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知道原本背后那块团绣以独特针法藏了巫蛊符咒,但是被发现后肯定不能继续留着那样的东西,团绣拆了重绣也正常。只是绣娘当初事情闹那么大,唐家季家都被扯了进去,事情还落在了当地官府和燕绥的眼里,唐家也好,季家也好,只要智商正常,都应该明白再拿凤袍做文章容易堕入对方陷阱,都应该放弃这凤袍才对。

尤其季家,后来季怀远被燕绥策反,把策划绣娘事件的季怀庆整残,现在正忙于内斗,应该不会再掺和凤袍的事。

她在那默默思索,无意中目光一转,发现对面第五桌赫然正是闻近纯。

也是,皇后寿宴,她这个太子良媛当然要在场。

闻近纯并没有看她,正一脸虔诚专注地听皇后讲话,在场的贵妇小姐们其实都练就了一种内心走神表面专注的本事,但比起来还是闻近纯看起来最诚恳真实。

难怪能够在太后面前脱颖而出。

接下来又是献礼环节,已经经过一遭的文臻,睁大着眼睛在睡觉。

她已经献过礼品了,皇后总不好意思再和她要一次吧?

她忽然觉得好像被谁踩了一下,一抬头正看见菊牙的眼神古怪地从她手指上掠过。

她手上戴着卷草。

菊牙只是一掠而过,随即昂着头走出去了,跟在德妃身边久了,她的精气神也和别人不一样,连背影都张牙舞爪。

她身后众人窃窃私语。

“德妃娘娘架子真大,皇后寿辰也敢称病不来,不来就不来吧,还派个宫女来献礼,这不是当众藐视皇后么。”

“瞧瞧那什么礼?德妃娘娘亲手炒的葵瓜子一袋…真亏娘娘好涵养,当真便收下了,连脸色都没变。”

“这么多年,这些事不是一次了,终究也不能拿她怎样,皇后也只能认了。不过据说德妃好多年前就不再公开下皇后面子了,今年这是怎么了?”

“嘘。来之前的嘱咐都忘了?莫谈宫闱秘事!”

文臻这才知道,在她睁眼睛睡觉的时候,竟然已经发生过好戏了。

今日没看见德妃她一点不奇怪,德妃派人来献礼才是真奇怪。

那位美人真的是派人给皇后贺寿吗?

文臻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卷草上,想了想,又摘了下来。

然后她又放空了脑袋,正在思考如何坑长川易的时候忽然再次被人踩醒。

“文臻!文大人!醒醒!”七公主燕綝伸出一只脚拼命碾她。采桑也在她身后轻轻推她,“皇后叫你呢!”

文臻脸色一整,坐直身体,将燕綝的脚丫子踢开,坦然道:“多谢公主,我听见的。只不过正在思考如何拜寿。”说完起身,坦坦荡荡行了出去。

燕綝翻个白眼,骂一声,“和三哥一样,不要脸!”

文臻本来以为皇后这边是不是想趁机让她尴尬一下,故意装忘记安排她献礼,不想上头却是易修蓉正在献上一尊七彩玉鹦鹉,皇后招手让文臻上殿,指着易修蓉笑道:“本宫听说方才在花园,修蓉对你的婢子做了些不妥当的事。这孩子素日仗着本宫宠爱,行事有些不着调。文大人是朝堂股肱之臣,可不能由她任性开罪。便让她当面于你赔罪,你大人大量原宥了罢。”

文臻感受到背后形色各异的目光,看着对面满面通红含泪给自己施礼的易修蓉,一边在心中骂娘,一边双手赶紧扶住易修蓉,又诚惶诚恐和皇后请罪,“娘娘言重。不过些许误会,臣和修蓉妹妹早就说开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还要为臣这点小事操心,实在是臣的罪过。”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玳瑁首饰上,点点头道:“也不能算小事了。修蓉年幼,眼皮浅,对不是自己的物事竟生妄念,还险些伤你婢子,若不惩戒,本宫也愧为皇后了。”

文臻心中警铃大作。事情始末易修蓉不可能自己和皇后说个明白,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如此不光彩,正常人遮掩都来不及,皇后为什么不仅不遮掩,还不接她淡化事态的话,反复要将矛盾说清楚?

这位什么时候这么坦诚讲理了?

