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若得问罪,一人当之,与韶儿无关。”

说到这里,萧詧面含无奈,嘴角抽搐,竟是说不出话来。越是如此,跪在底下的二人越是明白,殿堂里肃静凝滞。

“朕自知行将就木,诸事拜托二位爱卿全权处置。岿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还需惕厉锤炼,一应国事由二位爱卿商酌。”

萧詧长嘘几声,声音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沈不遇与郑渭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怀揣心思,齐整整匍匐在地。

两人出了寝殿,几乎同时望着广袤的天空。郑渭脸上一团春色,沈不遇却是隐藏忧急。

郑渭扫了沈不遇一眼,哈哈大笑道:“不遇兄,据说你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女婿都抓了?女婿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是正式下狱,还是临时羁押,一时无人说话,都看着你这个丈人如何决断了。”

沈不遇不动声色,回答道:“有凭有据,我心两难。”

“你这是做给举朝文武看的吧?你本可斡旋,让刑部放了你家女婿,谁敢不从。可你偏偏让女婿也卷入其中,苍天,你家女婿何罪至此?”郑渭挖苦道。

沈不遇反问:“既然老弟有恻隐之心,对大皇子,你不会忍心做出夺情悖理之事吧?”

郑渭冷笑几声,狂言道:“经此一搏,谁不知我郑渭是浴血死战才得以劫后余生?我虽是浣邑侯,受命统摄裁处穆氏,法度严明,谁敢轻易反对?”

“原来你才是最阴狠毒辣之人!”沈不遇面呈怒意讥讽入骨。

“走了一个大皇子,穆氏绝了根,这宫里才会清静。”郑渭眼里掠过寒光。

“大皇子杀不得!”

“为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议。若不下狠手,将来难免酿成汹汹祸乱!”

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沈不遇听得脊背阵阵发凉,正色警告道:“老弟,皇上已经说了,此事与大皇子无关。你若是将他问成死罪,你我只怕也要龃龉下去。将相不和历来是国家大忌,你我不仅失却二十几年交谊,还会因此而搅乱大局。”

说罢,长袖一挥,不再理会郑渭含着丝丝不祥的冷哼声,大步到宫门去了。

沈不遇回到家,在书房坐定。侍女将煮好的茶送上,二夫人柳茹兰抬脚而入,示意侍女掩上门退下。

为了休休的事,夫妻俩冷淡了一段日子。柳茹兰装出无事人一般,眼中的哀怨却使沈不遇无地自容。

沈不遇且定心神,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来了?”

柳茹兰话语有点谨慎,缓缓道:“自打结婚以后,休休和天际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小两口拌拌嘴总是有的,这些暂且不提。只是,听说朝廷出乱象,百姓惶惶,言人人殊。天际是嵇大人的属下,不知道老爷将他如何论处?”

沈不遇避开柳茹兰的眼,轻轻一叹低声道:“天际已陷罪,以罪责之身关在刑部。”

“那休休怎么办?老爷,看在翁婿的分儿上,你要救救天际啊!”柳茹兰大吃一惊,急得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我真想害储天际?他们已经成亲了,既成事实,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沈不遇蹙起眉头,满腹积郁想发泄,“可是,我的忠言良语,他们哪一次听进去过?储天际投靠嵇明佑不说,休休急着要嫁给他,而你,还有欣杨,把我当做恶父天天与我作对!”

“纵是有失,也是为了大家好。这朝政,谁掌权谁当局,我们妇道人家哪里会知?”柳茹兰心内彷徨,只能干站着流眼泪。

“让储天际下狱,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我置身事内,大权亦当大责,如若这个时候为储天际开脱,怎能服众?朝野何人还会信我?”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可是休休怎么办?可怜的孩子…”

夫妻俩说话间,守门的侍卫前来禀报,休休要求见老爷。

二人面面相觑,沈不遇沉吟,朝柳茹兰挥挥手:“你还是避开为好。她恨我已经够了,不要连你都怪怨上。”

休休跪在地上,满脸掩不住的愁容。

沈不遇负手而立,良久不说话。

她分明是来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对他的诸多不敬,此时正是磨她锐气的时候,他不能软了心肠。于是,他轻咳一声,口气生硬道:“你要我放了储天际?”

“他毕竟是您的女婿…”休休轻声回答,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你从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今日倒想认我了。为了这个储天际,你受了多少罪?我明明几次三番劝你,不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可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婚后他不理你,自顾自跑去益州,如今落了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让我见见他…”休休的声音越说越轻。

沈不遇还未消气,答得极干脆:“那不行,这是刑部的事,我这个做宰相的,假公济私无异于自坏法度,怎能做到举朝同心?”

