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也就算了,无所谓地笑笑,在皇后身边坐下,看着她的脸,道:“皇后啊,你可算倒下了,这是终于良心发现,打算给我让位了吗?”

宫女们:“…”

只这一句,原本僵木不动的皇后,眼珠子忽然一轮。

“哟,您原来听得见。”德妃笑笑,忽然对底下偷偷看自己的宫女们脸上一扫,吓得宫女们急忙又低头。

“听得见更好,不然总觉得对僵尸说话的。”德妃笑道,“我方才进来,瞧见你的这些近身宫女们,一个个表情很意外似的,意外什么啊?病情比想象中更重是吗?”

孙姑姑一个寒颤,皇后猛地把眼睛闭上了。

看那样子,大抵是决定无论德妃说什么,都坚决不理了。

德妃也不在意,就在她床头亲亲热热坐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悠悠道:“娘娘啊,咱们都是后宫里混了这许多年的人。有些事,真是瞧上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看你这,玩苦肉计害人也要慎重啊,真要把自己玩死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皇后闭着眼睛,只胸口起伏,真像个死人一般。

孙姑姑等人跪在榻边,死死盯着她,一脸她有任何动作就拼死上来救的表情,但终究不敢靠德妃太近,怕太近了反而被她有理由赶出去。

所以德妃轻轻松松就抓起皇后的手,用力一掐她指尖,见皇后猛然睁眼却依旧没有动,惊诧地道:“还真不能动了啊!”

她动作很快,孙姑姑等才伸出手,她已经放下手,孙姑姑的脑袋都险些撞上床帮。

皇后的指尖被掐得变成白色,好半晌才缓缓恢复了血色,血色中透出一条紫印子,但确实一直没动弹。

德妃瓜子也不吃了,研究她那手指,不可思议地道:“真瘫了!”

孙姑姑:“…”

皇后:“…”

第一百四十一章 坑是一家亲

直到所有人都一脸恨不得立即死了的表情,德妃才摇摇头,有点惋惜地道:“偷鸡不着蚀把米,这回你可真是上了高人的套了。”想了想她道,“你倒了。太子不是燕绥对手,以后我也没了掣肘,啊,想想真是令人愉悦的远景。多谢多谢。”

皇后的眼睛又睁开了,眼神里露出一丝急怒。

这急与怒都是真的,正如她明白此刻德妃的话便是气她,也完全是可能实现的。

凤袍的毒本是自己安排的,还经过不止一次的试验,不知为何最后的结果却严重上很多倍。

当她倒下时,还有一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快意——这一倒。可以让和燕绥沆瀣一气的文臻倒霉;可以让自己和无情的娘家割裂,以后不用再被娘家的任何行为连累;可以让易德中有机会出头,获得长川刺史之位,从而有能力履行对太子的实际帮助;可以借此机会把火烧到德妃燕绥母子身上,让他们背上暗害皇后的罪名;可以栽赃唐家,毕竟那绣坊是唐家名下;还可以以此博取皇帝的怜惜。

一箭六雕。

然而这些雕儿,都在她发现这感受和之前试验的完全不一样之后,瞬间飞散了在天地间。

最初的惊讶过去,滚滚而来的便是无限的惊恐和无数的疑问。是谁加了毒药?是怎么下手的?为什么要加一层毒?她会不会真的因此不能言不能动从此成为废人?

那她以后怎么办?太子以后怎么办?

一着错全盘输。

更要命的是,连张院正好像都没看出除了断绝花之外还有一种毒,而她吃下最初的药之后,其实断绝花的毒性已经解了很多,但她还是不能言不能动。

真正可怕的是第二层毒。

她却不能说,甚至无法给予身边人提醒。

她眼底的急怒,在遇上德妃的从容之后,越发急迫地流泻出来,可是任是努力挣扎,用尽力气,也不过是多眨一次眼。

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一个充满恐惧和焦灼的头颅,这种感觉太可怕,皇后眼底渐渐露出绝望。

德妃没看她,用一根银矬子慢条斯理磨指甲,一些碎屑细碎地落在皇后头上,可皇后连抬手拂去也不能。

德妃一直把自己指甲磨得圆润美丽,比着双手看了半天,看满意了,才转头对皇后笑道:“您这样也太可怜了啊。我得救您。毕竟咱们多年的老姐妹儿了啊,少了谁,都怪寂寞的。”

