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真漂亮。”身后的柳茹兰不禁连声道。

“小姐这身打扮,一定把其他人比下去了。”燕喜也是拊掌称好。

休休有点害羞,顾左右言其他道:“免冠礼一定很隆重吧?”

柳茹兰边检查衣裙,边笑道:“那是自然。听老爷说,依着寻常法度,储君还未确定,无须大肆铺排三殿下的免冠礼。穆氏立储受阻,皇上心里高兴,借着北周宣帝的懿旨,办得既隆重又热闹。这下好了,全后梁的人都知道三殿下会是太子!”

“三殿下要是太子,小姐就是太子妃。”燕喜插嘴道。

柳茹兰敛起笑,一脸肃然道:“就你嘴快。知道啥叫祸从口出?你这一嚷嚷,被外人听去难免生事,有失沈家的名声。你若是为小姐好,先闭嘴不说话!”

燕喜吓得直吐舌头。

柳茹兰拾起裙摆的一角,突然发现了什么,啧啧惋惜道:“怎么漏绣了几针镶银丝?”接着吩咐燕喜,“快拿去尚服局,让绣工补上了。”

休休连忙劝道:“算了,不过是漏了几针,补补就是。再说裙摆这么隐蔽,外人又看不出。”

柳茹兰执意要去,说了一大通道理。休休知道柳茹兰看重此事,也就随她了。

所有初选的人家纷纷将绣服拿到尚服局赶制,燕喜去的时候,尚服局一派忙碌,绣工更无空闲。燕喜等了半天,才将补绣完的衣裙带回。

下了马车,刚小心捧着衣裙想进府,却听一侧有人叫她,转身看去,原来是天际。

燕喜很久不见天际,见他面容暗淡,比以前清瘦许多,便站着不说话。

天际回老家过完年后,便终日忙于公簿事务,暂时将自己与休休之事搁在一边。前几日听说三皇子要选妃,休休就在名单之列,他便再无心思,心里终日难过,不知不觉又来到宰相府门口。

看到燕喜,天际仿佛见到了休休,自是心中郗歔,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她好吗?”

燕喜有点难堪,走又走不得,表面应付道:“小姐很好。”

天际的眼光落在彩衣上,俊朗的眉宇间添上一层阴郁,道:“是她那天穿的吧?”

燕喜想起二夫人的教训,不许漏了话,便支吾着不语。天际也不追问,嘴角抽动,却是在苦笑:“认识她十几年,竟没看清她如此薄情寡义。被沈不遇熏陶,她想必也成了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储天际,你说什么呢?小姐如今是相府千金,当然要参加遴选了,这能怪她吗?你是她娘家人,不替她高兴,还说些冷言冷语的废话,亏她还天天念叨你的好!”

燕喜说完,瞪了天际一眼,甩着辫子进府门去了。

天际自是不敢跟上来,木然地站着。

燕喜回到萏辛院,将此事一说,休休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府门外,早没有了天际的踪影。

休休怅然地望着小道深处,不由得叹了口气:“天际哥一定是误会我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选妃之日临近,祠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此事也成了全后梁最热闹的饭后谈资,人们都在猜测天赐良缘会降福到谁家身上。沈不遇突然紧张起来,嘱咐休休不许出门,专等选妃之日。

这一天,萏辛院来了个不速之客—郑懿真。

懿真虽是名门出身,生性却不羁,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便惯着她。休休想起萧岿被贬的时候,懿真不顾一切跑到行宫门口恸哭的情景,知道她是敢爱敢做的女子,不免好生欣赏。对她的突然而至不惊讶,反而兴高采烈地招待。

懿真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上回来见休休,她满脸的轻松,今日过来,却是紧张莫名。

刚坐定,她便开门见山道:“我家灏哥哥真是的,不回来过年就算了,连选妃也不参加,那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你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休休与燕喜对望,笑着道:“我哪敢惹他?四殿下待人温雅,也不会无缘无故生谁的气。再说,男女之间,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也要讲个缘分不是?”

“这么说,你是放弃灏哥哥,盼着被三殿下选了?”懿真目光灼灼,逼问道。

休休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懿真极为轻微地一哼,直言说:“沈休休,你知道我是喜欢三殿下的,不许跟我抢!”