身后隐隐有议论声。

文臻原先迅速进殿坐下,行为低调也罢了。此刻被皇后喊到殿上,她的流光溢彩的衣裳首饰,便都被众人看在眼里,惊羡的同时,也便明白了皇后话中的意思——易修蓉对文臻的首饰产生贪念,竟为此要抢且伤害了文臻的婢子,这是很过分的事情了。

众人都睨着文臻,想着这位传闻中的厉害人物,这么好说话?

又想这衣裳如此别致奢华,既不过分招眼又足够尊贵,足可见准备的人心思细腻,听说她那位未婚夫已经出事了,这又是她新勾搭上的谁家儿郎的馈赠。

反正总不会是宜王殿下。

就没听说过殿下会管人间的这些衣裳首饰的俗事儿。

说起来也真是奇妙,殿下那个性儿,怎么能容得自己喜欢的女人这般招摇呢?

文臻一脸感叹,“娘娘真是母仪天下,后宫典范。只是娘娘误会了,修蓉小姐并不是对我的东西产生贪念,她只是喜欢臣这玳瑁首饰,提议和臣交换礼品而已,是臣的婢子自己错会了意思。娘娘您看,修蓉小姐献的这七彩玉鹦鹉,巧夺天工,哪里比臣这玳瑁头面差呢?”

皇后目光一闪,笑道:“你说的也是。修蓉献的这礼物十分珍贵,本宫也极喜欢。”又转头吩咐易修蓉,“文大人宽涵雅量,你还不好生相谢?”

易修蓉便含羞带怯上来行礼,文臻只得又双手扶住她手肘,两人互相假笑几句,皇后似乎十分满意这般和谐的气氛,便命两人都退下。

文臻坐下后,偏头看了看易修蓉坐的位置,看见她旁边的是周沅芷,和自己隔得也不远,便对周沅芷眨了眨眼,周沅芷会意,身子稍稍一倾,接过了文臻弹过来的一个小纸球。

文臻弹得巧妙,周沅芷接得隐蔽,没有人能发现这番动作,周沅芷低头展开那纸条看了一眼,怔了一怔,瞟了一眼旁边易修蓉。

献礼之后便是开宴,这种宴席向来是规矩最大的,什么时候举筷,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搁筷,都有章程。能够完美地把这些章程复制且丝毫不露疲态的似乎只有皇后,她自始至终笔直端坐,长长的裙裾垂落不动。

侍女们一列列地给宾客斟酒,酒都是蜜酒,并无后劲,这种场合也不允许谁喝醉了失态。

周沅芷很快就和隔壁易修蓉聊上了天,两人似乎很是相得,频频互相敬酒。

皇后今日心情似乎很好,闲散地聊天,每个人有幸被聊到的人,都赶紧放下筷子,挺直背脊,目视皇后,专心答话。皇后和文臻聊得尤其多,却也并不问大家关心的乌海事件,只说些饮食制作,以及正在准备的司农监种植园地,皇后也知道了燕绥要求各家大臣派人去种地的事情,在场很多夫人还是那天的参与者,在文臻这里吃了个瘪的。也是今日八卦文臻的主力军,不过皇后三言两语,显露出对大臣关心农桑的赞赏之意,众人听着心里好受了许多,看文臻的表情也便和缓了一些,还有一些人在心中暗赞,皇后娘娘的贤良名不虚传,文臻这个身份,从哪头来说都应该不得她待见,皇后娘娘却看不出半点不喜来。

文臻自己心里却在翻白眼,皇后频频和她搭话,她就得搁下筷子面向皇后端坐回答,虽说她也不会吃喝什么东西,但是累啊,这种恩宠不要也罢。

杯中的蜜酒她一口都没动,宫女们却依旧敬业地依次添过去,也不怕满得溢出来。

酒过三巡,皇后似乎有点累了,终于身子向后靠了靠,闻近纯便立即过去,贴心地拿软枕垫在皇后身后。

皇后对她笑笑,倚在软枕上,忽然脸色一变。

殿中人都时刻注意着她,她脸色一变,大家脸色也就变了,纷纷搁下筷子,紧张地注视她。

皇后也察觉了,笑了笑,道:“无事,只是有点腰痛…”

众人一口气还没松出来,皇后似乎想端起杯,证明自己没有问题,但是杯子刚端起来,就滑落在地。

当啷一声响,众人惊得原地一跳,惶然看着皇后,而皇后举着手臂,眼看着身体发僵,那手臂竟然放不下来了。

有人发出一声尖叫,闻近纯连呼:“传太医!传太医!”一把扶住皇后,又对受到惊吓扑上殿来的七公主燕綝道:“公主!快快退下!不要上殿影响娘娘!”转而大声对殿下已经纷乱起身的妃嫔夫人们道:“诸位安静,安静!请安坐原地不可擅动,以免为人所趁!”

