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笑容几近狰狞,手慢慢滑至他颈项,缓缓收紧。

吸入的气息渐渐稀薄,仿佛被人生生掐断出口,眼前开始发黑。

身体被紧紧钳制着,根本无从挣扎。

他忍不住仰起头,仍是一脸平静。

胸腔如同要裂开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无数人影在眼前掠过。

额娘,四哥,皇阿玛……

生前种种,皆如泡影。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胤礽松开手。

表情渐渐冷静下来,他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的人,没有说话。

旁边钳制着胤禩的侍卫没有得到首肯,也不敢轻易放手。

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贾应选推开门,急急跑进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先是一脸木然平淡,尔后,慢慢地扬起嘴角。

“太子爷……”贾应选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却又顾忌着周遭还有侍卫而不敢开口。

“让他们继续往里打,不用来问我了。”胤礽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太子爷……”

“下去。”

贾应选颤了一下,不敢再说话,忙带人推出去,临走前又偷偷回头觑了一眼,对方的脸被掩映在门窗照进来的斑驳光影中,看不清表情。

胤礽站了半晌,视线移至胤禩身上。

他的头靠在柱子上,脖子上五指青紫掐痕清晰可见,双目紧紧闭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胤禩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仿佛死后余生,脖颈处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如同脑袋与身体将要被切断一般。

视线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过了很久,才渐渐清晰,眼前盘腿坐着一个人,杏黄袍子,正看着他。

胤禩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大半。

胤礽的神情显得很宁静,就像天地被雪覆盖之后的那种宁静。

胤禩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平和的表情。

“你……”刚发出声音,喉咙却痛得无法自制,忍不住微微拧眉。

“八弟,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无君无父,背信弃义的人?”

这声八弟,竟是温和无比。

自胤禩有记忆以来,这位太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何曾也会有这般心平气和的时候,莫非外头真是大势已去,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归想,胤禩却不敢有半分轻心,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起疯来,就想搅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将自己也牵扯进去。

“问别人,何不问自己?”胤禩目光冷冷看着他,声音嘶哑,这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谋逆所以才逼宫吗?”太子笑了一下,“皇阿玛看我不顺眼,一日日地削去我身边的人,从索额图,到近身内侍,虽然他没动我,但早已对我不耐烦,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废了的太子,这次指不定他也正等着我出兵逼宫,好名正言顺地废我,我岂能不遂了他的意?”

“上三旗兵力都是皇阿玛的亲信,能掌握到这些人愿意追随我已是不易,我本就没奢望能够成功。”胤礽淡淡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胤禩沉默半晌,道。

胤礽摇头:“你错了,无论谁坐在我这位子上,迟早就得是这么一个下场,可惜这个答案,我明白得太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不少,乱兵一时冲不进来,但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却不时从外面传入,两个小阿哥吓得脸色发白。

“打开门,朕要出去。”

“万岁爷!”梁九功惊叫一声。

“开门。”康熙的声音沉了下来。

梁九功迟疑一阵,望向胤禛。

胤禛知道康熙心中所想,道:“皇阿玛,不若由儿臣出去,您……”

康熙摇摇头:“只管开门就是。”

梁九功无法,只得走过去开门,康熙跟在他身后。

将要出门之际,胤禛却一个闪身,走快几步,微微挡在康熙前面。

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危险,首当其冲也是胤禛。

康熙望着这个儿子的背影,目光柔和下来。

第96章宫变(三)

康熙一走出去,外面的兵刃相撞之声立时小了下来。

纵然他一身常服,但人人都知道,这个人就是皇帝。

只不过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众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不自觉一阵心虚,手中动作也缓了下来。

领侍卫内大臣博敦随即高喊:“皇上在此,还有谁敢顽抗,放下兵刃,饶其不死!”

远远又有人往这里奔来:“报——正蓝旗副都统隆科多率兵前来护驾!”

康熙目光一凝。

胤禛见机极快,随即喊道:“来得好!还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上三旗本就是皇帝亲兵,若不是其中少数人受了太子蛊惑,谁会做欺君罔上的事情,当下便犹犹豫豫地丢下兵刃,侍卫们立时扑上去将他们制服,不多几时,叛兵已经悉数投降,一场只能称得上是骚乱的宫变就此告终。

康熙望着隆科多匆匆赶来的身影,神色看不出喜怒。

“太子呢?”

“奴才已经派人去找了!”

“不要伤他,把他带到朕这里来。”康熙顿了顿。“还有八阿哥。”

“嗻!”

