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低头,隐约认出好像是那批专门靠商醉蝉的小道消息过日子的帕帕拉奇之一,商醉蝉输给她之后也是他们骂的最凶。

她抿着嘴,二话不说,一脚将那人踢下了海。

身强力壮的,一时半会死不了。

那兵丁快手快脚将商醉蝉拉了上来。

文臻看了一圈,没看见燕绥,只看见那不断的惨叫和哀嚎,心中怒火越甚,转身对唐羡之道:“羡之,求你,救这些人!”

唐羡之静静看着她。

文臻垂眼,她知道自己其实没脸这么求他,唐羡之便是不答应她也天经地义。

一咬牙,她去脱沉重的嫁衣。

她自己去救,救一个是一个!

手被人拉住,唐羡之还是那从容姿态,笑道:“我没说不答应。我只是在算,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他身边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失声道:“公子,咱们船载重高,不能…”

唐羡之一个眼神过来,那人立即噤声,只是神情焦急。

文臻如何不能明白他的难处,这船以铁甲防护,又有很多兵丁,还有很多重型武器,不用说也吃水很重,根本不能载太多人。

此刻水面上,好多人抱着碎木和各种器物在漂浮,深秋的海水已是彻骨之寒,万一得了伤寒就麻烦了。

她看见林飞白,带着师兰杰在一半断裂的大船上上下飞掠,不断劈裂大块的船板,把一些老弱妇孺先转移到那些船板上。好在敢坐船跟出海的,多半是壮年,有钱有闲有护卫的人很多,但此刻慌乱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自救。

林飞白遥遥看见她,伸手挥了挥示意无事。

他看见大船撞来的那一刻从底下往上冲,想要去救她,结果还没走到一半,船断了,一个孩子当着他的面掉了下去,他不得不救。

捞到了孩子,又看见被断裂的东西砸伤了腿不能动的老人,他只得又去救老人。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喜堂半空中闪电重组,竟然变成了战舰,他便知道唐羡之一定会保护好文臻,便也没有试图再冲上那救生船。

文臻还看见司空昱从半截断船中冲出,满脸茫然,愣了一会后,也加入了救人的队伍。

她还看见易铭不知何时施施然一个人撑着小船在一边,他的船上却并没有厉笑。

有几个高手在,除了几个特别倒霉被桅杆砸中的,大部分人都得到救援,被安置在断裂的甲板上,但那船迟早要沉,这些人还是需要转移到安全点的船上。

令人感到万幸的是,黑甲战船没有开火,武器也没展现,除了一开始以悍然姿态撞断了唐家楼船之外,竟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令文臻有些诧异,随即便明白了,季家的船,既不可能这样玉石俱焚地撞船,也不可能这样撞了船就不出手,这两种行为都是因为她在船上,季家的船,应该已经掌控在燕绥手中。

这一撞,季家的船也难免受损,但后半部分还是好的,也没沉。

唐家的船在用钩子钩上漂浮的百姓,拉上来安置在船上,湿淋淋的人们哭嚎磕头向唐羡之表示感谢,对着船头大大的“唐”字不住跪拜。

船上唐家的将领看人越来越多,脸色很难看,大声和唐羡之道:“公子,这船定员已满,不能再救人了!再救咱们自己也会沉了!”

唐羡之闻言一脸为难。

还在海水中飘着的百姓们牙齿格格打战,哭声大作。

已经上船的人群中,好几个人扑过来,跪在文臻和唐羡之的脚下,大声哭求,“公子夫人行行好,行行好,我那口子(我妹妹)还在海里,求你们救救她们!求求你们!”

唐羡之低头看着她们,神色怜悯,又看看没有动静的季家大船,咬咬牙,道:“卸双门炮!”

那将领大惊失色,“公子!炮不能卸!本就有些不够,再卸了,万一敌船打过来,咱们都没命!”

“卸了!”