休休没料到他竟断然拒绝了,一时苍白了脸,默不出声。

沈不遇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自顾自地训道:“这么多年,为了沈家,我是何等艰涩清苦地挺过来了?为了萧岿,我一心辅佐,为了你,我不惜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如今相互间嫌隙越来越深,全是你们这些孩子年轻不懂事,意气用事!后悔了吧?今后,你们要顺从我、听从我的话,我自会想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休休站直了身子。她什么都不再说,扭头便走。

沈不遇被休休执拗的性子气得噎声,待他张口欲喊,已是来不及了,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 。

初春的白日光芒惨淡,休休茕茕独立在宰相府外,迷惘地望着眼前苍茫的天空,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来交换,她是绝不妥协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后面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是二夫人柳茹兰。

看着休休惘然的眼,柳茹兰隐忍着心痛,抓住休休的手腕道:“不要恨你父亲,他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是着急。休休,你且忍着,天际会回家的。”

休休有些睖睁,此时像一个无措而悲哀的孩子,说着孩子一样的话:“我做错了吗?”

“孩子,别一个人在家,搬回这里来吧。燕喜她好得差不多了,让她陪你,好不好?”

“不行,天际哥要是回家见不到我怎么办?我要回去等他。”

休休拒绝了柳茹兰的好心,神志恍惚地上了马车,也不顾柳茹兰在说些什么,将脸埋在了青帛里。

她坐在马车中隔着帘子,仍能听到风声,伴着寒冷的气息。到了城中,阵阵喧哗声涌进了她的耳内,让她刹那间犹如梦醒了一般。

恍如隔世,算来她待在晗园已有一个多月,几乎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马车缓缓停止,她俯身拉开一些纱帘望去,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景色。卖货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风吹得他们的束发衣袂缭乱,脸上更显得紧张肃杀。

“出了什么事?”她问车夫。

车夫道:“一班罪臣经过,也不知道怎么处置。”

说话间听到隆隆的车轱辘声,只见几十辆木栅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当先的刑车上便是嵇明佑,背负粗大的荆条,须发散乱,嘴里还不断地唾骂着,全然没有当初轩昂光鲜的气派。其余的囚犯或衣甲破烂,或鲜血淋漓,其状惨不忍睹。

休休想起了天际,此时他是不是也落得这般凄惨光景?她忍不住全身发颤,无声地哭泣起来。

外面隐约有人在议论。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这一眨眼的工夫,穆氏就完了。”

“皇上不是正盼着这一天吗?这储君之位,非三皇子莫属了。”

“前方捷报频传,听说三皇子不日就将凯旋。沈大人、浣邑侯这些重臣,忠心耿耿还铲除奸佞,帮三皇子扫平道路,这功劳可真不小。”

“等着看吧,浣邑侯手持重兵,操国家权柄,家里还有个四皇子呢,这自身忠不忠、正不正,还很难说。”

朦朦胧胧听着这些话,休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隔了很久,马车继续起动,她将身子靠在车内,不再动弹。

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总要消除一些人,来换取另外一些人的稳定快乐。可是,为什么天际哥就注定要被牺牲呢?他有何过错?这样公平吗?

“要是我们都在孟俣县,不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出这么多事了。”

“总有一天,这些消息会传到天际他母亲的耳朵里,她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休休一路笨拙地想,一路牵挂天际。进到晗园时,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刚进房内,便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用人听到动静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将休休扶起。休休怕用人又去柳茹兰那里禀告,便有气无力道:“我是心烦意乱体力不支,你去熬些拆骨汤。”

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就黑了。休休只喝下几口拆骨汤,便卧榻不起。

那个春夜那么冷,而她全身更冷,冷到骨髓都要结冻了。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寒冷,让她无思无想。

迷迷糊糊她听到远处有鞭炮声、欢呼声,皇宫方向洪钟长鸣。而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人在迷离中,看不见痛苦,也根本感觉不到快乐。

她那时以为自己快死了。

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落日斜,湖光滟滟,萧岿的行宫沉浸在虹霓光色里。冷风过处,寂静无声,一名女子跟随御林侍卫拾阶而上,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风拂过窈窕身姿,铺上青石板路。

太子妃郑懿真坐在水榭内,四角早放了炭炉,烫了合欢花酒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她身上的刻丝貂裘直耷到波斯地毯上,两只毛色幽亮的黑犬在地毯上嬉戏打滚。

懿真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目光死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女子。正好一阵风起,女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懿真认出是谁,面上凌厉了许多。

“小畜生,给它点甜头,就闹个没完没了!”她高声骂道,顺势踢了黑犬一脚。

听到声音,休休拢了拢披风,将风兜缓缓除下,朝懿真恭谨地施了礼。侍卫忙行礼跪下,回话道:“储夫人有急事想见太子殿下。”

懿真不急不缓地道:“太子回来才几天,储夫人又找上门来了。说起来你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功臣,我又怎好不让你见面?刚才亏了别人提醒,才想起你是有夫之妇,我还当你是沈休休小姐呢!”