宫女们紧张地盯着她,这段话当然一个字都没人信,皇后也痛苦地转开眼光。

德妃却从袖子里拈出一颗淡金色的药丸,对着她晃了晃。

皇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认出来了吧?万转丹。”德妃对她笑,“这次上一次我整寿,林擎派人送来的礼物之一,但是其实真正的出处其实在我那不孝子那里,你知道的,他自幼在外学艺,师门擅长炼丹。万转丹是他师门里最重要的丹药之一,能将天下绝大部分的毒物的毒性转化,不能转化的也能压制凝练,有机会引出体外。换句话说,任何毒药,它都能缓解。”

皇后直勾勾地盯着那丹药,忽然又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丹药燕绥也没多少吧,所以这个小混账得了之后居然不献给他老娘,还是林擎聪明,从他那骗来了。”德妃手指拈拈丹药,“可惜来得太迟,有些事终究是解不了了…”她似乎出了会神,才冷笑一声,看了皇后一眼。

那一眼看得再次忍不住睁开眼睛的皇后睫毛一颤,像被利剑划了一道,又赶紧把眼睛给闭上了。

德妃笑一声,“干脆一直睁着吧,这样睁睁闭闭的,多累。”

她晃了晃丹药,“娘娘,答应我一个要求,这药,我便立即喂你吃了。放心,是真的。你若不敢吃,我当你面试药。”

皇后死死盯着她。

“但你吃之前,别忘记先吃断绝花的解药。你应该也听说过,万转丸虽然可以转天下之毒,但是每次只能转一种。你体内有两种毒,万转丸吃了也没用,可别糟蹋我的好东西。”

“当然,你不相信我这么好心,我也不信。所以我有条件,你先听听我的条件你做不做得到,再决定要不要吃这个万转丸。说不定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吃了呢。”

皇后微微喘息着,眼神拼命往榻下递。德妃看着孙姑姑等人笑道:“叫你们都滚下去呢。”

孙姑姑等人哪里肯信,跪着不动。

“不信,自己问。”德妃身后一直没说话的菊牙撇撇嘴,“一个个装什么忠心耿耿。不晓得主子的秘密能不知道便不知道吗?还真以为你们主子掏心掏肺地信你们呢?”她轻蔑地一笑,“还是怕我们娘娘害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模样,还需要再害吗?我们娘娘需要傻傻地自己动手吗?等皇后娘娘凤驾归天不是更好?”

孙姑姑不敢和她斗嘴,尴尬地上前,低声问皇后,“娘娘,奴婢们誓死保护您…”眼看皇后脸色微变,赶紧道,“您如果真的让奴婢们下去,就眨眨眼。”

皇后眨眨眼。

孙姑姑默然,半晌,垂头带着宫女们下去。

德妃这才笑道:“娘娘还是这么谨慎。这个条件呢,也不苛刻。就是这件事了了,您当朝上个罪己书,便说你身为长川易家之人,羞于以长川易家子孙身份承这母仪天下之后位,求辞皇后之位,去皇庙日夜修行,以赎家族罪愆。当然,太子无辜,且有皇族血脉,请陛下看在他多年来忠心国事戮力操劳份上,保留他的尊位…想来陛下一定不会为难太子,说不定会因为你这个悲情的母亲,对太子越发恩重呢。”

“哪,一条命,换一个皇后位,也不算过分了。”德妃笑意盈盈,“毕竟如果你就这么废了,那皇后位也好,太子位也好,那可都保不住。”

皇后睫毛迅速颤抖,显然内心思绪激烈,德妃并不着急,闲闲又磕起瓜子。

“你这个人多疑,所以我也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肯定怀疑我为什么要救你,就任你废了不更好?说实话我也这么想,但是我怀疑你废了这件事最后,还是要指向我或者燕绥。对你下手的人,绝不会仅仅对你下手,你算什么东西,这皇宫里,真正值得对付的人,不就是我和燕绥那个混账吗?”

皇后也顾不得被羞辱,眼神里露出一点恍然之色。

德妃的话虽然难听,倒也没错,因为她如果倒霉,被怀疑的必然是德妃和燕绥,对方既然出手,自然有后续等着。

但这么一算,那出手的人是谁,就实在难以猜测。毕竟要论结仇最多,没有谁能胜过这对母子了。

“我这人,有点倔。可不想顺着谁的意。以为我会兴高采烈看你倒霉?不,我偏偏要救你。”德妃拈起那颗金丹,“知道你还是不敢信。哪,看老姐妹儿亲自给你验证一下这金丹真假。”

说完她随手从菊牙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不等菊牙阻止,抬手一戳皇后腕脉,顿时嗤一声,飚出几滴黑血。

皇后绝望地发现,这么毫不客气地一戳,自己竟然也是不痛的!