那将领不敢违抗,一脸铁青地传令卸炮,咚咚两声响,船舷两侧两个大管子自动脱落,两门价值万金的大碗口火铳砸进海水,激起丈高的浪花。

四面百姓骇然之后便是感动,在船上的人砰砰磕头,在水里的人大声哭嚎,夹杂着“万家生佛”颂圣之声不绝。

而唐羡之神情平静,毫无居功之态,亲手将跪在面前的人们扶起,让人带进舱里治疗休整。

海风里他衣袂飘飘,面容如仙,神态慈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感激和尊敬,也像瞧着自蓬莱仙岛降落普度众生的仙。

文臻心中叹了口气。

这本就是唐羡之要的结果吧?

他一向以无为走天下,看似毫无举措,其实步步算尽人心。

他非常了解她和燕绥,知道燕绥一定会搞一把大的,所以别的都故意不去多管,只把所有的布置都留在喜堂。

他布置喜堂,也不为了杀伤谁,就为了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然后出来做这个救世主。

燕绥怎么搞,搞多大,他不管,她文臻弄多少人上船,他也不管。

反正搞大了,倒霉的一定是别人。人越多对他是掣肘对别人也是掣肘,到时候,死了门阀子弟,那是燕绥干的,死了无辜百姓,还是燕绥干的。

而唐家,则是娶新妇还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这可怜人在灾难面前还伸出援手。

这一出,唐家可以剪除对手,可以获得民心,可以攻讦燕绥。

唐家楼船很快地沉了下去,林飞白等人来不及弄那许多的浮木,还是有很多人落在海水中,拼命往这艘船上游。

百姓来船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现在目光所及,只有唐家船和季家船。

没有上船的人,顾不得这所谓船的装载量,拼命往上爬,爬上来之后,却又立即想起这船上不能载太多人的事,有些人便趴在船边,哭喊着不能再上了再上就一起沉了!还有人直接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扒到船边舷梯的人往下推。

人性的自私和恶毒在此刻淋漓尽致,看得文臻一阵阵发寒,她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扒着一块浮木过来,仗着身体灵便,三两下攀到了舷梯边,然后被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给蹬了下去。

文臻上前一步,还没出脚,唐羡之便如长了眼睛,衣袖一拂,那汉子便跌落海中,正落在那孩子扒来的浮木边缘,随即那孩子也被士兵们用钩子帮助游了过来。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唐羡之,就看见不远处周沅芷扒着一个盆在飘,脸色惨白。文臻回头看看,才发现这船上救上来的基本都是青壮,这也不奇怪,青壮本就是在灾难面前行动最快捷的那一群。

“不要再救青壮了!”文臻喊,“让老弱妇孺先上船!”

这一声引起无数的感谢和无数的怒骂。

唐羡之忽然抬起头,对上头笑道:“殿下,都说你行事疯狂,无惧流言。可如今看着这许多人在海上飘零哭喊,还有人葬身海底,你真的内心毫无歉意吗?”

文臻一惊抬头,这才看见燕绥居然一直在这船的桅杆之上,坐在薄薄的风帆上,冷冷俯视着底下。

“…”

唐羡之僵硬在甲板上。

远处林飞白似乎一个踉跄。

划着小船的易铭噗嗤一声,随即又哼了一声。

刚刚被救上船的周沅芷,瞪大了眼睛。

远处司空昱为了救一个从甲板上滑下来的人,脚滑险些落入海里,被及时出现的昭明郡主拉住,然后听见这句话,昭明郡主手一抖,险些把司空昱又扔回海里。

头顶上,一直稳稳坐着的燕绥,似乎晃了晃。

然后他手指一抬,文臻忽然看见什么东西从海面上蔓延过来了。

一开始是薄薄的一大片,然后那一大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还能看见下面攀附的长长的筋脉,看上去像个什么扁扁的海怪,文臻还在想什么海怪长这模样,鳐鱼也没这么大啊,再然后她看清楚那东西,发出一声长长的“呃”。

特么的,深绿叶片,白色筋络,明明是片青菜叶子啊。

海面上飘来了更多的海怪——船一样的青菜,浮木一样的黄瓜,圆滚滚可以骑的大葱,能躺下一个人的韭菜,两头翘的红白萝卜…

众人都呆呆看着那些仿佛成了精的蔬菜,一时有些无措,直到燕绥的声音遥遥传来,“看到木头知道爬,看见蔬菜就不晓得上了?”

