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惊得额头冒汗,低头打量自己,紧张地问:“都穿上了,可怎么办?”

“穿上了就没办法了。你可别难过,穿这种颜色的又不止你一个。再说,三殿下不见得会选你。”

看休休惶惑的样子,懿真心中暗暗发笑,扔下她招呼别人去了。她面上笑容仍未减淡,自信平添几分。

“沈休休真是天真,连这么唬人的话也相信。爹爹告诉我,据说三殿下好像早已看上沈休休,那纯属无稽之谈。”

这时一群宫人拥了总管模样的人过来,众女停止了说笑,赶忙站立几排。那总管面色严峻,在众千金中一一巡视,逐一筛选。被选上的仍然拿好牌子,没被选上的则由宫人收了去。

有被选上的面露喜色,被收了牌的则掩面而泣。那总管站在休休面前,用眼打量一番,翻起牌看,然后递还给她,送了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样层层筛选下来,只有二十位千金等候在翎德殿外面。

休休登上几步台阶,转头回望。宫内的桃花已经吐蕊,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内侍、御林军、宫女,川流不息地忙碌着。遴选日的皇宫,好似这春日里的桃花,一派勃勃生机。她眯着眼望定,眼前一阵眩晕,天色似乎渐渐暗了。

“再坚持一个时辰,什么都会好的。”她飘忽地笑了笑。

翎德殿内梁帝、蓉妃、三皇子萧岿,包括众大臣想必济济一堂。只听得宫人扯着尖细的喉咙开始唱名:

列曹尚书冯敬大人之女冯彩云,十七岁。

镇远将军李经年大人之女李新月,十五岁。

上州刺史殷东华大人之女殷影秋,十八岁。

太仆卿郑德大人之女郑懿真,十七岁。

宰相沈不遇大人之女沈休休,十六岁。

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款款步入。抬眼看,氤氲檀香烟霭中,晕晕蒙蒙明暗交替。皇帝危坐其中,两侧坐着正着朱红色礼服的蓉妃和萧岿。她的眼光在萧岿身上驻留,他一身宝蓝,耀目光华,衬得他的肤色似乎有点苍白。

那个清淡的除夕夜,他对她说,遴选前一夜他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他跟她一样,真的睡不好啊!

心底涌上一种甜蜜,她垂下头,盈盈叩拜。

所有的千金齐齐站成一排,环肥燕瘦,姹紫嫣红。

休休听到皇帝笑道:“岿儿,由你做主,以你的眼光,下去好好帮父皇挑一个儿媳妇出来。”

依稀中,她看见他起身,身形有点晃动,步履迟缓。他可是也紧张?

他向她这边缓缓走来。她羞涩地垂下眼帘,心里怦怦跳个飞快。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缎袍轻触靴面时发出好听的索索声响…他快要走到面前了,她几乎已经看到充溢在他脸上的幸福和满足。

他的脚步停了,她清晰地听到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好久不见。”

她刹那抬首,他站在侧旁女子面前,目光落在那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惊诧,不禁转过头,原来一旁站着的,是郑懿真。

懿真绯红了脸,娇声低答:“好久不见,殿下。”

休休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像是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动了一动嘴唇,从喉管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到。

萧岿乌沉沉的眼光始终定在懿真的脸上,他似乎很有兴趣继续聊话:“郑德郑大人也是父皇的得力重臣,为人厚道低调,却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父皇好几次提起他。”

懿真来不及往父亲所在的位置望去,仿佛她正在做一个美梦,欢悦从眼底心间不可控制地溢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理应忠于皇上,为皇上解忧。”她甜甜地替父亲答道。

萧岿脸上笑意加深,眸中显出柔和的深情,那种休休熟悉的深情。他的声音清清朗朗:“那好,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潮汐般倾覆了休休的耳朵。她直愣愣地站着,思绪渐渐凝滞。

萧岿说过:是我选你啊,休休。

他是不是糊涂了?她要制止他,他弄错了,他该选的人就在旁边啊!

她的脚怎么这么重,连一丝都挪不动。她看着他含情脉脉地朝郑懿真笑,他的手牵着她,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了,那齐肩并进的背影…

她听见梁帝的笑声,众大臣的恭贺声…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他选谁啊?他说过选她的。她自己又是谁?她惘然,她只是困惑地想。

蓉妃过来了,惋惜地摇头叹息,走了。她为她难过吗?

