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在被拖入船舱之前,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往那岛上望去。

那岛原本孤悬海中央,光秃秃的都是石山,一览无余,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此刻,夜色里的岛上,隐约已经有了动静。

那些石头的底下,忽然涌出一队一队的人来,那些人衣着苔绿色,别说夜色风雨中不显,便是趴在地上离远一些也难认得。

那些人掀开那些伪装得极其巧妙的石头,石头底下赫然是一座座巨弩。

巨弩弓弦绞紧,指向季家船,朝廷船,和高处燕绥的方向。

又有什么黑沉沉的东西被推了出来,风雨里实在看不清,她心中的危机感却忽然达到了顶峰。

唐羡之一直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在等一场足可遮没人视线的海上风雨!

而燕绥似乎也有预感,所以他呆在唐家船的桅杆上,看似高处危险,其实弩箭很难射到,炮也不能轰,唐家总不能自己轰自己的船。

他知道自己是目标,干脆便孤家寡人把自己挂在高处,如此别人就免受池鱼之殃。

可是在这高处,风大雨急,他能呆多久?

文臻仰头,哗啦啦的雨当头盖下,她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要说看清楚高处那个影子。

船忽然动了,向着岛的方向。

只要接近了岛,燕绥就进入了巨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果然船行了不一会儿,刚刚进入船舱的她,便听见“咻”一声疾速响声,破空之声连这风雨声都盖不住。

波涛如怒,船在波涛上动荡,燕绥的身形在半空中随之摆荡,如一缕悠悠的风,总在毫厘之间,将那足有手臂粗的箭枝闪过。

文臻抓着门把,忍着头晕目眩和呕吐感,看着甲板上的影子——船头上有一盏灯,设计周密,竟然没有灭,此刻正将顶上燕绥的身影放大,可以看见那人影飘荡如魂,就在她的头顶上。

离岛越近,箭声越来越密集,她忽然看见那个影子在急速放大。

怎么回事!

燕绥中箭落下来了吗?

她一阵紧张,下意识要往前冲,忽听耳边低喝:“趴下!”

与此同时背上被人一推,她向前一冲,身下忽然一空,底下竟然还有一层。

眼看她就要掉落下一层,她忽然想到什么,百忙中伸手一够,也不知勾住了什么东西,死死抓住。

头顶轰然一声巨响,哗啦一下大雨再次临头——船顶竟然被掀了!

她抬头,正对上燕绥湿淋淋的脸庞。

他乌黑的发披散,贴在颊边,越发显得脸色雪白,有种令人惊心的煞与艳。

两人这是赐婚后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电光石火间却什么都来不及想,文臻忽然看见易铭出现在燕绥背后,正一剑向他后心刺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飞开的船顶上忽然弹出一道铁索,索头上坠着铁锤,砸向燕绥的后脑。

她还看见唐慕之湿淋淋鬼一样的脸一闪,就在自己的侧边。

身下有力量拉拽,是唐羡之。

身前,燕绥不管身后易铭的暗剑和砸过来的铁锤,向她伸出手。

文臻忽然松手。

松手的瞬间,她猛地抓向燕绥的腰带,死死勾住。

下一刻她跌落,带着燕绥一起。

铁锤擦着燕绥后脑荡过,砸碎了前方桅杆。

易铭的飞剑嚓一声擦过燕绥背脊,带着一溜血珠,消失在风雨海上。

然后易铭被随后赶来的林飞白砰一下击落海中。

林飞白人影一闪,又一下把抓着剑要跳下一层的唐慕之给扔飞出去。

他紧接着要跳,嚓地轻响,那一层船板已经合上。

文臻拽着燕绥掉落下一层船舱。

砰一下两个人都压在唐羡之身上。

下一层很窄,一时三个人三明治一样叠在一起,文臻感到身下唐羡之并没有动,但手臂却在动,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

她害怕这里还有什么机关,可不敢给唐羡之得手,知道自己来不及按住唐羡之,干脆一偏头,把唇凑了上去。

也不知道唇贴在了什么部位,冰凉柔软,却又有些微微的硬度,她猜可能是锁骨。

唐羡之忽然没有了任何动作。

这一霎舱底黑暗,眼睛看不到,其余的感官便特别灵敏,早在文臻跌落的时候,他便甘心做了她的肉垫,那小小的身躯落在怀中,轻盈而又柔软,带着些湿润的水汽,像一团藏了雨的云。