胤禛在一旁心急如焚,可又不能转身去找人。

“四爷!四爷!”宫门外,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没走几步,已经被侍卫拿下。

“四爷,奴才是陆九啊!”

胤禛一惊,忙道:“放开他,让他过来!”一边转头朝康熙道:“皇阿玛,这是八弟身边的随侍!”

康熙挑眉:“哦?带过来!”

陆九这一路可谓惊险,几次避过搜查,他也认不出哪一拨人是叛兵,哪一拨人又是没有叛变的,只能躲躲藏藏,中间还差点被流箭射中,这会来到御前,已经是满身狼籍不堪。

“陆九,你家主子呢?!”待他一走近,胤禛迫不及待地问,一颗心悬在半空。

“四爷!”陆九看到他,差点没哭出声来,一转头又瞧见胤禛身边的康熙,又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见过万岁爷!”

康熙微微皱眉:“你家主子呢?”

“回,回万岁爷,”陆九带着哭腔道,“主子和奴才走散了!”

康熙一怔,厉声道:“身为奴才,你就是这么护着主子的?!”

陆九弯下腰去,将头磕得碰碰响。“奴才死罪,当时主子察觉不对,就想来见万岁爷,可是半路就碰见叛兵,主子没法子,就让奴才分头走,说是目标小些,不易引起注意,结果,结果奴才就再也没见过主子了!”

胤禛握紧了拳,一颗心既担忧又欣喜。

忧的是胤禩下落不明,极有可能落入太子手中,喜的是有了陆九这一着,胤禩与太子勾结的谣言可谓不攻自破。

“皇阿玛……”

“再多加一拨人手去找,务必保证八阿哥平安无事。”康熙这话却是对着博敦和隆科多说的。

两人齐声应是,转身离去。

忙了大半夜,东方已经渐渐泛白。

康熙站了一会儿,这才在梁九功的轻声劝说下入内歇息,临走前却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似诘问又似自问。

那句话的声音极轻,只有旁边的胤禛才能听见。

话一入耳,他立时僵了身体,眼睁睁看着康熙走进去,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那句话问的是:为何那么多阿哥,独独老八遇险?

胤禩靠在那里,慢慢地缓过劲来。

太子依旧盘腿坐着,神色平静宁和,似乎在等待一个命定的结果。

外头脚步声纷乱错杂,像是有不少人在慌不择路地逃跑,两相对比,殿内更显冷寂。

门突然被打开,贾应选连跑带爬地进来,表情慌张而惶恐。

“太子爷!太子爷!不好了,外面的人打进来了,快快,求太子爷救救奴才一条小命!”

太子淡淡道:“本宫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救你?”

贾应选一愕,哇的一声哭嚎起来:“太子爷,奴才跟着您忠心耿耿,您好歹看在,看在……救奴才一条狗命吧!”

太子漠然,没有说话。

贾应选苦苦哀求了半天,见太子压根就没有反应,也止住哭声,眼中生出些恨意来。

他慢慢地往后退,蓦地转身,朝门外跑去。

太子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喝止。

胤禩冷眼旁观,心中却飞快想着脱身之计。

“老八,”太子柔声道:“你就别走了,以皇阿玛多疑的性子,这会儿怕是疑上你了,届时大哥,老三,你,你们四个正好都陪着我罢。”

胤禩听他提到胤褆和胤祉,心中一动,嘴上却冷冷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大哥三哥又不在此地。”

太子笑了起来:“你不信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到时候宗人府圈禁,一个都不落下。”

胤禩心思玲珑,立时就猜到太子八成是设了什么陷阱算计胤褆胤祉往下跳。

他情知自己逼宫不成,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在冷宫度过,与其如此,不如拉几个垫背的,也算赚到了。

但胤褆、胤祉平时与他作对良多,巴不得太子早日被废,两人好取而代之,太子又怎会让他们轻易如愿。

胤禩突然想起民间一句俚语,话虽糙,却形象。

狗咬狗,一嘴毛。

胤禩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就算个个都死了,也自然还有别人得了好处,你是不是还要再去算计别人?”

太子看了他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我这个太子,实在是做得累极,这几十年下来,我倒宁愿自己不是皇额娘所生。”

胤禩没有应答。

春风得意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些,等到失意落败了再来发些感慨,未免太晚。

脖颈上的疼痛渐渐有些麻木,胤禩扶着柱子站起来。

偌大的寝殿空无一人,外头的人也正忙着逃命,就算这里头两个人身份非凡,也没有人顾及到这里。

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太子却仍坐在地上,看着他,丝毫没有阻止的意向,只是温和道:“你想出去吗,到了皇阿玛面前,你要怎么跟他解释我独独抓了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