沈不遇也过来了,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神情为什么这么愤恨?他也走了吗?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怎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走了吗?

她一步步走向宫门,如同踩在棉絮堆里。刺目的阳光下,身形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浮在青石步道上。

二月里,她听到了蝉声。叫得那么响亮,那么热闹。

一名宫人过来,扶住了她的手。她木然地走着,宫人似乎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只看见那张不断噏动的嘴巴。

“小姐—”

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皱起眉头,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眼前的雾霭诡异地飘散,燕喜、天际的身影游离。她的双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忽地,她不自觉地淡淡地笑了。

“燕喜,不要用这种恐惧的目光看我。萧岿不要我了,他选别人了。”

“天际哥你也来了吗?你怎么不笑?我笑给你看好不好?天际哥,我有点儿累,你扶我一把,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当天际最后抱住休休那副摇摇欲坠的身躯时,从她苍白却挂着微笑的唇间,他只听到她在低声断续吐息说:“回家…”

下部—— 一片世情天地间

香墨篇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恰如人心飘荡,不知所终。

墙外竹影扶疏,在细雨中沙沙作响,鸣奏成一片天籁之声。燕喜下了轿,撑起竹骨油布伞,提好装着瓷罐的竹篮,独自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房东老夫妻想是爱花之人,在院子各个角落都栽满了花花草草。风和日丽时,定是满院春色关不住了。

这是天际去年春天为休休租下的院子。一年租期已到,他跟房东商榷又续了一个月。天际说,休休曾经来过,一见便喜欢上了。

从皇宫回来,休休一直住在这里,任凭二夫人柳茹兰好说歹说,她执意不回沈府。

沈不遇不再强求她,甚至连沈不遇的影子她都见不着。此事一过,或许,休休真的跟沈家断了缘。

“等到花开,小姐就会好的。”燕喜不由得叹息,走进了竹屋。

屋里静悄悄的,靠窗的桌子上比昨天多了一盆芍药,此时枝头上的芽簇已颇为肥壮,嫩绿嫩绿的。经那份绿意点缀,整个屋子多了几分生气。

储天际真是有心。

燕喜轻叹,见休休背朝她靠墙而卧,想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搁下伞,把竹篮轻放在桌子上。

“燕喜。”休休侧过身,唤了一声,声音轻柔无力。

“小姐,你没睡啊?”燕喜边应答,边小心观察休休的神色。

休休撑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发缕,道:“我已经睡过了,见外面下雨,也不好出去,便又躺了一会儿。”

她半倚在引枕上,因为精神不济,神色也是淡淡的。慢慢抬头时,她消瘦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了。

燕喜心里紧了紧,上去握住休休的手,笑道:“我还怕打扰你睡觉呢,稍晚了点才过来。”

休休嗔怪道:“你这样一来一去的多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每天来了。”

“我不来,你哪来好东西吃?我是想让你多补补身子。”

“我又不是生病,补这些干什么?”

两人一时语塞,空气沉闷得令人压抑。片刻,燕喜站起身,故作随意地说道:“二夫人让我带来些红枣莲子粥。我知道你爱吃,若是饿了,先吃点尝尝。”

说完她揭了罐盖,浅盛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本来胃口欠佳,见燕喜好意,不好推辞,便坐在床上慢慢吃起来。

屋里沉淀着一股药腥味,燕喜闻不惯,便随手将靠窗的帘子撩开。些许光色斜斜地透进来,照在休休的脸上,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燕喜忧伤的眼神极快地收起,带着涩涩的笑意,望向休休,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怎么储天际还没回来?”

休休嘴里慢慢地咀嚼,道:“昨天听他说要去嵇大人那里,想必有事。”

闻言,燕喜敛起笑,瞪大了眼睛:“嵇大人?是不是绑你的那个嵇大人?储天际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小姐,你应该告诉他,嵇大人跟相爷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休休笑得苦涩,将剩下的半碗递给燕喜,无声地一叹:“何党何派,与我何干?朝野上的事我不懂,又何必懂?”