而此刻她的唇贴在他的颈侧,他忽然便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两瓣微凉唇瓣的温度和香气,是那片藏了雨的云下生出的花,带着天生属于少女的自然丰美的香气,氤氤氲氲,将这船底微微含着海腥气的气息冲淡,一霎便仿佛天也明,云也开,月也亮,这沧海之上,滟滟清波千万里,每一道水纹都写满柔情。

他一动不敢动,怕惊破这难得的亲密接触,于欢欣中又生出淡淡酸楚——他与她相识不迟,相遇不短,缘分不浅,却在最初站错了岸,以至于见那美丽便是隔岸的景,吸引而不能驻足,伸手而不可得,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岸涉水而来,却已经错过了最美的花期,便纵孤注一掷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想博这一霎亲热依旧还需要运气和天意。

便千万人口称唐夫人,便红烛龙凤许一生,便婚书上烫金浓墨写伊名,换不来那颗心镂刻三个字唐羡之。

明知她送上芳唇,齿间心底呢喃另一个名字,他依旧卑微地贪恋这一刻,暂忘霸业宏图。

他于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呼应此刻海上风雨。

唐羡之被文臻一个吻吻不动了,明明一片黑暗,文臻没有动情,唐羡之内敛沉稳也没发出声音,但是燕绥就是察觉了。

此刻舱底狭窄,头顶甲板已经合拢,三人挤占了有限的空间,根本没有办法起身,燕绥的手迅速在身侧摸了一遍。瞬间解掉了可能的机关,随即他一手揽住文臻,把文臻往上一揪,强力拽走对别的男人献吻的自己女人,一手便对最底下唐羡之劈去。

他这一动,“咔嚓”一声响,整座底舱都晃了晃。

这突然的晃动,导致燕绥一掌劈歪,也不知道劈到哪里,舱底发出格格之声。

而整座船此刻晃动得更厉害,想来外头风雨更大,文臻本来就碰上碎针状况,正不舒服,给这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哇一声吐出来。

三个人挤在底舱,这一吐,谁也跑不掉,三个人顿时都身上黏黏答答,文臻吐出来就觉得懊恼,心想燕绥那个超级大洁癖,还有唐羡之那个不染尘埃的德行…下意识把脑袋一抱,想做个缩头鸵鸟,结果等了一会没听见怒骂,也没听见嫌弃之声,却有一只手按在了她后心,一股热流涌入,随即又有一只手伸过来,但这只手被截住了,两掌相交,“砰”一声响,底舱又是一阵不堪承受的巨震。

文臻的五脏六腑又被震得离了位,那只按住她后心的手将她翻了个位置,却在半路被另一只手截胡,然后,又是“砰”一声,刚震落下来的五脏六腑又翻出三百六十度。

刹那间黑暗中风雨里窄舱内,那两个一路用尽智慧互相坑的男人,终于摒弃了那些脑力上的厮杀,转而为男人之间最暴力也最热血的解决方式——打架。

还是隔着一个女人在打架。

两个人,一个天生傲娇睥睨,一个习惯城府深藏,都不是街头莽夫人间痴汉,可偏偏最后选择了这一种。

大抵是彼此都觉得憋,憋到最后还是见拳到肉来得最痛快。

方寸距离,投鼠忌器,可也没妨碍这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忽儿文臻到了燕绥的怀里,唐羡之的拳滑过文臻的腰落向燕绥的肋下;一忽儿文臻又到了唐羡之的身前,燕绥的指风越过她脑袋咻一下招呼向唐羡之的双眼。

颠来晃去,上下翻腾,肉体的碰撞和拳风的呼呼声响沉闷,文臻的心肝肺肠简直要翻滚出一首芭蕾舞,终于受不了大喊一声,“住手!”

“都特么的给我住手!”

“谁再不住手我就和谁一辈子绝交!”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争夺吧,情敌!

风声止歇,三个人交叠着都在微喘。

文臻想哭——这都什么事儿!

还没哭出来,咔嚓一声巨响,底舱一阵猛烈滑动,文臻感觉身体迅速向前滑去,片刻之后,再次迎接了冷冷的冰雨——底舱依旧是船中船,在内外震动之中和主船分离了!

先是闷得喘不过气,现在是被风雨打得喘不过气,但好在大家都能动了,而且也不打了,燕绥和唐羡之各自让开,并同时来拉文臻,文臻张开双臂,同时把两人推开,“走开!都走开!”

