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太子费心。”胤禩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外头确实乱成一团,兵刃喊杀声不时从远处传来,却只是断断续续,明眼人一听便知道太子一方大势已去。

胤禩顾不及这些,他凭着印象,挑了一条极少有人踏足的小路。

走至半路,发现一把短匕,想是之前有人从此处逃走时不慎落下的。

胤禩弯腰捡起来,眼见前后无人,略一思忖,疾步走至旁边草木茂盛处,借着树木遮掩,咬了咬牙,倒握匕首,狠狠往自己肋下刺去。

隆科多带着人一脚踢开太子寝殿时,那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发散乱,满面污渍,仿佛早就料到他们的到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想到康熙让人不要伤害他的命令,隆科多特意让左右把手住门口,自己走前几步,略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请和奴才走一趟吧。”

太子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神情浮现出如同孩童般的迷惘。

隆科多轻咳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太子依旧如故。

隆科多不再犹豫,喊来左右将他押下。

胤礽极温顺地任人摆布,完全没有平日的傲气。

这是装疯卖傻?

隆科多皱了皱眉,道:“八阿哥呢?”

这一路来问了不少人,但大都一脸茫然,惟有几人说八阿哥在太子这里。

太子轻轻笑着,但也只是笑着,隆科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便不再问,自己亲自带人将殿内搜查了一遍,又留下一些人继续搜索胤禩下落,便带着太子回去复命。

太子可以大吵大闹,可以抵死不认,可以埋怨诅咒,这些都在康熙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竟然变成一个除了笑之外,什么都不会说的傻子。

“胤礽,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宠爱万分的儿子,目光沉沉。

对方却只是吃吃地笑着,脑后发辫不知什么时候散开,披了一肩乱发,更显狼狈。

康熙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知道这个儿子究竟是真疯还是假傻,但太子也迎上他的视线,毫无畏惧,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胤礽!”康熙低喝一声,太子似乎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手指兀自摆弄着头发。

康熙眉头微拧,转向隆科多:“怎会如此?”

“奴才去的时候,太子就已经是这样了。”隆科多满头大汗道。

“逼宫犯上,无君无父,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没事了吗?”康熙冷笑,旁边的人大气不敢出,太子却视而不见,索性蹲下身去,手指捏着发梢在地上随意画着。

“押下去,严加看管。”康熙冷冷道。

左右上前,正欲将他按住,太子却蓦地跳起来,面容染上狰狞,一面剧烈挣扎,狠狠骂道:“我是太子,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放开我!”

“你还知道你是太子!”康熙怒不可遏。

“我是太子,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放开我!”胤礽也不理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脸上哪里还有一国储君的尊贵。

侍卫很快将他制服押走。

康熙看着这如同闹剧一般的场面,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才慢慢地坐下来,神情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太子发疯的这一幕,胤禛并没有瞧见,此时他正带着人手四处寻找胤禩的下落。

早知他会遇险,自己就该先去找他。

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盼能那人能平安无事。

要不然……

要不然……

胤禛握紧了手中刀柄,只觉得一股杀意自心中升腾起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跟着脚步不住地找遍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

“四爷,前面就是太子寝宫了。”身旁有人道。

胤禛精神一振。“过去仔细搜查!”

贾应选不知从哪个角落跑出去,跪倒在他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自己受太子威胁,身不由己的苦衷,又信誓旦旦地说太子意图造反,不轨之心已久,自己愿意提供线索,说来说去,就是想卖主求荣,苟延残喘。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但胤禛这会忧心胤禩安危,哪里有空理睬他,闻言心中愈发厌恶,一脚狠狠踢开,让人押走,脚步却停也不停地往里走。

“四爷!四爷!奴才还有一事要说!”贾应选尖声道,不顾左右侍卫紧紧钳制住他,声音惊惶之极,已是带了哭腔。

胤禛转过身,目光不掩其中杀意,生生让贾应选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八阿哥的下落吗?”

八阿哥之前与太子一起,但如今太子被擒,他却不知所踪,贾应选那会儿忙着逃命,哪里会注意,但他知道此时若也这么回答,那么自己一条小命算是完了。

想及此,他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奴才要说的消息,正是关于八爷的!”

顿了顿,张口欲言,又看了看左右。

胤禛道:“跟我来!”

说罢便抓起他的衣领往里头拖,贾应选竟不知他的力气如此之大,被半拽着拖进偏殿,一把推到地上。

“说吧。”胤禛冷冷道。

贾应选本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支支吾吾,眼看胤禛神色越冷,手中的刀似要脱鞘而出,忙脱口道:“四爷还记得康熙三十五年,您因为十四阿哥落水的事情受德妃娘娘斥责,八爷到太子爷处为您求情的事吧?”

胤禛哪里会不记得,那时候两人还因此闹了别扭。

“你继续说。”

贾应选咽了咽口水,续道:“太子爷荤素不忌,也喜,也喜男色,那会儿对八爷……”

他被胤禛眼中的冷意慑住,声音不自觉越来越小。

“对八爷怎么了?”