海水里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往那些青菜萝卜上面爬,文臻看着林飞白坐在一个红皮萝卜上,感觉再一次进入了魔幻现实主义剧情。

她是知道燕绥的发春能力的,但是很少亲眼见到,有次好像听德高望重提过,说是大量用这技能也挺耗费殿下精力的,而殿下素来是个懒人。

他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是去发这个春了吗?

唐家的楼船上是有个菜地,大型远洋船只上才能有这种配备。她也用龙船寿司注明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发挥作用。

海面上的人暂时得救,顿时改口刚才对燕绥的责骂,改为称颂朝廷和皇室,文臻无奈地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心累。

眼看海面上的人一时没了性命之危,桅杆上燕绥这才又开口道:“唐公子真是心系黎民,高风亮节。只是唐公子这艘船中船如此精妙,显然早有准备,非一日之功。那既然知道此行危险,又何必破例延请这些无辜百姓上船呢?”

他语气淡淡,声音却极清晰,在这海面之上传得极远,人人都听得清楚,都觉得很有道理,一时瞪大了眼睛又去看唐羡之。

唐羡之还是那既仙气缥缈又温润醇和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在下不敢与殿下斗口。”

他竟然就这么不说了,又道:“深秋海水冷彻骨,我与殿下多斗一句,百姓们便多捱一分苦楚。殿下说什么,唐羡之都认。只求殿下想个法子,把这些飘零海上的人都安置了。毕竟我们的船不能再救人,否则也便一起沉了。”

桅杆上,燕绥轻蔑地笑一声,似乎也不想和唐羡之斗嘴了——太虚伪。

他垂头看了文臻一眼,她裹着一件厚披风,从高处看下去,露出的脸小小白白,一团精致。隔得远眉眼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往日总是微翘的唇角一定已经抿紧,弯弯的眉一定微微皱着。她立在那里,风不动衣角,人也不动。

他一直没有低头,只用余光,很清楚地知道她除了一开始第一眼,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他。

生气了。

这只甜蜜蜜的蛋糕儿,生气了。

燕绥的眉毛微微挑起,看着这海面零落的百姓,今日的命令其实也不全是他的意思,父皇给他的信早就做了安排,就算没有季家,也会有刘将军的水鬼队伍作祟,而季家也绝不会顾惜百姓,这些百姓们的下场不会好哪里去。毕竟这些人的出现是意外,而意外的伤亡,是不会提前被父皇的布置所考虑的。

他利用季家兄弟的矛盾,策反季怀远,夺取黑甲船的掌控权,赶在水鬼作祟之前,撞断唐家楼船中心位置,之后便命季家黑甲船停下,至于那些百姓,唐羡之一定会做好人,那就让他做去,他看过那龙船寿司,就确定了唐家一定有船中船,这船中船一定不会太大,那么到时候唐羡之要卖好邀名,自然会出手救人,人多船小,给谁上船,不给谁上船,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纷争,利用得好,也一样能给唐羡之一个灰头土脸。

政客之间的博弈,本就不计算蝼蚁的性命,哪家王权不以白骨垒通天梯?哪家门阀地基之下不压飘荡的冤魂?