太子妃这才反应过来,白着一张脸站起身,一边命人进来,一边请诸位不要慌乱。不过是跟着闻近纯说话罢了。

文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心想闻近纯真是个会抓时机的好手,今日之事如果她没有干连,就凭她方才表现,就足够让帝后太子另眼相看。

冷静,稳重,安定局势,合理安排,一方面安抚众人,一方面也是将众人都留在殿中,以免有人趁乱逃出或者趁乱惹事。

那边闻近纯连声低呼皇后,皇后始终僵硬着手臂无法放下,眼底有惊恐之色,却一言不发,似乎无法说话,眼看着半边脸有点僵硬,像是小中风的样子。

文臻却觉得,有点像毒。

她瞄了一眼那凤袍。

此时护卫已经冲了进来,太医也最快时间赶到,眼看皇后不适宜移动,干脆移了屏风遮住皇后就地诊治。

殿门外脚步杂沓,皇帝带着群臣也赶来了。臣子都留在屏风外,皇帝太子进入屏风。

过了一会,文臻隐约听见里头道:“是毒…”

随即皇后奶娘黄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先前一直好好的,所有入口的食物都有我们先尝,如何会中毒?”

黄嬷嬷素来是皇后身边最受宠的老人,和皇后十分亲近,皇后刚倒下的时候她虽受惊,倒还神情稳定,此刻却声音发颤,惊慌得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她扑在皇后身上,连声低叫:“娘娘,您说话啊,您说话啊!”

还是皇帝看不过去,道:“黄嬷嬷,退下,莫要扰了太医诊治。”

那嬷嬷才站到一边,依旧一脸恐惧意外地颤抖着。

文臻眯眼看着她露在屏风后的半边脸。

太医在询问:“可曾接触什么物事?”

黄嬷嬷抖了半晌,才低低道:“娘娘出事前,只在闻良媛拿过来的靠枕上靠过一下…”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查。”

噗通一声,大概是闻近纯跪下的声音,殿内有灯光,屏风上能映出后头的人影,年轻女性猛地跪下,声音却并不慌乱,“陛下,娘娘,此事和妾无关!”

殿中宾客此刻都有嫌疑,因此都没离开,缩在一边看这宫廷大戏。很多人知道闻近纯之前犯错被罚香宫的事,眼神往文臻这里飘来。

文臻就当没看见。

皇帝平静的声音传来,“无需急着辩白,且以证据说话。”

过了一会,太医道:“那软枕并无异样。”

太子急急道:“查别的,衣裳,首饰,皇后能触及的一切物事。”

片刻之后,太医院正有点惊怒的声音响起,“凤袍背后刺绣有针!”

众人哗然,文臻目光闪了闪。

她眼力好,屏风没有遮挡完全,她看见了太医手里拿着的皇后脱下的凤袍,背面的刺绣里,有一个银色的小小机关,非常小,看上去像个线头一样,实际上是钢丝一样,里头有牛毫小针,这种天气衣服几层,平常活动穿着都不会启动机关,但是一旦压上什么东西,弹簧受力,就会弹出小针。

在屏风外的燕绥忽然道:“既然是凤袍有问题,想必和这殿中诸位没有关系,大家都受了惊,还是先退出去吧。”

皇家秘辛自然不适宜被人围观,皇帝点了头,太子便出来请诸位娘娘公主夫人各回各家。

众人都松一口气,急忙起身,衣裙悉碎之声响起,忽然有人惊“咦”了一声。

众人便看去,却见一个女子趴在桌上,她身边的女子正在推她,道:“易小姐,睡着了?咱们该退出去了。”一边抬头对众人道,“易小姐先前就睡着了,我叫醒她。”又招呼身后侍女一起帮忙喊。

她一推,桌上趴着的易修蓉身子软软的向旁边一倒。

这姿势诡异,那女子一呆,再看看易修蓉的脸,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惊动了殿上贵人们,纷纷转头看来,而此时易修蓉身边的人都已经惊叫着,潮水一般四散开来,露出中间易修蓉惨白发青的脸。

她微微睁大眼,直勾勾望着头顶飞龙舞凤的藻井。

她死了。

“修蓉!”一声凄厉的呼喊,易德中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女儿。

太医匆匆赶来,查看一番,摇摇头。太医院张院正翻了翻易修蓉眼睑,看了看她嘴唇手脚,低声道:“和娘娘是一种毒。毒性比娘娘的猛烈。”

单一令问:“如何?”

