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没起身,笑眯眯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但一般其实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你不开伙就行。”

“闻家这种厨王家族,会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间万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无旁骛,一群沉浸在争权夺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绝伦的菜来?”老头呵呵一笑,“今晚这顿,已经是自从我不能下厨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发觉了,老头看似行动利落,但是一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震颤。

一个热爱厨艺的厨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便满身绮罗,终究难免英雄末路的凄凉。

文臻并没有探问,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开始收拾碗筷,随随便便,如同对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儿再来,早饭想吃什么?”

“蟹黄汤包。”

“好啊,您老记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几只蟹来。”

“汤包!”

“好的,早餐时间辰时一刻,请准时前往餐厅,过时不候。”

老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着他像一只笨拙又灵活的熊,爬过高墙,穿过迎春花丛,不见了。

过了一会,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过一会,隔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夜里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别理会。”

“哦?”

“不过如果你自己院子里有什么异常,你还是要理一理的。”

“哦!”

第十九章 夜半恶客

老头走了,文臻开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闻家护送(监视)上京,到时候偌大车队,有闻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难度岂不是比现在难一百倍?

闻老太太说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挂在显眼处,自然会有人混入护送队伍,伺机送她离开,但是她却没有把命运寄托在陌生人身上的习惯。

她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护卫不少,月洞门前还有守卫的婆子,想从正规门户走是不行的,然而她还可以翻墙嘛。

默园位置偏僻,这两个院子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墙。

文臻在现代时,舍友太史阑是个锻炼爱好者,而她是其余三个人中唯一能够坚持陪她一起锻炼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下厨是需要好身体的。

尤其没有臂力,无法揉好面,也无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阑,也忍不住夸她是大力萝莉。

她天生一双巧手,和手有关的技艺都天生占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比如除了厨艺之外,她还擅画,但她擅长的画不是那种写意泼墨,也不是花鸟山水,而是更倾向于工笔和临摹,能画以假乱真的3D画。她天生可怕的视力,精细的手指,以及长期打磨厨艺带来的稳定手臂,能够帮她捕捉到图像的精致细微之处并顺利表现出来。

这也是她能够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离开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这些用具都背出来了,此刻也随身带着,就等夜深人静好爬墙。

她也不在那干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动醒来,此时正是夜色最深时,宜逃奔,宜爬墙。

她爬过满是迎春花的高墙,沾了一身细碎金黄。

隔壁院子很大,装饰华丽,此刻夜深人静,依旧灯火通明,老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边一样,没有下人,偏院隐隐也透着灯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里。

文臻并没有多看,好奇心会害死猫。

庭前空荡荡无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从庭前走肯定会被看见,她顺着墙根走,娇小的身形掩在高墙的阴影里。

绕整个院子一圈,从另一边的高墙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这边院子的院门处,忽然偏院门开了,有仆人出来倒水,文臻的背,紧紧贴着院门不动,好在院门有门檐,阴影深重,文臻又换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细看看不出。

那仆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刚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震,门板被砰然敲响!

这一声来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仆人身上,没注意留神门外的动静,更没注意到,这门竟然没锁。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门没锁,一敲之后,便要推开。

屋内老头子的喝骂声忽然炸响。

“大半夜又来罗唣什么!滚!”

推开一线的门吱呀一声,停住,随即一个声音,有点尴尬地道:“老祖宗,儿子今晚给您带来了你最爱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么不白天送来,要这么半夜鬼鬼祟祟?少动乱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说了,就你家丫头那天赋,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滚我命人传唤老六过来,问问他该怎么管教半夜闯老子院子的弟弟!”

门外静了半晌,随即门板砰一声关上。

门后的文臻,抖了抖衣领——一背心的冷汗。

听见门外脚步离开声音,她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刚走了没几步,果然又听见拍门声。

这院子里仆人也有意思,听见敲门都不带探头看一下。

文臻听见这回是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拍门撒娇,声声唤着老祖宗,说孙女儿做噩梦了,求老祖宗当年给她用过的一个安神方子。

里头老头子这回不骂人也不理睬,过了会,噗一声吹熄了灯。

门外女子等了一会,也只能悻悻离去。

文臻抬脚,脚还没放下,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文臻险些把那还没放下来的脚踹在墙上。

还让不让人逃了!

门环却并没有被扣响,一阵衣裳悉碎声之后,一个女声道:“近纯来叩老祖宗安。”

这声音颇年轻,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静,迥然不同前几位夜半恶客的感觉。

里头闻老头没动静,文臻却隐隐看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看来对于这老头子,外头这小姑娘也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并没有进门,还是在门外,诚诚恳恳地道:“近纯已经来了一个月,老祖宗还是不见吗?”

