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兰用袖子掩了掩唇,轻笑道:“三皇子回来,宫里头热闹了几天,皇上的病也就好了。只是皇家禁地,规矩又多,外人不得随意进出,言语举止难免矜持了些,还不如在外头呢。休休和三皇子好上不久,又不能见面,反落了个不自在。”

“三皇子已经搬去行宫了,待一切安稳下来,明年开春便遴选皇子妃。让他们少见面也好,宫有宫规,家有家法,宰相府的千金跟三皇子你来我去的,传到外人耳朵里难免滋生流言蜚语。三皇子妃这个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休得被落下话柄。”

“妾身明白。”

“不用急躁,也不过两三个月。这回,休休这三皇子妃是坐定了!”

沈不遇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其实也有点不安。明明现在事情是难以估料的好,但细细体味,又隐约有不稳当之处。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出。

这时,守门的护卫进来禀告:“老爷、夫人,浣邑侯郑渭大人,还有四皇子已到府外。”

沈不遇猛然一个激灵,一拍大腿,连叫不妙。

“老爷,郑大人怎么和四皇子一起来了?”柳茹兰忙问。

“看我糊涂,差点忘记此事了!”沈不遇懊恼道,“郑渭向我提亲,要我早日给予答复,我当时草草将他敷衍过去。前阵子忙于政务,他没提起,我也忘了。时局稍有稳定,眼看他就要回浣邑去,便来我这儿讨个答案。郑渭这人,犟牛脾气,对这个继子却是宠爱有加,我该如何回答?”

“老爷,若是回绝,说话也得婉转啊!”柳茹兰劝道。

“都怪我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让四皇子以为沈家中意他。罢了,四皇子好说话,只要说服郑渭便是。我且去,你备置厚礼妥当,算是送他们回去。”

说完,一脸不安地出屋去了。

来到客厅,郑渭和萧灏已经坐在那里。沈不遇故作轻松地上去打招呼,郑渭板着脸,眼珠子盯着他,不起身也不说话,倒是身边的萧灏温雅地与他见礼。

沈不遇情知不妙,粲然一笑道:“郑老弟,你我故交,回浣邑吱一声便是,我大摆筵席为你饯行。”

郑渭哼了哼,冷冰冰道一句:“我是没你那般闲工夫。”

沈不遇哈哈大笑:“老弟心里憋气,就痛痛快快骂一顿何妨?沈某有时荒疏怠惰,得罪了老弟也不知。反正我这宰相,老弟看得淡泊,想骂就骂。”

“沈不遇!”郑渭猛拍桌案,慷慨激愤道,“你敢回绝我家灏儿!你与嵇明佑周旋,我死力保皇,联合郑德一班老臣跟着鼓噪,差点遭嵇明佑羞辱。这些我都忍了,可灏儿何错,遭你如此作践?”

本来沉默不言的萧灏突然叫道:“舅舅,那是两码事,您别把我跟国事搅在一起!”

说着,他腾地红了脸。

沈不遇心内明白了,外表还是装糊涂:“郑老弟,此话从何说起?四殿下遭谁作践了?”

“问问你家干闺女去!”郑渭没好气地说道。

沈不遇一阵释然,不安的心彻底放下。由此可以猜想,萧灏直接向休休表明爱意,被休休拒绝了。郑渭想起提亲之事,萧灏不得不实话告知,郑渭脸上挂不住,便心急火燎地拽上萧灏兴师问罪来了。

他装作大吃一惊,生气道:“家法不严,休休怎可如此对待四皇子?待我把她叫来,向四皇子赔礼道歉。真是的,四皇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真不知好歹!”