张院正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道:“呼吸已停。”

单一令沉着脸色,冷声道:“龙翔卫,在殿外结阵保卫。羽林卫,请在座的各位女宾都去偏殿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软禁了,本来可以走,现在易修蓉死了,谁也走不掉了。

众人接连被惊吓,都已经六神无主,麻木地随着护卫向外走。

皇后也被送入内殿继续救治,一直在皇后身边的黄嬷嬷却留了下来,忽然从屏风后转出来,指着也向外走的文臻大声道:“且慢,请文大人留一留!”

众人纷纷向文臻看过来。

文臻坦然回望她。

黄嬷嬷指着文臻,对皇帝道:“陛下,文大人会用毒!”

众人都眉头一皱。

文臻会用毒大家都知道,毕竟当初她被卷入巫蛊案的时候,被搜出来毒经过。

文臻一脸“我被冤枉惯了瞧现在又来了”的表情,愕然道:“黄嬷嬷,会用毒就是凶手?在座的太医院诸位大人,大多都会用毒。难道他们也是凶手?”

“那自然还有别的原因,”黄嬷嬷看起来特别激动,浑身颤抖,眼底光芒闪烁,“你和易小姐先前有过龃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文臻失笑,“那得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吧,你没听见张院正说这毒是半个时辰内中的?”

“方才在殿上,易小姐和你赔礼,你扶了她手臂,两次!”黄嬷嬷指着她的指尖颤抖,“你好狠毒,修蓉小姐无意中得罪了你,已经和你当众赔礼,你还要下毒手!”

“你这话说得我听不懂。”文臻冷冷道,“我为什么当众毒死易修蓉?易修蓉和皇后中的是同一种毒,我自始至终没和皇后娘娘接触过,我怎么给皇后背后下毒的?”

闻近纯忽然幽幽道:“请问张院正,皇后娘娘中的毒为何毒性没有易小姐的猛烈?”

“那大抵是因为,皇后娘娘背后毒针上的毒早就已经下好了,时日太久,毒性减退。”

“院正能看出大抵经过多少时日吗?”

“约莫月余。”

“月余,那时候漳县承制的凤袍还没送上京。”闻近纯道,“如果妾没记错的话,文大人似乎前阵子经过了漳县。”

气氛一瞬间沉默。

重臣们都大概知道文臻之前乌海事件前后经历,比如她在漳县解决了绣娘闹事事件,而绣娘闹事,起因正是因为凤袍。

这么说来,她是有提前接触凤袍的机会。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文臻看着她,“作案是要讲究动机的。我为何要大费周章,提前很久给娘娘下毒,又为何要在和易小姐有龃龉之后,当众下毒杀她呢?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吗?”

“我来说为什么。”易德中忽然接了话,他从女儿尸体上转头,眼底一片深红的血丝。

“因为你知道了我请缨去长川任刺史的事情,也知道了皇后即将为此事和陛下请托。而你不愿意我成为长川刺史,因此对小女和皇后下手。杀小女,是为了给我警告,毒皇后,是为了让我失去皇后的支持。”

“易大人。”文臻挑起眉毛看他,“我又不是三公,也不是皇族,我一个闲散农民官,你去不去长川任刺史,和我有什么关系?长川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你问问这殿中大臣,你愿意去谁不乐见其成,犯得着为此杀人害皇后?”

这话真是半点没错,单一令都忍不住点了头,这思路不通啊。

换句话说,文大人不管遇见什么事,这思路都清晰得不行。

“别人自然乐意,但是你不一样。”易德中冷笑,“因为你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啊!”

文臻眉毛挑更高了,指着自己鼻子,“我,接受了,长川易的,委托?”

别说她眉毛要飞起来,其余人眉毛也上了半空,就连李相都忍不住道:“易尚书,你这话说得荒唐了啊。长川易和文大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好过。”

众臣都点头——长川易花了那么多精力安排的福寿膏局,就是砸在文大人手上的。说这话也太荒唐了。

“以前是这样,但世上的事都是一成不变吗?就不许有障眼法和苦肉计吗?就不许情势不一样了吗?”易德中看向文臻,森然道,“如果你身边一直有个长川易家的人,并且是长川易家一直在寻找的继承人之一,最近被长川易家发现,提出了很多诱人的条件,以家主和刺史之位相托,那么,你真的不会和长川易家合作吗?”