那两个同时缩手,互望一眼,各自不理。随即唐羡之柔声道:“阿臻,你怎么样?方才有没有伤到你?”说着也不知道一按哪里,船舷两边,竟然缓缓升起雨棚,在中间契合,成了一个相对遮雨的船舱。

只是这船舱有些小,只能遮挡文臻一个人,唐羡之和燕绥一人站在船头,一人站在船尾,谁也没进舱。

文臻喘过一口气,忍着难受探头向外一看,前方几点星火如豆,这水流如此急迫,竟然眨眼间就离那几艘船很远了。

这种风雨不能算特别大的暴风雨,这一处海面却有些奇怪,水流急且带着某种吸力,将这艘小船不住往远处推,在这种情形下,想用桨和海水对抗是不可能的。

此时一夜应该已经快要过去了,但因为风雨交加,天色依旧晦暗,隔着朦胧的视线,文臻忽然发现小岛边几艘船在慢慢沉没。

文臻想大概易铭,林飞白,姚县丞他们的船,都被毁掉了。

这海上婚礼,仔细算来,燕绥和唐羡之,都没有达到目的,但都没有吃亏。

对燕绥来说,搅乱了婚礼,撞断了唐家楼船,扶持季怀远反水倒戈,为日后季家的争斗埋下伏笔,又给司空和唐家的联盟敲出了裂缝,简直是一举多得。

对唐羡之来说,虽然没能杀了燕绥,但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唐家未必没有机会获得好处,何况这海上一路,定然也有其他的目的。

虽然看起来是燕绥占了上风,但文臻直觉,唐羡之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他一定也能从这一行中获取他真正要的东西。

而她,劳心劳力了这一路,现在还要想法子不让香菜精被心思难测的唐羡之做掉,简直要对着风雨哭一声命苦。

她忽然觉得小船越转越急,向一个方向迅速落下去,与此同时燕绥一声低喝:“漩涡!”

唐羡之已经扑进船舱,一把将她拽出来,与此同时燕绥也来拉她,文臻瞬间觉得又成了儿童故事里那个被真假妈妈拉拽的可怜的孩子。

她一声大叫:“放手!”要不是腿短够不着,真恨不得蹦起来一人给一脚。

燕绥不放手,不仅不放,还上前来想要抱住她的腰。

倒是唐羡之放了手。

此时前方已经可以看清楚,海水忽然陷了下去,边缘一片深黑,不用靠近也可以猜到,那里必然是一个漩涡。

如果还是先前唐家那个中等船,便是有漩涡,也可以鼓足力量开过去,但这种小船,落入漩涡就是被搅碎的结局。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抗拒。

跳海也不行,离漩涡已经很近,几个人体力其实都已经耗费巨大,逆水而游更是难以维系,更不要说刚才被水流带得离大船太远,附近连个可攀附的东西都没,海岛看着不远,但想要靠游过去是不现实的。

就算燕绥和唐羡之能游出去,可她绝对不行。

文臻几乎要嘿嘿冷笑了——尔虞我诈这么久,最后却被一个漩涡团灭,老天才是最大的BOSS。

“噗通”一声响,她一回头,燕绥不见了。

文臻傻了一秒钟——这是绝望了自杀了?下意识扑船舷边捞。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阿臻,马上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身体轻盈。”

文臻霍然回首,第一眼先越过他看见身后漩涡深黑旋转如鬼眼。

“咚”一声轻响,燕绥竟然又出现了,只是这须臾之间,他的脸色忽然白了许多,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他刚才已经淹死了,现在出现的只是水鬼燕绥。

再一转头,船已经离漩涡不过丈许。

唐羡之和燕绥对看了一眼。

文臻这种时候还在想这两人不是一直不肯有眼神接触的吗,这一眼一脸心有灵犀的是在干嘛?

然后她忽然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忽然蹿出来,还没看清楚,唐羡之和燕绥一人抓住她一条手臂,同时发力。

“嗖”一声,文臻被两人合力掷出!

这一掷何其之远,文臻瞬间飚出了足有里许!