接着他叫唤家奴,其势不容辩驳。

这话把郑渭哄住了,他睖睁地望了望萧灏,倒显得有点无措。

萧灏箭步上前阻止,低声说:“不要吓着了休休。沈大人如若允许,就让我见见她。”

沈不遇如释重负,自然连声答应。

萏辛院里。

休休正在锄草。她实在不堪火炉子在屋子里酿出的那种烘热,独自伫立树荫下。风从墙外吹入,拂动锦缎衣袍,看过去轻烟般渺渺然。

她原是随意惯了,如云的发髻用玉簪花松松绾就,垂下一缕青丝,随风悠悠地一直飘到人的心里去。萧灏悄然进入,神色也变得飘忽,分不清是不甘还是不舍,只是看着她。

待休休无意识地抬头,萧灏还是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

对萧灏的突然出现,休休有点惊讶。她抬手捋去发丝,笑说:“四殿下来了,里面坐。”

“不了,这里说话就好。”

萧灏脸上也泛出了一点笑意:“我要回去了,来跟你告别。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也这样来过。日子过得好快,三哥又开始忙碌,我总是显得没事可干。”

似被什么触动,休休秀丽的眼眸映进一层朦胧,哂笑道:“你那时说通往浣邑的路上要下雪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浣邑春暖花开的季节比这儿短,是吗?”

“我的心如暖春的日子也少。”

萧灏脱口说出这话,便是一阵静默。休休不知道怎样回答,也是垂眸不语。

半晌,萧灏问道:“你记得我那时还说了什么吗?”

休休不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萧灏站在休休面前,动作极温雅地握住她的手。他抬眼望了望天,嘴角勾起微笑:“蓝天、青草、花香…你知道吗,这些年我难得这么开心过。”

“四殿下…”

“小时候,因为自己很少得到什么,所以三哥得到什么,我也可以快乐很久。待长大,才知道三哥得到的并不都是自己喜欢的,快乐也变得越来越少。我总是忍不住想,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真爱。

可是,自己还是没得到。

休休青瓷般的面庞恍惚着,他的手指差点触碰到,只能收回手。呼吸之间,痛苦铺天盖地而来。

“我对三哥…突然变得很嫉妒。昨晚我们聊天,谈到了你,他的神情变得很惬意、很安适。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你了。虽然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但是,开春的那个选妃大会,他一定会选你。尽管父皇说,那日我也可以选别的女子,但眼看着他牵了你的手,我会是如何光景?我会受不住,所以,我只能逃避。经历过这些,快乐是那么奢侈,我真想变回小时候…也许,不会成为现在这样,我会看着你们俩笑…”

他忍痛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休休静静地望着他,眼里透着清澈坚定。瞬间,他也变得平静,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保重。”

话说到此,已经说得很透彻了。

休休站在水榭上,望着萧灏渐渐离去的背影。夜蓥池上飘着残荷败叶,烟霭漫空,冬意分外浓,水天间还有黑鸦几点,这样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吗?她喃喃自语道:“四殿下,你说过三殿下心里有个秘密。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了。不过,他不会做傻事,更不会伤及我。”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萧灏离别的伤感渐渐被对萧岿的相思替代,天色似乎愈隐愈淡,一切模糊得不可捉摸。

转眼又到过年。

天际提着礼盒进了嵇府。他轻手轻脚到了嵇明佑的院中,顺着镂空的窗格,见嵇明佑一身织金缎的棉袍,正在和熟人对弈下棋。称病在家的嵇明佑,此刻十分惬意,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经心,时而发出会意的轻笑声。

据说三皇子萧岿回到皇宫,梁帝立即为他设了大宴,说是压惊。宴上净是歌舞,嵇明佑只看了开场两段吉祥戏,便托词旧疾复发走了。那日朝会上的波澜壮阔,天际并不知情,他光知道萧岿回来了,心里充满了悲哀,对感情的希冀更是沉到谷底。

当了大半年的小录事,他始终没有升擢的机会,嵇明佑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他唯恐自己错过,更是卖力,时不时上嵇府拜会。某日,嵇明佑突然告诉他刑部缺人,他便兴高采烈地拿了嵇明佑的帖子去拜会主事大人。

殊不知今非昔比,嵇明佑的声望正在走下坡路,那些嗅觉灵敏的已暗中窥探出穆氏衰落的趋势,并不买他的账。天际在这方面难免稚嫩,瞧不出苗头,只会埋怨自己不谙世事,不善表面工夫,自不敢向嵇明佑报怨。