第一百四十章 出手

死一般的沉默。

好一会儿,才有人愕然道:“什么人?什么继承人?什么意思?”

文臻默然。

原来,在这里等着啊。

“方才,上殿为你作证的那个少年,叫易人离是吧。诸位有没有人觉得,他有一点点眼熟呢?”

“陛下,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请你们想想。长川易家定然已经知道了即将被裁撤刺史位的事,在此时不可能没有动作,谁请缨去接这个刺史位,谁就是易家的眼中钉。这时候如果一个大家都知道和长川易水火不容的人,忽然为长川易家暗中办事,是不是就能轻易洗脱各种嫌疑?”

“陛下,那个易人离,方才臣觉得眼熟,攀谈了一下,确定他应该是长川易家嫡支出身,算起来是易勒石第七个孙子。长川易家疑似因为诅咒原因,有‘羊白头’等症候,少年早白,渐渐全身毛发皆转白色,畏光,易盲,寿命难永。臣家族因为早早脱离易家,也未参与易家当年掠夺欺压百姓行为,所以没沾染上这怪病。而易家男丁,几乎人人或轻或重,都有这病,易人离是易家难得的没染上此病的男丁,因此十分受重视,听闻易家曾以他为引,想要做一些可以彻底根治这怪病的试验,使易人离很受了些苦,十三岁时易人离逃离易家。现今,易勒石已经老了,底下的子弟却大多有病,因此,长川易家,很想把这个孩子找回去。”

“天花乱坠,都在猜测。”燕绥淡淡道,“证据呢?”

“在毒。”易德中道,“今日的毒,我想问问张院正,是一种什么样的毒。”

“名字我不知道。这毒瞧起来有些复杂。”张院正道,“但是其中应该有一味药,断绝花,据说只生在长川,而且据说…”他顿了顿,有点为难。

“据说因为珍贵,且是长川易家用来治病的重要药材,所以很多年前易勒石就下令,所有长川生长的断绝花,都归刺史府管理,寻常百姓如果拥有此药便是死罪。”易德中道,“陛下,臣府里有些长川出来的家丁,都知道此事,您若不信,也可以派人去长川询问,这事,长川人人都知道,是已经执行了近十年的禁令。”

“我想请问院正,这种毒既然是有药效时限的,且主药是断绝花,那么断绝花有没有药效时限?”文臻忽然打断他的话。

“有。干花一年之内制药效果最好,久了也便不行了。”

“好。既然已经禁了十年,想必近一年内,也没人敢再种植采买运输这种药草。”文臻道,“那么易人离和我的行踪也是明明白白的,近一年,我们都没有去过长川。易人离离开易家已经多年,就算他当初带了几棵出来,到现在也早过了药效,我们到哪去搞来一年内的断绝花炼这毒药?另外,天下之毒何其多也,我们为什么要用个最会惹麻烦的长川独有的毒药?”

“因为你觉得没人会猜到你和长川易的私下交易,因为只有毒药是长川易家的,你才能最好的洗脱嫌疑。”易德中冷冷地道,“就好比你方才提出的反驳,听起来就真的是很有力的证据。但这恰恰证明了你的嫌疑——两个月前,你是不是去了定州千人坑?”

听见这个词,有人抑制不住惊呼出声。

文臻目光一闪。

“定州陨县的书生王德宇和本地混混郑三可以证明,你曾和易人离去过陨县,而陨县县令曾经上报在千人坑附近发现有猎户死亡,递上来的证物当中,就有含断绝花的土壤。这县令最近正好因政绩突出要升迁,履历报至我处,其中有提到破获千人坑猎户误采毒花死亡案。时日和你们出现在陨县附近时接近。而方才,我因为看见易人离觉得眼熟,和他攀谈几句,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也没否认曾去过陨县。”

太子忽然道:“那个时候,是不是易家以福寿膏暗害群臣失败之后?”

“是的。殿下明鉴。”易德中道,“所以臣推测,长川易家暗害群臣失败之后,曾在定州千人坑附近和易人离文臻见过一面,有所交易勾连。文大人也许当初是真心对付长川易家的,但是知道易人离真实身份后,难免心热。毕竟,占据长川一地,做无冕之王,比单纯做一个臣子,对某些利欲熏心总在不断钻营的人来说,更有诱惑。”

“老夫有个问题。”单一令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是文大人勾结长川易家,对皇后和你女儿下手。但皇后娘娘终归是易家的女儿,易家何至于为一点龃龉便要害娘娘?”

