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个呢,是想告诉你,人总有重视的东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不顾一切,心甘情愿。”

易人离似乎哼了一声,一口咬了三颗糖葫芦。

“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到了东堂,有了新的珍视的东西。其中一样,便是信任和友情。”文臻用糖葫芦敲了敲易人离的臂膀,“所以今天喊你出来,其实是要问你,如果陛下因为你的存在,派我去长川夺刺史位,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转头,有点诧异地看她,半晌,笑了。

“你这话奇怪了。我一直跟着你,等于也是你的属下,又有这一层身份在,你如果去了长川,当然要发挥我的作用,我怎么能不愿意?”

文臻摇摇头,一字字道:“我问的是,你、是、否、愿、意。”

易人离又默了默,道:“如果我说不愿,你就不去?”

“如果你说不愿。我就立即去找陛下,赶在他明确对我提出这意思之前,把这口子给堵住。我算着他近期就可能会开口,所以得先问清楚你的意思。”

易人离的语气更古怪了,“你的意思。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打算第一次抗你家陛下的旨意?”

“什么我家陛下,有你这么说话的?事关于你,当然要获得你的同意才行。”

“我不同意,你不怕陛下降罪?”

“你不同意。我依旧会想办法夺长川,但绝不要勉强你回到易家。我所有的成就,都不希望建立在他人牺牲的基础上。”

“…我以为这是无需去问,天经地义的事情。毕竟我算是你的属下,也自愿跟随你。你夺长川易家,怎么能少了我?”

“你不是我的属下,你是我的朋友。”

易人离沉默了更久。

忽然把糖葫芦一抛,一把抱起文臻,文臻吓了一跳,有种快被兴奋的他扔到河里的错觉,正摇手蹬腿准备挣脱,易人离已经把她墩在了桥栏上,双手把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敛了平日里唇边总有几分流气的笑容,清晰地道:“好吧,哪怕你是欲擒故纵呢,以退为进呢,有这么一句,就够了。爷从此陪你刀山火海,上天入地,区区一个易家,何足道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臻瞪着他,这家伙眼睛真黑,睫毛真长,眸光真亮,此刻映着阑康坊高处飘荡的红灯,像燃了漫天的焰火。

四面的人在惊诧地看过来,指指点点,文臻素来算是个守规矩的人,此刻却不想理会,看着近在咫尺的易人离的脸,一边嫉妒地想一个男人皮肤这么吹弹可破毫无瑕疵还让不让人活了,一边便伸出手掐了一把,“那我就拿下易家,帮你把易家欠你的,讨回来!”

“哎哎说好听的就好听的,动手动脚地干嘛!”易人离一侧头,手一松。

文臻在韩语狂奔而来之前,翻身下了栏杆,对四面偷偷围观的人们招手笑,“弟弟太淘气,见笑了哈!”

众人立即正色四散走开。

韩语试图用杀人的眼光逼退不自量力的狂蜂浪蝶易某人——他不过是收拾那些锅碗瓢盆走开一会,这货居然就敢撬墙角!

易人离对他勾唇一笑,靠着文臻的肩,亲昵地在她手里的糖葫芦上揪了一颗,特意对着杀气腾腾的韩语晃了晃,才又趴回栏杆上,一边嚼着一边道:“其实易家也不算欠我的,毕竟我走的时候把债也讨回得差不多了。”

“干了什么事儿?大闹天宫吗?”

“哎,大闹天宫啊,你说的是石猴传奇吗?那一出确实精彩,对了,那本书帮你赚了不少银子了呢。”

文臻:“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易人离左右看看,下桥去了,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本书上来,道,“果然卖的到处都是。”

文臻一翻,封面《石猴传奇》。打开一看,可不是自己当初宜王府夜谈吹过的西游记?