何况这些百姓,说是普通百姓,但能追逐大家雇船追到海上,多半也是有钱有闲的,干这么无聊的事儿,便是为此死了也不过是自己的选择。

然而最终他还是管了。

因为底下那个体格娇小,力量却大的人儿。

她的力量不在体力,而在精神,那力量润物无声,悄然侵入,不可忽视。

他稳稳地坐在桅杆上,神色不动,那一片菜地如今都成了巨人的菜园,耗费的精力非寻常可比。

他不说话,唐羡之向来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也便一笑。

文臻心底叹息一声,知道以燕绥的骄傲,他有本事把锅盖在唐羡之头上,却绝不屑于和他在这百姓面前争功卖好。

“确实,有这卖嘴的时辰,还不如做点事。要起风了。”头顶上燕绥忽然淡淡地道。

海面上与此同时又一阵惊呼。

仿佛水底出现了海兽,又或者平地起波涛,易铭的小船忽然翻了。

易铭像是早有准备,小船翻了,船底却忽然伸出两根铁条,举着他平平稳稳一步跨到旁边一根巨葱上。

他骑着巨葱的英姿像骑着一条浪里小白龙。

不过浪里小白龙的命一般都不怎么好——不知道什么东西总在水下作鬼,那巨葱一滚一滚又一滚,妙的是浪里小白龙居然也能随着那一滚一滚而不断调整身形,始终稳稳地骑着。

忽然易铭身边水波一涌,他斜身一让,但身子刚倾,水波里便冒出一条章鱼一样的手臂,拽住他手臂往下一拖。

眼看他便要被拖进水里,他四周的海面烧开了一样沸腾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在往这边涌。

他袖子里忽然弹出根细线,那线刷一声插入海中,再弹出时带出一溜更细的血线,就这还没完,那细线在他周边的海中迅速哧溜一圈,顿时沸腾的海水变成一滩粉红色的安静海湾。

林飞白的萝卜忽然打了个滚,一柄极窄的长剑雪亮地从萝卜缨子里蹿出来,非常阴险刁钻地直奔林飞白胯下,幸亏师兰杰猛地推了林飞白一把,人丁单薄的老林家才免了绝后之虞。

那剑蛇一般钻出来,一击不中,又咻地原地缩回,银光一闪,师兰杰哎哟一声。幸亏他特别特别高——剑身一个来回擦伤了他大腿两侧,剑尖离他的某处重要部位只差毫厘。

司空昱原本和昭明郡主坐在一根豆荚上,有点挤,司空昱不住往旁边让,眼看要让到水里去了,昭明郡主正想说什么,一直低头看水不看她的司空昱忽然一把将昭明郡主推到水里。

然后他身形便在空中消失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唐家的船上。

一时间海面上犹自平静,却有人连连遭袭,水下似乎藏着许多神秘刺客,文臻注意到,遇到袭击的都是世家子弟。

杀手好像来自海里,但现在还是夜间,灯光微弱,海面上飘满了人,正是暗杀的好时机。

船上那个唐家的将领一直在警惕地用瞭望筒查看着四周,并没有理会遭伏的人,他忽然抬起瞭望筒,对天空看了看,语气沉沉地道:“风雨要来了。”

文臻想凡在海上必遇暴风雨简直狗血,但听对方语气倒也不是太紧张,唐羡之却没有理会这些,看看四周,忽然道:“慕之呢?”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道人影忽然冲天而起,隐约洒落鲜血几滴,随即一个转折,落了下来。

正是唐慕之。

她落下的时候,嘴唇便微微撮起。

唐羡之皱眉,厉喝,“慕之不可!”

但已经晚了,半空中一声凌厉口哨,声音滚滚传遍海域。

海水几乎立刻便翻滚起来,咕咕嘟嘟,水波涌动,仿佛被热锅煮开,又似乎是多了很多海底魔怪,满身杀气,潜出深海,择人而噬。

一开始并没有发生什么,还飘在海中的人十分震惊,只感觉到腿部被很多东西擦撞,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啊”一声惨叫,但却并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惊恐,片刻,又是一声惨叫,一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船上风灯照耀下,那人全身黑色水靠,重要部位还有防水皮甲,身躯精瘦细长如鱼,但他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水面上有个青灰色的大鱼鱼头一冒,叼着一个人头,快速隐入海涛中不见。

深夜,孤灯,瞬间咬去的头颅,叼着头颅消失的水中猛兽——这一幕实在太恐怖,海面上无数人尖叫起来。

嚓一声轻响,唐慕之落在甲板上,脖颈上一道伤口血迹殷然,位置很是险恶。

她似乎对自己的伤口毫无所觉,脸色苍白,眼光森然,凝视深黑翻滚海域的眼神有如煞星凝视深渊。

唐羡之怒道:“慕之!收哨!”

