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凑过来,睫毛太浓密,太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一大簇发菜,又像自带浓黑眼线。

“我啊!”

文臻向后让一让,才看清了易人离那张容貌姣好此刻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要不是我聪慧出众,今儿我是不是就要给你抛下了?”

语气怨妇似的,问题是,她和他有很熟吗?

此刻还身处闻家大院外墙下,附近街市其实还属于闻家范畴,文臻先拖着这家伙到了僻静处,才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易人离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么多天,没人理会,闲得捉虱子,你也不说递个消息给我,我只好自己过来看,晌午的时候看见你倒酒和油来着,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从这边后墙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来这边了。对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

“因为闻家人要杀我啊,我难道坐以待毙吗?”文臻答得比他还委屈,“别问那么多了,即走之则安之,趁闻家现在顾不上,赶紧走先。”

“去哪里?”易人离给她牵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咱们这样走能行吗?闻家会派人来追吧?再说我也没准备,连行李银两都没拿。”

文臻停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他在暗无天日的小巷里,试图扒一具尸体上的财物。

她不相信一个底线不怎么样的市井小混混,会这么信守诺言,而他一口答应护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搅进的浑水已经够多了,并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们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于盘缠,我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挣钱吗?”

“怎么挣?”

“我的好厨艺啊。”文臻笑眯眯点点自己,“凭我这一手好厨艺,随便卖个秘方,还怕凑不够路费?”

“这倒也是。只是这时辰,谁家饭馆还开门?咱们这一夜该住哪?”

“这镇子繁华着呢,你看,前方不是还亮着灯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处,果然灯火通明,隐约笙歌不绝,两人走到近处,仰头看见门额上“试岚楼”三字金镶玉嵌,辉光耀人。

易人离惊叹:“这饭馆好生气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老板谈谈,合适了就让人叫你,这饭馆这么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要是能谈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灯光下,少女笑眼微弯,粉颊似桃,肌肤凝荔,当真甜如蜜糖。

易人离不知道是这灯光还是月光太迷离,这一刻看过去的闻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剥离,于无限星月之光里,微微浮凸另一个灵俏可亲的她来。

脑子运转似乎变缓慢了点,他点头,“好。”

然后文臻便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和他挥挥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易人离盯着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他抱臂,靠着门口的石狮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游丝一般漫上来,裹挟其中的人影,因此也变得影影绰绰,面目难辨。

易人离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雾气深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

文臻进门,这楼形制别致,一进门照壁精雕,转过照壁,竟然有小桥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娇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气迤逦,时时有吃吃低笑传来,音色却颇暗哑。

这里不大像个象姑馆,倒像文人墨客雅谈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这里,是来的时候便经过此地,她有心脱身,一路上看得仔细,这楼分外高伟轩丽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听见两个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谈哪个相公分外婉转可人。

可巧,现在这么晚了,也只有这里还笙歌不断。

转过照壁行不了几步,便有一个瘦高男子迎上来,看见她不由一怔,张嘴正要说话,文臻已经道:“我不是来买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声道:“瞧着您也不是。”

“我是来卖个春的。”文臻不生气,笑答。

男子后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见门外那个人没有?”文臻站在照壁后暗影里,指着外头。

瘦高男子转过照壁,探头向外看了一眼,顿了顿,神色惊讶。

“您这是…”

“外头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颓丧,“说来惭愧,父亲好赌,母亲多病,家道中落,眼瞧着要活不成,我这弟弟是个孝顺的,想要为一家人找个活路…听说你们这楼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馆,我们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着她,眉毛挑得快飞天上,“从古至今,只听过狠心兄长卖妹妹入青楼,就没见过无良姐姐卖弟弟入象姑馆,您这可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哪。”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脸,“我这不是没我弟长得好嘛。”

那男子又对外看了一眼,万分赞同地点头,“这也是,差远了。”

文臻想呸他。

至于嘛。

易人离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惊世骇俗地步,她好歹也是个甜美小美人,怎么就“差得远”了?

或许古代人审美和咱不一样,或许易人离这种在这个时代特别吃香?

“是啊是啊,您这是也瞧见了,怎么样?”文臻连连点头。

“真是来卖身的?”男子盯着她,神情依旧有几分狐疑。

“阿离!”文臻高声唤,“就在外面等我啊,别乱跑。”

隔了一会,传来易人离的闷闷的一声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板谈妥了,等卖掉了,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啊。别担心,啊。”

外头又是一声唔,听起来有几分怪异,但确实是易人离的声音。

文臻回头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双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卖?”