黄嬷嬷忽然上前一步,含泪躬身道:“禀陛下,回大司空和各位大人,皇后娘娘虽然是易家女儿,可这么多年,从未得过易家的照拂,就连每年寿辰的礼物,易家有时候都能忘记,还是娘娘为了面子自己给私下准备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易家平日里行事,也从未顾忌过娘娘的身份和难处,上次那个…那个事件,娘娘就完全不知道,最后还得因为出身易家,不得不承担嫌疑…易家,着实对娘娘,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这话也没说错,朝臣都知道,因为三大门阀和皇族关系紧张,宫里的三家门阀的女子处境地位便显得尴尬,其存在对于三大世家来说也显得鸡肋,不再是世家和皇族的调和剂。现实面前,世家们都默然选择了和这些女子割裂,这几位尊贵的女子也便成了被家族放飞的孤雁,说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可怜的。

因此太后和容妃都选择了修佛修禅,皇后谨言慎行以贤后为唯一目标。

“那件事后,易家倒是给娘娘来过信,可是娘娘看也没看就烧了,另去了家信给易刺史,言明如果易家再这般倒行逆施自寻死路,她自然要大义灭亲…”黄嬷嬷拭泪,“想来便是娘娘的态度,令易家不满。为免娘娘作梗,干脆下了毒手…”

众人默然,易德中悲愤地道:“文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啪。啪,啪。

有人鼓掌。

易德中愕然抬头看过去,看见是燕绥,顿时眉心一跳。

燕绥一边没甚诚意地鼓掌,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好,说的精彩,想不到平日里庸庸碌碌的易大人,忽然这般口才便给,头脑明白。也是这么巧,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正好给你易大人碰上了。”

易德中脸色白了白。

他今日侃侃而谈,拿出这看似完美的证据,但其中涉及的很多事,都碰在他手里被他发现,其实确实是显得太巧了些。

但他也没办法,原本修蓉不在被杀计划里,皇后也不会被毒得不能动不能言,不过是皇后一个小小苦肉计,到时候有一部分证据由皇后来揭露,会显得更加可信一些。

他想要长川,皇后想和易家彻底割裂,两人结成了短暂同盟,却又因为平日交集不多,很难形成即时的沟通,今日本想趁皇后寿礼女儿献礼之际和皇后夯实一下感情基础,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皇后中毒竟然比想象中更重,竟然导致完全说不了话。

这整个事件里很多细节,他都是从别处得知。他有心前往长川,险中求富贵,但他长川易家的出身,使他这个想法显得有点异想天开。在他为此彻夜不眠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封信。

那封信上说,文臻有意去做这个长川刺史,宜王会大力帮助她,而她手中还有个对付易家的重要人物易人离,长川最后必将落入她手。

对方说和文臻燕绥有仇,不愿这两人实力增长。愿意帮助他获得陛下信任,争取这个刺史职位。但首要的,就是要把文臻这个竞争对手给排除。

断绝花附在那信里,文臻去过千人坑的线索也是对方提供的,并给了他完美说辞。

对方说他也给皇后去了信,建议在凤袍上做手脚,用断绝花的毒,稍稍做一点手脚,皇后稍稍受一点伤,然后指证文臻下手。

很完美的苦肉计,但是最后,所谓的一点点伤,变成了不能言不能动的重伤,连他自己的女儿,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跳出来,把编织好的罗网往文臻身上套。

他心中转了几转,终究不敢拿易人离出来说,先前在景仁宫,他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试探过易人离对长川易家的看法,也尝试诱惑易人离背叛指证文臻,易人离倒是笑嘻嘻很动心的模样,但那孩子瞧着一股油滑劲儿,委实不大可靠,他不敢冒这个险。

对面似笑非笑的宜王殿下让他看着心颤,始终表情稳定眯着眼睛的文臻也让他不安。

这两位,一个在朝久负盛名,一个官场新丁步步高升。都不是易与的角色。

事已至此,只能咬牙走下去。

他厉声道:“那自是因为苍天在上,不容宵小。但凡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陛下,臣还有一样铁证,足可证实此事文大人脱不了干系!”

皇帝淡淡道:“讲。”

“我们易家的人都知道。断绝花有个特性,就是使用过之后,会沾染在皮肤上。”易德中道,“平常是无色无味的,但是触及热源,便会显出青紫之色来。”

他左右看看,顺手拿起文臻桌上的温酒的壶,道:“这还是热的,文大人,你敢一试吗?”