唐慕之听而不闻,忽然哨声一变,哗啦一声一条鲨鱼破水而出,一跃不见,随即又是一声惨叫,这回却是个女子声音。

昏黄灯光照过去,那里是一片残帆,好像也是唐慕之遇袭之前呆过的位置,现在那里是一位妇人,大声惨叫,一只胳膊已经没了,断口处鲜血淋漓。

她只叫得一声,便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不断往下沉去。只看见一支残臂,在海水中不断挣扎浮沉。

船上姚县丞忽然扑过去,大叫:“娘子!”

文臻才认出那女子赫然竟是姚县丞的妻子林氏,她记得之前林氏在她房间陪着等接亲来着,但后来在喜堂好像就没看见她,她身份不算太高,性情也不是太活跃,众人都没有在意。

姚县丞本来就在喜堂的,船中船重组之后他自然在船上,但他的妻子显然没有那个运气。

唐慕之冷冷看着姚县丞,“吃里扒外的贱人!”

姚县丞浑身一抖,回身骇然看着唐慕之,不敢接触她的眼神,转而向唐羡之求救,“唐公子!烦请约束令妹!”

唐羡之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唐慕之道:“慕之,这不是可以吹哨的地方。海兽你一向控制得不好,万一激起凶性,这海里还有许多无辜的人没救上来。”

唐慕之一指林氏,“你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真当我是泥捏的!”

“六小姐!”姚县丞扑到唐慕之面前,急急一躬,“内人不懂事,冲撞了六小姐,还请六小姐看在姚家和林家的面上,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命!”

“冲撞?”唐慕之轻蔑一笑,看也不看他,“说得真轻巧。”

“唐公子,唐夫人!”姚县丞又急急向两人打躬,“求你们救救她!”

只这两句话间,海面上便只能见那女子的带血的指尖,文臻瞧着不好,但她无法指挥唐家的人,只得去看唐羡之,唐羡之正要吩咐,唐慕之蓦然厉声道:“这个女人是奸细!她两次试图暗害我!谁救她,我和谁势不两立!”

文臻皱起眉,心想这下难了。看这姚县丞的神情,可能林氏确实做了些什么,看唐慕之脖颈的伤,那也是差一点便要了命,那唐慕之要报仇天经地义。

“或者,”唐慕之忽然又冷笑了一声,“瞧你如此情深义重。那么你自己去救,你亲自下去救她,我就不杀她!”

姚县丞呆了呆。

他回头看看波涛暗涌的大海,又看看唐慕之,再看看忽然冒出头来呼救又再次被拖下去的妻子,看见那一片的水域隐隐粉红色,起伏的波涛里不断露出各种青灰色的海兽的头颅…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忽然冲文臻扑了过去。

“唐夫人,唐夫人!”他大叫,“你也是朝廷命官,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你不能见死不救!”

一阵死寂。

忽然一道乌光电射而来,瞬间将快要扑到文臻面前的姚县丞撞飞出去,一直撞到越过栏杆落进海水,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燕绥淡淡的声音。

“滚。”

“噗通”一声,姚县丞落入大海。

几乎立刻,那些海兽便冲他撞了过去。姚县丞大声惨叫,挣扎得水花乱溅。

文臻瞧着不好——不管姚县丞夫妻有什么问题,道德绑架很无耻,但都罪不至死。燕绥这么做,姚太尉将来必定要和他过不去。

她一把掀掉大氅,准备下海——虽然这么做也等同于道德绑架,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这么做了。

唐羡之一把抓住了她,他向来态度温柔,此刻手却如铁钳一样地紧。

“阿臻!这种人不配你冒险!”

便是如此紧张时刻,文臻还在分神地想,他这句话指的到底是姚县丞呢,还是燕绥?