文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就外头的,我可不卖。”

“当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悦,用词客气。

文臻就当没看见他一脸的“你这品相的想卖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请唤令弟进来吧。”男子笑眯眯又夸一句,“姑娘真是保养得当。”

文臻心想这话怎么说,但此刻也顾不上追究,一摆手道:“还是咱们先结了银子,我便要走了,之后的事,便交给老板您。”她捂住脸,幽幽一叹,“总归不落忍的,也没脸见我那弟弟,老板你家的后门在哪…”

男子了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个锦囊抛来,道:“我这儿都是公价,买一个清倌儿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令弟姿色绝佳,便给你一百两,你拿了钱,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门出去,记住不要右拐。尽早走吧,今日楼里有贵客,可不要冲撞了人家。”

看来易人离那姿色当真在这里很吃香咧,都够上“绝佳”这个标准了。

老板居然主动给了最高价!

文臻捧了银子,笑得越发甜美可人。

“好咧!”

第二十五 燕小倌儿

易人离此刻正在门外,不知道里头那个芝麻馅的雪媚娘已经把他给卖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侧门,文臻进去之后,他看看门楼,生出些许疑惑,便也想进门去瞧瞧,刚一抬腿,忽然发现另一个方向的正门处,一群人正前呼后拥地走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飞白身上,顿时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脚跟向后一转。

林飞白似有感应,忽地抬头望来,易人离立即停住脚步,低头,状似自然地向石狮后头一避。

隔着距离,又是夜深,对方似乎也没在意,目光一掠而过,随即便与同伴们一同进门去,里头似乎立刻便有人接应,招呼的声音听来分外殷勤脆亮。

易人离背对那个方向,手指紧紧地抠住石狮子凸凹不平的头顶,指甲磨在粗粝的石面上,不知不觉便钝了一个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于是便有人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惊得神游天外的易人离霍然抬头,便看见前方绰绰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周身拢在浅银色的生丝斗篷里,只头发与斗篷的束带与夜色同黑,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似流动于这夜与月之间,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为浓浓黑暗,阴郁又高远,迷离又冷淡。

易人离能看见的,只是那束带上方露处的一角下颌,玉一般的光洁。

那人站定,对正门方向看一眼,又对他看一眼,易人离只觉得那一眼看似春风流水,却风如刀剑水如瀑,刹那贯入他五脏六腑,将那些深藏的不可说,转瞬便搜剔干净。

他想走,却脚步难移,想退,又觉无所遁形。

正在此时,龟公探头出门来看,第一眼看见斗篷人,第二眼看见易人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几乎瞬间,龟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头又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文臻的喊声传出,易人离此刻神魂不属,既挂心着刚才进去的人,又警惕着现在面前的人,也就随意哼哼作答。

然后那龟公便出来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对易人离一摆下巴,道:“行了,谈妥了,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易人离一诧:“已经卖了?”

“是啊卖了。”龟公满意地看着他。

看样子这相公放得开,不需要怎么费心调教。省心。

“银子给了?”

“给了,高价。”龟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后门走了,你呀别管她了,且随我来。”

“我怎么能不管?银子还有我一份呢!”

“银子你愁什么,你只要听话懂事,日后大把银两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龟公伸手来拉易人离,又想去牵斗篷人。

“这是…”易人离想到文臻说的谈妥了就有地方睡觉的事,有些疑惑,“进去睡觉?”

“啊…对对,进去睡觉。”龟公的诧异很快转变为欣喜,笑得黄板牙都一掀一掀。

见多哭着喊着不肯做小倌的,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放得开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手一顿,随即一个灵活的转身,拉住了易人离的袖子,“来来来。”

易人离自然是不想进去的,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去叫闻真真出来,我们不睡你这里。”

“闻真真?你是说刚才那姑娘?”龟公不耐烦地道,“早告诉你走了,一百两我都花了,你现在磨蹭个什么劲?”

易人离皱起眉头,先前就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此时越发浓厚。

不会被闻真真坑了吧?

龟公看他神情不对,心底咯噔一声,忽地拍了拍手掌。

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团团围住了两人,龟公下巴一抬,“拖进去,捂住嘴,别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贵客。”

“做什么!”易人离猛地蹦起来,捋袖子正要动手,忽然顾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卷了一半停住,“你们发什么疯!”

斗篷人忽然轻笑一声。

“我说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卖了,还不赶紧进去帮着数钱?”