她以前看穿越小说,古早的穿越小说,唐诗宋词四大名著往往都是主人公用以骗人装逼升官发财的必备装备,看多了就觉得狗血,轮到自己定然不屑于以此博名,当初宜王府夜谈四大名著,实在是肚子里存货不多,其余的小说一鳞半爪的记忆不全,唯有四大名著,现代那世谁人不是长期浸淫耳熟能详,只好照样搬了出来,说完也就忘了,谁知道竟然流传到了市面上。

略想一想也便知道是林飞白干的,当日他都有记录那些故事来着,四大名著流芳百世魅力不是盖的,到东堂风靡也是分分钟的事。

看这书装帧精美,是东堂四大印堂之一的开墨堂所印,开墨堂背后有皇家支持,其地位风格大概相当于现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级别。开墨堂可不是谁有钱就能印书,不够文学性艺术性传播性,别想开一回墨。

翻回扉页,看作者名,赫然是“文臻”。

文臻尼加拉瓜瀑布汗。

林侯不贪名利不怕费事替她扬名的精神是很好的,但是这么一搞她真的成了一个剽窃犯了。

易人离还在叨叨,“这本书卖的钱直接拨入江湖捞,入江湖捞购买书籍创办书堂的帐。”

文臻一时无言以对。

这事不小,但从头到尾林飞白都没和她说过一句。

心里感觉怪怪的,她随便岔开话题,“你怎么个大闹天宫了?说给我听听,将来咱们去易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人离咧嘴一笑,“就怕你听了,就不敢再带我去长川了。”

“哦?你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了?”文臻顺嘴接玩笑,“杀人放火?烧杀抢掠?扒坟拆庙…”

“还有弑父杀亲呢。”

文臻不说话了,看一眼易人离神色,这人一副风流灵动少年貌,眉梢眼角却总有掩不住的淡淡戾气。

她早就猜到他大概身份,却从未向燕绥等人打听。豪门子弟宁可沦落成街头混混也不回头,其间必有难以为外人道之苦楚。

然而这苦楚在易人离嘴里依旧是带着几分浪荡气的轻描淡写,“长川易家男子多有羊白头,这个你们都知道了。有说诅咒,有说胎里病,但是西川易也是一个易,为啥他们家就没有这病?所以这其中原因,我看还深得很。这个且不说。只是这豪门大族,一旦有了这恶病,传承绵延便要大打折扣,所以易勒石自做了家主,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根治这病,为此广邀名医,派人走遍名山大川,甚至前往各国,就为了寻找治病良法。”

“后来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妖医的建议,在族中寻找没有病状或者病状很浅的孩子,集中到一处叫做天星台的地方,进行各种试验,试图找出解决这病的关键。那些孩子送进去后,很多都死了,死状很惨,因此天星台的试验一度停止,但随着易勒石逐渐发病,衰老,族中男子受此病困扰得要发疯,这种试验又开始了。”

“族中男子到了五六岁一般就会显出羊白头的症状,一旦谁家没中招,全家都会欣喜若狂,但为了孩子的命,会想办法遮掩,把孩子送出去或者也化妆成羊白头。大家都知道,有病的人那么多,都希望能获得生机,易勒石这样的做法拥护者不少。所以有好几年,族中一个健康孩子都找不着,连易勒石都以为,确实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但是我六岁的时候,我父亲…”易人离顿了顿,漠然地道,“主动把我送到了天星台。”

文臻的心,砰地一跳。

“那时候天星台已经关闭了五年,我是五年来,第一个被送去天星台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家人主动送去天星台的。”

文臻闭了闭眼,觉得和后面的成为试验小白鼠比起来,这才是最大的伤害吧。

“我母亲在我两岁时便染了重病,后来我没再见过她,我还有一个堂叔,原本对我很好,他是当时长川易家本家唯一一个在朝廷当将军的人,每年都会回来看我,并在发现我可能没病的时候,要我父亲把我送到他那里去避祸,我父亲不同意,他就再三嘱咐我父亲保护好我。在我心里,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但是没多久他就死了,相王反叛,朝廷派他去平叛,结果他被相王手下杀手林擎,对,就是现在那个牛哄哄的神将林擎,一匕首给戳死了。”

