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萧岿眼神涣散,整张脸因痛苦和怨恨而扭曲,“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一刹那间休休只觉得眼里所有的景物都暗淡了,青涩与惨白中,萧岿的脸变得涨红,她被推倒在花架床上,他的身子立刻重重地压住了她。

“殿下,不要…”

休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是徒劳地叫喊着,满脸泪水纵横,依稀中他灼热的唇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颈上。她的双手被他死死地钳住,她已浑身无力得连抬头都不能,仿佛一只落网的虫,只能惶然地挣扎着。

外面依稀有泠泠的风声,铁马铮铮,有人在高声说话:“陈国大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殿下身为一国之帅,怎能因私情失大局?此等行为,与临阵脱逃无异!”

声音铿锵有力,清清楚楚。

听声音,来人正是北周隋国公杨坚。

只是片刻,休休模糊地感到一切都已静止,她身上沉重的感觉顿然消失。她侧脸,萧岿颓然躺在身边,胸口起伏不定,眼光迷离地看着前方。

“是我负你在先,该惩罚的是我。我是活该…你走吧。”他按住左臂,苦涩地笑了。

她的胸口似被柔软的东西堵住,缱绻交错,丝丝缠绕。她走至烛台,拿了未点的蜡烛凑近旁边燃着的火光,周边似乎亮堂起来。他忽然低沉而含混地说道:“不要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衣袍,一时被血色染红。

“你受伤了?”休休这才发现,顾不得自己的处境,忙想去叫唤内侍。

萧岿拉住了她的衣袖,没有了先前的锋芒,只是自语似的:“我现在有点恨你了,沈休休。趁我现在还清醒,不杀你。你走吧,自会有人服侍我的。

“殿下…”她颤抖着唤了一声。

“别婆婆妈妈的。”他皱起眉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慵散而无力,“我很累了,想歇一会儿。仗未打完,我还要回去。”

她不再言,拖起裙摆站了起来。

他抬了抬眸,眼前的休休一身新娘礼服,像一朵映在凌波水月里的牡丹,娇姿欲滴,光鲜靓丽。似是不确定,他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却浮起酸涩的笑:“新娘子,真美。”

她垂下眼去,发髻上金色百合花的光华在她的眼下留下一层薄薄的影。他滚烫的手心触摸到她柔软的手掌上,有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灼人似的落在他的手上,仿佛是一团火化成灰烬,只余下一股涩涩的苦味。

月光透过纱窗,笼在两个浅浅的残缺不已的身影上。她轻声道:“我去给你弄水来。”

端了放在床头的茶盏,坐在他身旁,她调动小勺,一口又一口地喂他。

他贪婪凝视着她的脸,眼中闪动着深深的伤怀,却玩笑道:“以前我也是想这样喂你的,可你偏不要,还打翻了它。”

以前啊…

休休的眸中依稀有水光盈澈,她嫣然微笑,不说话。

他的手伸进裘枕里摸索着,摊开手心,道:“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

她盯着他手中的栀子花蕊玉,眼睛再次模糊,但她马上低头垂下了浓密的睫毛:“已经送给你了,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她想告诉他,她本就无意取走它。

可是她不能说,只能把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替他披盖上了衾被,掖了掖,轻柔地整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裙。他的眼睛从始至终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要走了。

前面路迢迢,条条长漫漫,她想走的,和他要走的,却是不一样的。

她再次看他一眼,迟缓地转过身去。

“休休。”他在后面唤她的名字。

她的身形一震,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动着:“别这样叫我,我会…很难过的。”

微摇的烛光落在窗纱上,休休从窗前走过,投到窗纱上的剪影纤柔秀逸,他默默地凝视着,直至那身影渐渐从薄纱上消失…

青石道上,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灯光。原来七重夜尽,东方微露鱼肚白。冷风卷过行宫,抽在休休簇新的锦袍上,沙沙地响着。她裹紧身子,向着杨坚为她准备的马车而去。

蓦地,眼前暗了下来。她抬眸看去,只见郑懿真已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夜未睡,她苍白着脸,本身就凝着精光的眼此时更是添了不知名的毒。