“你说谁小白痴!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卖?”易人离的声音猛地扯太高,听起来简直像个被非礼的黄花闺女。

“你们两个!”龟公的耐性消耗殆尽,尖声道,“不都是自愿来卖身的吗!你们姐姐已经把你们作价一百两银子卖给楼里了,还在这里罗唣做啥,当真要我八抬大轿抬你们进去吗?”

“什么卖身什么卖身!闻真真呢!闻真真!”易人离的袖子又捋了起来,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来拦的两个大汉推个跟斗,抬腿就要往里冲。

然后他的袖子就被轻轻拈住了。

一股大力涌来,易人离的半边身子一酸,步子便迈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却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诚诚恳恳地道:“别闹,先进去瞧瞧,打起来人吓跑了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易人离眉毛一旦竖起,平日里那种邻家少年的真纯气息顿时荡然无存,煞气如刀,似随时要择人砍杀。

“怎么不关我事?她把我都给卖了。”斗篷人的语气听来满是新鲜好奇,“我还第一次遇见能卖我的人呢。”

易人离朝天翻了个月亮那么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两根手指扯着他进了门,易人离挣脱不开干脆不挣,进门以后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闻真真,你可千万别给我逮着!

***************************

文臻此刻还在楼里。

没有及时跑掉的原因无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间太多转得有点晕,感觉没错,可是愣是没看见门,只有长长的通往各处的走廊,走廊里一扇扇红门依次排开。

她不敢乱走怕越走越深,结果被一个行色匆忙的女子拦住,头也不抬塞了一个托盘给她,托盘上有瓶酒,嘱咐她送到天字甲号房,便匆匆赶去伺候客人了。

她刚想放下托盘,走廊拐角处出来一群人,当先的居然是那个BRA爱好者林飞白!

她转身想溜,结果听见了龟公在气急败坏嚷什么,似乎还夹杂着易人离的声音。

他们进楼了!

就在自己后面!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盘,低下头,站到一边,微微侧身。

一群人擦身而过,人群最中间的那个冰亮冰亮的家伙,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文臻刚要舒口气,和她擦肩的一个公子哥,一偏头看见她手中托盘,咦了一声道:“一抔冰!这酒不错,我每次来都说没有,今儿倒见着了!哎,你,马上把这酒送天字甲号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点点头,自顾自向前走。

已经走过去的林飞白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娇小的背影,根本没有端着酒跟上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向旁边拐。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一闪,刺亮迫人。随即他道:“贾兄,一抔冰我也闻名已久,到底怎么个好法?”

那姓贾的男子第一次见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宠若惊,急忙道:“这是试岚楼名酒之一,据说首味澈凉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后…”说着便下意识转头,要去拿文臻端着的酒壶示范,一转头才发现刚才那小使女居然没有跟在身后,而是已经走出了老远!

“喂你!”他急忙越众而出,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转过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号房不在那个方向!”

文臻身躯一僵,听他这一声嚷得急切,声音过大,而那边易人离声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转过拐角转到她面前——

“对不住公子,我这是记错路了…”文臻刷地一个转身,“天子甲号房对吗?天子甲号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贾公子,挤入那一群人,抬头看见林飞白高高的乌黑发顶,不知道是该骂呢还是该感激。

不过真是奇怪,那个恨不得满脸刻着“我清高我孤傲我为国家省肥料”的家伙,怎么会跑到这种烟花地,和这些一看就是纨绔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天字甲号房就在长廊顶头第一间,林飞白当先进入,其余人一哄而入,文臻仗着身材娇小,顺利地不为人注意地挤进门内,而此时,易人离的脚步声已经接近,文臻听见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别拉着我!我说了我不是来卖身的!我要找人!闻真真!闻真真!”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经走了!喂你站住,这边都是贵客不能惊扰——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脸纯真平静地拉上纸门——

“等等。”

冷而微带金属音的特殊嗓音,一听就知道是林飞白那个丧气货。

文臻当没听见,大力拉门。

林飞白并不和她纠缠,立即唤:“孙掌柜!”

“哎!”外头答应的声音脆响,正是刚才大叫的人,声音就在门外,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门被拉开。

文臻在对方影子映上门扇的时候已经松手,躲入门后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谄笑着扶着门边,里头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孙,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来了不听调教的雏儿吗?还不赶紧给我们林公子安排一个最好的?”

易人离的脸忽然探了过来,对屋内张了张,里头静了一静,随即有人笑道:“难怪!果然不错。喂老孙,就这个吧。”

“就你老母——”易人离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后,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过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斗篷束带,灯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张脸。

屋子里,忽然寂静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试岚楼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躲在门边暗处里的文臻看见这张脸,脑中轰然一声。

我去深井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前两天不是狂奔赶回天京了吗?在天京就这么呆不住,又跑过来干嘛?

