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让你来放我出去的?!”

胤禩看着他狂喜的神态,有些不忍,回手扶住他的臂膀,安慰道:“你先坐下,我是来看看你的。”

允禟眼中的光彩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他放开抓着胤禩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再不开口。

胤禩看了他半晌,见他除了消瘦一些,也没有被苛待的痕迹,便放下心来,实际上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来探望允禟,也抱着希望他经此磨难,能够大彻大悟的心思,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宜妃娘娘被接到五哥府上颐养天年,你府里头那些人,我也使人照顾着,他们一切都安好。”

见他不说话,胤禩也不着急,自顾倒了杯茶,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允禟苦笑一声:“多谢八哥了。”

胤禩正色:“你别谢我,该谢的是皇上,以你的所作所为,若不是皇上开恩,只怕这会儿抄家流放,也在情理之中。”

允禟有些颓丧:“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后悔又能怎样,十四被囚禁的地方离我这里不远,我夜夜都能听到他的喊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过得比我还惨,只盼我有生之年还能出去看一看额娘,也就无憾了。”

“你后悔了,还不行,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当初我是怎么劝你来着,你不但不听,还嫌我多事。”胤禩顿了顿,“老十请缨去西北了,临走前还托我多照看你。”

允禟苦涩道:“老十总算偿了他的夙愿了,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连送他一程都不行。”

胤禩看着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不由拍拍他的肩头。“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别再掺和那些事情,八哥怎么也要保你平安出去。”

允禟一愣,随即狂喜。“八哥?!”

胤禩一笑:“怎么,这里待得舒服,不想出去了?”

“当然不是了!”允禟也顾不上仪态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边将他抱住。“八哥,我的好八哥,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从小到大,就你和老十对我最好,都怪我被贪欲蒙了脑袋,此生若能出去,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莫高兴得太早,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要看你自己了。”胤禩笑道,先前他曾试探地询问过胤禛,知道对方并没有置允禟于死地的意思,只不过想关他个几年,让他彻底失去争胜之心。

毕竟这辈子少了自己的因素,允禟与胤禛之间也并没有结下死结,充其量不过是个从犯,不至于落得被圈禁到死的下场。

只是十四那边……

胤禩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想。

又与允禟说了几句,胤禩从偏殿出来,忽地眼睛一疼,脚下正巧踩空了台阶,往前摔了一下,幸而赶忙抓住手边的栏杆,才免于滚下台阶的命运。

守在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忙上前过来扶。

“王爷!”

“我没事。”他摆摆手,拿出一个装着碎银的锦囊放在他手里。

“多谢了,这个赏你们,给兄弟们拿去吃酒。”

“这……”那侍卫涨红了脸,有点迟疑。

“权当多谢你们平日里对九弟的照料。”胤禩笑了一下,不容他推辞,也没再多耽搁,便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胤禩去的时候,正赶上了胤禛心情不大痛快。

从乌雅氏那里回来,又收到年羹尧的折子,上头说了自己的种种难处,末了还是一句话,想要钱粮。

他将奏折狠狠摔在桌子上,心中难掩烦躁。

胤禩双目隐隐作痛,便没瞧见胤禛的面色,只是直接说了自己的来意。

“皇上,将人软禁在偏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传出去只怕也让世人误解,眼见年节将近,臣弟恳请让允禟回府与家人团聚。”他的话说得很婉转,只是时机有些不对。

胤禛心头本就有气,一听他提及允禟,又想起十四,不由火冒三丈,可眼前之人毕竟不同,故而他仍旧强压着怒火,淡淡道:“此事暂且不提。”

胤禩一怔,道:“老十去西北前,也曾托臣弟照料允禟,方才臣弟去看过他一回……”

胤禛打断了他,冷冷道:“你去看过允禟?怎的没跟朕提?”