所幸刑部也有嵇明佑的僚党,用了点心思,派人将天际叫去,告诉他年后公府主簿一职空缺,早些准备,以备任职。天际拜谢完毕,便赶着去嵇明佑府上报喜。

这次去孟俣县,母亲、乡里乡亲那里,就有个好交代了。

嵇明佑落下棋子,发现窗外闪过天际的身影,便爽朗地唤道:“天际,进来进来。”

天际整了整衣冠迈进堂内,只见檀木椅上分坐了一对中年夫妇,衣泽光鲜,富贵耀目。嵇明佑已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肘,径直走到那对夫妇面前,呵呵笑道:“天际,拜见一下刘老爷、刘夫人。”

天际轻撩长袍,长长地一躬:“晚生拜见刘老爷、刘夫人。”

刘老爷笑着还礼,捋须打量他一番,微笑着看向侧旁的夫人。那夫人正襟端坐,眼风悄悄从天际身上掠过,呈现喜悦满意之色。

宾主又是客套一番。刘老爷携夫人站起身,朝嵇明佑笑道:“刘某还有事情去办,这就告辞了,改天再来拜访。请大人留步。”

嵇明佑执意要送,对在一旁恭身垂立的天际道:“你且在这里等我。”天际送客人至门外,再次躬身施礼,目送嵇明佑他们向府门走去。

隔了好一会儿,嵇明佑回来了,和气地拍了拍天际的肩膀,道:“刘老爷可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商贾贵胄。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才,亦在财,两者缺一不可。”

天际低头称诺,将刑部之事禀陈一遍。嵇明佑听了大笑道:“入政以来,本官最是崇尚忠贞节义,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中庸之人。听大皇子说,天际是自己人,甘为穆氏功业存亡做出牺牲。本官自是感动,定会一力举荐!”

“小的尽忠竭力,定不负大人厚望。”

两人在书房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午,天际便起身告辞。嵇明佑送他到门口,不无感慨道:“待明年天际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帮你娶一个江陵女子,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际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休休的倩影,恍惚着不说话。嵇明佑眼光犀利,立即看出端倪来,问:“还在想着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

“我自小就想娶休休…”天际艰涩地低语。

嵇明佑闻言,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我和沈不遇龃龉不断,立储之事更是让我难堪到尽头!你是我的门下,他这种势利小人怎会看上你?哼,你就是再有三分强理死撑硬嚷,他也会把你赶出去!”

如此一番凌厉指斥,也是不无道理。天际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便嚷道:“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萧岿选她当皇子妃!”

“原来他们已经勾搭上了,好个处心积虑的沈不遇。”嵇明佑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就闹他个天翻地覆,请你家里的老娘上门提亲,江陵人定有好戏瞧,让沈不遇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我娘会骂我…她本来就反对我喜欢休休,说休休生来就是贵人命。”天际老实说道。

“贵人命?你娘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会看相算命?她又不认识沈不遇,怎生就怕了起来?”嵇明佑觉得好笑,不无揶揄道。

“我娘当过沈家的奶娘,当然认识沈不遇。可我不怕,我恨沈不遇!”天际满腹积怨想发泄,便口无遮拦地叫道。

“哦…莫急莫急,这事从长计议。”

嵇明佑心里暗暗惊讶,陡然又无所谓地大笑起来,不再提及此事,直送天际到府门口。

他站立良久,咀嚼着刚才与天际的对话,心腾地一动,狠狠地一挥袖。

“来人,备车去皇宫!”

“天际哥要回家过年吗?”

休休拢着汤婆子,大而朦胧的眼睛望着欣杨。她茫然了稍许,扯出一丝笑:“也是,他跟我不一样,又可以回老家了。”

欣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忙碌的燕喜身上,心不在焉地答道:“上次他来见我,本来好好地喝着茶,说起什么来着,他突然拔脚就走,真是莫名其妙。”

“莫非说起我?”休休轻轻地笑了。

欣杨略作回忆,点点头,道:“就是我说起你和三皇子之事。休休,都怪我多嘴。当时我就想,你和他青梅竹马,他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思?如果是这样,这打击确实不小。”