休休一瞬间屏息,面上蓦地腾起了尴尬的红晕,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倒是侍卫机灵,见太子妃并无阻拦之意,压着嗓子道:“夫人请。”

休休连忙垂眼,走的步子有丝慌乱。直到过了湖池,她才有些定神,不由得轻轻地吐了口气。

她承诺过,此生不再与他见面。

可是,为了救天际,这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了,也顾不了这些。

暗淡的光线和一点点的彩霞缭绕,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身影就愈见单薄。她微微抬起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仿佛隔了几层纱帘,看不清楚前面的景物,却依稀看见有个挺拔矫健的身躯,大步朝她走来。

凝神看去时,萧岿已经站在她面前。一缕光线照在他的面容上,眉目清俊,目光晶亮,像她初见他以及梦中所见的一样。

是的,他是储君了。霸气外露,一副帝王面相。

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这番模样,没有嫣然妩媚,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分明像个怨妇。

他会怎么看待她?说不定他会笑话她的。

二人面面相对,静默中,她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似有一丝甜掺和着苦水渐渐洇开来,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的伤还好吗?”

“好了。”

他缓缓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她本想避开,一阵暖暖的感觉爬上脊背,蔓延到全身,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休休心一暖,隔着潮湿的目光,此时却只想做出无所谓的笑,终究无法笑出。

“我是来请殿下帮忙的。”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去里面说话。”说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触到她的痛处,她不禁低呼一声。他凝视她,不等她阻止,轻轻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来。

那夜争吵,天际气愤之下推倒了她,手臂撞到了床架。已过一月多,那大片大片的淤青虽是淡了,还是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萧岿蹙起眉头,脸上分明浮起难忍的痛楚:“你不好吗?他待你不好吗?”

她终于垂下眼帘,颤抖着道:“我很好,是他不好…求你救救他。”

他生了气,咬了咬唇,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来见我的。你明明不好,为什么还说好?”

她摇着头,清楚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继续说:“天际卷入穆氏案子,被抓了很多天,现在可能关在刑部大狱。”

萧岿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沈不遇,这个老鬼,连自家人都抓了。”沉吟片刻,他高声叫唤垂立在远处的宫人,“快拿纸笔,带上太子玺!”

他轻轻地扶着她的手,慢慢向殿内走。她的手不盈一握,仿佛一捏即碎。休休觉得从指梢到全身,都有一种让人依恋的感觉。

霞影穿过漏窗,映在萧岿的脸上,给人一种安定怡然的感觉。他专注地写着,休休忍不住凝神望去,几疑自己在梦中,只觉得不像是真的。

萧岿写毕,唤了侍卫:“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将人直接送到家。”他回身,安慰休休道,“不用着急,事情马上就会办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动,她竭尽全力控制住,深深施礼。

叹息声中,他拉住了她,眼中潋滟着深情的光,轻轻地将她抱住,像捧着一朵娇嫩得随时要被风吹倒的花。

“我送送你。”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青石路上,此时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天色渐晚,浓浓雾霭笼罩堤上竹林。

“听说我离开的这几月,江陵并未下过雪。”他说。

“没下雪不是更好吗?”她应道,感觉这样闲闲地说会儿话,真好。

在她的记忆深处,过去的冬天和这个春天,是那么的寒冷。

他自信一笑,眉宇间宛如出了鞘的刀剑:“我倒希望能下场大雪,把全梁的山河覆盖。就像一张白纸,我用手中的笔墨将重新给它绘出灿烂图景。”

这样的神色和语气,与以前所见的萧岿判若两人。休休突然懂了,忍不住侧头,正见到萧岿带着温柔笑意望着她,嘴角抽起一丝无奈。

曾经那个星皎云净的夜晚,马上重重叠叠的一对人影,他们十指交缠,那么的和谐安逸。

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多少日子?想起天际还在受苦受难,她已然失去了寻芳的心情。

凄凄寒风中,她向他拜别。他的声音似在颤颤飘动:“休休,我们都做错了,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知道吗?”

“即使是错,我也要错下去。殿下不是以前的殿下,你会是旷世名主,会变得更强大。休休的世界很小,只是一座庭院,一个爱我的夫君。能满足固然是好,不能也只好这样。殿下保重。”

她含着泪离开,不忍回头。

远处,郑懿真变幻莫测的脸在湖光的倒映下时隐时现。

她木然地望着青石道上相携而行的这对男女,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萧岿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只瞧见他想牵住沈休休的手,沈休休不知道躲避,只是加快了脚步。萧岿唇一扬,朝她微微一笑。

郑懿真想,那种笑,对她来说都是奢望的。

她缓缓起身,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未站稳就几欲跌倒。恰在此时,蒋琛进入水榭,伸手拉住了她。懿真发泄似的推掉蒋琛的搀扶,眸子里露出凶煞的神色,双唇颤动。

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除了她和蒋琛再无第三人能听见。

“心头之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