“沈休休,你厉害啊,新婚之夜宿在三殿下那里。”

“你误会了,我现在就回去。”

休休解释不清,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撩起裙摆继续走。

岂料郑懿真对着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休休最怕郑懿真来这一招,立刻变得手足无措。

懿真垂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泪水便潸然而下。她一脸忧戚,伸手抓住休休的裙摆,茫茫然,仓皇得像是乞丐似的。

“求求你,放过他吧,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你我姐妹一场,我郑懿真自以为并未欠你什么,你何苦要和我共抢一个男人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休休急于解释,“你也知道我嫁人了,可真的不知道三殿下会出现。懿真小姐,不,三皇子妃娘娘,我真的不想这样的,你要相信我!”

“你敢发誓吗?以后不再与他见面?”懿真反问,脸隐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看不出情绪。

休休恍惚想起那个在他手中的蕊玉,心底有些东西触动得厉害。迟疑了一下,方虚弱地垂下头,她缓缓道:“我发誓。”

懿真面上闪过一丝窃喜,望着休休离去的背影,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了。

“三皇子妃。”蒋琛从阴暗处闪出。

懿真没有看蒋琛,低声道:“你迟了一步,三殿下先带走了她。”

“黑灯瞎火的,被房里的丫头撞见,差点杀错了人。”蒋琛答道。

“手下留情了?”懿真只是一笑,不满道,“她发誓不见三殿下,三殿下未必肯放过她。你我私仇还得找机会去报。记住,下次不要杀错了人。”

她笑得甚至有些阴狠,然后裹着汤婆子,扬长而去。

入春的风扑在面上,入骨入心的寒,连蒋琛都打了个哆嗦。

休休回到晗园,天色已蒙蒙亮。院外一片静谧,只有高挂在门檐的两盏喜字灯笼,在夜风中摇摆不定。

听到敲门声,小厮打开大门,满脸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跑向里园,边跑边叫:“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倪秀娥第一个披衣过来,拉住休休的手:“阿弥陀佛,吓死我了。大皇子说你不会有事的,那些强人只是要些钱物而已。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休休满脸狐疑,正要说话,抬眼看见天际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这才清醒过来,天际发现她不见了,一定着急了,她会向他解释的。她不由得心生愧疚,向他歉意地一笑。

倪秀娥将儿子拉到休休面前,嗔怪道:“傻小子,媳妇回来了。别傻愣着,瞧休休冻得手冰凉,你快陪她进屋暖和暖和,歇息一下。我去给你们热碗桂圆汤。”

天际沉默地往里面走,休休跟着他,两人一同进了洞房。

房内炉烟熏香,龙凤花烛早已燃尽,画屏上漆雕的美人蕉已模糊不清。透过锦绣的帷幔,床上的摆设隐隐约约呈现在他们眼前。

休休心里一紧,不由得低声问道:“燕喜呢?”

“你还记得她?”天际还在生气,声音沉闷,“送去沈家疗伤了。”

“她怎么了?谁伤了她?”休休急问。

天际越发生气道:“明知故问。除了那个半夜抢亲的萧岿,还会有谁?”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可是,萧岿并未伤及燕喜。再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护着他!还有你的那个父亲,你失踪了,他那里一点都不着急,分明知道是谁干的。他和萧岿早已串通好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我们结婚日才来!”天际越说越气恼,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休休赶紧嘘声,轻言道:“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天际还想继续说,听到母亲敲门,便噤声过去开门。倪秀娥端着桂圆汤进来,笑眯眯地劝休休吃下。又端了盛满热水的红漆木盆进来,让休休梳洗整理,这才放心地望了望儿子媳妇,带上门出去了。

母亲在,两人都不好说什么,强笑着顺从母亲的意思。待倪秀娥一走,房间里的气氛又僵冷了下来。

昏暗迷蒙的光影下,休休坐在鸾镜旁,手中拿着象牙梳,一头乌亮的长发披散下来,散透着幽黑的光。天际本来沉默地倚靠在床楣旁,这时忽然站起身,举步向门外走去。

“天际哥!”休休在镜中看见了天际的动作,急忙放了手中的象牙梳,起身朝他说话,“天际哥,你听我解释,昨夜我真的不知道—”