沉默。

“夜半来扰,实为恶客,可是近纯不明白,何以老祖宗这么固执。”

沉默。

“是因为诸位叔伯对老祖宗的不孝吗?”

沉默,窗户后呼吸声却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错,敢说。

她来了兴致,想听听豪门八卦,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但那与近纯有何关联?老祖宗精绝天下的手艺,终须后继有人,老祖宗这般藏着掩着,是想着百年之后带到地下,然后眼看我闻家绝艺失传,失宠于皇族,从此一蹶不振吗?那闻家数代家主殚精竭虑挣来这偌大家业,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这真是诛心之言啊。

窗户动了动,似乎老头想拉开窗扇,但又忍住了。

“试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进了默园不见外人,让近纯猜一猜,想必这家主传承也并不合我闻家的规矩。”闻近纯还是用那清淡语气说大胆的话,“闻家本该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宫,却被耽搁了,都说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闻家骨肉分离,近纯却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老祖宗手笔。”

哗啦一声窗扇被拉开,老头子探出头来,彪悍地“呸”了一声。

文臻叹口气,心想还是沉不住气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那小姑娘声音里更多了几分笃定。

“近纯大胆地猜一猜,老祖宗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我闻家再送人入宫,然而大伯他们却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毕竟我闻家数代荣宠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远离皇族,闻家败落迟早。两方意见不合,想必我闻家前几年的动荡便是由此而来,然后最后…”闻近纯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胜了。”

文臻抿抿嘴,豪门倾轧,父子对立,两方势力几年博弈,内里不知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最后,垂老的雄狮落败,被“体面”地送到园子里“荣养”,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紧锣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宫。

这一番波谲云诡,就给这小姑娘漫不经心说出口,仿佛那些生死号啕,都不过是秋风里飘零的枯叶,随意踩在脚下,咯吱一声,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声长叹,为这隐而不发的刀光剑影做一个凄凉的注脚。

“近纯,你很聪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们一样,这份聪明,用错地了。”

终于等到老祖宗回答的闻近纯似乎很高兴,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老祖宗,对于厨艺,我自两岁生火开始,从未有一日懈怠。”

“聪明既然能表现在分析情势上,自然也能表现在厨艺上,老祖宗,孙女冒这大不韪来和您说这些,不是要刺伤您,也不是为炫耀聪慧,只是想告诉您,孙女什么都明白,然后,依旧势在必得。”

“孙女知道您在忌讳什么,伴君如伴虎,您畏惧皇宫,不愿后人再踏入那世间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这些话,足以证明孙女有足够的能力在皇宫立足,不是吗?”

“既然孙女有能力,也坚持要去,那么老祖宗的固执己见是否就没有了意义?就算是为孙女日后的安全考虑,您也应该出手相助吧?毕竟您的初衷,不就是为了保护后代吗?”

“行了。”

老头子似乎闷闷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已经被闻家选中入宫了一样。”

闻近纯答得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老头子又笑了一声,却并没说什么,半晌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确实,近纯始终不明白,何以我闻家侍候皇室这许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辈子,怎么忽然现在开始畏惧皇室了。”

长久的沉默,半晌,闻老头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闻近纯似乎并没有失望,沉静地答:“那孙女明晚再来。”

步声橐橐而去,寂静重来,这一刻的黑暗没有温度。

良久,文臻才听见闻老头的声音低低响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将、陛下,还有宜王…”

他一声长叹,融入这夜的沉重的风里。

“现在不一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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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很久都没有动弹。

那一声叹息似栓了千斤坠,沉沉坠住了她的脚步,有好一阵她脑子里都在不由自主盘旋着老头最后叨叨的那些彪炳着无上威权的头衔。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头动荡不休——很明显,老头直觉中念叨的这些称呼,是按照顺序来的,应该就是按他内心忌惮程度从轻到重来排,但非常奇怪的,那个什么宜王,顺序还在皇帝之后。

封建时代还有谁能高过皇权?这不可能。

那只能证明,这个人比皇帝还难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宫,如果不能回去的话,以后找到三个死党混一辈子也就得了,不至于和这样的高端人士产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笼罩的院子,想着这老头是不是夜夜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空寂寂华丽庭院,没滋味锦衣玉食,无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机。

这些人真要孝顺,何至于白天面也不露,尽在晚上一批批过来各逞心思。

她不过绕院子走了一圈,就来了三批人。

文臻叹口气,越发觉得闻老太太那个建议简直坑爹。这样的闻家,送她都不要。

眼见附近终于安静,她终于放心,快步走到墙边,正准备爬墙,忽听又一阵脚步沙沙声响。

这一回脚步声听来不止一人。

这大晚上来鬼鬼祟祟骚扰老头子的,不都应该一个一个来吗?

