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胤禩摆摆手,静待晕眩感和双目不适的感觉褪去。

旁的官员看到此景,也忙围上来询问。

张鹏翮见他脸色不好,不由道:“不若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就是起身急了点,老毛病了。”胤禩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每当劳累时,双眼的痛感就要剧烈些,这是当年去山西平阳落下的毛病,太医来来回回也只会让他静养,许多年下来,胤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

“病从浅中医,下官看王爷气色欠佳,这些事情其实下官们也办得来,您还是多歇息着好。”张鹏翮劝道。

胤禩吁了口气:“出旗民往东北屯田一事,尚有八旗旗主和宗人府帮衬,这边光是摊丁入亩,也够各位忙活的了,我怎可不以身作则,再说过了这一阵,也就可以喘口气了。”

他顿了顿,又对其他人笑道:“大伙多加把劲,等事情告一段落,王爷请你们上何氏酒楼吃酒席去。”

众人自然纷纷笑应。

又说了几句,胤禩便让他们各自散了。

出了衙门,陆九早已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顶软轿。

“爷,回府去?”

胤禩想了想。“进宫。”

他手里还揣着一份条陈,是关于八旗生计的一些想法,趁着这会儿刚写完,想着先送进去给那人看,左右此时西暖阁的烛火必然是亮着的。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西暖阁里灯火通明,那人正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一面还抓着本奏折在看,见胤禩一来,丢下奏折,连龙靴也不穿了,就下榻走过来。

“诶,皇上,小心地上凉!”苏培盛忙上前拿了靴子要给他穿上。

“多事!”胤禛咕哝一句,仍自己套上靴子,疲倦的面色仍不掩喜悦。“你吃过没?”

胤禩一笑,同样是满脸风尘倦色。

“还没,刚写好的条陈,想着宫门还没落下,就赶着送过来给皇上瞧瞧。”

苏培盛极为机灵:“那奴才这就给王爷拿些吃的来?”

不待胤禩回答,胤禛已道:“快去!”

又对胤禩招手:“快到炕上来暖暖,走了一路,外头冷吧?”

苏培盛识相地退了出去,又轻轻阖上门。

“不若今晚就在宫里头留宿吧,也别回去了,这天色都晚了。”

“于礼不合。”胤禩确实冷了,也不推辞,便坐到胤禛的对面。

胤禛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拉过来,一把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暖住他冰冷的身体。

“这里是议事的地方,先帝时也有臣子彻夜商议政事被留宿于此的,有什么于礼不合?”

说罢又把自己没动过的点心碟子挪过去。

“你先吃点暖暖胃,吃的一会儿就送来了。”

胤禩点头,随手拿起一块塞入嘴里,也不知尝出滋味来没有,便将条陈递给他,一边想从他怀里挣出来,这皇帝抱着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这君臣二人的脸都不要了。

胤禛却不肯放手,登基之后,养心殿已成了他常驻之地,守卫与保密性自然是极妥当的,再说还关着门。

看了片刻,他咦了一声,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抱着胤禩的手松了些,他趁机挣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

“开禁采煤,分产承耕……嗯,迁移宗室回驻盛京?”胤禛轻轻念出声,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惊讶。

胤禩苦笑:“这最后一条乃是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实行,臣弟只是怕如今八旗人口日益增多,却大都不事生产,窝在京城这块繁华之地,长久下去,后果堪虞,倒不如命这些人迁回龙兴之地。”

胤禛点点头:“此策一出,必招来不少宗室反对,现在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胤禩叹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罪责由臣弟来担就是,反正先前破除八旗子弟不得经商务农的祖制时,已是千古罪人了。”

他只是想将上辈子没能做到的事一一做了,古往今来那些意图改制变革的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只是他这死过一遍的人,对这些身后荣辱,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这是朕首肯的,若有罪责,也该由朕一力承担,与你何干?”胤禛不悦道。

胤禩一笑,引开话题:“四哥似乎愁眉不展,可有什么需要臣弟效劳的?”

被他这一提,胤禛拿起手边一份折子,丢在他面前:“总有一天,朕要将这些贪官都一一铲除。”

胤禩打开一看,折子是苏州织造李煦写的,里头说的不过是些寻常琐事,例行请安,先前江南三大织造依附先帝的十四阿哥,可到最后皇位归属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以康熙与他们的关系,竟也从无透露半点风声,三家之中,以李家最为活跃,也最招胤禛的恨。

“李煦这是想讨好四哥,在摸您的喜好呢。”胤禩看罢,微微一笑。

胤禛冷哼一声:“朕还用不着他的讨好!”