文臻心虚地将袖子里的卷草往里头又撮了撮。

明白了,为啥易人离第一次撞见林飞白就想毒死他。当年他那堂叔,可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结果被林擎一匕首暗杀,他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依仗,被送去了天星台,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

扪心自问,文臻觉得换自己,也要意难平。

“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沙场兵戎相见,你死我活,没那么多是非对错,再说叔叔就算不死,也未见得能保住我不去天星台,所以把这帐曲里拐弯地算在林家父子头上,也实在无聊得很。”易人离拍拍她脑袋,“放心,不会杀你的小白白的。”

文臻干笑,心想你这话,小白白和小燕燕听见,你得再去一次天星台。

“我父亲和现在的皇后是双胞,这位贤后在娘肚子里可不大贤,大抵她娘吃下肚的所有好东西都被她抢了去,因此生下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壮得像头牛,我父亲瘦得像只田鸡。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了一辈子,我父亲因为体弱无法练武,生产时候还挤了脑子,读书也平平,才能也庸碌,因此自然很不得易勒石待见,不仅在兄弟中不出众受排挤,便是底下婢仆有点头脸的,也敢和他呛声。他便越发唯唯诺诺,却又越发想要出人头地,令他老子兄弟刮目相看,明明一只满肚子废糠的秃毛鸡,却总想着做一轮天上燃烧的三足乌。”

“我生下来就是健康的,谁都能看得出。我母亲生产完不顾大出血,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化了个白皮妆,也因此她伤了身体。我母亲在的时候,还能看着我,我堂叔在时,他也还算安分。等到没人钳制他了,他的野心就蹿出头来了。那时候易勒石也察觉大家藏健康孩子了,只是也不好强硬搜寻坏了人心,便公开说只要谁能最先对天星台试验有所帮助,下一代刺史就是他的。”

易人离摊开手,对文臻一笑,“你看我爹多蠢。”

文臻笑不出来,叹息着拍拍他肩头,道:“很痛吗?”

“听说第一批试验的才可怕,因为搞死了好几个,后来不得不收敛一些。我被献出去后,易勒石便知道有些没病的孩子被藏起来了,后来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易人离目光有些迷蒙,看似无所谓地一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可怕。就是总关着实在太憋闷了,后来我便偷偷练武,在那种环境中练武算是吃了点苦…”

易人离语声一顿,想起那雪白房间里的瓶瓶罐罐,当年为了学武,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吃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些什么…

“再后来因为易勒石竟然异想天开,想要和我换全身血,我便出手了。砸了他的天星台,用里头那些要人命的玩意儿灌了他好几个妖医,其中据说还有大荒大燕的人,一路闯出去,很多人来拦我,我见谁杀谁,我父亲来阻挡我,没经得住我一脚踢…”

他没有笑意笑了笑,想起那一夜,天星台下,并不伟岸的父亲怒斥他自私,命他立即跪下请罪,回转天星台。彼时他浑身浴血,看见父亲一贯佝偻着的腰背不知何时已经笔直了,往日神态里的谨小卑微也换做了自然的骄矜之态,居高临下怒斥他的时候,俨然真有了一点下一代刺史的风范。

他却特别想笑。

当父已不成父,子又何须为人子?

易家的血液如此肮脏,易家的姓氏蒙尘带垢,也就面前这个人稀罕了。

富贵荣华能几代?何况这生来的病,不就预示着天命不属意于易家,这样垂死挣扎,不肯认命,总想着让别人的白骨垫自己脚下的路。却不知白骨如剑血如泥,从来不是可踏的厚土。

那一脚踢出去,断的是早已断了的亲缘。

他依旧姓易,只愿远离。

身边文臻的嗓音悠悠响起,“我说我怎么当初和你一见如故呢,原来是有过共同的经历啊…”

一见如故?有吗?

