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终于被抬回了家。

因是受了酷刑,遍体鳞伤,加上从益州到江陵长途跋涉,虚弱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到家时已是昏迷不醒。

休休在天际身边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数日。几天后,天际终于清醒。

他抬眼望着休休布满红丝的眼,脸上竟浮现自嘲的笑:“我现在明白,在我决定娶你的那一天,嵇大人已经放弃我了。这次运货,不是重用我,实是利用我,铤而走险。我只是他们扔下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我的死活。”

“是我害了你…”休休流泪道。

“看来我在江陵是待不住了,谁叫我投靠错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这样,现在谁都不要我了。”天际神情颓废。

休休连忙劝慰说:“天际哥不要这么说,休休不会离开你的。你走到哪儿,休休自然跟到哪儿。”

天际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真的会跟着我吗?”

看着天际充满期待的眼睛,休休郑重地点了点头。天际还是不确定,问:“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吗?”

“当然一起去。”休休装出轻松的样子,“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天际叹口气,伸手吃力地握住休休的手:“不管怎样,我还是信你。这段日子我也不好过,总感觉你已经走了。我不该怪你,让你受委屈。”

休休说道:“别想这么多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二人团聚,又说了些闲话,天际终于昏昏睡去。休休疲倦地走到房门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纱笼着愁云挥之不去。她缓缓地坐到冰凉的台阶上,抱膝而思。

他说,我们都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吗?

至少这一次离开,她做对了。

或许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见了孟俣县的乡里乡亲,日子过得平淡些,一切都会好的。

这天有客人来晗园,竟是久违的大皇子萧韶。

“嘿,休休。”萧韶一身简单的布衣,打招呼,“天际老弟的伤势如何?”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又惊又喜道。

对萧韶,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个爱热闹的朋友。穆氏势力剪除,皇后自裁谢国,萧韶自然是陷罪之身,怎么今番会出现呢?

“不要叫我大皇子了。”萧韶倒气定神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话也说得有几分戏谑,“削爵、罢黜、斩刑、流放…这王城气象搞得比过年还热闹。我本戴罪,以为这头颅也保不住。幸好三弟回来替我说话,说既未问刑,便非罪人。于是我被朝廷拟议削爵夺地之罚,以平民之身送云夷边区养息。”

休休听了,既欣慰又说不出的难过,道:“皇家争权,殃及无辜,大皇子想得开便好。”

“生在皇家,还不如普通人家自在。”萧韶感慨道,“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这几天就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休休不舍,率真地问。

萧韶哈哈笑起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休休妹妹还是老样子,纯真善良,不枉我萧韶认识一场。我表面糊涂,心里如明镜。以前对你说过,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你看,报应来了。”

一番探望过后,萧韶免不了安慰天际几句,也不多说自己的处境,和夫妇俩告别。

“这场纷争,让天际老弟无辜受牵,难为你了。”

休休送萧韶到门口,萧韶转眸看向休休,似在犹豫,又下了决心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不过现在,看你对天际老弟内疚太深,我不想永远将它带走,也许说出来,你心里的负荷能减轻些。”

“什么事?”休休有些不安。

“三弟私藏杨坚,被贬成庶人…其实是天际老弟向嵇大人告发的。”

闻言,休休久久不能言语。

萧韶安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他也是为情所困。伤成这样,你就不要怪他了。”

说罢,他声音凝重,听不出任何情绪:“就此永别了。三弟,他会是个明君。”

休休目送萧韶的车马渐远,心里一牵一牵推堵得厉害。她独自在院子里哭了很久,仿佛释下了旧的重负,又仿佛背上新的包袱,说不出的无奈。

眼前的河山含着一种肃穆,落英纷纷,如梦如烟,望不尽天涯人间。

命运,就这样落幕了吧。

天地之大可以存身,可是心存放在何处?

丫鬟燕喜按照柳茹兰的吩咐,将上好的治伤药材交给休休。

休休见燕喜伤愈,心里替她高兴。主仆见面,想到这两年的分分合合,不免又是一阵郗歔伤感。

“你和欣杨哥如今怎样?”休休记挂燕喜的终身大事。

“燕喜命好,碰上心肠善良的二夫人。可是二夫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会认下我和少爷的事。少爷最近很少在家,他对官场越来越淡薄,老爷夫人都拿他没办法。”燕喜脸色暗淡,叹了口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求燕喜一片痴情不要付诸东流。”

休休拥了拥燕喜,安慰她:“会好的,你会比我好。”

“小姐真的不好吗?”燕喜瞅了一眼房内,小声说,“储天际真倒霉,还连累了小姐。说句小姐不爱听的话,真不该嫁给他。”

休休淡然摇头,示意燕喜不要提起:“别说了。时换星移,形势大变,谁会料到会这样呢?”

