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剧痛似要胀裂开来,她禁不住发出一记呻吟。蓦然睁眼,眼前的天际也僵住了身体,他的双目死死盯着洁白的褥单,急促的喘息中,他咬紧牙,带着某种情绪凶猛起来。

在一种压抑到痛苦的折磨之下,休休听到自己的低吟声。天际光滑寒凉的肌肤浸淫在她身上,在他黑色的带着异样神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恍惚间,一切都成空白。她伸手撑在榻上,却碰到了冰凉的东西,眯起眼才看清,那是求子娃娃憨态可掬的脸颊。

也就在同时,只听啪的一声,瓷娃娃滑落在地,跌破成一堆薄片。

天际滑脱于她,一时间,屋内是一种教人窒息的静默。

洁白的褥单干净得刺得人眼盲,更映得躺在床上的女人如春夜的一团月色,寒凉苍白。天际平日里最惧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处子身。”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

休休脑子嗡嗡作响,早没了颜色的唇片颤抖着:“天际哥,听我说,这个不重要…”

“可对我很重要!”

天际发狂地吼了一声,捉住了休休的手。那手与他的心一样,冰凉冰凉的。

“你的脑子里现在是不是想着跟他在一起?”

“不是!天际哥,我不是啊!”

休休心一颤,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天际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际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声音粗鲁:“我怎么会娶你?”

休休的脑子一片混沌,只是徒劳地摇动着身子:“天际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想嫁给你啊,真的想嫁给你!”

天际瞪红了眼,手劲大得让她的腕骨咯咯作响,痛得她几欲昏厥:“你说你那个父亲很假,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假!你这个女人,竟然骗了我,真让人恶心!”

说着,他手劲加大,一拽,休休的身子生生被拽倒在床榻下。惨叫中,休休只觉得每一寸肌肤,被一点一滴地撕扯着,无法愈合,像干裂的冰面。她禁不住号啕出声。

天际悲愤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你那夜还回来干什么?你早就是他的人了!你去他那里,我不会阻拦你的!”

休休忘记了疼痛,扑上前去,满脸泪水飞溅,双手抓住他的手肘,悲哀地叫着:“天际哥,你听我说,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那夜我已跟他说清楚了,我想解释的,可你不想听,你相信我,好不好?”

天际的神志狂乱起来,他扯掉休休的手,悲恸地嘶叫:“是你想和他结束?还是他想和你结束?你和他不可能了,才想到嫁给我对不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霍然起身,休休跪在地上,双手猛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呜咽着:“天际哥,我是真心想和你过日子的,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对我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天际已经失去理智了,积郁已久的苦痛顷刻爆发,他疯狂地叫道:“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你骗,也一次又一次地骗自己。为了你,我被人嘲笑,说我新婚之夜连个媳妇都管不住!我已受够了!”

用人听到哭闹声,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观察里面的动静。见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零乱,满脸泪水纵横,半跪在天际面前啜泣着。

“夫人…”用人小心地唤了一声。

“滚!滚!”

天际赶用人走,满腔怒火烧得更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动:“还有那个燕喜,你们主仆俩联合起来骗我!世上最毒妇人心,我真怕了你们!”边说,他边快速地穿上衣服、靴子。

休休惊恐地拉住他,哀求道:“天际哥,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你的妻子啊!”

天际的手突地抖了一下,盯着她哀伤绝望的脸,使劲地捏紧了拳头,一刹那又松开了,挣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休休哭倒在门槛上,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一次向她席卷而来。

冷月已被黑云遮蔽,天空像条漆黑的幕布,近得似要塌下来。风萧萧,夹杂着呜咽声,嘶嘶鸣叫着。

天际离家已经大半月了。

一开始休休跑到公府去找他,天际竟严词拒绝且不许门吏再报。外面把守得很森严,任何人未经他允许都不让进去。休休生怕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让他面子不好过,自不敢点破,每次都是恹恹然回来。

后来,门吏的防守松懈了,一打听,原来天际跟了刑部主事赴益州办事去了,路途遥远,谁也说不清何时回来。休休心灰意懒,终日待在晗园以泪洗脸,郁郁寡欢。

用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偷偷去了趟沈府,将休休的情况禀告给了柳茹兰。柳茹兰听罢自是吃惊,便急急地赶了过来。