她在半空中一低头,正看见什么东西突出海面飘摇,立即伸手一抓。

嗤一声险些手滑,她衣袖及时飞出一道绸带将那东西缠住,挂在了上面。

然后才发现那个一根非常粗大的海草。

燕绥方才下海,是去发春了,瞬间令这海底海草长大到突出海面可以攀附,想必也用了许多精力。

文臻抓住海草之后便是一个猛拽。

她在被扔出去之前,心中一惊有了猜想,所以那一瞬间,她飞快地在燕绥和唐羡之腰带上都插了个钩子,钩子上有她自己炼制的韧性非常好的极细的丝索。

这丝索是她结合闻家毒经和太医院医官的指导,摸索炼制出的。可避大多毒虫蚁兽,且韧性非常好,平常裹起来小小一团,拉开来最长能有数十丈而不断。

她自来到东堂风波不断,所以身上总备着各种小用具。

那边燕绥和唐羡之在合力扔出她后,都飞快地下了水,文臻便一点点把两人往这边拉,但是那两人都向她摇头呼喊,文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明白——那海草毕竟只是植物,是经不起这样的拉拽的,她才一拉,海草整个就弯了下来,再用点力,就要断了。

文臻看着那海草裂痕,再看看茫茫海面,心想,特么的要放大招了。

她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黑黑的丸子,在水里捏破了。

一股黑色的水流瞬间汇入海水中不见。

海水中似乎有些波动。

和之前的景象有点像,一些鱼虾蛇龟渐渐向此处聚集,但文臻要的不是它们,她拿出一团炼制过的丝索,成功地将这些水族驱逐开去。

驱走了又来,如是两三次过后,这些水族忽然像是受到了惊吓,四散逃窜。

文臻心想,来了。

看一眼燕绥和唐羡之的方向,远远看起来,那个黑洞就追逐在他们身后,他们没被吞噬,但也没能摆脱那漩涡。

这样的角力能坚持多久?

更要命的是,就这一眼,她还看见刚才还和唐羡之齐心合力的燕绥,抽空拍了唐羡之一掌,而唐羡之并不抵抗,虽然吐了口血,但借这一掌的力向前又蹿了些许,燕绥倒受到反弹之力,向后退了一点,离漩涡更近了。

文臻简直想骂MMP,但现在她没空骂——水族不来了,附近的水域里,出现了一方三角形的背鳍。

来了!

那背鳍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文臻忽然一跃而起,在那海草断裂那一霎,跳到了那背鳍上,一把抓住那背鳍!

手中已经抓好了贴身匕首,这一抓,便将双手狠狠地钉入那庞然大物的血肉之中!

那玩意吃痛,猛地一个翻身,青灰色的背脊在海面上弯成一道巨大的弧,雪白的利齿森然一亮——一头海鲨。

文臻紧紧抓着那鲨的背鳍,迎着泼天盖地的海上风雨,大喊:“奔跑吧,兄弟!”

那鲨几下甩不脱文臻,越甩越痛,只得尾巴一甩,箭一般向前冲去。

这种海中霸王受伤后爆发的巨力无与伦比,瞬间便将那两只拉出了一大截。

黑天笼罩下的大海黑色的波浪起伏。

浪头上一个少女骑鲨飚行,大氅在风中烈烈飞舞。

拽着两只倒霉蛋儿,在波峰和波谷之间上下飞浪。

文臻狂放、凶猛、又彪悍。

唐和燕,弱小,无助,又可怜。

骑鲨飚行于大海之上风雨之中的文臻,看起来很是酷炫狂霸拽,其实一点也不爽。

那鲨鱼身上滑溜溜的,时不时便要掉下去,她也不敢制造太多伤口引那东西发狂把自己给掀下去,而此刻风雨虽然稍稍小了一些,但这样急速的飚行海波之间,雨点撞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更不要说她本身状态就不好,下腹和后颈一阵一阵的刺痛,一根针碎了却没有时间炼化,而经过这一轮轮折腾,后颈也泛起了刺痛感,好像又有一根针要碎了。

按说能碎针是好事,但每次碎针都只能在艰难苦困之时发生,那种时候也往往缺少时机去及时调理碎针,所以遭的罪和带来的危险也就加倍,文臻痛得一抽一抽,一边想燕绥当初的警告真不是开玩笑,这事儿真是让人恨不得死了好,可这么严重的事情,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浑不在意,搞得她以为也不过就是小卡司,随随便便选了这条路,都是被那个杀千刀的害了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一边双腿用力,身体伏低,闭紧双眼,勉力支持。