“太子爷也想对八爷下手,在八爷酒里下了药……”

那会儿正是自己拂袖而去的时候吧,胤禛握紧了手中的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中途有人来找太子爷,八爷没事……”贾应选期期艾艾,挂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四爷,太子喜好男色这件事,毓庆宫中也有知晓的,只是之前无人敢说出来,您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奴才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四爷……”

太子难保,其他皇子必然群起而攻,贾应选在宫里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康熙最厌这些秽乱宫廷的龌龊事,偏偏太子私底下都占了个全,康熙就算此时不知,也迟早会知,贾应选便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想借此邀功自救。

殊不知胤禛关切的重点却不是这个,他闻听胤禩没事,却已暗自松了口气。

“八爷下落,你可知晓?”

贾应选忙将当时情形叙述一遍,末了道:“奴才离开的时候,八爷确实是在太子那里,但如今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胤禛转身便想走,贾应选在身后突然道:“不过奴才倒是知道一个去处。”

“说。”

贾应选涎着笑脸:“那奴才的身家性命……”

胤禛捺下厌恶和焦急,淡淡道:“你是太子近身随侍,要想完全脱开干系是不可能的,到时候皇阿玛发落之后,我再寻机保你性命便是。”

贾应选大喜,拜谢之后,方道:“这寝殿后面有条小径,长满荆棘杂草,平时极少人去,奴才大胆揣测,八爷有可能是从那里走了。”

胤禩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力气正一点点自体内流失,心里不由苦笑。

早知这条路这么难走,自己就不该怕被人找到而那么快划自己一刀。

因是想彻底消除康熙疑窦,胤禩那一刀毫不留情,划得极狠,深可见骨。

此时鲜血正汩汩流出来,渗透了衣裳,手捂在伤处,也染了他一手殷红。

身体靠在树桩上,止不住汗水自额头滑下来。

胤禩闭了闭眼,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晕眩,思路也渐渐涣散起来。

他抬起头,半眯起眼望向天际,心头竟是一片宁静。

要是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也能混个亲王追封?

他胡思乱想,一会又忍不住笑自己天马行空。

“胤禩?”

不远处一声熟悉的询问,带了些小心翼翼和惊喜。

无须转身便已知道是谁,胤禩心头一松,任由身体往旁边歪倒。

第97章厌胜

康熙听到奏报之后,立时到了偏殿,这一路上,未尝没有想过胤禩见太子事败,就用苦肉计脱身的可能,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马上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说别的,在自己冷落过他这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怨怼,退一万步说,纵然他想依附太子,也不会在从前的差事里三番两次针对索额图一党。

想到这里,康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民间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到了这里,就是兄弟阋墙,骨肉相疑,自己八岁登基,除了鳌拜擅权之外,也从未发生过兄弟叔伯想取而代之的事情,这其中固然有太皇太后的功劳,也是因他自己善待宗室的缘故,登基近四十年,就算不能说万事如意,但起码也是顺风顺水的,台湾平了,三藩灭了,噶尔丹也死了,天下一派清平盛世,可临老了,却要为儿子的事情操碎心,莫非真是因为他太过顺遂,所以才遭了天谴?

康熙胡思乱想着,一脚迈进门槛。

太医正在给床上的人把脉,胤禛则站在一旁,面带忧色。

“如何?”

太医回头,忙行礼道:“回万岁爷,八爷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是颈上的淤痕,一处是肋下的刀伤,前者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后者只怕有些棘手,如今失血过多,须得好生调理才行。”

康熙的视线随着太医所言落在胤禩身上,见他脖子上确实有五指掐印,淤青骇人,明显是他人所为,心底那一丁点疑虑在看到伤痕的那一刹那间消失无踪,心底缓缓燃起一股怒气。

“你只管用药,要什么药材就向梁九功说,让京城快马运过来。”

“嗻!”

康熙交代完,便问太医:“这伤势,还能坐马车吗?”

太医忙道:“回万岁爷,最好是不要,只怕路上一颠簸,伤势又要加重。”

胤禛闻言,望向床上的人。

他们这会儿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了,他却兀自昏睡着,苍白眉间微微蹙起,似还沉浸在伤痛的困扰中。

眼下太子逼宫,事败被擒,康熙却是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插翅便能回到紫禁城,免得京城那边也有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

“胤禛。”

“儿臣在。”

“你留在这里照看老八,八个月都再启程回京。”

“嗻。”

胤禛心道,这一回京,必然是审判太子的风暴,到时候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来,两人延迟回京,却正好避过漩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话虽如此,却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七月底,康熙一行浩浩荡荡地回京。

归途中,太子虽还是那座车辇,四周却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就连车内,也轮流坐着四名侍卫,寸步不离。

这一来一往的待遇,已经是天壤之别。

而胤禩因伤势未愈,获准留在行宫休养,胤禛留下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