她没有试图往黑暗深处再缩,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尽量敛住气息,直觉告诉她,现在想跑,必定被逮。

“孙掌柜,这两个…也是你楼里的人?”有人吃吃地问。

花楼管事人向来浑身都是机关消息,最灵活不过,孙掌柜一看众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这是个极好机会,略一犹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这个吧。”林飞白忽然道。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眼神齐齐落在门口的斗篷人身上。

第二十六章 打情骂俏?

门口,“被卖了”的燕绥微微低头,看着坐在人群中央不动如山的林飞白。

两人目光相撞,烛影摇红里似哧哧迸溅火花。

片刻后,林飞白面无表情招招手。那手势不像在召唤小倌,倒像唤人决斗。

众人没来由觉得紧张,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什么事都没有,燕绥眼角一弯,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林飞白对他拍拍身边坐垫,燕绥也就坐了。

林飞白指指酒壶,示意燕绥倒酒,燕绥拿起酒壶——

文臻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连易人离都忽然莫名其妙缩回去不见了,没人注意到门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门口,抬脚——

燕绥忽然头也不抬地道:“酒壶空的,换酒。”

众人唰地转头。

就看见一脚前一脚后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这一句话钉死在门口。

文臻这一瞬间,脑海里滔滔滚过无数念头。

有怒骂林飞白的,有诅咒燕绥的,有吐槽易人离的,有思考对策的,但最多的始终飞来飞去的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们两个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后她应道:“好,这就去。”

一脚跨出门外,光线昏暗,守在门外的孙掌柜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她来,还抬手拍了她一下后脑勺,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点头哈腰,脚步飞快。

奇哉怪也。

后头两个瘟神,居然没有追出来?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她后背黏着的那个笑得阴恻恻的家伙还没撕下来呢!

“易人离,易小离,易小哥,易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卖你,我只是骗一下老板,拿到钱从后门绕出来,再喊你一起逃掉,没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演技不过关…”

“我瞧你现在演戏演得挺过关。”易人离幽幽地对她后颈吹气,吹得她汗毛一阵阵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强梁?”文臻掏出银票,嗓子软绵绵,“来来来,钱给你,出门在外钱最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只手伸过来,把银票笑纳了,但是后背的跗骨感并没有消除。

“我被你骗怕了,一百两银子不足以让我相信你,”易人离在她身后呵呵冷笑,“我觉得跟你离开闻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关进深宅大院里,才能少出些幺蛾子,所以我决定还是送你回闻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确定要回闻家吗?咱们走之前可是在闻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们?什么咱们?那是你,不关我事!”

“我一个纤纤弱女我没有人帮忙能干得出打人放火这种事吗?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胁我?”

“呃,好像是这样?易哥哥你觉得呢?”

背后也呃的一声,易人离好像也被这段无耻无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对话给呛着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长气,有点疲倦地道:“行了,你厉害,我不送你回闻家。可以,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作为对刚才骗我的赔礼。”

“好的易哥哥,没问题易哥哥,什么事儿易哥哥?”

易人离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轻轻一划,指尖破裂,鲜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壶。

“你不是还要送酒回刚才那个屋子吗,让那个主客喝下这酒,我就原谅你。”

“你还是送我回闻家吧易哥哥!”

*********************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离在讨价还价,屋子内燕绥和林飞白“相谈甚欢”。

今日这屋子里的,都是蒙田当地的衙内,以蒙田所属的定州刺史之子为首,包括长史、治中、以及几个主要郡郡守的后代,可谓军政宪三司齐全,囊括了距离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权力层最顶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飞白也是之前毫无预料的事,只知道这位因为有事前往蒙田拜访闻家,正好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皇叔燕时信也在蒙田附近参禅,说是因为蒙田发现了一处古崖石刻,酷爱一切古迹书法的燕时信为此甚至搭了个茅屋日夜观摩,还邀请林飞白也去欣赏一番,这位皇叔身份高贵,为人却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爱繁华,不住宫府,不喜金银,不慕女色,日常就是养花写字品茶参禅,哪里清净去哪里,什么闲适做什么。

林飞白于是在蒙田又耽搁了两日,这群公子哥儿得家中长辈授意蜂拥而来再三邀请,今晚终于请到了人,这些人平素对林飞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对他那个名动东堂的老子耳熟能详,都知道神将林擎除了会打仗之外,还擅丝竹,懂蹴鞠,精马球,爱茶棋,是个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灵机一触百类皆通的聪明人,众人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生的儿子想必也是个梁园风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当地格调最高最富盛名的试岚楼,自然是要请林侯亲自来了解一下的。

当然,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头蛇,离天京最高层还差十八座金銮殿的距离,连林飞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说传说中的宜王燕绥了。

燕绥坐在林飞白身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下的时候袍角压到了林飞白的袍角,林飞白想抽,抽不出,还想再抽,燕绥眉毛一挑,“这位公子,不用这么急色吧?”