文臻沉默地看着他,易德中平日里显得老好人一般的慈眉善目,此刻只余了坚硬和阴冷,牢牢盯着她,并不退缩。

朝堂风云,卷入其中,要么瞬间挣扎而出,要么粉身碎骨,没有退缩的机会。

她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了手,手掌按在酒壶上,众人一眨不眨地看着。

半晌,文臻的指尖,微微显出了点青紫色的印迹。

易德中眼神爆出喜色。

单一令等人愕然。

黄嬷嬷哭声响起,“陛下,陛下,求您做主——”

林飞白上前一步,他一直冷眼旁观,因为心中觉得文臻聪慧,此事蹊跷,先看看文臻的打算再说,莫要过于冲动影响了她。然而此刻见这般场景,不禁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张嘴,忽然身边有人咳嗽一声。

侧头一看,是燕绥。

燕绥面无表情站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幽幽淡淡地道:“怎么,就这么喜欢我?追着我还不够,连我的女人也顺便追了?”

他操着一脸目下无尘的高傲说着骚话,让人看着十分堵心。

林飞白也不看他,脊背笔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臻现在还算唐夫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姓了?”

“我改不改姓不用你操心,反正文臻姓什么也不会姓林。”燕绥施施然走开去,“有空多去娘娘那里撒娇,别人的女人和你没干系。”

林飞白吸一口气,实在不想和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斗嘴。

但没来由的,他也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想了想,他干脆悄悄走了出去。

那边皇帝注视着文臻,半晌道:“文臻,这回又怎么说。”

大家听着,总觉得这措辞很是古怪。

文臻脸色有些奇怪,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有些迷乱,随即便垂下头去,看样子竟然像是默认了。

众人都愕然面面相觑,大家都熟悉她,知道这姑娘狡黠得很,今日易尚书虽然说得证据周全环环相扣,眼下又确实验出了毒,但对于她来说也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怎么现在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易德中眼神往黄嬷嬷那里一落,黄嬷嬷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易德中心中大石落下,悄悄舒了口气。

文臻着道儿了。

验毒是假,那壶身有毒是真。早先皇后不断和文臻搭话的时候,就安排了宫女,趁文臻专心应对皇后的时候,借斟酒的机会,给她的酒壶上下了毒。毒就下在酒壶的壶身,不指望文臻喝酒,只要触及了便会中毒。

因为知道文臻谨慎,可能连酒壶都不会碰,所以又做了这第二手准备,假借验毒之机,无论如何文臻也得摸一摸这酒壶。

断绝花确实有遇热显色的效果,这个局做得天衣无缝。

而这毒轻易也验不出来,因为并不属于严格意义的毒,只能说是一种迷幻类的效果,人中了,会变得迟钝,软弱,顺从,出现被控制幻觉,从而对一切都唯唯诺诺。

这药物也是那神秘来信人给的,经过试验没有问题。

皇帝还在问:“你用了断绝花?”

文臻默然,低头。

太子急迫地问:“你在娘娘凤袍中下了手脚?”

文臻还是低着头。

李相不敢置信地问:“你因为龃龉和想警告易德中,毒死了易修蓉?”

文臻还是默然。

看起来竟然都默认了。

皇帝看一眼燕绥,燕绥微微皱着眉,似乎在仔细端详文臻。

皇帝便又道:“既然如此,此案还有存疑之处,需要细细审问,先收监吧。”

凤坤宫内殿一片兵荒马乱。

皇后被众人抬了进来,因为很多伺候的宫女还留在外殿接受问询,黄嬷嬷也在那里,此刻负责主事的便是大宫女孙姑姑。

人们急匆匆把皇后抬进来时,孙姑姑还在清点今日的寿礼并安排及时入库,听见外头杂乱,站起身张望一眼,并不怎么意外地舒口气。

在一边帮忙的小宫女嬛嬛抬头看了一眼,孙姑姑已经换了焦灼之色,匆匆接了出去,片刻之后便响起她的惊呼,然后便是一叠声地“快,快,快点抬进来。嬛嬛,去传宫内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宫女都来伺候!”

嬛嬛答应一声便往外跑,整个凤坤宫都忙乱起来,好一会儿嬛嬛才回来,却见皇后内室里,太医已经不见了,大抵去了外头抓药熬药,太子妃及几个太子嫔妾坐在外间,孙姑姑等在里头。

皇后已经吃过一枚解毒丸,现在眼睛半睁不睁的,好像有点意识,却并不开口,也一动不动。

嬛嬛进去复命,就听见孙姑姑低声一句,“不对啊…”听见脚步声住口,再回头,那神情便是真的焦灼了。

忽听有人懒懒道:“呀,这是怎么了?皇后出事儿了?”