德妃举起金簪,金簪上的血滴落,她张开嘴接住,居然还有滋有味地抿了抿,抿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苦甜苦甜的。”

皇后眼睁睁看着她含笑喝了自己的血,没来由一股寒意渗入骨髓,要不是全身僵木,能打出一串的寒噤。

“从那年开始,我就一直想尝尝你的血是什么味道。”德妃悠然道,“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的人,血应该是什么味儿的呢?苦的?腥臭的?像水里泡过阴沟里浸过烈日下曝晒过再拖到乱葬岗里烂透了的腐尸味道?”

皇后的睫毛也像在打寒战,一旁的菊牙抖索着摸了摸胳膊。

别说的,她家娘娘恐吓人,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居然还有点甜味。不过也对,你这人,口蜜腹剑嘛。”德妃喃喃道,“哎呀,你这毒好厉害,我这嘴巴,眼看着就…谋…木…了…猪…牙…有…”

菊牙翻了个白眼,忙不迭把那万转丹掰下来一点给德妃吃了。

皇后盯着德妃,看出来德妃倒没有作假,方才眼看着德妃的嘴唇便发青发紫了。

德妃皱着眉吃完药,好一会儿,她伸出指尖,指尖已经变成赤黑之色,德妃用金簪轻轻一刺,出来两滴黑色的血,仿佛便是方才皇后的毒血又出来了。

德妃道:“怎样?我只再问你这一遍。你这毒再过半个时辰也便攻心了,到时候十万转丸也没用。你真要自己想死我也不拦你,便是有人想以此作祟我也没什么怕的,这些年风浪还少了?”

皇后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

德妃道:“同意?”

皇后又眨了眨眼。

“我要怎么才能信你?”德妃笑道,“这样吧,我先给你吃一半万转丸,给你解一半,你把罪己书写好用上印给我。然后我再给你吃另外一半。”

皇后默然半晌,眨了一下眼。

“那你先把断绝花的毒性解了吧。你既然用了这苦肉计,自己应该备有解药的。”德妃道,“份量精准一些,不要影响万转丸的药性。”

皇后以目示意,德妃便扬声令孙姑姑等进来,德妃道:“拿断绝花的真正解药来吧,解铃还得系铃人啊。”

孙姑姑听得最后一句,心中一跳。凑到皇后跟前,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果然见皇后眨了眼。

孙姑姑并不敢相信,又确认一遍,才不得不去拿解药。

断绝花真正的解药吃下,皇后脸上的表情丰富了些,勉强能动动嘴,做几个口型,但发不出声音。

断绝花的主要毒性也是麻痹,麻痹喉头和全身肌肉,皇后为了自己安全,本就用量极其极其轻微。

以她身份本不该这样冒险,但自从上次巫蛊案太医卷入其中之后,现在的太医院十分谨慎,想要再勾结太医不大可能了。

德妃也不犹豫,当真便当着孙姑姑的面,把万转丸掰下一部分喂皇后吃了,过了一会,皇后喷出一口毒血,在德妃的监视下,拿出一块绢布,写了罪己书。皇后眼睛不好,写得很是吃力,孙姑姑在德妃同意下,点燃了一个烛台。

写完后,皇后从榻下抽出皇后之宝用了印。

德妃将那薄薄的绢布捏在手里,微微笑了一下,皇后盯着那绢布,慢慢地道:“便这样交到你手里,似乎也不是个道理。”

“反正都是要昭告于天下的,交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德妃笑得一脸无谓。

皇后盯着她那张似乎永远不会衰老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憎恨和讥嘲,忽然也笑了笑,嘶哑地道:“是啊,交到谁手里能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会毁掉的!”

她说到“毁”字的时候,一旁的孙姑姑已经猛扑过去,当头对德妃一撞,她头上全是尖尖的簪子,德妃倾身一让,手中的绢布便飞了起来。一旁的皇后早已抄起一边的烛台,猛地砸向那块绢布。

几乎立刻,那罪己书便着了火。

皇后的笑声听起来尖利得简直像换了个人,“任你机关算尽,不过我手下败将!”