站在休休身侧的燕喜抢嘴道:“懿真小姐,那是皇家选妃,不是地摊卖货,自有遴选的规矩,谁抢谁了?三殿下爱选谁,那是他的事,你要是知道他的心思,就别上这儿来,直接跟三殿下说去!”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懿真转向燕喜,怒骂,“这种事要你一个奴才多嘴吗?我特意过来,算是看得起你家主子了,哪儿轮到你说话?”

休休面色一凝,淡然道:“承蒙懿真小姐看得起。如果你是来叙旧的,我欢迎。你如此咄咄逼人,让人难以消受。别的我不想多说,请回吧。”

“我父亲官儿不及你干爹大,据说此事你干爹暗中插手,就怕他别有所图。”懿真冷冷一笑。

休休闻言,难以自制地起了一身寒栗。懿真朝她逼近,极冷的目光寸寸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到手。若是真的得不到,我宁愿拼个鱼死网破,别人也休要得到!”

懿真临走时留下的话,还在休休耳畔萦绕。如此狠,狠得令她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三殿下没选她,她会怎样呢?”休休不免有点惧怕。

燕喜并不在乎地哼了哼:“我就看出这次她来,别有用意,原来打探虚实来了。小姐,这人还是少惹为好,明显你是斗不过她的。她只是吓唬你,不会怎样的。没选她是三殿下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怕什么?”

休休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怕。”

众所周知,选定三皇子妃之后,后梁将有一场旷世大婚,新女主人便会入住行宫。朝野上下,有沈不遇那般紧张忙碌的,也有穆氏那样冷眼观看的,更多的人是议论推猜的。

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显得惬意轻松,比如萧岿。

行宫里向来幽谧少人,年后却呈现热火朝天的景象。湖里又新建了亭榭,作为婚房的大殿重新涂了上等油漆,各种名贵的花木源源不断地搬入…爱子心切的梁帝正想方设法将行宫变成天上的琼楼玉阙。

萧岿并未露出半分异常。对他而言,这是父皇所赐,是理所当然的。任何繁缛礼节都是走过场,他只要牵住心仪的女子之手就好。

二月间的气候依然料峭,萧岿遛马回来,随手褪去身上的外氅。秋月唯恐他受凉,吩咐宫女在炉里生了火。萧岿心情好,坐在火炉旁边,掀开镂空铜盖,亲自调起了炭火。

“又有谁来过?”他问。

秋月报出一串人名。萧岿皱了皱眉头:“吩咐下去,最近我不想见客。”

“奴婢也是头次看见殿下这么开心,以为殿下不烦呢。谁都不见吗?结婚是人生大事,大皇子想必会来。”

萧岿勾起一缕笑,又似严肃地说:“大哥来,你一定要好生接待。立储之事殃及无辜,大哥虽然为人大大咧咧的,但皇后是他亲生母亲,他过得也不好受。”

正说着,外面蒋琛来报,大皇子萧韶来了。

很快,萧韶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嚷嚷着:“三弟,每次来你这行宫,风景别样不同。你如今是全后梁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不会把你哥忘了吧?”

萧岿站起来迎上前,将萧韶迎到炉旁坐定,笑说:“方说曹操,曹操就到。怎么不见你的蓝紫金刚?”

“改养海东青了。三弟若是有空,去鹰坊瞧瞧,凶猛着呢。待磨掉野性,咱们用它捕猎,绝对是消遣享乐的好东西。”

“我哪有你这般悠闲?”萧岿笑说,“免冠礼一过,我理应为父皇分忧解难了。”

因外袍袖口有点下滑,险些碰到了炭火,萧韶见了,忙伸手帮弟弟卷起袖子。兄弟俩相视而笑,浓浓的手足之情弥漫。

萧韶也不谈海东青,望了望周围,确信无人,才轻轻地咳嗽一声,神秘兮兮地道:“三弟,十九那日,你到底想选谁?”

萧岿有意开玩笑,有点漫不经心地答:“宫中教坊开了几个月,大哥天天去凑热闹,该见过的都见了,帮我选一个?”