“原来你也是只小白鼠。”文臻笑盈盈看他,“我这只白鼠呢,走出来了,这辈子是没可能再去砸那间实验室了。所以现在我想拜托你,帮我完成一个夙愿——把这世上所有的实验室,所有用人来做实验的无耻之徒,都给砸了!”

文臻在阑康坊买好东西,便回了宜王府,关上小院门,声称任何人不许打扰。

成语护卫们自然好好安排人守着便是。

她的院子门口站着中文德语,两人眼巴巴望着她欲言又止,文臻对他们笑了笑,“有事吗?”

“啊,呃…又…哦不没有…文大人你饿了吗?要不要夜宵?我们的厨子现在也会做一点精巧食物了,虽然还是比不上您上次做的那个什么蛋糕…”

两大护卫头领难得结结巴巴,文臻却好像没在意,急匆匆笑道:“那真是不错。不过我现在还有别的事,就不吃了。多谢多谢,晚安晚安。”说完拎着她的大布包进了门,顺脚把门给关上了。

德语看着紧闭的一号院门,又看看天色,有点忧愁地撞了撞中文的肩膀。

“喂,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和她说过了吗?”

“是啊,你没见刚才我又变相提醒了一次?”

“那怎么看起来没啥动静?”

“也许又忘了?要么你再去提醒一下?”

“可别。这位绝对不会忘。这位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也不是你我能提醒得了的,别一催再催地弄巧成拙了。”

“可是…如果她真的忘了…殿下回来得多伤心啊…”

“活该。他还少让别人伤心了?也该尝尝这种滋味儿!”

“哎你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殿下?不过我想着好像也有点快意怎么办?”

不多时燕绥也回来了,身边是今日跟去的英文。

英文已经听说了今日的事情,在路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听说今日之事,您始终没怎么插手?”

燕绥没理会这句无聊的话,他望着前方不远宜王府门前幽幽的冷光,似乎别有心事。

英文又纠结了一会,再次小心翼翼地道:“听说之前几次文大人遇见攻讦,您也多半没有插手,有时候还只顾着吃来着。”

燕绥侧头瞥他一眼,“想说什么直接说,吭吭哧哧做什么。”

“这个…”英文搓手,“我们是觉得…您这样…会不会让文大人伤心…让别人误会…觉得您不在意她什么的…啊您别多心…属下只是担心文大人误会…”

燕绥奇怪地看他一眼,“文臻自己能解决,我为什么要多事?”

英文:“…”

话不是这么说啊,男人嘛,就该主动为女人遮风挡雨嘛。怎么我们还听说您今儿个在殿上靠女人保护还笑得像个太监一样…

“女人嘛,都是要哄的…”

“朝堂之上也哄着护着。你们是想她被瞧不起呢还是想她快点被父皇给撵回后宫烧饭?”

英文:…

殿下你的思路好像就是不一样…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要,也要得起,那就让她去要。朝堂也好,皇宫也罢,这点小把戏都经不住,迟早也是一个死。我现在多事替她挡了,我总有不在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办?靠你们这一群蠢货去挡吗?”

英文:“…”

哎,每次和殿下说话都是找虐。

不就是大家心里有点不安,怕等会文姑娘让殿下失望,特意找了点殿下的小问题,好让殿下良心发现,从而不好意思和文姑娘闹别扭,所有人日子好过一点嘛。

是他们错了。

殿下的书库里,从来就没有“不好意思”这四个字啊。

“不过我今日发觉有件事是我错了…”燕绥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英文精神一振,心想殿下您终于开窍了!终于懂得女人是需要保护需要关爱需要哄的了!

结果随即就听见他家殿下十分满意且十分神往地道:“我觉得她今日在景仁宫做得很好。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她为我舌战群臣的姿态诚然美妙。所以之前都是我错了,何必要事事自己解决呢?我应该更弱势一点才对。”

英文:“…”

殿下你还要不要脸了!