这懒懒声调一出,众人头皮一炸,都赶紧站起来,心中暗呼倒霉。

“德妃娘娘万安。”

孙姑姑等人急忙出来,给德妃行礼,正要想办法把德妃请出去,那个在人家中毒生死不知的时候穿一身黑的女人已经自说自话走了进来。

给人感觉像一朵乌云忽然飘到了头顶,但云层里透露出万丈的美艳霞光。

她一来,一边对煎药的太医道:“把炉子拎出去,这烟熏火燎的,是要让皇后病更重吗?”

太医含泪委屈地拎走根本没有烟的药炉。

然后她敲敲桌子,对给自己请安的太子嫔妾们皱眉道:“你们是会解毒还是会把脉?乌泱泱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个脑袋伸得鹌鹑一样,满屋子都是你们的脂粉气,皇后中的是你们的脂粉毒吧?”

闻近纯立即点头,当先赔笑道:“娘娘说的是,是我等气息太污浊了。”说着示意太子妃出去,太子妃还在犹豫,闻近纯已经拉着她出去,出去之后才笑道:“姐姐,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反而不好做什么。里头没人,德妃娘娘做什么才会更容易被发现。”

太子妃回头看了看,嘀咕道:“总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奇怪…”

闻近纯默了默,瞟了里屋一眼,她倒是想在里头帮着皇后应付德妃,看看有什么卖好的机会。可无论皇后也好,孙姑姑也好,没有谁会允许她进去。

经过之前的事,没有谁会信任她,她拼尽全力,制造机会“救”了太子,也换不来真正可供依靠的后盾。

既然没有后盾,那就得让自己显得更重要一些,更有用一些。

今日之事,她之前并不清楚始末。

她自来到这宫里,遇上过好几次奇怪的事情,比如忽然看见纸条,忽然被人引到某处,但是她总是“无意中”错过那些信息,小心翼翼绕开了一切可能的诱惑和陷阱。

她知道,一直都有人想要对付燕绥,文臻,或者说是整个皇朝。但是这是个狡猾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利用各种人物和文臻燕绥天然存在的矛盾,来不断设陷对付她。

这样,每次出手的人都不一样,文臻燕绥无法提防。因为那个人始终不出面,文臻也无法设陷阱回击。

现在那个人,或者那一批人,看中了她,有意要将她收归羽翼之下。

可是她不想。

她不想做棋子,喽啰,枪。时时刻刻为别人所指使,一不小心就被推出去顶罪。喽啰,本就是死得最快的。

她不信这种靠山,她恨文臻,但也绝不愿意仅仅为了害文臻而失去自己的自由和安全。

凭什么要被人利用呢?她利用这些人不行吗?

借着这些人生出来的事,她每次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既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可以彰显自己的作用,这样即使对方屡次招揽她不得,也会觉得她的存在对自己有益,不会去动她,甚至更在意她。

除了最初因为用了文臻的菜而直接对上,后面她都是这么做的。巫蛊案里她趁乱派人去拿文臻的毒经,成亲那天她借太后的势想要令太后恶了文臻,今天她在殿上,也不过只说了一句话,点出了文臻曾经去过漳县。

这句话本身并无问题,之后到底是皇后赢,还是文臻胜,都扯不到她身上。

但总这样明哲保身的借势也并不能长久,真正她遇上事,也没人能保她。

她已经是太子的人,她真正要做的是保住太子的地位,熬到太子登基,她就是赢家。

皇后和太子是一体也不是一体,皇后可以犯错,但太子不能。

她拧眉看着已经合上的里屋的门,想着平日里不管事的德妃为什么会突然过来,想着皇后这莫名其妙的毒和孙姑姑先前怪异的表情,总觉得今日之事怕是要有什么变故。

她悄悄走出屋外,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嘱咐道:“你去前头,想办法悄悄通知太子,不要太纠缠于今日之事,且冷眼旁观,尽量置身事外。”

侍女点头领命而去。

殿门外另一边,小宫女嬛嬛,抬起头看了看天上。

德妃进了里屋,这回她没有办法把其余人也赶出去了,孙姑姑在地下拼命磕头,无论德妃怎么冷嘲热讽下命令,一脸死也不肯离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