胤禩瞧见他眉间隐忍的烦躁,心知他这些日子以来被层出不穷的政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后宫又因乌雅氏闹得不安宁,只怕他现在不过是在苦苦压抑自己想要发作的冲动,不由抚慰道:“四哥且再忍耐些时日,此时若没个由头,不好动手。”

“西北那边可还缺了些银两,碰巧可以抄了他们填补!”胤禛冷笑一声,忽然觉得屋里温暖得有些燥热,不由下榻走了几步。

“你说朕是先从京城查起好,还是从江南那边开始彻查好?”不待胤禩回答,他又来回踱了几步。“京城这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山高皇帝远,要查出什么只怕不易,你在康熙三十六年不是去过一趟扬州吗,那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胤禩,声音夏然而止。

只见那人手撑着额头,身子歪在桌边,已经累极睡着了。

那头苏培盛端了点心轻轻推门进来。

“皇……”

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胤禛制止,再一看胤禩的模样,他也不敢出声了,放下东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临出门前,还看见皇帝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廉亲王身上。

旁边矮桌上,还叠了小山高的奏折。

他轻轻阖上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本是想请王爷劝劝万岁爷不要那么辛苦,可现在看王爷的样子,竟也没比万岁爷好多少,倒还不知道谁劝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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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里,寒风最凛冽的时候,十三却要动身前往西北,同行的还有敦郡王,先帝十阿哥允俄。

原本名单里并没有他,但允俄听说十三要去西北,忙不迭也进宫自动请缨,也不知他是怎么说的,竟也说得胤禛同意他前往,还是以十三副手的身份。

胤禛比照十四当初出征的规制,给了他们一个盛大的送行礼,十三与允俄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眉宇间顾盼飞扬,一身袍子迎风猎猎作响,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英姿勃发的情景,十三在那十年中,腿脚受寒落下病根,却也等不及春暖花开的时候,便急着想要上路。

为免路上风雪大,十三旧病复发,胤禛还特地指派了一名太医随行,又赐予十三与允俄二人以钦差的身份,配给一千精兵,令他们便宜行事。

“到了那里,别忘了来信,十三弟腿脚不好,你就多担着些了,你们俩在京城的家眷,我会使人多照料的。”胤禩与允俄并肩而行,胤禛则与十三走在前头。

“八哥放心就是,只是有一事,我还放心不下。”允俄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末了又有些犹疑起来。

“但说无妨。”

“老九的事情……”允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他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条胡同走到黑了,可我跟他,毕竟是自小打到大的情份,不忍见他就那么圈一辈子,若是有机会,还请八哥求个情,看能不能将他放出来,只怕经过这一遭,他也该悔悟了。”

“你放心吧,皇上指不定会网开一面的,若是不成,我去会尽力去想办法。”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不确定,当初老九和十四被软禁在宫中,而不是宗人府,胤禩本也以为这样意味着胤禛不会将他们关太久,但眼见一年过去了,他却绝口不提,胤禩根本不知他心里头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允俄点点头,感激道:“我们俩自小顽劣,是八哥照拂良多,这次我能去西北,也是多亏了八哥从中斡旋,否则以我和老九的关系,只怕这辈子也出不了京师吧。”

胤禩失笑,这事他还真没说过一句话,全是那位的决定。

“你太高看我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我说再多又有何用,全是你自个儿做人明白,才有今日的福祉,此去路程遥远,风沙漫漫,多加珍重小心,我可还等着你回来,咱兄弟几个大醉一场的!”

允俄大笑,与他击掌为誓:“定不负今日所言,八哥等我们回来!”

此时前头胤禛也与十三话别完毕,十三朝胤禛一拜,翻身上马,又转身向他拱了拱手,随即一扬缰绳,往前驰去。

允俄见状,也朝胤禛跪拜话别,上马追随而去。

尘烟滚滚,将二人身影湮没其中,再难辨别。

胤禛回到宫中,听得宫人来报,说乌雅氏要见自己,他近日心情烦躁,想也没想就要回绝,却思及前些日子胤禩所劝,不由心念一转,着宫人先去禀报,他随后便至。

到了永和宫,却见那拉氏早已在那里,与乌雅氏有说有笑,而且看皇后神色,也颇为欣喜,胤禛心下奇怪,面上却中规中矩朝乌雅氏请安行礼。

“罢了,行什么礼,起来吧。”乌雅氏见了他,神色虽不如看到皇后那般慈霭,但也没了前些日子的冷硬。“方才皇后还和哀家说,这正月就快到了,先帝的丧期也过了,这宫里头怪冷清的,正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胤禛看了那拉氏一眼,点点头道:“应该的,皇额娘想怎么操办,告诉皇后一声就好,您别太累了,届时把弘明弘春他们,都接进宫来陪您住几天。”