英文放弃了和他家殿下沟通了。

正常人类要怎么和非人类对接脑回路?

好也罢,坏也罢,随这对非人类折腾吧,反正顶多大家多吃一点折腾,殿下总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工于心计犯了那么大的错,也不过就是吃了点皮肉之苦,要他说,工于心计的新名字还挺好听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府门口,英文先探头看了一眼照例黑沉沉的府门,有点焦灼。

明日就是主子寿辰,往年主子都是不做的,宜王府什么装饰庆祝都没有,皇帝倒是年年有赐生辰礼物,神将也会有,但是主子连打开都没有过。

但是今年不一样,文姑娘来了。

德高望重…哦不中文之前就和他们商量过,今年要好好给殿下做个生辰,天可怜见,二十二年了,总算有个和殿下贺生辰之喜的机会了。

说好了,和文姑娘商量,等文姑娘拿出章程。但文姑娘迟迟没有反应,现在看样子,还是没个下文,这可怎么办?

英文掩着焦灼,给燕绥拉开车门,燕绥进门时,看一眼和往常毫无异样的王府,再偏头看一眼黑沉沉的一号院门。

自从文臻住进了一号院,燕绥回家都从最靠近一号院的门走。

前几天燕绥都没有打扰文臻,直接回了自己的主院,今天燕绥在文臻门前停了步,抬手似乎想敲门,但最终还是没有敲。

英文不知是喜是忧的看着他家殿下,就像看见一个终于快要被调教成功的大狼犬,以往这只王霸级狼犬都是等人家恭恭敬敬第一时间开门的,敲门这种动作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更不要说敲门还没敢。

燕绥垂着眼睛,方圆十里之内的动静都在他的天地里,他听见里头文臻并没有睡,在心情很好五音不全地哼歌,调子比上次更难听了。然后还有走来走去的声音,什么硬物擦上地面的细细唰唰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她懊恼的叹息,大力摩擦的声音,有时候砰砰砰几声,像是在捶腰。

有点像在练功。

但不管像哪种,总之没有在做食物。

燕绥眼底的光略略暗了一下,默不作声走开了。

英文中文等人都过来,悄悄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再无声叹口气,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燕绥回了主院,简单洗漱,坐在床上,一摸床头,咔哒一声弹出一个抽屉来,里头有个木制的结构十分精巧的公输锁。

公输是东堂著名的土木建筑大师,可以说是木匠的鼻祖,当前东堂人用的锯子,刨子,墨斗等等木匠工具,都是他发明的,大抵也就是文臻那个时代鲁班的地位身份。

他所创造的公输锁,则以精巧闻名,完全不靠钉子绳子之类的东西连接,纯木条拼合,考验人的动手能力和智慧。一般都是十字形状结构。

当然燕绥玩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常规的那种,他手上的公输锁是别致的心形,从设计到制作,全部都是他自己亲手。锁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木质也是东堂非常少见的海底沉木,呈现一种闪现淡淡光泽的青蓝色,拥有如海浪一般流畅自然的漂亮木纹。

现在整个锁已经即将拼完,只有一根柱子还没插上,整颗心的中央有一个自然拼合留下的缝隙,正好够放一些小玩意,此刻那黑黝黝的洞里有什么闪着光,燕绥拿起那最后一根柱,轻轻巧巧一拨,咔哒一声,整个锁便严丝合缝地完成。

他掂了掂锁,很轻巧,颇满意地点了头。

这公输锁在东堂没有过这种形状的设计,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之所以用心形,是因为听宫里的洋外人说,赠送情侣的礼物用心形的比较受欢迎,表示向心爱的女人,献上一颗挚诚的心。

抽时间弄好了这个,打算在自己生辰送给她。

燕绥行事向来不按规矩来,比如生辰,并不觉得只有他自己才能收礼物,中文不是说了吗,请人之间也是要你来我往的,没有单方面收受的道理,而且礼物多送一些,送到她不好意思了,想必也就会回礼了,说不定对他的生辰也就积极一些了。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还是黑沉沉的王府,以前看了那么多年没觉得有什么,还挺喜欢这安静,此刻却觉得看着有些不大顺眼。

他哼了一声,将公输锁收进袖子里。

如果她忘记了他的生辰。

那他这个公输锁就送给西班牙语!