眼前视线有点发暗,胤禩不由微微拧眉。“是臣弟做得不妥,请皇上降罪,只是允禟究其罪责,终不至死,皇上仁慈,何不……”

“谁说他罪不至死?”胤禛冷冷一笑,随手抓起一份文书,就往胤禩跟前掷去。“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待胤禩拿起来看,他又道:“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老九和老十四派人在民间散布民谣手稿,说朕的皇位是抢了老十四的,说朕谋害先帝,现在还苛待生母!”

胤禩大吃一惊,蹲下身欲拿起文书,却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弯下腰按住青石砖,看上去倒似跪地请罪。

胤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觉得满腹火气,偏偏眼前之人还不理解自己,不由越发没了理智。

“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臣子!奴才!凭什么觉得有权帮允禟求情?是不是这些年朕太宠你,以致于你连分寸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老九和老十四他们敢做这样的事,就不要怪朕无情,朕瞧着他们连爱新觉罗的子孙也不屑做了,不如就改名叫阿其那和塞思黑罢!”

最后一句话入耳,胤禩只觉得一股腥甜忽然涌上喉头,让他手脚酸软,他定了定神,困难道:“臣弟有罪,臣弟该死……”

胤禛口不择言,说了一通,但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只是他性情倔强,在生母那里发不出的火,见了最亲近的人,自然倾泻而出,此时更是拉不下脸去道歉,顿了半晌,只能生硬道:“那你跪安吧,没朕的宣召,先不必进宫来了。”

胤禩慢慢起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行完礼,又如何一路出了宫上了轿,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乱成一团,连带着心口也如同堵了一团棉花,让人喘不过气。

轿子行了一路,终于停下。

帘外传来陆九的声音。

“爷,到家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抓着轿子里的横梁,摸着帘子走了出去。

“爷?”陆九瞧着他面色有异,不由上前一步。

只听得胤禩慢慢道:“陆九,我瞧不大见了,你过来扶我一把。”

陆九一震,只当自己听错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半晌,他的手一抖,另一只手拿的东西,却连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犹不自知。

胤禩兀自面色平静,站在那里。

第151章惊梦

那个人,总是习惯站在他右手边靠近矮桌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方便自己将批过的奏折递给他。

那个人,总是习惯在别人说完之后,再说自己的想法,语调不急不缓,甚至带了股静水流深一般的柔和,声音不大,却总能让别人注意到。

就连早朝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搜寻他的身影。

啪的一声,看了一半的奏折化作满心烦躁,被丢弃在地上。

苏培盛不敢说话,忙上前拾起,又轻轻阖上,放在案边。

“谁让你捡起来的!”胤禛骂道。

苏培盛跟了他几十年,也早就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气,闻言立时跪下请罪。

“奴才该死!”

胤禛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下榻,穿靴,大踏步走了出去。

苏培盛忙爬起身,跟在后面。

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白雪皑皑,连琉璃片瓦都被覆于一片冰雪之下,白茫茫的长巷子似乎一眼看不到边际。

这座紫禁城很寂寞。

紫禁城中的人却比城还要寂寞。

先帝当年,虽然富有四海,佳丽三千数不胜数,可到了晚年,诸王夺嫡,争得你死我活,满朝文武,后宫嫔妃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也是不寂寞的吧。

胤禛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满树雪影下的梅瓣,突然想起别人都盼着冬去春来,那个人却独爱寒冬腊月的时节,因为他的额娘最喜欢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的梅花。

“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忙趋前一步。

“他有多久没进宫了?”

苏培盛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回万岁爷,王爷整整有十九日未进宫了。”

“这么久?”胤禛一怔,继而一哼:“朕不召他,难道他就不会递折子请见么?”

苏培盛自然不敢吭声,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在皇帝面前是透明的。

不承认自己每天都在想他。

不承认自己放不下帝王高高在上的尊严主动去找他。

一声脆响,树枝自手中折断,上头的雪也跟着簌簌落下,洒了满手。

仿佛仍不解气,他将树枝狠狠丢在地上,龙靴踩在上面,走了。

胤禛慢慢走回养心殿,却看见大阿哥弘晖站在门口,低头踟蹰,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见了他们走近,忙上前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姿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