德妃也在笑,笑着将手中半边着火烧得飞快的罪己书对着头顶一撒,“下来吧!”

皇后笑声一顿。

随即冷笑,“装什么样!”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惴惴抬头,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头顶上,一块天窗被掀开,日光猛地刺进来,随即又一暗。

屋顶上落下几条人影。

林飞白,蒋鑫,姚太尉。

皇后慢慢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眼底一片茫然,大抵反应不过来这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脸色刷地白了。

她飞快地看了那罪己书一眼,那绢布里夹了火磷,眨眼间就烧没了。

德妃轻轻地嗤了一声。

拎不清。

但皇后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罪己书烧了又怎样呢?最关键的是整个谈判都被那几个人看见了。

德妃的每句话都是陷阱,那话里暴露了太多东西,尤其吃断绝花解药那里,德妃的问话,就是让她自己认了这苦肉计。

来的臣子,一看就知道是安排过,得过皇帝特许的。

蒋鑫是御史令,言官之首,为人公允是出了名的。

姚太尉三公之一,最关键的是刚和文臻燕绥有过龃龉,不可能为文臻燕绥做伪证,但他为人刚介,也不屑于说假话。

他们听见了全过程。

对面,德妃的笑意里满满的不屑,“罪己书烧了很欢喜是吗?还以为我真稀罕你这皇后之位啊?就为这玩意儿值得我出手?我要想当皇后,你早就冷宫里念佛了。”

她对面,林飞白对她躬身一礼,算是默然谢过娘娘此次应他所请,愿意趟这浑水。

德妃对他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一眼。

皇后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们,喘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喉咙里一声长长的倒气之声,随即她便捂着胸口,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这回真的晕了。

凤坤宫后殿德妃和皇后尔虞我诈的时候,前殿里,皇帝终于说出了那句好些人期盼的命令。

文臻似乎真的就哑口无言了,卫士上来的时候也没多挣扎,垂着头要跟着走。

因为她动作特别迟缓,护卫怕皇帝责怪,便动手拉她,太子自从皇后被送进内殿之后便没再开口,此时忽然道:“文大人还没被免职,你们不可如此粗鲁。”

大家都愕然看他,这说话的人是不是错了?

更多人便去看燕绥,等着他出幺蛾子,结果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没有任何动作的意思。

众人正在愕然,眼睁睁看着文臻跟着护卫一步步走到了殿口,经过了易德中的身边,易德中旁边就是他女儿的尸首,他刚才迫于形势,不得不集中全部精神对付文臻,此刻心神稍松,才顾得上女儿,老泪纵横地看着女儿尸首。

他心中又悲伤又疑惑,实在不明白何以女儿也被毒杀,如果是那位神秘人干的,为了增加击倒文臻的砝码,那也太过分了,还容易露破绽,毕竟这对他也是太突然的事情。又或者是皇后干的?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要算账,查清真相,也要等到这里赢了再说。

所以他忍住悲痛,侃侃而谈,要将文臻钉死,没有文臻争夺这长川刺史之位,以他的诚恳,再加上今日这丧女事件,陛下和群臣答应他去长川几乎就十拿九稳了。

文臻背靠殿下,有易人离那个长川易家的叛离子弟帮手,真要想要长川刺史,他觉得自己肯定争不过。

只有今日将文臻置于嫌疑之地,而皇后的被刺必然也最终要牵扯上德妃和燕绥,这几个人都陷身于麻烦之中,哪怕过阵子能解决,他那时应该已经踏上了去长川的路途。

而长川,他有信心最后拿到自己手里,不过是左右逢源。他私下以暗语已经给易勒石去了信,和易勒石已经说好,他会迷惑朝廷,接手长川刺史,等朝廷的人走掉,就再还政给易勒石,前提是易勒石公开在族内宣布他是下一任刺史。

但到时候,他做了刺史,还到底还不还给易勒石,且走且看吧。

将整个计划在心里复盘,觉得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才走到女儿身边,落几滴泪。

即将到手的荣华地位抵消了失去女儿的悲伤,他落泪的时候仍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在此时文臻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看起来迟钝得很,腿都抬不高。这也符合药效,但易德中还是警惕地自己往后缩了缩。

文臻忽然一脚绊在了易修蓉的身上,砰一声摔了个马趴。易德中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退。

然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抽泣。

这声音…

他脑子轰地一声便炸了,死死盯着面前地面不敢抬头,连文臻就在旁边这个威胁都忘记了。

这声音!是修蓉的!