他直挺挺地躺下,准备睡觉,半晌,翻一个身,再半晌,又翻一个身。

燕绥虽然睡不着,好歹是躺下了,文臻却还没睡。

她的院子里也灯光幽暗,瞧着没啥动静,但实际上,那个大露台上铺了巨大的一张纸,就着那点暗淡的灯光,她整个人都趴在了纸上。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接触纸面的唰唰声。

露台的一角,堆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她过一会儿就爬起来,去那包袱前坐下来,做一阵手工,算是休息,有点精神了又去纸上趴着。

太忙,时间有点紧,她得抓紧。

天快亮的时候君莫晓来了一趟,给她送了许多东西,又留下来给她帮忙。

厨房里开了火,各种锅蒸腾着热气,各色工具叮叮当当。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猪你生日快乐

饱含期待的语言护卫们一大早起来便去瞅文臻院子,结果又一次失望了。

文臻大门紧闭,门板上贴了个“昨夜失眠,今天补觉,诸事勿扰。”

众人愁眉紧锁,但也不敢敲门,只好回去。等到燕绥起床,上朝,半下午的时候散朝,燕绥正要回府,中文就先凑过去,和他提议天京名景的霜染菊园现在时候正好,要不要去泛舟赏花?

哎,文姑娘好像真的忘记了殿下生辰这件事,那就想办法今天把殿下支开吧,免得在府里触景生情,或者闹出不愉快。

燕绥也便去了,到了菊园,不过草草逛一圈,倒是有在最好的几朵菊花之前停留,中文都想着估计殿下想送给文姑娘都准备掏钱了,结果燕绥顿了顿还是走了,中文还没反应过来,德语呵呵一声道:“八成是想起渭城的菊花了。”

哦,唐羡之带文姑娘看过菊花,从此菊花就进了殿下的黑名单。

难怪从进来就黑着脸。

中文十分后悔自己的这个提议,导致殿下随便逛一圈就回去了,回王府的时候天还没黑,晚上还留下大把的时间。

语言护卫们看着还是黑洞洞的王府,感觉头发都要白了。

怕殿下触景生情,所以众人都想快点绕开一号院,燕绥眼角瞄了一下那个黑沉沉的院子,慢吞吞走了过去。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尖叫。

是文姑娘的声音!

语言护卫们大惊,一边想今日留在院子里的西班牙语韩语日语他们在哪?一边急忙冲进去,中文一向随时关注着主子的行动,冲进去的时候百忙中还不忘记回头瞄一眼,却看见他家主子不急不忙地走在最后。

这个举动让中文心有所悟,略略放慢了脚步,但是前头几位已经冲了过去。

先冲进去的是英文,他轻功好,一进门就看见院子里还是黑沉沉的,但是有一边院墙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

不好了,文姑娘被人从洞中掳走了!

他猛冲上去,然后,“砰。”

一脑袋撞了个发昏章二十一。

后一个冲进去的是德语,他被前头英文挡住,没看见那个洞,却看见对面的墙壁上黑黝黝爬着个巨大的黑影,看那形状十分可怖。

他掠过去,拔剑就砍,下一瞬轰隆一声,墙倒砖碎,烟尘滚滚,他收势不住,一片烟尘里越过墙头,噗通一下掉进院墙外的花池里。

意大利语第三个进去,对灯光比较敏感的他看见侧面墙上一盏灯,灯下的门户正嗤地冒出一簇火焰。

起火了?