这一来一大帮是要闹怎样?

第二十章 连台戏

文臻觉得有点崩溃,虽然墙就在头顶,也只能贴住不动。

隔墙的步声,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一群人,其中有一两个人,一定和别人不同。

因为其中的一个步声,似乎踏着奇异的韵律,每一步都走在众人脚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于每次他落步的时候都没有别人落步,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步声。

如果一定要分辨还有谁的脚步能够在这样的控制中崭露头角,那就是另外一个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却又不显仓促。

让人想起一株笔直玉立的青树,在风中飏起遒劲的枝叶。

此时,一墙之隔。

墙外人行路,她在隔墙聆听。

有几个人毫无所觉继续走,那最奇异的步声,却忽然一停。

随即那分外有力的脚步声,也一顿。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间停住。

不会吧。

不会隔着墙也能被发现吧!

好在那停顿只是一瞬,随即步声继续向前,直到在院门外站定,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听来是个中年男子,说话不急不忙,颇具威严。

“请父亲大人安,并请父亲大人恕儿子深夜相扰之罪,实是有贵客亲至,并携德胜宫娘娘的问候,想要面见父亲大人。”

一阵寂静。

门外人并没有出声催促,夜风微凉,隐约谁的衣袂猎猎微响。

好半晌之后,老头的声音才传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听来分外沉缓,隐隐一丝冷漠和戒备。

“闻至味请德胜宫娘娘安。然而闻某已经出宫,家中诸事也已交给闻试勺,现如今闻某老迈昏聩,不敢污贵客之眼,请回。”

闻家第五代家主闻试勺的声音,听来颇有些诧异和着急,“父亲大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截住他,道:“闻大人一别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还写信来,提及当年因脾胃失调之症险些战事失利,多亏老大人妙手一味开胃汤解危,老大人对我林家,对当年左当之战中万千将士,和边疆百万百姓,可谓功德不浅。”

“神将谬赞,神将多年来纵横沙场战无不胜,区区失调之疾如何能令神将束手?赢得战事、保全将士,护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将的功德,闻某不敢居功。”

文臻皱眉,这年轻人声音好熟悉。是那个叫什么林飞白的?

想到林飞白就想起神经病,想到神经病就仿佛回到倒吊和死尸对脸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门外的林飞白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虚伪又拒人千里的对答,闻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话。闻试勺却似乎对他很忌惮,急忙接道:“父亲大人,林侯远道而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道:“既然闻老先生已经睡了,便不要扰了罢。”

这人声音很轻,似乎有点不足之症,语意也温柔,虽然有些微哑,却越发令人舒适,仿佛耳边琴弦轻拨,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却越发静了,随即闻试勺吸了口气,恭声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无一言,一行人脚步声移动,竟似这就便要离开。

文臻隐约觉得,虽然林飞白身份高贵,他父亲是什么神将,这名称一听逼格便高得很,然而闻试勺竟然好像还更尊敬后一个说话的人。

听见那群人真的离开,她无声松口气。

一波三折的,总算滚了,经过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来骚扰老闻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忽听隔壁的门被敲响了。

这一声扣门声清脆又意外,惊得文臻浑身汗毛瞬间起立。

随即听见林飞白的声音,冷锐地响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见闻姑娘,还请闻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岁吗!

此时想要翻墙回去也不可能,外头那些人绝对能发现动静。

文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灯亮了,窗户被拉开,闻老头一脸兴味地瞧着她。

死老头还在对她做口型。

“帮你一次,没有帮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办法。”

隔壁,那一把好听清淡的声音,忽然道:“飞白,这大半夜的,怎可贸然求访于闺门?还是明日白天再求见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这位亲真是个暖男啊。有机会一定要请他吃饭。

隔壁,林飞白答:“先生见谅,实在是事务紧急,飞白在此处见过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胜宫复命,耽搁不得。”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问:“德妃娘娘要问?”

林飞白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答:“实是有一物,飞白不明,想要当面向闻姑娘问清楚,才好回禀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么东西要问我,忽然脑中一炸。

想起来了!

那多灾多难屡遭抢夺的BRA!