燕喜暗暗责怪自己不会说话,无端提起了不愉快的事。她装出轻松的模样,环视四周,笑道:“这房子也太小了,下了雨连衣服也没处晒。不如今天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拿回去洗,等干了再拿回来。”

说话间,她四下兜转着帮休休收拾。走到角落边,她不经意间发现叠放一堆的衣物中有银光在闪烁,抽出一看原是那件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她拿起来闻了闻,想想不如一并拿回去清洗。

她拿了衣服走向床榻刚要询问,却见休休脸色煞白,两眼死盯着她手中的彩衣,神情呆滞。燕喜暗叫不好,却已迟了。休休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吃进肚子里的红枣莲子粥吐得满地狼藉。她边吐边喊:“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小姐!”五脏六腑似被绞一般痛,燕喜叫了一声,眼泪直掉。

休休吐完了,不堪重负地靠在枕上喘气,看燕喜边哭边收拾,竟笑起来:“哭什么?我好端端的你哭,我祭我爹的时候叫你哭,你怎么哭不出来?”

燕喜哭得更厉害:“小姐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跟死去的人比?”

“可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休休哽咽一声,眼圈便红了,环臂搂住了燕喜。

这时屋门开了,天际从外面进来,一见她们相拥哭泣的样子,皱了皱眉,拿出袖中的帕巾擦拭脸上的雨滴,并不吱声。

“天际哥。”休休柔声唤他,拭去眼泪。

“天色尚早,我过来看看你。早知道燕喜在,我就不来了。”天际闷声应了几句,语气硬邦邦的。说完他拿了本书,想坐到一边看去。

燕喜见状,便起身告辞。休休让天际送燕喜出门,天际也不吭声,兀自拿了伞出去,燕喜只好依依地走了。

刚走出院子,天际站住,冷声道:“燕喜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休休现在已不是相府里的人了。”

燕喜眼中顷刻噙满了泪水,道:“我和小姐相识两年了,怎么能说分就分呢?”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的。我们都出身平民,你是伺候真正大小姐的。”天际的声音极为平淡。

燕喜听了不免心急,道:“不管怎么样,我和小姐情同姐妹,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难过。”

天际冷笑道:“你们的情谊是够深的,三皇子不选她一起哭,三皇子大婚,我不知道你俩会哭到什么时候!”

“什么?”燕喜震惊地抬头,失声叫道,“他真的要娶那个郑懿真?”

天际感到好笑,蹙眉挖苦道:“皇家选妃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皇上下旨,三月底三皇子大婚。”接着又补充几句,“告示都出了,还大赦天下呢。”

“完了完了,这次小姐真的完了!”燕喜心里替休休流血。

她走了魂似的,在街道上踽踽独行,丝丝清冷的雨丝从伞下飘进来,洒在她的脸上,结成串,滴滴流淌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个人就要娶别的女子了,她的小姐怎么办?可怜的小姐。她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她要去问问他,替她的小姐问问他,为什么要骗她的小姐?

想到这里她打定主意,拐上了通往三皇子行宫的道路。

行宫外,两只对排而卧的白玉狮子朝她龇牙咧嘴着。细雨沥沥中,整座宫殿更显肃杀和清凉。

守门的侍卫眼见燕喜撑着伞,像个游走的幽魂,横起长戟将她拦住。

“行宫禁地,闲人不得入内!”

燕喜的声音在雨声中飘荡:“麻烦几位大哥,替我进去通报三皇子殿下一声,就说有个叫燕喜的找他说几句话。”

“三皇子不在行宫。”

“他什么时候回来?”

侍卫料定她不正常,便客客气气地打发她走:“我说姑娘,您又是哪家的千金?自从遴选皇子妃之后,总有人哭得花容失色地来找三皇子,最后都被家人劝走了。像您这般孤身一人的倒头一回见。这阴冷的下雨天,站久了小心冻出病来。”

另一侍卫看不惯,冷嘲热讽道:“这些千金小姐,做起荒唐事来,连家人的脸面都不顾了。不用太客气,赶她们走就是。”

燕喜被赶出几十丈远,但她不死心,站在槐树底下执拗地等待。侍卫们远远地朝她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嬉笑声。

寒雨细细中,一队车马出现在眼帘中,辘辘的声音肆意而夸张,由远及近,眨眼间呼啸而至。燕喜挪动快僵硬的双脚,对着中间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大声叫喊:“三殿下,你出来!”

旁边骑马的侍卫见了,厉声喝住:“大胆!见了三皇子的座驾还不跪下!”

燕喜已顾不得其他,对着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马车嘶声高喊:“三殿下!三殿下!”

车内的萧岿依稀听到女子的喊声,随意掀了车帘一角,瞥见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正跟侍卫拉扯着,浑身湿漉漉的。他立马沉下脸来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当差的?怎么可以让人随随便便闯过来,明天叫蒋琛换了你们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