感觉有人在大喊,似乎是那两个不省心的,喊什么她也没心思听,也听不见,耳边嗡嗡作响,天地彤云都在厚重地压下来。

感觉到那鲨已经飚出好远,远离那漩涡,她也再支持不住,将刀一拔,跌落海中。

那鲨剧痛之下,猛地转身,翻起巨大的浪头,一个浪头便将文臻压了下去。

文臻此刻已经是半昏迷状态,毫无抵抗之力便被压入海中,此时脑中混沌,倒也没感觉到太多痛苦,只是隐约感觉天光一暗,忽然便进入一个安静凝滞的空间,天地很重,连呼吸都很重,沉沉地盖下来,身边有水泡咕嘟嘟泛起的声音,细微,击不破这一刻的黏腻和沉重,体内的疼痛在刚才落水的那一霎烟花般崩散之后,便是风乱雪落之后的沉静,她只觉得很累,世事纷乱都在这一霎远去,心底竟然隐约庆幸,终于可以好好睡一睡。

天知道她自从被皇帝赐婚,有多久没有睡好了。

就这么往下落,落,落,说不定睁开眼,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悠缓的水流忽然急了起来,身下仿佛多了一只手,在将她急速地向上托升,但却不像人手,文臻勉力睁开眼睛,却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胡乱伸手向下摸索,没有摸到人,只有柔曼的枝叶。

她心中叹了口气。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向上游动。文臻这回看清楚了,是唐羡之,这让她有些困惑。

对面,唐羡之的脸色也很苍白,黑色琉璃星光一般的眸子里,竟然满满的焦灼之色,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唐羡之的眼睛,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魔镜吗?可以有幻像化出的喜怒哀乐,但绝不会有这般人类一般的感情,他这是怎么了,被水鬼附身了吗?

又想看过那许多唯美爱情剧,女主掉海男人去救,然后透明的海水里,一线阳光,白衫飘舞,男女主唯美地拥吻…真特么的胡扯,海里很黑的好不好?

淹得快死的人,还有力气摆出那么优美的POSE接吻,果然不愧是女主。像她,就只能死狗一样被唐羡之拖上去。

但随即唐羡之停住了,文臻一瞧,他被那个刚才托住她的巨大海草给缠住了。

随即一条人影飞射而来,一脚蹬开唐羡之。

文臻不用看也知道谁来了。

也来不及思考,已经被人紧紧揉在怀里,再然后哗啦一声,天光大亮,她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之前她一直没有窒息,是因为避水珠她直接戴在了头上,这使她口鼻附近一直有空气,这也是她敢骑鲨又跳海的重要原因。

感觉到天光的那一刻,她还隐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再去探究。

有人带她冲入光明。

她却放纵自己沉入黑暗。

文臻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蓝蓝的一片天,天尽头连接着海。

她眨了眨眼,有点想不通,这看见的不该是大海吗?

又穿越了?

身下软和暖和,天光明媚地洒在身上,昨夜的风雨磨折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醒了。”有人絮絮地道,声音熟悉。

她转头,就看见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这让她又发了一阵呆,没想到突然能看见闻近檀,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又看见了君莫晓和闻老太太。

这让她十分惊喜。她一直担心昨夜那么混乱的局势,老太太她们没能及时逃出。毕竟虽然看见君莫晓去了那个岛上,但是那岛上后来出现了唐家的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遭受池鱼之殃。

君莫晓看见她醒了十分欢喜,拍着膝盖说给她熬的鱼汤要好了,赶紧给她端来。

闻老太太则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文臻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哑说不出来,倒是闻近檀向来善解人意,娓娓和她说了之后发生的事。

她们提前去了岛上,本来就要弄艘船走的,但是却发现那些载着普通百姓过来的大船都被凿破了底舱,没多久就会沉没。随即闻老太太发觉岛上有不对,三人就一直藏在那个救生小船上,唐家的人从掩体出来,她们便划着船到了另一面。

好在唐家的人似乎并不想多事,并没有为难她们,唐家巨弩开始发射,船再次解体的那一刻,她们的小船也没经住风雨的摆荡,被推到了海中,闻近檀和君莫晓也不敢在那个时候回到岛上,更不敢登上那几艘已经成了靶子的船,只得不断划船,所幸唐家势力雄厚,便是备用的救生船也十分结实且备了水和粮食,挨过了这夜风雨,其间她们还救下了不知怎的落海的林飞白,但随即便迷失在海上,直到忽然看见了巨大的飘摇的海草,以及水中浮沉的文臻等三人,便一起救了上船,因为船经过一夜风雨有了伤损,船上水粮不够这许多人用,文臻的状况又不太好,看见了一个小岛后便商议上岛,休整,治伤,补充食物淡水。

文臻听着,心想我的妈呀,那两个祸害不仅一起跟来了,还多一个林飞白!

