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后不久,孙府后门的墙头上,忽然冒出一张脸。

日光下那脸清秀俏丽,赫然是厉笑。

她趴在墙头上,看马车粼粼而去,眉头微微锁起,半晌叹口气,道:“又不带我!”

她坐在墙头,一条腿支着,看着那车队前行方向,愕然道:“怎么这个时候出城?”

又想了一阵,她气鼓鼓地鼓着腮,道:“这回我倒要瞧瞧你又想干什么!”哧溜一声下了墙,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不多时,孙府内传来一声惊慌的大喊。

“少夫人不见啦!”

连绵的山脉横亘于大地,自徽州至隋州,再跨越两川,将东堂西境和内陆凌厉划开。

池州地界的山脉尤其险峻复杂,连接诸州,四通八达,多转一个山口,可能就去了别的州。

此刻那些山脉之上,都有人影飞越来去,衣角掠起这冬日的风。

昌平城外的营地,这几日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殿下和文大人同时失踪,不啻于一个霹雳劈上所有人的头顶。

当日夜间发生的事,如急流一般卷着每个人无所适从,易人离因为在韩府内多问了旧人几句话,没赶得上文臻那一场比试,等他追出来的时候,韩府后门已开,文臻在人流中被卷走。

林飞白受伤,被师兰杰护送回去,终究因为不放心而半途折回,却已经无法追得上文臻和燕绥,他十分后悔当时没有直接回营,否则就能撞上后来回到营地的文臻。

最后悔也最懵的是语言护卫。对方早有准备,手段高妙,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追上对方,自然也就是殿下带领的他们,他们也确实追上了,眼看着殿下一马当先,往营地后山的崖边奔,他们自然也跟了上去,可等他们到了,崖边已经无人,他们看见被撕破的文姑娘的那副画,当即决定下崖去看看,谁知道先下去的德语,系在树上的绳子居然被一头发疯的猴子给偷偷解开了,德语差点葬身崖下,还是当时在崖上守望的中文警醒,一脚踩住了绳子,众人都扑上来压住飞速下溜的绳子,才在最后一刻挽救了德语。

之后众人吸取教训,自己抓着绳子往下放,中文当先要下去,然后下到一半,绳子被天外飞刀给割断了。

幸亏中文留了心眼,栓了两根绳,还有一根隐蔽的,不然他也要壮烈了。

接连被偷袭两次,语言护卫们哇哇叫,不得不先把上头的敌人先解决,正好也发现了黑影,便追了上去,却一直追不上,被兜到一直天亮,其间还好几次遇上障眼法,让他们觉得殿下就在前方,一鼓作气地追下去,跑出好远依旧无果,中文终于最先反应过来——这是被遛了吧?

对方似乎在带着他们兜圈子呢。

中文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等人犯了愚蠢的错误。既然对方死活不想他们下崖,那殿下和文姑娘就很可能在崖下,当时他们应该坚持本心,继续下崖的。

但是已经晚了,在这样的山脉里兜圈子,下场基本上就是迷路,等到语言护卫好不容易找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此时厉以书等人已经将昌平内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韩府的人都全部控制住了,但一无所获。

众人很是焦灼,不敢拔营就走,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而语言护卫是最早一批追出去的,只有他们才知道后山崖上曾经发生过事情,他们被引走之后,后续回来的易人离,三千护卫,林飞白护卫,都并不清楚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也就错失了第一时间下崖探查的机会。

语言护卫回来后赶紧下崖,偏偏第二天开始下雪,什么痕迹都被掩盖了,还是非常善于追踪寻迹的英文,在崖底发现了烧过的荆棘,还有一些隐约的血痕,可以看出有人在这里呆过。后来又在已经结了很厚冰的潭水里发现了文臻的马车。

但是大雪过后,想要顺着踪迹走,已经不可能。而没有踪迹在这深山里找人,也是大海捞针。

林飞白厉以书易人离商量之后,改换政策,调来地图,找来本地向导,选出精锐好手,分成三条路线,分开出发寻找。同时在这条山脉周边的所有城池镇子进行查找,重点在药铺客栈等处寻找线索。

林飞白为此甚至飞鸽传书,向两百里外的邱同驻军求助,邱同不敢怠慢,立即派出精锐地毯式搜寻,范围都快到长川边境了。

也是在这样地毯式的搜寻中,发现了好几批暗搓搓窥探的探子,不外乎出自易家和唐家,干脆都一起解决了。

这一找,就是三天,英文手下的护卫来回传递信息跑断腿,各种疑似信息的筛选耗尽精力,依旧没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信息。

林飞白坐在大帐中,几日几夜不眠不休,胸口的伤势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包扎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来。他却像毫无所感,只一动不动地仔细研究着地图。

易人离则还在那处崖下,文臻的马车已经被拖出来了,易人离将各种机关拆拆弄弄,推测着当晚可能发生的事。

他也好几日没睡,眼睛底都是血丝。

他觉得曾有人被困在马车内,掉了下来,这个人一定不会是文臻,因为以文臻对马车机关的熟悉程度,绝对不会在马车里陷入困境。但这个人却不见了。

这个人应该会在这崖上崖下留下痕迹,这个人也很可能是掳掠文臻的人,他对文臻有信心,她有能力把害她的人坑了。

找到这个人,最起码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易人离从崖底开始,硬生生用双手一点点爬过了这道崖。