被神经病要挟拿来做诱饵的BRA,落到了这家伙手里,而这人明显性子是个寻根究底的,东西拿到手里不知究竟,竟然转回头要向她问个明白。

听见隔壁那人问:“哦?何物?”

闻试勺也道:“林侯,这夜半入闺阁,怕有损您声誉,皇…煮雨先生向来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或许问问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飞白沉默一会,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灯光里,大声道:“老爷子,您的点心好了!”

这声一出,四面一静,林飞白正要掏东西的手也顿住。

文臻已经掀帘进入闻老爷子的房,低声笑道:“帮人帮到底呀。”

“老头子被人纠缠也没见你打算帮,”闻老头冷笑,“没这事儿你早爬过墙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里一阵乱翻,顺嘴答:“蟹黄汤包!”

“一桌席面!冷热荤素不得少于十八道!”

“给你做满汉全席!”

“床背后柜子第三格。”

文臻顺利在那里翻出来一盘精致如画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老头子藏了点心?”闻老头瞪她。

“厨师通病。”文臻笑眯眯。

闻老头哼一声:“狡诈!”

仓促之间,这女娃反应也是够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这里只能有点心。

两人对话飞快,此时这边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文臻端了点心去开门,笑道:“让各位扑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这里做点心呢。各位要不要尝一尝?”

她嘴上客气,身体却堵着门一动不动。

门外,当先的是一个高大中年男子,看脸和闻老头子有几分相似,身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便是这一代的闻家当家人闻试勺了。

他身后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隐在暗影里,她一眼只看见那个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飞白。

屋子里头闻老头粗声粗气地道:“她随我学艺,老头子传艺不欲被人打扰,诸位想必都知道,见谅了。”

这话一出,文臻只觉得外头那堆人气氛便变了。

她隐隐觉得不好。

似乎也许可能大概,又被闻老头顺手坑了一把。

闻家屋里无好人!

林飞白立在对面,目光从文臻身上轻飘飘掠过,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累,只沉声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

“你可别问我,也最好别把东西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你觉得那位做的事,能让我这样的人明白吗?”

林飞白怔了怔。

如果说第一句话还只是让他感觉是推托之词,但又生出一些戒备,最后一句,则完全击中了他的骄傲。

是啊,燕绥行事,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一看就很蠢的女子,凭什么能懂?

又凭什么能获得燕绥的信任,了解他的心思?

林飞白不再说话,转头就走。

他来得突然,访得贸然,走得,也决然。

以至于闻试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臻看过去,只看见他宽袍大袖,分外洒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没入黑暗,文臻才叹了口气。

今晚这连台大戏,总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纠结。经过这一遭,这院子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正好走的最好时机。然而如今不比先前,这时候当着老头面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着,我回去准备满汉全席。”

“呵,谁要你的满汉全席,能把答应老头的汤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闻至味下巴冲厨房一点,“就在这,现做,我老人家等着。”

“至于嘛,人家不跑啦。”文臻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气,自洗了手去厨房,留下老头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发现,不是老头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面还没揉好,隔壁就已经来了三拨“访客”。

这些大半夜上门的客人,似乎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来的时机有多诡异,给出的敲门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个说请她去品茶,一个说请她去看花,还有一个连理由都没给,自称是她堂嫂,听说她来了,要来见见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个炸弹,硬生生炸翻了整个闻家。

既然都接了这个炸弹,再不承认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像晴雯那样白担个虚名儿,文臻干脆在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都隔院喊话,“在老祖宗这里学艺呢,恕不接待!”

至于这些人回去还睡不睡得着,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摊开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馅鲜,缀玉点金的蟹黄汤包干掉三笼,闻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觉。

“闻家人要脸,爱在晚上活动腿脚。”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爱脸面的闻家人会按时在天光下披上伪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对此不以为然——称得上恶人的,哪还有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之所以还能留一份余地,只不过没被挑战到接受的底线罢了。

闻家厨王世家,厨艺是立身之本,这次进京选拔厨艺人才更是关系一人乃至一族的荣华富贵,这种情形下闻至味做宫廷御厨那么多年的经验和技艺便是无价之宝,是人人垂涎的对象,现在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给摘了。

文臻觉得,这不是底线,什么是?

她回到院子里,那两个晚上不见踪影的丫鬟又出现了,文臻就当没看见,蒙起被子睡大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呢。

**********************

就在文臻躲进小院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时候,燕绥正在德胜宫,和自己的那位母妃,号称东堂最传奇的德妃娘娘那里纵论春秋。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来不和皇宫里以往盛产的妖艳贱货们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温良恭俭施毒,姐姐妹妹下绊之类的事儿,她向来不屑得很,用她的话说,就是“杀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还敢说什么帝王宠爱,冠绝六宫?”