不过是大半月未见,她看到休休时,休休已形容憔悴,眼眶深陷,脸色苍白无颜色,哪像是新娘子模样?她不禁悲从中来,心生怜爱,拥住她流下了泪。

休休倒是镇定,对着柳茹兰惨然笑道:“二夫人看我这副模样,定是可怜休休。休休落得这般光景,怕也是自找的。”

柳茹兰垂泪道:“本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对方,我才放了心。哪知才几天,就风云突变,没想到天际城府这么深。”

休休替天际说话:“二夫人说哪里话来?他本是开朗的,只是有点多思多疑罢了,经人点破也是会云开雾散的。”

“那他这次为何搞得这么严重?”柳茹兰皱了眉头,其实她是不了解天际的。

“也要怪我,没解释明白,他心里有疙瘩。我以为他是理解我的。”休休怆然泪下。

“你要和他解释什么?”

休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不是三皇子的事?”柳茹兰心下明白,紧盯着她的眼睛。休休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结婚那夜,你被强人所掳,燕喜受伤。我急着想赶来,却遭老爷阻止,所以猜想定是三皇子所为。”柳茹兰叹息道,“你这孩子用情太专,结果反而伤了自己,那天际怕也被你伤了。”

休休一时泪眼涟涟。

“那萧岿将来三宫六院的,把你忘记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会害苦自己的。”柳茹兰似是触动心怀,轻叹道,“还不如平常人家,夫妻两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清贫,却是幸福的。”

休休目光呆滞,神情茫茫然。柳茹兰反而笑起来,安慰她道:“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找机会跟天际解释清楚,他是你的丈夫了,应该会谅解你的。”

休休听了柳茹兰的话,心里稍微平静。可一想到天际,脸色顷刻又暗淡了下来,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了。

柳茹兰要走,休休送她到前院,想问问有关欣杨和燕喜之间的事。柳茹兰虽是深明大义的人,儿子喜欢上了丫鬟,内心自然也是不同意的。如今自己这般境况,柳茹兰只字未提燕喜,她也无话可说。

似乎犹豫了一下,柳茹兰问道:“老爷终归是你的父亲,你们两个僵成这样,总不是办法。”

休休立刻寒了脸,柳如兰也就闭口不谈了。两人间一阵静默,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院门外传来争吵声,两人不觉对望一眼。正在这时,用人匆匆进来,说有位妇人自称是新夫人的母亲,一定要见新夫人。

“娘…”休休惊讶出声。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一脚踩了进来。休休隔着树荫,朦胧瞧见母亲曹桂枝一身桃花红的棉袍,艳艳的一片,步态也是飘忽。

柳茹兰目不转睛地看着曹桂枝,依稀记得她以前的模样,似是被什么触动,轻声脱口道:“曹桂枝…怎么变成这样?”

曹桂枝阶下几步,径直来至休休面前。休休明白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本能地忍痛闭眼,还未跪下身子,曹桂枝苍白消瘦的手已挥下,重重地扇在休休的脸上。

“你果然嫁给了倪秀娥的儿子!你当是没娘的了?我生你养你,难道就为了储家?当真气死我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她爹,你死得冤啊!”曹桂枝捶胸顿足,大声哀号起来。

“娘,您消气,听我说…”

休休不防母亲突然而至,想必倪秀娥回去已经告知其婚事,母亲等不及便风风火火赶来了。如若以前,她还会有所抗争,如今怕是解释也没什么好说。瞬间,那冰凉的悲伤挡也挡不住,她不由得无声抽泣。

曹桂枝停止哀号,面露狰狞,一巴掌又想挥下。柳茹兰的手及时攥在她的腕间,只觉她的手腕瘦得不盈一握,青筋格外清晰地绽在骨血肌肤上,隐约间感到一缕一缕的冰寒。

“曹桂枝,十八年不见,越发泼辣了。”柳茹兰冷哼道。

似乎这才发现眼前的就是沈家二夫人,曹桂枝收回手,扑通跪在柳茹兰面前,再次扯着喉咙哭道:“二夫人,桂枝这厢有礼了。休休太不争气了!桂枝替老爷养了这个女儿十多年,一心盼着给沈家添贵,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二夫人,您就代桂枝问问老爷,为什么允了储家娶休休?桂枝可是一万个不愿啊!”