这日子还能过吗?

每天都打一万场架吧?

我还是跳回海里吧,现在跳来不来得及?

她看着对面闻近檀和君莫晓都神情坦然平和,一副并不以之为苦的模样,心想真是图样图森破啊。

她正在愁肠百结,就听见脚步声响,随即就看见燕绥唐羡之林飞白三个人都出现了。

三个人三个方向。

三个人互不理睬。

燕绥抱着一捆柴。

唐羡之一手一条大鱼,一手几个贝壳。

林飞白则拎着一个树皮做的桶。

文臻感觉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为什么没有打架?

为什么没有开炮?

连冷嘲热讽都没有?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在被这几个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后,还要让她魔幻地看见这一副祥和的充满田园风的画面。

这会惯坏她的!

她以后会不适应妖魔乱舞生活的节奏的!

三个人都同时看见了她。

林飞白看了一眼燕绥,最先站住了脚步。

唐羡之才不会看谁,加快了脚步。

燕绥则看了一眼闻近檀,闻近檀立即默默地让开了文臻旁边的位置。

君莫晓不等谁看,霍地站起,大步走开。正好位置给了唐羡之。

两人又同时上前一步,文臻尾巴毛已经炸起,随时做好打起来逃生的准备。

闻老太太忽然咳嗽一声。

文臻正想奶奶怎么不避,就见老太太笔直坐着,淡淡道:“文臻刚醒,不宜多说话,让她休息。”

文臻又想奶奶你说这话有什么用…随即就看见燕绥和唐羡之同时停住了脚步。

随即燕绥道:“我去给她端水。”

唐羡之则若无其事站在那,提了提手中大鱼,微笑对闻老太太道:“祖母,这种是鲈鳗,肉质肥美,是海中最好吃的鱼类之一,还有这种贝,做汤极其鲜美,我正打算给阿臻做,您喜欢吃哪一种?我便多做一些。”

文臻猛地闭上眼睛。

燕绥你输了输了输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交给近檀她们处理吧,论起厨艺,还是女人更强些。你们都有伤,且去歇息。”

林飞白早已转身走了,燕绥和唐羡之居然也没什么异议,对望一眼,各自走开。

他们走开文臻才睁开眼睛,一脸的魔幻。

就在方才,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咆哮着燕绥的我要过来我要过来,和唐羡之的我要看她我要看她。

这两位要做什么天下人有谁可以阻拦呢?

有。

闻家老太太是也。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向来会读心,淡淡道:“我先前和他们说了。不管之前有什么恩怨,到了这岛上就先放下,你如今伤病在身,再当着你的面打打杀杀,你难免伤心劳神。谁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趁早不要和老婆子提想娶文臻。”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真的想娶吗?真的就这么一句话就吓住了?

闻老太太又道,“老婆子还说了,如今既然我在,自然由我照顾你,你也没几个亲人,你的所有事自然我说了算,想来你也愿意听我的话。老婆子老了,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给孙女寻个可靠良人,不求什么皇子神将世家,只求行事规矩,待我臻儿体贴细致便好。”

文臻忍不住啧啧一声。

老太太这是公然在说“我孙女还没嫁呢,她嫁谁我有影响力,你们别得罪我,谁表现好我就替谁说好话。”

别人听也就罢了,燕绥也会听?燕绥也会讨好她的奶奶?

“他们不是讨好我。归根结底,不过是在乎你罢了。”闻老太太叹息一声,“我让他们看看你,十八岁未满,回到东堂没多久,便遇上了多少事儿?落得一身伤一身病,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凭什么就要落到这地步?就凭被他们这些皇子世家公子喜欢?那这样的喜欢,我老婆子先代孙女拒绝了。宁可青灯古佛平安这一辈子,也不要这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皇家豪门生活。”

文臻心中一热,掩饰地低头。

“你先前昏迷不醒,大口吐血。莫晓急得差点拔剑和他们拼命,也不管是谁,殿下唐公子林侯一阵乱砍,谁也没和她计较。也没脸计较。”闻老太太道,“殿下想要你,唐羡之求赐婚,陛下赐婚,谁真心问过你意见?不问意见,真能给好日子也罢了,瞧这都是什么事,今日允许他们还站在你面前,老婆子脾气已经很好了!”