不抬头也没用,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修蓉的身体动了,似乎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是一声抽泣,声音更清晰了。

与此同时殿内也连连惊呼,易德中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迎上的就是女儿含怨带恨泪光盈盈的眼眸。

他脑子轰然一声炸了。

一片纷乱,无法思考,心里只恍恍惚惚地想,死人复活了…不,死人不会复活的…这是计…文臻的后手原来在这里…修蓉根本就没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丑狐狸精

最后一个念头在脑中炸开,他猛地反应过来——不,还有机会!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易修蓉,万分惊喜,大喊:“我儿!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也再顾不得男女之防,他将女儿的脑袋抱在怀里,作势感动抱头哭泣,额头顶着她的额,低声道:“蓉蓉…蓉蓉…帮帮爹…咬死了文臻害你…帮帮爹…”

然后他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慢慢地推开了他。

易德中眼底闪过惊惶之色,但他不能在女儿推开他之后还抱住她,只得讪讪半跪着,有点无措地看着易修蓉。

易修蓉缓缓推开父亲,看着往日里景仰的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惶然神情,心底也是一片绞着疼痛的迷茫。

方才的经历,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先是周沅芷悄声提醒她,今日可能要出事儿,让她不要吃喝碰触任何东西。

她虽然疑惑,但今日之前的冲突令她不安,便听从了。

她对周沅芷印象不错,也觉得她提这种建议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因此整个宴席,只因为干渴,接过了周沅芷递过来的她自己喝过的酒壶里的蜜酒。

然后她就发觉自己渐渐麻木了,从手指尖到脚趾尖,从肌肤到骨骼,好像都渐渐被冻住,身体不见了,灵魂还在,像隔了一个玻璃罩子,但依旧能看见众生之相,看见父亲的…表演。

她看见父亲对自己的“死亡”有种并不惊恐的意外,看见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悲伤,看见他垂眸看着“死去”的自己时依旧满眸盘算,看见他很快丢下自己侃侃而谈,看见他都没有去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死亡便借题发挥,迫不及待地把脏水泼在别人头上…看见自己一直以来景仰、尊重、爱戴、孺慕的大山一般的父亲,在此刻崩塌。

她的心好像也塌了一角,有那么一瞬间,真恨不得便这么死了。

后来文臻走了过来,跌了一跤,塞了一颗药丸到她嘴里,她便从冰封的天地里走了出来。

但已经冻住的心,是不会这么快解冻了。

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她捂住脸哀哀痛哭,一味摇头。

不想对父亲落井下石,也不想如他所愿栽赃陷害,她也只能哭了。

但易修蓉的“复生”和哭泣,本身便是一记最有力的耳光,扇在指控文臻最凶狠的人脸上。

文臻此时也不发痴了,也不拖沓了,抬起头来,眼眸里满满笑意,甩了甩手,不急不忙脱掉了手上的一副手套。

此时众人才发现,她手上有一副和肤色完全一致的手套。

既然这是手套,那所谓验出断绝花痕迹的指控,也便站不住脚了。

文臻拎着那薄薄的手套,展示给众人看,那手套中隐约有一些彩色的线,细细看却是流动的,像是液体。文臻用力捏了捏,将其中一条线捏破,顿时手套便有一片呈现出淡黑色。

手套是燕绥手下工字队的作品,里头血管一样流动的细细的脉络却是文臻的设计,在里头装上各色的彩色液体,捏破了便显出皮肤底下不一样的颜色来。无论遇上的是哪种毒药哪种指控,都能找出相配的颜色,是居家旅行坑人蒙人骗人的必备良品。

众人正在瞠目结舌于世上怎么有这么无聊的人,制造这种手套。忽听“呛”一声响,转头看时却见黄嬷嬷倒在地下,被燕绥踩住一边胳膊,胳膊下一个酒壶,正是先前拿去给文臻验证断绝花之毒的那个壶。

燕绥把那壶往张院正面前一踢,道:“院正,给瞧瞧,到底谁有毒啊?”