提起时势,燕喜变得开心起来,将所见所闻告诉休休:“全梁朝即将是萧岿时代了,蓉妃娘娘早晚是皇太妃。我听老爷暗地和二夫人说起,皇上要将皇后赶下宝座,治她一个横肆诅咒、大逆不道之罪。皇后又吵又闹辱骂了一夜,第二天服毒自尽了。”

休休一个激灵,倒吸凉气,闭眼道:“这些事与我们何干?不想听也不愿听。”

可怜的大皇子,一夜间生母骤亡,自己被贬谪为平民,他是怎样强颜欢笑远赴荒境的?

燕喜走后,天空突然飘起飞雪。猝不及防的二月雪,让休休有些慌乱,连忙吩咐用人将里院晾干的衣物收拾起来,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外面的盆花搬到屋檐下。

“是不是下雪了?”里屋传来天际低低的声音。

休休高声答道:“没事,这雪来得快,去得也会快。”

天际叹息,嘀咕道:“要是下大雪,老家就不好回去了。”

好容易收拾干净,休休这才走到前院,抬眼再次望望天。雪花飘飘洒洒,下得悄无声息。晗园里空空荡荡的,更显天寒人寂,分外冷清。挂在院门上的喜灯早就褪了红色,余下空空柳枝架倚风而舞,完全想象不到昨日喜气洋洋的模样。

有人踩着轻缓的脚步向她走来,在她还在游离出神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柔声地说了一句:“你这样站着会着凉的。”

她困顿地抬头,一见他,愣了愣,眸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四殿下。”

萧灏凝眸看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搀她起来:“我又回来了。”

多久未见,她怎么这般憔悴?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清美妍秀的。她过得可是不好?那个储天际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并不点破,只是随意地环视四周道:“听说你嫁给了储天际,我来看看你。这里似乎有点冷清。”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玉树临风,儒雅清秀。他总是在她狼狈无措的时候出现,休休突觉自己似是无脸见人,心中不免慌乱:“你怎么来了?”

“父皇…”他的神色有点暗淡,“看来不行了,我来陪陪他。舅舅要我留在江陵,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自己把握住自己的事。”

“这次要过一段日子吧?”

萧灏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休休有点伤神:“每次看你都是来去匆匆,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萧灏吃惊道。

“天际哥老家有个差使,我和他一起去。”休休淡淡地回答。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

“不用了,天际哥有两个侍从想一起随同,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萧灏沉默片刻,沉吟道:“其实不用离开,春天已经来了。”

休休怅然回答:“可惜这种春天不是我需要的。我一个弱女子,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听不得花瓣摧折的声音。该走,还是要走。”

她低眉沉吟的样子让人神伤,仿佛一根针落到心坎上,萧灏的心隐隐地疼着,终于道:“你答应过我,等到我们再见面,你还是那个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休休。可是,你现在这样…”

萧岿可是知道,她这么早嫁人也是因为他?

休休却不在意地摇头:“我现在没烦恼,也快乐,只是家里出了点儿事,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笑,望了望天,柔声道:“雪下大了,四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是得走,什么时候回去招呼一声。”萧灏低声回道。

眼看稀疏的雪花扑上他们的面,落在她的发上,他只轻轻地帮她拍了拍。休休退到檐下,挥着手示意他快走。

萧灏微笑,这才转身去了。

将近晌午,雪越下越大,密密地覆盖巍峨的皇城楼,映着猩红的砖墙,一片耀人眼目的白。

梁帝萧詧所在的寝殿却暖如春色,结串的琉璃灯似游动着的腾龙。宫女内侍频繁进出,提着药匣的太医忙碌了一阵,终于施礼告退。

萧岿和萧灏兄弟俩从寝殿出来,裹紧披氅并肩行走,寒风扑在脸上入骨地疼,但是两人丝毫没有感觉,一直走到重门正楼。

天空云层翻涌,如筛的雪随着风流动,在二人面前慢慢展开。

萧岿迎风伫立,竟是良久地缄默。

萧灏站在身侧,清楚地感觉到萧岿的变化。萧岿的脸上减了点疏狂多了点沉静,或许是要当皇帝的缘故吧?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去见休休,储天际伤势渐好。”

“是吗?”萧岿也是淡淡回应,“父皇说过,凡事权衡大局而后行。我既已为一班戴罪旧臣去刑,并送各人回其府邸养息,储天际只是五等小官,更不必治他的罪。”

“三哥以德服人,谁个不赞颂?谁个不感恩戴德?”萧灏欣赏不已,接着道,“只是储天际无功无事,味同嚼蜡,看清时势想离开江陵了。”

“去哪儿?”萧岿果然问。

“回老家,我是听休休说的。”

萧灏嘴里淡淡回答,暗地里观察萧岿的神色。见他的脸色分明起了变化,眼光若暗若明,飘忽不定,他便轻拍他的肩:“我跟三哥不同,认定一个人,便会一直喜欢下去。如今休休已经为人妇,心里虽不好过,但还是祝愿她都好。既然她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就不必去搅乱她了。”

萧岿抬眸望着天空,霜雪在他眼中骤起骤落,唯有刹那,便被不明物遮掩了。他出神了半晌,才静静地问:“大哥应该到了吧?”