他冲过去。脱下衣服去打火,衣服砸在墙壁上,嗤地腾起一片烟尘。

那烟尘味儿火辣辣,他瞬间眼泪鼻涕狂涌,砰一下直挺挺落在地上。

这些都只在一瞬间发生。

这三个倒霉蛋落地的时候,燕绥刚刚施施然走进院子。

他的眼光没有落在三个倒霉蛋身上,看向最后一面墙。

最后一面墙上有个门洞。

和德语撞上的那面墙差不多,就是齐整一些。

燕绥直接走了过去,此时德语刚刚撞了个金星四射,看见他家殿下的动作急忙伸出尔康手提醒,“殿下小心,那不是门——”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燕绥轻轻巧巧跨了过去。

那就是个门。

德语的尔康手一阵痉挛,两颊宽面条泪。

要不要这么区别待遇啊!

燕绥走过了那道忽然出现的真正的门,忽然看见前方一个山洞。

山洞黑黝黝的,石头缝里满满青苔,青苔间还隐约露出一条毒蛇三角形的头颅,洞里头磷火闪烁,黑暗幽深。

一看就不像什么好洞。

燕绥似乎扯了扯唇角,还是毫不犹豫走了过去。

他进入洞中,然后忽然跳了出来。

中文跟在后面,不是他不能为主子奋勇当先,实在是这种拼脑袋的时候还是不要在主子面前逞能的好。

而且他觉得吧,前面那些设计,应该就是文大人为殿下设置的,既然是送给殿下的礼物,当然是殿下自己拆比较好,哪怕拆出毒蛇毒药,那也是另类的爱嘛哈哈。

燕绥这一跳险些跳到他脚上,惊得中文也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咋了这是?

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家殿下给吓成这样?

燕绥忽然一伸手,将他往那里头一推。

中文踉跄一步,一眼看见眼前一堆…

如厕污秽之物。

满地都是。

黏腻的,泛着苍蝇绿油光的,结着一块块暗黄色痕迹的地面,一坨坨的人类及各种牲畜的排泄物遍布,有大如草帽者便是牛粪,也有细如发丝的虫屎,无论哪种,都盘踞着红眼绿头的硕大苍蝇,稀汤黄水之间漂浮着几块垫脚的砖头,一样脏得看不出颜色,布满了可疑的污秽痕迹,让人很担心一脚下去也就踩到这比粪坑还恶心的地沟里。

这一条路并不长,可以看见尽头,中文目光一抬,就傻了。

尽头并不是想象中的更加恶心的画面,相反,那里灯光明亮,鲜花簇拥,雪白的台布,台布上面黄金打造的带着盖子的金色大盘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一副盛世美食美景之相。

在大盘子的后面,有一个白板,上面写着很清晰的几个大字。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想要获得世间美好,哪能不经过一番泥泞跋涉。请自通道来,方可品尝这独属于你的美味哟。”

中文还没看清楚那一排字,就精准地预感到了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慌忙抓住身边的树木,但是已经晚了,燕绥一脚把他踢了进去。

中文忍不住娘们一样尖叫——啊啊啊啊这太恶心了啊。

下一秒预想中的咕叽啪嚓秽物四溅的恶心脚感并没有传来,他的脚落在实处,他愕然低头,被那画面冲击地猛一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建设,蹲下身伸手一抹,不禁咧嘴一笑。

“服气!果然是画出来的!”

见识过文大人的以假乱真画技,如今这画技越发好了,就是总拿来整人不大好。

然后他就被拽了出去。

被过河拆桥地扔在一边,看着他家殿下龙行虎步目不斜视地穿过那“粪坑”直奔那金灿灿亮堂堂的蛋糕去了。

然后伸手一拿。

中文哈哈哈的笑声几乎冲破天际。

那还是张画!

文大人威武!