张院正急忙戴了手套接过,仔细查看一番,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壶上…有毒。是一种不至于死,但能够迷惑人神智,令人迷茫服从的药。”

众人都凛然。

敢情所谓拿热壶验证断绝花之毒,不过是再一次地当众下手。文臻为了验证自身清白,不得不摸一摸这壶,这一摸,也就中招了。这毒还特别缺德,没别的异常,就叫你乖乖认罪。

也就是文大人,身经百战,戴个手套也罢了,居然还能戴个可以变出各种毒性颜色的手套来。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众人回头,便看见姚太尉,蒋鑫和林飞白,从内殿方向的门走进来,三人都面沉似水。

众臣们一看那方向,再看这脸色,心里都咯噔一声。

文臻也慢慢挑起了眉。

皇后那里有猫腻,她有请那个小宫女嬛嬛帮忙注意着,但是她和燕绥都被困在这边,本想着各个击破,把易德中给解决了,再去处理皇后那边。

看这样子,皇后那里竟然先一步解决了?

谁出的手?

谁又能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时间内,攻破皇后?

易德中早已站不住,倚着殿中的柱子软软地站着,看着那几个人,眼底的惊惶更深一层。

姚太尉一直走到皇帝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别人一看那要密陈的架势都赶紧退后,太子身份不同,站得不远,听得几句,浑身冷汗便湿透了。

此刻便庆幸多亏良媛提醒得及时,他才没在这事端里陷入太深,一开始的愤怒针对完全可以理解为担忧母后,方才也及时显出了公允的态度。

皇帝的面色,也在姚太尉的叙述中,一点点沉下。

臣子们心惊胆战看着,皇帝素来温和,虽然少笑,但也少怒,臣子们很少看见他面色这么难看。

众人低头,紧紧衣袖,想着这寿辰可莫要变忌日,殿上风雨可莫掀起整个东堂的巨浪。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当众审理下去,后头只能皇家自己操心。

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后,皇帝转向易德中,凝视着他。

他的眼神里并无太多怒意,他自幼体弱,太医告诫不可妄动七情六欲,从此他便是温和冲淡的,但这许多年的至尊高位上的风霜寒雪,令那冲淡,其实也是森然。

易德中一直勉强支撑着,却在皇帝这样的凝视中瞬间崩溃,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在那样的目光下,什么都没敢说出来。

他知道,皇后已经败了,皇后一败,一定会将事端都推到他身上,他再辩解也是无用。

皇帝最终叹息一声,挥挥手,易德中失魂落魄地被拖走。等待他的,将是他先前想将文臻送进去的地方,和无日无夜的审问。

群臣低头沉默如一群雕像。

只有易修蓉一直不断的哭声,猛然增大。

一场风波,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大半日。

黄昏的日色还没从青灰色的宫墙上走进花渐零落的天井,东堂朝堂和皇室又一场无声的博弈已经决出了胜者。

德妃袖着手站在院子里,她的宫室离凤坤宫远,可以不用听见那个蠢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站了好久,一直到天边暮色如彩扇般收拢,才对身后一直垂手静立的林飞白道:“飞白,何苦来?”

林飞白不语。

“卷草之约,被你用来求我帮文臻…飞白,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林飞白撩起衣袍,笔直跪下,道:“委屈娘娘了。飞白无以为报。”

德妃霍然转身,提起裙子,一脚踢在他额头上,给他额头上盖了一个脏兮兮的泥印子。这泥巴还是她刚才故意在花园里多站了一阵才黏上的。

泥巴从额头簌簌落下来,林飞白动也不动,也没抬手去擦。

“谁稀罕你报答?我是冲报答趟这浑水的吗?我呸,气死我了,那丫头有什么好?做个狐狸精都不够格,勾得一个个死心塌地!倒行逆施!”

被整个朝野都认为倒行逆施的德妃娘娘,怒骂着别人倒行逆施,气冲冲回屋去了,还表示今晚没有林侯的饭,回去吃丑狐狸精的饭去。

林飞白自己爬起来,擦擦额头的泥巴印子,走出德胜宫,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苦笑一声,往宫外走。

他准备去九里城吃饭去。

他家娘娘不晓得,其实丑狐狸精的饭,他也是吃不着的。

丑狐狸精确实没有在烧饭,自从甩了燕绥一次,烧饭就变成了完全看她心情的调剂性事务。

寿宴草草结束之后,她本以为皇帝会留下她谈谈,但皇帝只留下了燕绥,文臻也便乐得开心地走了,易人离一直在等她,并不知道凤坤宫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险些也被关进天牢。文臻问起他有无遇上易德中,说了些什么,易人离便道只是攀了一下亲戚,并问了他一些长川易家的情形,然而他并没有多理会。