“是啊,该到了。”萧灏眼波一闪,声音神色不变。

“我现在就开始想他了。”萧岿眺望远方,脸上染了无尽的伤感,“四弟不在的这些年,与我最亲的,便是大哥了。大哥丰神俊朗,以善唯美,以笃厚闻名。宫廷风云变幻,心善之人做事不会拐弯抹角,竟然也无法立足。”

“这也是你我无能为力的,想开点吧。”萧灏低低答道。

萧岿的手突地一抖,使劲地抓紧萧灏的手,气息加粗,一脸坦然的神情:“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了。四弟,我们血浓于水,相濡以沫,是不会卷入宫廷利益角逐的,是不是?”

“三哥,你在说什么?”萧灏呆愣了一下,突然生气道。

萧岿一刹那松开了手,茫然地看着萧灏,好半晌嘴角挑起天真的笑意,道:“我是怕了才胡思乱想的,四弟别生气,夜里我请你喝酒。”

说话之间,一名御林军匆匆而来,将铜管的信封交给萧岿。萧岿一脸紧张地接过打开,极快地阅毕,如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不动,脸色沉郁带着肃杀。

若有所思的萧灏微微震了震,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岿狠狠地转向萧灏,攥着信函,越攥越紧,似要捏碎一般。

“为什么要杀大哥?为什么要杀大哥?”他咬着牙只是问同样的话。

萧灏陡然吃惊,笨拙地问:“大哥他…”

“郑渭半路杀了大哥!”萧岿将信函摔到萧灏身上,嘶吼道,“别说你不知道!大哥罪不当诛,他惨遭流放已够可怜,为什么不给他生的机会?”

萧灏弯下身,慢慢拾起信函,死盯着里面的内容,最后闭上眼:“舅舅执意要杀,说要斩草除根,不能让穆氏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阻拦?”萧岿红了眼睛,不断地冲着萧灏吼叫,“他也是你大哥啊!”

“我也难过!可是,舅舅重兵在手,权责一体,连父皇都信任他、倚靠他,做这种夺情悖理之事,我有什么办法?”萧灏颤抖道。

“滚!滚!你不是我的四弟!”

悲愤交加,萧岿全身都在抖,他发狂地拽住萧灏的衣襟,大力撕扯着。萧灏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好容易挣脱掉,喘息了半天,才掉头独自离开。

当四周死寂下来,萧岿颓然坐在雪地上,眼中透着泪光,任凭雪花掉落在脸上、身上。最终,他长长地嘶哑出声,将头埋在臂弯里,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萧岿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大雪还在下,地面积了厚厚的雪,萧岿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蓉妃的雯荇殿。

蓉妃愁容满面地坐在绮窗旁望着眼前的雪景,看到他一早过来,自是吃惊:“这么早?可去了你父皇那里?”

萧岿轻轻应了一声,兀自坐在铺着紫绛铺垫的毯椅上,脸上苦恼万分:“父皇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离榻。而朝局并不明朗,去了一个穆氏,又来了一个郑渭。大哥命丧郑渭手中,孩儿却无能为力,实在是窝囊!”

蓉妃也是忧心忡忡道:“沈大人昨日来过,也为此大为生气。他说,郑渭趁这次平乱,部署五千铁骑常驻江陵城,其用意虽不甚清楚,但朝野流言绝非无中生有,岿儿你一定要谨慎把握。”

萧岿眼中冒火,慨然道:“若得一朝亲政,我必夺郑渭的权力,替大哥报仇!”

“你父皇太倚重郑渭了!郑渭虎符在手,气势猖狂,一旦作乱发难,后患无穷。岿儿,如今你已长大。远观大梁国朝局,唯沈大人可撑持大局,岿儿不能再疏远他了,需与他同心同道才是。”蓉妃提醒道。

萧岿良久默然,微微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沈不遇与郑渭,表面上同心协力,实际上相峙激烈。这次远征,我几乎用完了父皇的全部兵马。与北周的关系,我只和杨坚有交情,远不如郑渭那般与北周来往密切。母妃,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孩儿不愿意身边的亲人再受到伤害。”

蓉妃没想到萧岿如此坦然陈述,感动得泪光莹莹,不禁伸手揽了儿子的头入怀。萧岿静默着,良久,蓉妃下意识地举手抚摸儿子的面颊,竟是一行湿漉的泪。

心疼得抽了口气,蓉妃细细地看着儿子,好一刻,才哽咽道:“盼着我们母子间这样说话,明明不过十来年的光景,我却像盼了一辈子。母妃生下你,不得不让你处在宫廷权益的角逐之中,如今你功名霸业未成,又要卷入血雨腥风。岿儿,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母妃毫无条件地爱你、护你…这世间肯为你牺牲的人不多,你遇到了,便要珍惜啊!”

母子俩相拥无言,此处无声胜有声,有积雪被风撩到绮窗,遇热温徐凝成水,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