文臻听得心底热热潮潮,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想笑还是想哭,半晌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沙哑地道:“并不能怪他们。是我有点自私,有点胆怯…情感的事情,其实没有对错的。”

命运强大,卷她入漩涡,燕绥也好,唐羡之也罢,一样也在这漩涡里身不由己,从这个角度想,大家都有点苦命。

应该在闻老太太按脖子要求下,抱在一起哭一哭。

文臻脑补了一下燕绥唐羡之抱在一起哭的场景,忍不住格格笑。

闻老太太脸上紧绷的皱纹松动了些,抚了抚她的发。

这孩子别的也罢了,心性却是极强大,不是谁都能在这种情境下还自娱自乐一笑了之的。

既如此与众不同,自然命运不同常人。未来十年的东堂,自然有她的一席之地。

也罢,这便是她的命。

“我说奶奶,你干脆散发你的王霸之气,把这几只苍蝇都撵走吧。”文臻对她眨眨眼。

“胡说什么。你总是要嫁人的。虽然老婆子我不大乐意,但想来也脱不了面前这几个,毕竟别人也争不过。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闻老太太正色道,“谁做得好,就考虑谁。”

第一百一十七章 用一生学着爱你

文臻噗一声笑出来,心想论皮厚心黑,老太太谦虚第二没人配第一。

而且这思想多开放前卫,务实主义的代表啊。

“那几个合力给你治了伤,算得上卖力,一个比一个卖力。说的话我老婆子也不懂,大抵是说你这次挺严重的,需要好好休养。”闻老太太忽然转头,道,“鱼汤来了。”

文臻一怔,觉得哪里不对劲。

随即便见闻近檀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过来,一边吹手指一边笑,“好香!”

文臻仔细嗅了嗅,脸色白了白。

闻老太太无比敏感,立即问她,“怎么了?”

“没事。”文臻接过鱼汤,瞄一眼前方,唐慕之真的去杀鱼了,说要端水的燕绥却在树上吹海风,文臻认为这只是他想向自己展示美妙的背影罢了。

林飞白勤勤恳恳地在大日头下修船。

文臻也是饿了,低头喝汤,汤色乳白,里头漂浮着凝脂般的鱼肉,鱼肉入口即化,绝无渣滓,闻近檀在一边道:“这鱼不错吧,就一根大刺,细腻丰美,最适合你这种病人吃。就是一样麻烦,内腹有一层黑色的膜,还撕不动。还是唐公子厉害,教我用热水加盐洗一洗便下来了…”

说着忽然觉得不妥,看一眼远处的燕绥,后怕地住了口。

远处树上,燕绥开始投果子,手势打水漂一样漫不经心,果子擦着海面飞过却杀气腾腾,那手劲强大又巧妙,擦出一条滚滚白线,长度可达数里,数里之内这条线上无数鱼类翻着白肚皮左右蹦开,瞬间伏尸千百,场面壮观。

林飞白修船的手一顿,飞身而起,踩着一块破了的船板开始收尸,船板如飞箭顺着海面上那条白线向前延伸,像把大海又剖了一次腹,他身子微微下倾,衣襟和长发都在风中扯展如旗,手一抖外衣展开,一路顺抄,那些跳出来的鱼便被抄进了外衣内,他像驾驶快艇一样顺着燕绥打出的百丈飞漂眨眼一个来回,一路抄出了满满一大包鱼儿。最后被一个浪头送回岸边。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两人炫技一样打鱼(发泄),完了喃喃骂一句。

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昏!

但是。

装完逼的两个人,一个继续树上看早上的太阳,一个继续修船。

君莫晓叉腰看着那一地的鱼一脸的崩溃——这么多哪里收拾得过来!

唐羡之默默走过去,捡起那满地乱蹦的鱼,装进树皮桶,又取了刀具,帮着君莫晓收拾。文臻听见他和君莫晓絮絮商量,口味好容易坏的立即处理了,给文臻熬汤;比较肥美的留着烧烤大家吃,其余的剖鳞,去掉内脏,用盐码了,树枝一串串穿了挂在高处风干,做成咸鱼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