长川易家出来的人,可能是先天血脉的原因,很多人看似和平稳重,骨子里都藏着疯狂冷酷的因子。

文臻看着他的表情,想着这次以后,皇帝可能真的有让她去过渡一下长川刺史的打算。她自己折子也写好了,会打着将功赎罪的旗号,来尽量补偿东堂因为步湛忽然离开导致谈判没有圆满成功而受到的损失。

她想把长川拿下来,给易人离。

不过还是要看易人离愿不愿意,若他喜欢风一样的自由,那任何人也无权干涉他的命运。

今天的事情,她直觉并不是易德中一个人能做成,这其中可能有两三方共同使力。

其中一定有那个始终阴魂不散不断和她为难的幕后人,这也是最令她恼火无奈的——这人隐藏得太好,而她甚至连他到底为什么和她为难都没有头绪,也无从查找。

另外,皇后那件凤袍,布了两层毒,一层是皇后自己下的断绝花,另一层是什么毒?谁下的?怎么下的?

对方应该和她,和皇后,都处于敌对位置。

是唐家吗?原本唐家管的绣坊绣的凤袍出了问题,唐家难辞其咎,但皇后给自己下了毒,顿时便可以撇清关系,但唐家又怎么能确认皇后要拿凤袍做文章?

她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燕绥出来,想问问他有没有去审问易德中,燕绥却道易德中为了活命,态度很好,一五一十交代了,确实有人背后指引了他该如何做,易德中当初收到那封信,也不敢就那么相信,自己查证了一番,又和皇后两人互相试探了一番,确认了计划没有问题才出手。但是那人和他往来的信笺,在第二日都会莫名失踪或者焚毁,他也没见过任何来传信的人,所以这线索,在他这儿就断了。

文臻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拿易德中做饵,来钓出那个幕后人。一听这样顿时泄气——对方本就没留下任何线索,自然也不怕易德中说什么,才不会自投罗网。

文臻本来还有一层疑惑。凤袍在漳县的时候已经出过事,按说皇后如果比较谨慎,就不应该再打凤袍的主意,毕竟这样显得太落痕迹了。但皇后明显好像并不知道漳县凤袍事件,这就有点蹊跷了。

果然一问才知道,燕绥当日向朝廷汇报此事时,只说了绣娘为争绣凤袍闹事,根本没提凤袍本身的问题。

他没说,漳县的县令自然也不敢说。然后唐家…唐羡之竟然也没说。

燕绥和唐羡之都选择了盖下这件事,是不是有意想让皇后栽进这个陷阱?

毕竟在皇后逐渐失势,长川易倒行逆施令皇后处境艰难的此刻,由唐家名下绣坊送上,又曾经被燕绥和文臻都经过手的凤袍,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栽赃工具。

尤其她文臻,和燕绥关系近,是唐家的夫人,身边有易家出走的子弟。只需要把她扯住,会很方便扯动唐家和易家。

用得好,可以改善处境,还能整倒文臻、割裂和长川易家的天然牵绊、栽赃唐家。

皇后舍得不用吗?

她就算想不清楚这里头的复杂关系,也会有人不舍得放弃这机会,指点她去做。

那么,燕绥和唐羡之的心思,就显得更加可怕了。

他们是已经想到皇后可能拿凤袍做文章,打算推波助澜,所以当初刻意隐瞒了凤袍出事的情况?

文臻摇摇头,不想再想了,觉得和这些人精混在一起,实在脑浆不够用。

燕绥宫中还有事,要晚一些回去,文臻便和易人离先出了宫门。

她打算先去阑康坊买一些东西,再回宜王府。

两人直奔阑康坊,那边有个大集市,不仅菜蔬从早到晚供应,还有诸般日常杂物售卖。

文臻买了一大堆食材菜蔬水果,又去逛日用品,她对锅碗瓢盆十分感兴趣,看见做工精美别致的便要买一个,一会儿易人离手中就一大堆盆盆罐罐,堆到鼻尖,忍不住大声抱怨,“买这么多锅用得完吗!”