“天际也算是朝廷官员,有俸禄有房子,休休嫁给他有何不可?你不要动不动就打女儿。”柳茹兰道。

“那小子根本配不上我的女儿!二夫人!老爷啊!”

曹桂枝哭得喘息不止,她原是一副不胜之态,此时更显得单薄可怜。柳茹兰唤过丫鬟翠红,帮休休一起将曹桂枝搀扶进屋。

曹桂枝半躺在床榻上,疲倦似的闭目良久,才咬着牙愤恨地对休休道:“去把储天际叫来!”

休休心里为难,垂眸不语。曹桂枝极为不满,喋喋不休地开始训斥女儿。柳茹兰见状,将休休拉到门外,小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娘来江陵见你,实是想见老爷。若是不答应,你这里就不得安宁。”

休休被一连串的事情搅得难受,垂一下眼,道:“那人…是不会见我娘的。”

“我且试试,现在就带你娘去。你和天际的事务必不要让她知道。唉,也许这是你娘最后的一次机会了。”柳茹兰叹息道。

休休感激地跪地施礼。几人给曹桂枝整衣梳洗,曹桂枝整个人明媚动人了几分,听说二夫人要带她去见老爷,果然欢天喜地地撇下休休走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休休伫立在院中等候。寂寞如潮水般涌至,风起吹动落叶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满园稀疏冷落迷糊了休休的眼睛,一切如在烟里雾里,不可捉摸。

翠红终于进了院子,她带来了不祥的消息:曹桂枝始终没见到老爷。

“不知是不是宫里有事,老爷就是没见着。都跪了大半天了,大夫人赶她走,说话很难听,二夫人也没办法。”

“后来呢?”休休幽幽地问道。

“后来二夫人给了盘缠,你娘回去了。”

休休咽下苦涩的一缕笑,眼泪却不可控制地流了下来。

分不清是悲还是凉,她与亲娘曹桂枝在江陵的见面,竟是如此匆匆。更悲凉的是,她并不知道,这是她们母女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青冥篇

沈不遇这段日子很忙碌,他根本无暇顾及家里这些琐碎的事。

宫里的内侍偷偷向他禀告:梁帝病情突然恶化。他从皇宫回来,召集几位要臣连夜密谋。

三皇子萧岿率大军攻陈,穆氏终占朝中腹心。更为惊心的是,大皇子萧韶是皇族嫡长,穆氏一旦以“立嫡以长不以贤”让朝野咸服,那么蓄意也罢,无意也罢,沈不遇这帮保皇派定将覆灭。

一夜策划,沈不遇如虚脱般,瘫坐在榻椅上久久不能起来,道:“方今天下,北周一强独大,我西梁不过是附属合纵者。南陈危在旦夕,江南支离破碎,北面突厥自顾不暇,王天下者,必是杨坚。穆氏这是狗急跳墙一意孤行!”

“杨坚若坐镇天下,先灭南陈,再变法,而后才王天下。可是在这期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几名老臣道。

“如此一来,势必要在穆氏宫变前下手。立即秘密派特使兼程奔赴浣邑,让郑渭亲率关内重兵,以护驾之名突然擒拿嵇明佑等人。若一切顺利,着重处置皇室后宫。剿杀穆氏在即,单等三殿下凯旋,秉诏即位。”

又是一阵周密谋划,商议好连番对策,几人一反惶恐之态,立即按照既定方略行事而去。

沈不遇变得精神振奋,目光灼灼,内心又祈望梁帝不要这么快归天,因为他和萧岿还没有诚意释嫌。想起梁帝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他不免欷歔感慨。

大局部署三天过去,各路相继回报:梁帝诏书已到浣邑。郑渭正秘密调集关内重兵,准备大举进军江陵。按既定策略已设下套局,将穆氏余党一网打尽。

“妙也!兵不血刃。嵇明佑,你已成惊弓之鸟,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听属下一番说辞,沈不遇兴奋不已,连连拍案赞叹。

“可是大人,我们在益州遇到了点麻烦。”属下大是难堪,在沈不遇耳边低语几句。

沈不遇脸色大变,脱口道:“你说储天际在益州?”