天际阻止了她:“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了。”看她惶急的样子,口气似是柔和,“你先歇着,我去书房。”说完,掩上门出去了。

花露重,雾霭浓,四周冷烟寒树重重叠叠。天际独自在长廊旁的栏杆上坐了一会儿,终是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缓步走向书轩。

经过母亲的房间,隐约有敲木鱼声传来。他停住了脚步,悄然聆听。他在那里徘徊了一阵,折回,又向洞房走去。

红烛残尽,天光照窗棂。床上的人已睡去,想是有心事缠绕,眉心微蹙。

休休隐约感觉天际回来了,站在面前低头看她。她微微睁开慵散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极度的困乏让她再次沉沉睡去。

窗外鸟声聒噪,休休醒来,扭头看去,身边空荡荡的。

她细细回忆,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她傻愣愣地看着床上的绣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直起身环视周围,不见天际身影,那套新郎喜服垂在檀木椅上,于是她叫了一声:“燕喜。”

见没动静,这才想到燕喜受伤被送去宰相府了。昨夜的经历排山倒海而来,她竟又睖睁着坐了半晌。

想起自己如今已嫁为人妇,她便自行梳洗完毕,换上绛紫色双皱缠枝罗裙。进厨房准备好盘馔,她小心地端了,进了倪秀娥的房间。

倪秀娥满心喜悦地接受了新媳妇的敬馔,看休休脸色无异,定了心,笑道:“天际一早去公府办事,说你睡得沉,不叫醒你了。这孩子,新婚日,还出去忙乎什么?”

休休想了想,回答道:“天际哥受教于嵇大人,倒为了我与嵇大人龃龉,始终惶恐不安。如今攻陈用了全国兵力,但有朝廷纠葛便是后患无穷。内忧外患之时,作为臣工还是俱安其位,各勤政事为好。”

倪秀娥听得频频点头,抚摸休休的手道:“好孩子,识得大体。娘就你一个媳妇,却比亲闺女还亲。你们俩在一起了,也是四宝的福气。娘没什么说的,只希望你们俩恩恩爱爱,早日让娘抱上孙子。”

休休红了脸,微笑着点头。

欣杨带信过来,说燕喜只是外伤,料理一段日子便会痊愈。休休放下了心,托欣杨带去几盒补品,又叮嘱了几番。

傍晚,天际还没回来。桌上已摆好了干菜烤肉、醉鸡、生鱼片、黄鱼羹,饭是用稻香米做的,这些都是天际最爱吃的。倪秀娥眉开眼笑,几次三番夸奖媳妇。

天际姗姗来迟,休休将已凉的鱼羹再去热了一遍。其间,天际沉默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休休心中有愧意,便在旁边帮着倒酒。倪秀娥本来想劝儿子少喝点,看小夫妻这般和睦,也就不好去阻止。

等用完了晚膳,月波已经浅上树枝了。

鸾凤帐,鸳鸯锦,龙凤烛又燃起,天际却拿了棉被自行去长条榻上睡去。休休知道天际心里有疙瘩,还在为新婚之夜的事耿耿于怀,心想天际性情所致,钻进死胡同里了,多解释无用,说不定明天自己就想通了。

新婚夫妻各自睡,这般光景竟维持了三夜。

第四天,天际一早又出门去了。休休心里装满了愧疚,又对天际的冷淡不适,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

接着,她装着没事的样子进了倪秀娥的屋子。

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睡床上有两个大包袱醒目地放在那里。休休吃惊道:“娘这是想回去吗?”

