将军救了我。相州发生尉迟迥之乱,周宣帝宇文赟只好请杨兄率兵平定,而杨兄出兵的条件竟是我的皇子位。他得知穆氏已经得到立储手谕,便连夜派人将新的谕旨和书信送至江陵。此刻,他一定在出征的路上。”

说完,他面朝北方,恭敬地拜了拜。

萧灏释然地笑了,兄弟俩再度握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休休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脸上也在笑。那一刻,她觉得天空是那么的明净,风儿是那么的舒爽,喜悦犹如雨后春笋,从灌饱了艰辛和祈盼的泥土里钻了出来。

她想,萧岿又可以为后梁朝建功立业了,真好。

这日,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一直进了柳茹兰的院子,脸上隐隐带笑。柳茹兰深知他的脾性,唤丫鬟翠红呈上茶,自己端了汤婆子掖在手里。

秋去冬来,一晃间寒意入骨。

沈不遇稳稳地端起茶盏,茶香四溢,抿在嘴里略有清苦,但那种说不出的余味自心中蔓生出来。

“一波三折,苦尽甘来啊…”他不禁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