“三弟你这就不上道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刚从母后那里听来一个消息,出来的时候,碰见沈不遇沈大人往后宫方向走,是不是赶巧了?”

萧岿并不上心,只随口问:“什么无聊的消息?”

萧韶再次查看周围,轻轻朝萧岿耳边咬了几句。萧岿身子一震,冲口道:“你母后身为一国之母,净干些狡扇诡诈之事!她明知我不会相信她的话,故意借你的口,真荒唐!”

“我这不是不相信,才悄悄告诉你吗?母后和嵇大人一本正经的,据说嵇大人还下去暗查,说得有板有眼,还真让人不得不信。不过若真如此,这岂不是亲上加亲,我还替三弟高兴呢。”萧韶半是委屈,口无遮拦道。

只听哐当一声,萧岿手中的钳子扔进火炉里,迸溅起细小的火星子。萧韶慌忙躲避,见萧岿笑意全无,满目寒气,不觉吓了一大跳。

“好了,算我胡说成不成?芝麻大的小事,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三弟,大哥向你赔不是,当我没说。”

“出去!”

萧岿喝住大哥的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萧韶见势不妙,只当他耍脾气,又是摆手又是作揖,少不得安慰几句,便匆忙走了。

萧岿站在原地,神色变得极为可怕,胸口急剧起伏不定。

帘子响起轻微的啪嗒声,秋月端着果盘进来,见殿内不见萧韶,便道:“大皇子人呢?”

“我让他走了。”萧岿闷声道。

秋月看着萧岿,见他眸子里暗潮汹涌,微微诧异,勉强一笑:“殿下刚叮嘱奴婢好生接待大皇子呢,怎么让他走了?”

还没说完,萧岿突然抄起披氅,大步流星地出殿去了。

鞭声阵阵,马蹄下一路青烟。萧岿到了皇宫,将马缰绳交给宫人,烦躁地朝母妃的雯荇殿走。

此时大风起,远处翎德殿檐下风马铮铮。萧岿望了一眼,心绪愈加烦乱不安。他几乎小跑着,一口气到了雯荇殿外面,突然止步。

殿外匍匐跪着随侍的宫女,连头都没敢抬。这个架势,萧岿心里清楚—沈不遇还在母妃的殿内。

此时他们在说些什么?

四周的空气如利刃,隐隐割在肌肤上。他突然失笑,二十年了,他一直活在沈不遇的阴影之下,从未逃开过。

以往的时候,每当看见这情景,他便会拂袖而去。他不屑偷听,更不愿看见沈不遇捉摸不定的神色,每一次见到,他便会加深一层恨意。

而这次,他挪动了步子,是因为心中的那个答案。

他悄然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的轻声细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屏风上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黛青雏鸟,那牡丹仿佛涂抹上了猩红,张狂肆意地四向狰狞开去。

萧岿铁青着脸,指骨几乎攥得折断。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待别人发现,转身离开了大殿。

休休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竟有点晕,身子乏乏的,脸色苍白吓人。

明日便是遴选之日了。

她做了场噩梦。梦中的自己在沼地上艰难行走,前面茫茫不知是何处。周围是阴惨恐怖的景象,无数吃人的藤缠住她的身子,勒住她的颈脖,让她想叫又叫不出声。她在梦境里挣扎,没人来救她,熟悉的影子一个都不见。

醒来后,竟是大汗淋漓。梦境渐渐变得模糊,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才重新慢慢睡去。

沈不遇听了燕喜的禀报,急急找来太医。太医搭脉诊断,说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沈不遇叮嘱她好生休息,叫了厨房煎药,又安排做了清淡的膳食,一时厨房忙得团团转。

这场遴选名义上是祠部主持的,实际里面所有的细节仪式,包括萧岿选好休休,携她去觐见皇上和蓉妃,都经过沈不遇的过问和操作。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他还将遴选的宫制礼节细细向休休阐述一番。

“别紧张,保持微笑便行。”他临走前还不忘多交代一句。

柳茹兰一直守在萏辛院,时不时拭拭休休的额头,一脸担忧道:“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病了呢?”