“是啊,大人。储天际虽是嵇明佑的手下,可他还是您的…”

沈不遇眉头紧蹙,在室内徘徊了几个来回,接着镇定了下来,拳头骤然握紧,击在书案上,断然道:“传令下去,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照常行动!”

一场无形的生死大搏杀开始了。

天际还没回来。

已是初春,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萧萧寒风起,满园花絮飘零,衰草连着衰草,烟霭纷纷。满目的萧条,满目树叶枯黄,这引起了休休无限的惆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天晗园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天际的同僚。休休便请他在正厅落座,双方施礼后,来人告诉了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天际被捕了。

休休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手足无措,忙不迭地问道:“请问先生,我家夫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来人也是惊惶未定,喝了几大口茶水,才将事情细细叙说。

“此事本属机密,在下也是无意得知才匆匆前来告诉夫人。嵇明佑大人的好友刘老爷有批货要送至益州,天际兄便自告奋勇前往。刘老爷认识天际兄,也识得他的为人忠厚,便点头答应…”

想当初刘老爷看上天际,天际相亲之日却逃之夭夭,让嵇明佑脸上挂不住,这件事刑部几乎人人皆知。休休想,这次天际自告奋勇前往,一则是向嵇明佑表明忠心,二则也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纠缠。想到天际遭此厄运,大部分缘由是因为她,休休已经泪流满面。

来人继续说道:“嵇大人特嘱刑部主事大人和天际兄一同亲自押运,到了益州,那货不知怎的被截了。对方想是早有准备,请了宫里的人拆箱查看,结果发现都为宫廷禁物。私运私藏宫廷禁物本就是犯了杀头之罪,何况数目巨大。主事大人和天际兄即被拿下拷问,主事大人供出嵇大人的名字,现在连嵇大人也被御林军抓了,听说还牵涉穆氏许多人。”

“可我丈夫是刑部的人啊!”休休急道。

“现在朝廷风声鹤唳,各部衙全都换了人,连个小司徒、小司马都换了。看样子这次穆氏家族土崩瓦解了,只是连累天际兄被卷了进去…”

休休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了,用人急忙扶住她。休休哀声问道:“天际受拷打了是不是?他现在人在哪儿?”

“还在押解回江陵的途中,这两天就到了。此番事情严重,天际兄必会关在刑部大牢,夫人急着去,想必不会让您进去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来人说得极为明白:“夫人可以找沈大人。宰相权威高,天际兄是他女婿,跟刑部一说,刑部肯定放人。”

匆匆送走来人,休休傻待着,倒是用人在旁催促道:“夫人不必惊慌,快去找老爷,请他想个万全之策。”

休休醒悟过来,是了是了,她只能去找他。尽管两人视同陌路,可为了天际,她只能去求他了。

她当下叫了车,急匆匆独自赶往沈府。

一阵善后忙碌,沈不遇等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随着抢先揽局在手,依着谋划好的方略行动,郑渭星夜兼程赶赴江陵,从嵇明佑等人的密室里搜出皇室车马舆服、伪造的玺印等。穆氏党羽纷纷落马,或以“反逆”“谋危社稷”重罪皆收送狱,其余若有举发,罪孽待查。

穆氏大势已去,三皇子萧岿在外征战,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居中枢掌控全局。

皇宫内夜夜灯火齐明,所有臣工参与会议申明己见。大局部署就绪,众大臣立即与各地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穆氏党羽,草拟各种文告。众臣既庆幸又为梁帝的病情忧戚,对沈不遇等人力挽狂澜感佩欷歔,守在议事大殿几天几夜久久不散。

守候几日后,南境传来捷报,杨坚和萧岿合纵攻下南陈,萧岿即将归来。

萧詧本已人事不省,迷糊中听得消息,禁不住老泪纵横,连呼天意。三日过后,萧詧精神见好自觉清醒,让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守在榻旁,问起了东宫事务。

“穆氏尽灭,唯大皇子之处置颇费斟酌。”沈、郑二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