林飞白立即缩手。

众人:哇呀看不出林侯这么冷淡的人骨子里居然这么骚呢。

林飞白自然不可能白吃亏,眉毛沉沉地压着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还不奉上来?”

燕绥立即捧起盘子,拈了一颗鲜红的莓果递到他嘴边,一边唏嘘地道:“你自小爱吃酸甜,想当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当即就给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爱吃酸甜。”

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然后我泻肚子一个月。”

众人:哇呀呀原来林将军还和这位青梅竹马来着!

“是哦,那想必你现在也不想再吃这玩意了。”燕绥手中的莓果转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略品了品,摇头,“其实还真不大好吃。”说完顺手把拿过一个莓果显得不那么对称的盘子又重新摆了摆。

“有些人天生小肚鸡肠。”林飞白讥诮地道,“得不到的就觉得是最好的,几百年前的事整日里牛一样反刍着嚼来嚼去,也不觉得恶心。”

“说得也是。”燕绥摆来摆去都觉得不满意,只好又拈一颗莓果吃了,“你小时候就不怕恶心,我娘心疼你,给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帮你嚼软了再给你吃——啧啧,一直忘记问你,口水好吃吗?”

众人: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听见了什么?我们是不是该避出去?

“阁下真是好记性,”林飞白嘴角一扯,这么崖岸峻刻的人,笑起来居然三分邪气,越发显得眸子熠熠,光剑纵横,“记得这么多有的没的,怎么不记得我爹为了救你断了腿?”

“那是救我吗?”燕绥曼声答,随即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他笑,“看,我娘对你那么好,你说起来怎么不见尊重,有的没的?这话我娘听见,可会伤心哟。”

“记住你的身份,”林飞白肃容道,“小倌。”

“恩客,”燕绥立即靠过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说这些煞风景的干嘛,小时候你总爱缠着我…”

众人:感觉屁股快要和座位分离了。

果然,林飞白唰地让开五尺,眼刀嗖嗖地射过来,那眼神,仿佛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决斗。

众人:哈哈哈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将军我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众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众人:哎呀我姨妈喊我回家吃饭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个干净。

文臻捧着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刚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先没进屋子,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室内。

屋子里只有林飞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摆弄桌上一盘莓果,一边摆弄一边皱着眉吃,文臻觉得他那表情比吃屎还痛苦,奇怪的是这么痛苦怎么还在吃,自虐狂吧?

那个林飞白坐得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烛火飘摇,光晕弥散,映得人面半阴暗半昏黄,器物镀一层半旧的黯色,换成常人八成有几分诡异的场景,然而因这两人形容优美,生生便多了岁月感,如古画慢卷,画中人眉目如花,时光因此停滞,尘香弥漫。

文臻却有种奇怪的感受。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两人很不合,针尖麦芒的气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觉,那为什么还要凑在一起?

林飞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样,为什么还不走?

深井冰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离下毒的提议在她看来十分荒唐。当然,面对被送回闻家的威胁,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应送酒,可没答应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虽然她也很不想面对这两个危险分子,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不用掩饰了,早就被发现了吧?

她进去,酒往桌上一搁,正好燕绥一脸痛苦地吃下了最后一个莓果。

托盘底接触桌面清脆一声,两人一起抬头看她。

果然,都没露出惊讶表情。

两个装逼犯。

林飞白看她一眼,一脸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声,拍拍袍子,让了让身子,给她和燕绥之间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从闻家跑出来私会,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这你想多了,她已经不要我了,方才还把我给卖了。”燕绥皱着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骂俏请至别处,这里不奉陪。”林飞白看都懒得看两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飞白以为她是和燕绥在此处私会,所以才拦她?

真特么比窦娥还冤!

“咯噔”一声,她拎起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

永远沉浸在唇枪舌剑中的两个人,终于都转过眼来看她。

文臻脸上是和动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壶,“两位,我是来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