轮到休休笑了,安慰道:“不妨事,明日就好。”

她不敢把梦境说出来,唯恐给柳茹兰平添忧患。梦终归是梦,也许是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心里紧张的缘故。

燕喜也是紧张地轻拍胸口,大惊小怪道:“小姐向来不娇弱,却也病了。那些娇弱的小姐,不知病成什么样子?难不成明日一个个都要扶进去?”

众人一阵哄笑。

白日在风平浪静中过去。到了晚间,休休能起床,还喝了一大碗清粥,脸色也稍显红润。柳茹兰放下心,关照燕喜几句,才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休休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到了更深漏断才浅浅地睡去,竟是无梦。

辰时,休休撑起床。院内开始忙碌,柳茹兰也早早地过来,吩咐众人端茶送水,梳洗换衣。

盘云髻,画黛眉,稍施脂粉,最后穿上那套淡黄色的襦裙。这一打扮,年轻的休休已是风娇水媚,气若幽兰。

柳茹兰携着休休的手,出萏辛院,走向府门。早有宫里派来的宫车候在外面,柳茹兰吩咐翠红给宫人打点银钱。最后眼望着燕喜搀扶休休上了宫车,含笑挥手。

宫车平稳前行,沿路无话。

到达宫门时,四周早停满了同样的宫车。四十个待选的千金小姐,由用人丫鬟伺候着,桃红柳绿,莺声燕语。

远远的,闻讯而来的江陵百姓争相看热闹,道边、宫墙下都挤满了人。大批宫廷侍卫手持长戟隔开人群,唯恐出乱子。

宫门开启,有执事宫人出来挨个唱名,被叫上的人按次序排队进宫。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人群出来,拿出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由宫人过目验视后,跟着众女进了宫门。

进去的时候,她回头望了燕喜一眼,微笑着朝她扬手。

燕喜眼看着小姐进去,轻舒一口气。转头,正对上看热闹的人群里一对痛楚忧伤的眼睛。

储天际!

她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天际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我说储天际,你心不死啊!这又不是看戏,你看见了反而难受,还是回去吧。”她劝道。

“不…我要等结果。”天际沙哑着声音。

燕喜摇头,苦笑道:“小姐要是被选中呢?”

厚重的宫门正在徐徐关闭,天际目光定在那里,咬着牙说:“那个萧岿嚣张跋扈、玩人丧德,有我了解休休吗?有我那样喜欢休休吗?我不信他会选休休!休休只是一时被迷昏了眼,都是沈不遇教唆的!”

燕喜吓得连连摆手,无奈道:“你就等着受打击吧。储天际,我看你真傻,压根儿不该上这儿来。”

休休进得宫后,已有宫人引着进了偏殿进行下一轮的筛选。因时辰有余,众女子抬起腰身,互相走动,彼此间暗中打量对方,好似一场无声的角力,恨不得立时就将对方击败。休休还在恍惚,有人捅了捅她的胳膊。

转脸看去,原来是郑懿真。

懿真也是一身精致的打扮,镶金丝的绣服上缀满了桃花,就像这艳华的春色,浓浓郁郁的绯红。她凝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声音如绵绵春风。

“这么多人,我看来看去,数你我最出挑了。”

休休少见懿真这样的神色,一脸柔和,想起那日她恫吓的口气,猜想她也是脾性任意所致。见她心情极好,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真心道:“你很美。”

“是吗?”懿真忍不住抚帕轻笑,附在休休耳边,樱唇轻吐,“你也很美。不过,你穿错衣服颜色了。听灏哥哥说起过,三殿下喜欢桃花红,最讨厌黄色。你看过蓉妃娘娘穿过黄颜色吗?他的随侍宫女谁有黄颜色的衣衫?有一次,那个秋月无意穿了这种颜色,他突然发了脾气,当场将衣服扒了烧掉了!”

休休的脸色稍显苍白,不禁道:“为什么?”

懿真看在眼里,顿了一下,又和声道:“我哪儿知道?三殿下本来就喜怒无常。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唉,我不该打击你,只因我实在是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提醒你谨慎些。沈大人真是的,光想着怎样讨皇上欢心,选妃的可是三殿下,得摸清他的喜怒哀乐,这么重要的细节他却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