但谁也没能动得成。

忽然有人惊叫,“船!”

众人抬头看去,才看见不知何时三艘船已经出现在浓雾深处,那船上竟然也配了火统,黑黝黝的炮口已经开启,正对着唐家的船。

只是虽然拥有强大的武器,这船外表却破破烂烂,在船头上还雕着硕大的鲨鱼头,露出森白的利齿。有人在惊叫,“海盗!”

文臻差点没喷一口盐汽水以示嘲笑。

要不要脸啊。

朝廷官船扮海盗!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敌打架

朝廷这风格也够奇葩的。

水鬼也好,这船也好,明显是朝廷的后手,是想将这一批人一网打尽,偏还要遮遮掩掩,妄图把锅甩给海盗。

要不然现在这个时辰,四周全是大船,有唐家的船在这里,什么样的海盗敢来?

但此刻没有心情嘲笑——情势已经紧张到没有退路。朝廷既然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那明显就是要彻底解决这事,最后那锅推给唐家也好,推给海盗也好,解决了这批门阀二代,就等于断了门阀的根。

门阀是子弟众多,是不缺继承人,但很明显培养多年的最优秀人才,是经不起损失的。

但唐家也不可能没有后手。

海里此刻惊叫一片,哨声停了,海兽没有进一步攻击,但还在绕着众人打转,众人心惊胆战,还没找到可以踏脚的船,一眨眼又要被这许多炮口刀箭对着,一时叫声满满绝望。

炮筒在嘎嘎转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唐羡之的方向。

唐家船上的将领在下令将其余火炮掉头,但是终究下了两门炮,和对方实力没法比,那个将领汗都下来了。

唐羡之却还是那般笑容清灵,不急不忙,有意无意看了上头一眼。

桅杆之上,燕绥忽然开口。

“刘将军,既然是来援救百姓的,自然救人为先。火统可以先停了。”

所有人都一惊,文臻抬头看他,却只看见那人高高的袍角,傲娇到鼻孔朝天。

那三艘船上的人似乎也十分震惊,炮筒转动的声音都停了,片刻后,一个瘦小男子出现在甲板上,面色难明地仰头看着燕绥。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家伙一定在心里怒骂,还在纠结到底是装傻不崩人设继续装海盗,还是摄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宜王殿下淫威,就此退让。

她急忙上前一步,笑吟吟扒着船舷,大声招呼道:“刘将军,好久不见,你这是也出海来保护百姓吗?真是高风亮节,精神可嘉!”

对面那刘将军好像被这一对贼人塞了一嘴榴莲,怒道:“你是谁,为何在此胡言乱语?”

“刘将军,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咱们前不久还在天京江湖捞见过呢,当时我瞧着是你,还打了九折,你还谢我来着,怎么这就忘了?”文臻一点都不生气,左右望望,“当时我们江湖捞大掌柜君姑娘还在呢!”

“是啊是啊。”忽然一把嗓子遥遥传来,“刘将军当时你还夸我们的毛肚脆嫩好吃呢!”

文臻一瞧,哟,远处那个小岛上,乱蹦着挥手的不是君莫晓是谁?

刘将军给这一搭一唱气得脸色铁青,而海中百姓信以为真,还真以为朝廷的人跟过来是为了援救他们,都纷纷挥手叫喊。

刘将军颇有些恨得牙痒——当日海上风平浪静,他不能直接对百姓下手,但是季家船撞了唐家船,门阀开始撕咬,这时候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便是百姓因此有伤亡,也可以推给门阀头上,一箭双雕,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那个永远让人摸不着的宜王殿下,忽然就换了这个态度,那他就很难将所有人都灭口,更不要说还有人潜伏在那岛上,只要逃掉了一个,这海上之事就再也遮掩不住。

他盯着孤零零坐在桅杆上的燕绥,一瞬间竟然冒出某个大逆不道的念头,随即便听头顶上,燕绥轻描淡写地道:“诸位父老莫要惧怕。此事乃几家世家为争夺权势而互相设局,妄图裹挟无辜百姓以为人质。朝廷怕你们贸然出海遭受伤害,特意派水师刘将军和季家将军乔装前来相护,尔等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众人听着,顿时安静许多,燕绥一挥手,一直沉默着的季家黑甲船缓缓前来,那刘将军愕然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季家的船改姓了燕。

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方才的愤怒和一霎间冒出的恶念瞬间消散了许多——宜王殿下孤身在海外,竟然能将季家的船直接掌握在手中!