燕绥还没完全摸到那蛋糕画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这种连环坑不就是她的风格。

但是依照他对她的了解,只两环那还没完。

他想到这画是假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缩手,但眼光忽然落在那金光灿灿的黄铜盖子的把手凸起上。

所有的一切惟妙惟肖,把手自然也是。

所有惟妙惟肖的都是假的,把手…自然也是?

燕绥的手指落在了把手上。

“叮”一声。

把手被拉起来了。

…把手是真的。

画里面的把手是竖着的,实际上拉出来的时候是横的。

把手底下还连着一根杆子,杆子越拉越长,燕绥忽然住了手,小心翼翼将把手连着的下面的画揭开,果然出现一个洞。然后一个和刚才那个大金圆盒子一样的盒子,被慢慢从洞里拖出来。

站在那假粪坑门口朝里张望的中文嘿嘿一声,心想文大人和自家殿下真是天生一对。

庆个生还要搞这许多幺蛾子。还要装模作样让他们紧张让殿下失望,耍了这一把还不行,吃个蛋糕还真真假假。

经过伪装的粪坑之后很容易发现那金色盘子也是假,这要换成他,发现蛋糕也是画之后肯定就走了,才不会再被耍第二次。

金色盖子打开,里头果真是个蛋糕,挺大,果然三层。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四面忽然亮如白昼,也不知道怎么忽然灯就亮了,整个园子辉光闪烁,彩带飘扬,喜气像从易拉宝的罐子里砰一下炸开,再如烟花纷落,落满了整个宜王府。

燕绥站在蛋糕前面,似笑非笑,表情略古怪。

德语英文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人都灰头土脸凑过来,笑嘻嘻看文姑娘给殿下的生日蛋糕。

雪白的奶油裱出华丽的花边,边缘点缀着各色鲜果,七色糖浆做成的彩虹桥宛如水晶宝石,在夜明珠流转的光芒下熠熠,彩虹桥下是一片深蓝色奶油海,一只黑背白腹的鲸头顶喷溅开小小的水花。鲸鱼头顶上坐着小号的文臻,肩膀上扛着旗,旗帜上写“生日快乐!”旗子还连着一根金色的绳子,绳子那一头系着一个迎风张开双臂姿态有点傻逼的冲浪儿,冲浪儿的脸不知怎的有点像燕绥。

彩虹桥的两端,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儿,一边吹着一个金色的喇叭。小人儿雕得十分精美,将那眯着眼睛鼓着嘴巴吹喇叭的模样描摹得生动。三层的造型像一座精致的小塔,层层叠高,甜香味弥散,是一种具有抚慰人心力量的味道。

语言护卫们挤在一起,他们久闻蛋糕其名却没见过实物,今天算开了一回眼界,世上还有这么精致讲究的东西。

尤其那造型实在别致,瞧着像真实发生的场景一样。不过这样的场景应该只是文大人美好的愿望:她想在大海上遛殿下。

语言护卫们觉得,这愿望很好,很强大,虽然实现不了,但也值得鼓励。文大人说了嘛,没有梦想的人生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希望文大人愿望成真。如果能给他们亲眼看一眼就更好了。

中文听说过步湛生日宴上的蛋糕是首秀,也听说过那个蛋糕的造型,现在比起来,简直不能比。

殿下应该会很满意,中文看一眼燕绥,依旧是淡漠的表情骚包的眼神。

“当当当当。”头顶忽然有人嚷了一声,随即一阵簌簌响动,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英文下意识拔剑,被德语一把拉住。

那些东西彩色雪片一样在半空中悠悠飘扬,仔细看是七彩纸片纸条,但十分讲究地每条纸片上都涂了颜色洒了金粉珍珠粉,所以那些纸条在光芒照耀下闪亮亮颇有些梦幻。

德语小胖子咂了砸嘴,不知怎的觉得这一幕有点娘。

纸条飘落的那一瞬间燕绥的肩膀动了动,大抵是打算一退三千里,但随即停住。

那些七彩粉屑便在他头上身上落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