文臻笑着接下他怀里的东西,对暗处挥了挥,便有一个护卫无声走出,弄个大布袋将东西都拿走了。易人离悻悻看着,骂一句燕绥的护卫和他一样不是东西,就这样干看着,也不来帮忙。

今天跟着的是韩语,韩语撇撇嘴——帮你拿东西?你空出手来牵文大人的手怎么办?你要是牵上手了,我的手就别想要了。

语言护卫们眼里,天下熙熙,皆为臻来,天下攘攘,人人要防。

文臻自然明白他们的小心眼,不过笑一笑,买了两个糖葫芦,给易人离塞了一串,两人一人叼一串,趴在拱桥上看底下热闹的集市。

身下是穿越阑康坊的清溪,一座青石拱桥横亘其上,桥上红灯串串,映亮石缝间淡青色的苔痕,显出些久远的年代感。桥下集市却还比较新,无数摊位分列两侧,都挂着红灯和一色杏黄色的布旗,时不时拂在过路客的颊上,引人一笑,站下细细把玩摊上的小玩意。两边长街上木质长窗大多开着,有酒客凭阑把酒高声谈笑,也有姑娘倚栏弄丝竹,几声拨弦,伴几声咿咿呀呀软糯清甜的唱腔。

属于盛世天京的喧闹与静好,在这最繁华的城中心并存。

文臻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感叹,“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锅,其实啊,能这样买锅碗瓢盆,真的很幸福。”

易人离咬一颗糖葫芦,笑嘻嘻没说话。

“我以前呆的那个地方,大家都吃大锅饭,大锅饭你懂吧?就是一个大锅烧所有人的饭,大家一人一份打饭打菜。说起来很方便,但你想想,大锅煮菜,色香味什么的是别想讲究的。而且我们几个,哦我是说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很小年纪就进去的,这样的菜一吃就是很多年。我们最小的刚进来还是喝奶年纪,人家娃娃在妈妈怀里喝奶的时候,她就得摇摇晃晃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学着喝粥…好了说远了拉回来,这种大锅菜吃上几天你就会想死,吃上很多年…啧啧,反正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忍不了了,开始自学厨艺,但厨房里的用具都非常的大,也质量不好,不趁手。我就开始存钱。”

“买厨具啊?这又不值几个钱。”

“这你就错了,名牌厨具在我们那很值钱。更重要的是我一个研究所小白鼠,哪来的钱?而且我的能力还很一般,不是太史大波那种复原瞬移之类的珍贵异能,研究价值很低。研究所会给每个小白鼠发补贴,这补贴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参与实验次数、还有贡献值来…”

“对不住,打断一下。”易人离举起手,“你这句话里有最起码七八个词我听不懂。”

“矮油听不懂就别问嘛。听个大概就好了,别打断我的思路。总之就是,我没钱,后来我不得不用了一种方法多挣了一些钱…”

文臻微微顿了顿,脑海中一瞬间闪过那间实验室永远白惨惨的墙和灯,那些各种滋味各种等级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顺着时空乱流倏地逼近,像一张咻咻喘息着的冰冷腐臭的脸…

“…然后呢?”易人离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文臻一醒,随即笑开,“然后我就有了点钱,够买盆我就买盆,够买锅我就买锅,没钱了就再去挣,所有的钱都用在厨具和食材上。小透视买零食,大波买口红,太史买小刀,我买锅…有一回我看中一个高级不粘涂层麦饭石玉子烧锅,当时只有一笔零花钱,准备买罩…哦不准备买新衣服的,最终衣服没买,买了那锅,然后没衣服换,大冬天的,总不换就会特别冰凉,只好夜里脱下来洗了,用暖炉烘,暖炉十点以后就断了,再放到被子里烘,有时候天冷潮湿,被子里热气也不足,到第二天都不太干,也只好穿着湿唧唧的衣服做着尊贵的玉子烧…”

文臻慢慢舔了一口糖葫芦。

入口蜜甜,心里泛起的却是细微的苦。

没有钱,钱拿去买了厨具,想添件罩罩都不方便,内衣只能洗了穿穿了洗,下雪天干不了,就只好穿没干透的,那滋味…酸爽。

后来还是太史发现了,默不吭声给她买了内衣,太史不知道她的尺寸,也不愿意问,还是大波上手装作开玩笑量的,小珂年龄小,大家那时候有事也不和她说,她最后一个知道,当即就给她买了三套,只是图案全是机器猫,一边一只机器猫,三瓣嘴正中心。以至于她每次穿都觉得被那只圆头圆脑的猫给猥亵了。

这是属于她的回忆,藏在最珍贵的记忆宝匣里,轻易并不愿意和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