休休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上次孟俣县去不成,天际哥一定恼我了。这次无论如何去送送他,也好替我向我娘捎个信。”

欣杨应了一声,已是坐不住,跑到院子里去了。

窗外梅花纷纷,又掺进来一缕幽香。昨天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有几行浅淡的脚印,欣杨和燕喜就像一对不知人间愁苦的麻雀,在花木丛中嬉闹。

休休定定地看着,依稀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萧岿携手在深山丛林间,苍云秋水,香絮坠粉,枝叶摇晃着,将他们的身影拉扯得斑驳迷离。

他被宫廷仪仗队伍接走的那天,她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小村落旌旗猎猎,衣衫裙裾纷乱。当时,她望着队伍渐行渐远,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们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一定要等到选妃那日吗?

她不禁羞红了脸,对萧岿的思念如发丝,日日夜夜纠结成缕。她想她一定很痴,很傻,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会遭人笑话的。

因为刑部公府主簿一职,天际耽搁了几天,待准备就绪,离过年已不到三日工夫。他急于年前回家,便出大价钱搭上了回孟俣县的马车。

早几日,欣杨找到他,说休休想送送他。天际心里还有气,想见又不敢见,生怕从休休嘴里得到那个惊悚的答案,这个年就无心情过了。于是他很干脆地回绝道:“算了,她又回不去孟俣县,不用她送!”

欣杨走后,天际又开始后悔了。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回绝她,休休会难过。可是这样一来,休休至少会知道他有情绪,心里便会在意他,他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如此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纠结不堪。

积雪早已消融,黄尘漫天,空气清爽寒冷。马车出南门,没料到的是,休休竟在三岔路口等着他。

天际吩咐车夫停车,并不下车,心里虽是惊喜莫名,表面却阴沉着脸。

休休粲然而笑,喊道:“天际哥。”

她向他跑来,窈窕的身姿被冬日里的阳光抹上一层彤辉。细长的发丝随风飘扬,笑容浅浅的,恰能勾起他心口最柔软的一角。

他着了魔似的伸出手。

休休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天际怀里塞,嘴里不住地关照道:“这是给我娘的,这是给倪妈妈还有你三个姐姐的,还有小外甥的。对了,这个你路上吃,千万别冻着、饿着…”

天际嘴里应着,最后握住休休小小的手,凉滑而柔软的肌肤,让他心里的寒冰在刹那间融化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不用那么多,瞧你手那么凉。你快点儿回去,开春我会回来。”

休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抽出写好的信函,道:“这年又是我娘一个人过了,你把信交给她,可以叫她宽心…”

话音还未落,凭空落下一只大手,生生抽走了信函。

天际和休休吃惊地抬头,沈不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面相阴狠,眼角纹路如雕。

他缓缓逼近天际,鼻尖几乎触及天际的脸,话语锋锐冰凉:“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听我的忠告,你还有你全家,不想过个好年是不是?”

天际下意识往后一缩,哑声嘶吼道:“沈不遇,你欺人太甚!我就是喜欢休休!”

沈不遇满眼阴寒,挥手示意随行的福叔等人动手。

休休一见沈不遇出现,心里就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此时她忙上前拦住,惊慌失措地喊道:“天际哥,快走啊!快走!”

车夫早发觉不对,唯恐出事,扬起马鞭便逃之夭夭。车轮卷起一阵黄沙,遮掩了天际远去的身影,也迷住了休休的眼睛。

她一时激愤,冲着沈不遇大喊:“天际哥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待他?我的一言一行,你为什么管得那么严?”

沈不遇指了指手中的信函,从容地将它撕成碎片,扬在空中。他笑意飘忽,目光幽冷。

“不许落一个字给曹桂枝。你听着,你现在是沈府里的千金,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我是人!不是你笼子里的鸟!”休休气得浑身颤抖。

“没错,你就是我笼子里的鸟。鸟儿要飞翔,只能顺着我指定的方向飞。乖乖地回到笼子里去,除了萧岿,任何男子都不许接触!”

沈不遇命令家奴将休休扶上沈家马车,马不停蹄送回宰相府。他自己跃上马,带着两名随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