一抬头,便见季家的船已经森然逼近,雪亮尖锐的船头直冲朝廷的船,看那架势,如果朝廷的船不避让,就会发生擦撞,事已至此,刘将军只得沉着脸挥出旗语,下令三船收回武器,避让黑甲船。

季家船驶来,放下绳梯,有水手出来,装上勾索。示意众人都游过来。

此时的季家船,看起来短了一截。这是子母船设计,在撞击唐家楼船的前一刻,后舱底部负责划船的士兵撤入子船,保住性命的同时,也被放逐入大海。

季家黑船,众人都有印象,记得这船明显和这边不是一路的,都有些畏缩。船舱中行出一名男子,大声道:“诸位,我等奉宜王殿下命,前来援救。之前诸般行为不过是掩饰,以防为唐家所察觉,还请诸位不必多疑。”

文臻不认得那男子,不是季怀庆,眉目间却有些相似,应该是季怀庆的兄长。

季家的船,早就被燕绥拿在手中了?

他什么时候拿的?

他一直在追,大家都看得见他在漫漫长路中不断被唐羡之消耗实力。却不知道这一着棋,早就于事端刚起时步下。

世人一步看三步,已算天才。

这人能看到一百步吧?

季家的船救起了海面上的其余百姓。海盗船在缓缓后退,做出给季家船保驾的姿态,一时众人都松口气。

易铭上了季家船,林飞白带着师兰杰毫不犹豫地来了唐家的船,满身伤的姚县丞低着头去了季家船,他没有带着他的妻子。

方才水下水鬼海兽齐聚,受了伤的人很难有幸理。

司空昱一直盯着人群,像在寻找什么。文臻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他:“司空兄,我前阵子收到你的一封信,说在天机府发现了一名神眼少女…”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明确找出来。

司空昱一边眼睛四处梭巡,一边随口答她,“没有,我没有写过那信。”

“那…你和谁说过我那几个朋友的特征以及我找朋友的事吗?”

“也没有。”

文臻一时有点茫然。

不可能没有,但司空昱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愿意思考。

他转了一圈,身形一闪不见了,随即出现在季家的船上。

唐羡之皱眉盯着他,忽然问唐慕之,“司空凡呢?”

文臻这才注意到,司空凡不见了,而司空昱明显就是在找他。

但唐羡之好像看得更直接,发现司空凡不见了,立即便问唐慕之。

他似乎非常了解唐慕之,唐慕之冷冰冰的脸明明看不出任何神情,但他已经冷声道:“进舱去。不许出现在司空昱面前。”

唐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我在司空昱面前躲一辈子吗?”

唐羡之盯着她,“你杀了司空凡?”

文臻心中呵呵一声,心想有妹如此,真是唐羡之的悲哀。

“没有!”唐羡之斩钉截铁地道,“不过是他自己命不好!”

文臻深以为然。

和你定亲,司空凡确实命非常不好。

人影一闪,司空昱再次鬼魅般出现在甲板上,直接落在唐慕之面前,随即“嚓”一声轻响,寒光爆现,直射唐慕之心口!

唐慕之眼看躲避不及。唐羡之却像早有预料,一直盯着唐慕之面前的虚空,此刻手一抬,猛地将唐慕之拽了个踉跄。

长剑擦着她后背射过,将唐慕之后背衣裳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唐慕之反应也快,借势一个翻滚,已经上了风帆,往燕绥那里冲,大声道:“我是因为你才动他的,你不能不管我!”