“娘匆匆赶来,家里的事情也没交代好。春天到了,那块茶园娘放心不下,一定得回去。”

“娘再多待几天回去也不迟。”

“已经太晚了。这江陵,天寒地冻的,看来要下几场春雪,到时候娘回去就难了。再说,你和天际新婚燕尔,娘这张老脸整天在你俩面前晃来晃去的,也不好看。等下半年,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娘再过来,到时候你想撵我也撵不走了。”

一番话让休休羞红了脸,又有点难过,道:“娘一走,休休心下没了着落一般。过些日子,等攻陈结束,朝廷稳定,我和天际哥回孟俣县给我娘磕头去。”

倪秀娥叹道:“沈大人嫁女,如泼出去的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此也罢,你回孟俣县,他自然不会阻拦。我回去给你娘透点口风,让她有点准备。”

尘埃落定,休休已经嫁给自己的儿子了,她在曹桂枝面前,自然不再畏避。

晌午时分,天际回来了。小两口陪倪秀娥用了午膳,扶了倪秀娥上了马车。天际策马护送,送至码头,等船开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回来的路上,天际推说公府晚上有应酬,吩咐车夫送休休直接回家。休休看他脸色苍白,叮嘱他早点回家。

天际迟疑片刻,接着答应了。

夜里风大了,风树敲破寒韵,晗园里也是落叶飘零,一派萧瑟,只有门楣上贴着的“喜”字给满园萧瑟添了一分生气。

天际独自走进家门,脚下的靴子踩着青石板,寂静里只有脚步的声响、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杂乱的风声。

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有点醉意,他眯着眼看晗园的样子,突然感觉很陌生。

新房里有个女人在等他,他渴念已久。到她真正属于他的时候,才发现她离自己还是很远。许多心事难以排遣,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在这个酷寒的天气,连带身子都要冻成冰了。

用人从房里出来,发现主人悄无声息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忙弯身施了礼,只淡淡回望一眼,低着头离去。

天际也不出声,穿过落地帘子,只觉得房内暖如阳春,一股清透兰花香沁人心脾。休休端坐在檀木榻上出神,将一个彩釉物件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看见天际进来,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眸子里仿佛罩上了层薄雾。

红彤彤的炭火热气扑面,天际面色一潮,柔声道:“在想什么?”

休休展开笑颜,几分天真隐隐流露:“娘走了,你又不在,家里怪清静的。没人说话,只好跟泥娃娃说话了。”

天际也被休休手中的物件吸引,见是两个手掌大小的釉瓷求子娃娃,圆圆的脸蛋,绣着“福”字的大红衫子,十分的憨态可掬。他伸出手,抚着瓷娃娃的圆脸,轻声道:“还记得吧?小时候我俩玩过这个,不知怎的被我摔碎了,差点被娘打烂屁股。”

说到孩提时候的事,他忽然笑出声。转眼时,休休一双温婉的眼睛,正用一种悲伤、委屈的目光望着他。

热流漫穿至整个骨血,天际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抱住休休,像是对着久别重逢的亲人:“休休…”

他的语气甚是温存,休休感动得想哭,于是任由天际抱着,哽着喉咙道:“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天际红了眼眶,低头去吻休休。

屋内陡然静了。

烛光似兰,肆意地向上绽放着。天际只穿了件雪绸内衫、雪白的绸裤。烛火倒映在他们两人身上,烙上重重的阴影。从天际的角度只能看见休休纤弱的侧影,轻薄的罗裳在灯下如暮色里一簇绽放的花,白得触人心扉。一时酸甜苦辣交织而过,又略带涩涩的甜味,他整个身心都变得潮湿。

他欷歔一下,面露幸福道:“休休,今夜我们会是夫妻了。”

他温柔的声音传染给了休休,休休以为天际已经想通了,不再计较那夜的事,便释然地朝他露齿而笑。

她看见他慢慢向她靠近,几乎遮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她开始颤抖,止不住地细微颤抖。他的双手落在她纤细的肩胛上,她的颤抖更厉害了,只那么轻轻一推,两人便软软地躺倒在床榻上。

咫尺间,她迎上天际醉意朦胧的脸,他的吻夹杂着沉重的呼吸接二连三地落下。不知为何,她竟睁眼看他,两双眼睛对上的刹那,似有一道闪电,穿过半黑半灰的天空,窜入天际的眸中。一瞬间,休休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身子不由得僵硬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