乌雅氏听他主动提起,面色又好了不少。“那样就显得老婆子偏心了,传出去对皇帝的名声也不好,若是要接,就把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都接进来,像老十的孩子弘暄和老十三的孩子弘昌,他们的阿玛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皇帝正该好好抚慰一下他们的家眷。”

胤禛见生母这一番话下来,也有了些母仪天下的自觉和气度,不由笑道:“都听皇额娘的。”

乌雅氏满意颔首,又道:“这几日听说因着西北和八旗生计的事,皇帝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不待胤禛回答,便续道:“新朝新气象,忙些也是正常,后宫不得干政,哀家是记着的,只是我瞧皇帝气色不大好,还要多保重才是,这江山社稷,现在就指望着你一人了。”

“皇额娘放心,儿子会注意的。”

那拉氏见他们母子相谈甚欢的模样,抿唇一笑,借口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还没用午膳吧,不若今日就留下来一起?”乌雅氏从未对儿子如此和颜悦色过,见他面色柔和的模样,心头也有些不自在,不由问道。

“如此就有劳皇额娘了。”胤禛一愣,也不推辞。

眼前的人,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生身之母,就算再怎么偏爱十四,内心深处,总还渴望着她有一天回过头来,也能发现自己的好,只是经历了太多失望的他,此时虽还有些意外乌雅氏的行止,也不敢抱着太多希望。

用膳时母子交流不多,但也没有以往那般僵硬的气氛,胤禛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略略有些惊喜。

莫不是老天爷开眼,这生母终于也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他只盼着这样的场景,不要轻易消散。

兴许是听到胤禛的渴望,接下来的几天,胤禛每日昏定晨省,到永和宫请安,母子俩也不再见面就争执,反倒颇有些和乐融融的景象,胤禛只当胤禩和那拉氏的劝告起了效果,被乌雅氏听进去,便也有些高兴。

眼瞅着正月将近,一日胤禛下朝,又到永和宫去,乌雅氏也照例留他用膳,席面看上去比平日的还要丰盛几分。

胤禛诧异道:“这可是有何喜事?”

乌雅氏强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不过是见你平时用得少,特地让他们多做了几道菜,想着让你多吃点。”

胤禛心头一暖,也没注意她神色有异,便笑道:“皇额娘有心了,不过朕不大爱吃荤菜,平日也多以素菜为主。”

话虽如此,却还一面握箸去夹起一块咕噜肉,送进嘴里。

乌雅氏见他神色愉悦,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既是年节将近,你那两个弟弟一直被关着也可怜,不若将他们放出来吧。”

胤禛停了动作,微微皱眉。

他虽不喜乌雅氏又提起十四,但这些日子毕竟母子相处也融洽,他不愿因为这件事情生了嫌隙,便想着该如何解释。

乌雅氏见他不言语,只当胤禛不愿,不由急了起来,话也脱口而出:“你若不肯放人,这节哀家也不想过了!”

胤禛生平最恨别人要挟,闻言立时沉下脸色。

“皇额娘这是何意?”

乌雅氏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十四是你同母弟弟,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你怎的就狠心至此,非要将我们母子俩相隔,看着老婆子思念爱子而死才甘愿,是也不是?”

胤禛也不辩解,只冷笑道:“是又如何?”

乌雅氏气得发抖:“好好,没想到哀家竟生了个白眼狼,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下文是什么,她却没说出来,瞧着胤禛的眼神,竟似仇人一般。

胤禛不再看她,起身径自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碗碟被摔至地上的声响,他也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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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夺储失败之后,允禟便与十四被分别软禁于皇宫内的偏殿中,那地方相当于冷宫,没有皇帝的手谕,谁也不准入内。

胤禩去时,带了御赐的令牌,侍卫们认得他的身份,也不敢多加拦阻,便让他进去了。

胤禛倒没有苛待他们,殿内摆设一应俱全,只是偌大宫殿空荡荡的,就只有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以允禟与十四的身份,自然受不了。

“八哥!”允禟正坐在窗前发呆,见了来人,一怔之后便扑将上来,惊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