人影一闪,燕绥已经出现在另一座风帆上,语声淡淡:“输的人没资格提条件。”

“哗啦。”一声,出现在风帆上的司空昱,劈裂了一整张帆,倒下的巨帆差点砸到唐慕之。

他武功并不是最高的,但这一手倏忽来去非常惊人,谁也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唐慕之因此躲得十分狼狈。

唐羡之除了一开始出手帮她逃掉必死杀手外,之后就没有出手,任她在司空昱凶狠的追杀下拼命地逃,从船头一直追在船尾,很快身上便添了几道血口。

不过司空昱这一手神似景横波的瞬移的异能似乎也不能接连使用,很快他速度就慢了下来。

而唐慕之一发现危机已过,立即便有了机会要撮唇。

唐羡之衣袖一拂。

啪一声,唐慕之脸一偏,片刻后,左脸一片淡红肿起,而唇更是肿了半边,一枚口哨骨碌碌滚了出来。

被不要脸的文臻再次飞速捡了收起来。

唐慕之怔在那里,也不知道是该骂她名义上的嫂子还是该冲打她耳光的哥哥发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抬手就要甩文臻巴掌。

唐羡之衣袖再一卷。

唐慕之忽然就飞上了高空,撞断了一根桅杆,再噗通一声坠入大海。

哗啦一声水花足有丈高。连追下来的司空昱都怔住了。

“舍妹性情顽劣,犯下大错。”唐羡之的声音平平静静,“唐慕之在此代行家主之责,施以家法,请司空兄恕罪。”

司空昱长剑一掣,便要入水继续追杀。

唐羡之却又道:“敢问司空世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是否真的为舍妹所杀?如果真是舍妹亲手杀害,在下立即将舍妹交于司空家处置。如果不是,还请司空兄暂时将此事搁置,回天京后,在下自然会亲自登门赔罪,并就赔偿之事和司空郡王商议。”

司空昱窒了一窒。

唐羡之这话他没法接。

司空凡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唐慕之亲手杀的,但他也确实是死于唐家之手。

关键此事牵扯到唐家和司空家的交情,司空家一直想要攀上唐家,如今出了这事,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态度,他摸不准,如果他坚持对唐慕之斩尽杀绝,两家交恶,他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其实他刚才一腔愤怒,想着回去怎么交代,也没想太多,如今唐羡之两句话,提醒了他太多现实,他神情眼看着便冷静下来。

文臻心中又一叹,心想唐羡之这样的人,真是危机公关的高手。

司空昱其实不可能当着唐家的面处置唐慕之,但是唐羡之并没有袒护唐慕之,也没有任他对唐慕之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他出手处理唐慕之,给足了司空昱面子,也给了他思考的空间。

他给唐家留下了余地,也给司空家留下了余地。

就文臻对司空群的了解,死一个司空凡,只是给他和唐家的谈判多一个砝码罢了。司空昱显然也了解他老子,所以不敢再坚持要杀唐慕之。

文臻忽然想起刚才唐慕之对燕绥说的话,顿时心中一颤。

这个局面,是不是也是燕绥故意造成的?

让司空家和唐家出现矛盾,要么两家交恶削弱唐家,要么司空群以此为要求从唐家处获取利益,而唐家让出的东西,固然使唐家吃亏,在司空家手里也不如在唐家更能发挥作用。

皇室和唐家,一直在战争,能削下对方一块指甲来,都是好的。

她低头看水里,唐慕之在狼狈地浮沉,看向唐慕之的眼神都是怨恨。

文臻却觉得,唐羡之对妹妹,实在不能太好了。

这样的猪队友,对于这样步步惊危的世家大族来说,早点杀了才是清净。

忽然“咔嚓”一声,一面巨帆倒下,与此同时众人都被一阵猛烈的风卷住了呼吸,随即头顶一痛,噼里啪啦的大雨点不打招呼地砸了下来。

文臻被雨砸得睁不开眼,手被人攥紧,奔往船舱。此时船上的人都赶紧入船舱躲避,谁也顾不得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