事实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还大五岁,生皇子也不是头一份,生了一个燕绥就死活不肯再生,这般在宫中毫无活路的自私任性,却历三十年荣宠不衰。

宫中送她诨号“德三多。”赏赐最多,俸禄最多,花园里埋着的尸首最多。

边远小城走出来的不受宠爱的官家庶女,最后能有那般成就,以至于她所在的那个小城,一度出现庶女比嫡女尊贵受宠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余饭后听说了这个给她下酒的奇谈,不过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可笑。

问题的关键是庶女吗?

如果没有一个后来成长为神将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没用。

当然德妃娘娘是不会去特意提醒谁这一点的,她也不会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讨厌所有的庶女,并且要求所有能够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须是名门正嫡。

有人以为德妃娘娘这是在给唯一的儿子相看闺秀,但事实看来好像也并不是这样,因为燕绥二十一了,别说正妃,侧妃都没一个,按说皇子十八授冠出宫开府,就该同时立妃,然而燕绥向来看似随意实则不驯,德胜宫地位特殊,皇帝多病无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对抱孙子也兴致缺缺,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寻常的,东堂军方第一人,被民间尊称为“神将”的林擎,有阵子给燕绥张罗过立妃的事儿,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场麻烦,最后不了了之。

据说那段日子德胜宫气氛紧张,但到底是什么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宫向来号称秘密最多但又最没有秘密的地方,眼线无数,间谍多面,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撒泡尿的功夫便飞过了墙,但只有德胜宫,真真是诸事得胜,连封锁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众人用什么办法,愣是没人能从德胜宫里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懒散冷漠的德妃,并不像有这般手腕,众人都觉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劳。东堂皇宫诸位贵人,由此对德妃的羡慕嫉妒恨满得要溢过金水河——真真命好,有这么个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数十年如一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青梅竹马,更难得的是皇帝还不嫉妒,因为林擎也没少救过皇帝的命以及为皇帝卖命。

后来众人的羡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项新来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绥。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来无心皇位,众人怀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进了泔水沟。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德,皇帝宠爱,儿子出众,还有个东堂第一永不背弃的青梅竹马。

简直让人没法活。

尤其当妃子们看见平日里的德妃的德行,那种“日子没法过了”的感觉更是醍醐灌顶。

此刻燕绥就正在打量自己这位“妖媚惑国”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拢一件石青色刻丝盘花大袄,这袄,和寻常妃子务必紧身以展露曲线的风格不同,实实在在是件大袄,棉花絮得厚厚的,毫无腰身,长及膝盖,底下随便套着散着裤脚的撒花裤,一双已经踩塌了后跟的软底便鞋,鞋上别说珍珠金线,连个绣花都没有,还是灰扑扑的老鼠色。

这邋遢程度,寻常农户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致一些。

然而当她偶尔抬起脸,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会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觉得美得朦胧,忍不住便要多看两眼,然而多看又觉得晕眩,她的眉峰笔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说女子脸上这种眉形过于锋利,然而配上她烟水濛濛的眸子,便仿佛刀收长水,剑挂青山,世事到了此处便婉转低回,不过一声欸乃,载一船旧梦没入烟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显出几分凌厉和仓促,但偏巧有一双微丰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爱的小涡,却又将凌厉抚软,仓促曳长,是一曲长调到了尾音似乎气力不继,然而吹笛人藏了后手,一个转折,便吹出了层峦叠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丰富而自然,便如世间奇景,多半言语难描,忍不住心里叹一回苍天厚爱,造物神奇。

燕绥每次看这张脸,都会在心中笑一声,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个如此入世的灵魂。

母子相对,并没有急着说话,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壳。

周围的宫人也没有动,看着燕绥亲自动手把瓜子壳给收了。

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认为她有事,就该“儿子服其劳”,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风采。所以只要燕绥在,她连梳头化妆都要燕绥来。

直到看着燕绥把小几都擦净,她才突然道:“林飞白呢?”

燕绥另外掏了一张雪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手,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飞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儿子。”

“怎么,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飞,不见怒意,倒像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让他亲自出京押你回来,如今你回来了,他不见了,你不会把他杀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风物独好,埋在那也不亏他。”

“哦?好在何处?”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独独钟情德安,还让人在那里修了条道呢?”

“我说燕绥,”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这些年上蹿下跳地活着,就是为了和你亲娘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