在崖的中上段,他在石缝里发现了黏着的血迹,还有断裂卡住的指甲。

有人曾经从崖下往崖上一步步爬过。

他忽然发现崖侧一处茂密的藤蔓,在日光下,有一片奇异的闪光,淡淡的蓝紫色。

像是一种蟒蛇身上的黏液,在爬过藤蔓时留下的痕迹,从那片蓝紫色的大小来看,这蛇相当地巨型。

他挪到那片痕迹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阵,在那片藤蔓后面,发现一个窄小的只能容一个很瘦的人经过的洞。

易人离爬不进去,却在那个洞里发现人被拖拽的痕迹,回到崖上,由中文紧急调来附近的侏儒,钻入洞中继续搜寻。

厉以书要守大营,安排四处搜索,林飞白带伤和易人离双双随着侏儒一路追踪,当晚在一条巨蟒的巢穴里,找到了正在里头养伤的唐慕之。

易人离一看见她就两眼冒火,毫无顾忌地亲自把她拖出来,看她眼一闭一脸倔狠,还想动刑,被林飞白给拦住了。

和唐家的关系哪怕水火不容,也不能公开撕破。

林飞白冷冷看着唐慕之,眼底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恨,“唐六小姐,我知道你不肯说,我也不会逼你。昌平营地的辕门上,便请你先站一站。你会受多少苦楚,就看你的同伙和部下怎么想了。”

说完便命属下将唐慕之绑在营地大门前,派了整整一曲五百人的护卫去看守,自己也不养伤,亲自仗剑守在一侧,四面灯笼齐燃,黑夜里也亮如白昼。

这是要将唐慕之作为诱饵,引人自投罗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的追寻

唐慕之身份在那里,她不可能一个人来刺杀文臻燕绥,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下属以及同伙,唐慕之遇险后,被他们先一步找到,那些人必然要救。

既然四面撒网而不得,那就守株待兔。

然而,唐慕之在寒风中瑟瑟被吊了一整天,严阵以待的人们也没等到任何动静。

在营地斜对面,有一座不高的山峰,峰头圆润,似寿星的光头,因此有名为老人峰。

老人峰上多林木,林木间立着高高矮矮的人影。

最前方立着身影修长的男子,正对着下方营地灼灼的灯火,灯火之下,唐慕之垂着脸的身影依稀可辨。

他身后的人们都屏息低头,还有几个人跪在地上。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雪还不大,指甲大的雪花盘旋着落在他乌黑的发上,衬得他眉眼也似生霜。

一片静寂里,有人呐呐道:“主子…已经一天一夜了…”

属下声音惶然,男子却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众人顿时又低了头。

和长川易家合作,掳文臻逼杀燕绥,家族为此从长川易家得到了相当巨大的好处,结果六小姐横插一脚,想要杀文臻诱燕绥,导致原计划无法继续且功败垂成,六小姐自己还失陷于敌手。

原本他们有先机可以救到六小姐,偏偏六小姐召唤巨蟒相救,他们并不清楚,在崖下崖上搜寻耽搁了时间,后来还是主子来了,下崖发现了巨蟒的踪迹,但巨蟒带她走的逃生路非常狭窄,他们这些男子都通不过,因此失去了追踪小姐的机会。

现在整个昌平通往各处的道路都被封锁,整个山脉也到处都是搜寻的人,再留下去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但六小姐必须要救,这一救,可以想见的要面对的是什么。

对方还真是抛出了个难题。

男子看着底下,看似看着唐慕之,眼神却越过她,落在了那座崖边。

他被水兽耽搁,来迟一步,之后为了搜寻唐慕之和躲避敌方,一直在这深山之中没有离开。

因为不断有人下崖,导致他一直没有机会下崖。

身后的属下们,还在等着他的决策。一开始是以为主子要等一等再出手,后来以为主子要等黑夜再出手,再后来以为主子一定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但如今飘雪,寒夜,六小姐重伤,再不救,恐怕就真没机会了。

等待如此令人心急如焚,他们终于等到主子开口。

“既如此,那便散了吧。”

众人:“…”

是我们耳朵出问题了吗?

他已经转身,向着老人峰下走。

“主子…”

他并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雪花飘飞的夜色中,只有一句话散在风里,淡而冷。

“废物何须救?生死且独担。”

那座曾坠落三人,当地人梭巡不敢进的黑崖,这几日被来来去去的人把崖边的石头都磨光滑了。

因为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所以现在大家终于放弃了这里。

他下了老人峰,便独自一人来了这黑崖,也是选择了爬下崖,顺着崖石,一道道摸下去。

他在半山停留,看见崖边突出平台上有断裂的松枝。

那平台四面溜滑,很难过去,他在长绳上不住摆荡,一直荡到似要飞到崖上,在最高点掠过平台松枝,手指一拈,指间拈了一片小小的绒羽。

他想了想,盘坐在平台上,取出一柄黑色的笛子,就唇吹起。

并无笛声,却有回响。

不多时,四面簌簌而动,有猴群在山顶探头探脑,有巨蛇在山壁缓慢游动,有苍鹰的唳声清越凌厉,翅尖荡开山间浓雾,划一条冷白色的云轨,飞掠而来。

他收起笛子,从容坐上鹰背,一路向下,在靠近山壁下端的地方,看见一些枯萎的藤蔓和各种植物。

这冬日山间,植物本就大多枯萎,但他认得出,这种枯萎也是有区别的。

只有具有强大信息网的人才会知道,宜王燕绥的生长之能,激发植物的生机,过度激发之后,便是加倍的衰减。

所以他催生过的植物会在一天之后开始焦枯,比寻常植物死去之后更干瘪。

燕绥果然落崖了。

看位置,这时候才催生,很可能接不住。

燕绥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文臻吗?

他落了地,崖底积雪已近膝。

他并没有在崖底停留,这里不会再有任何发现。

一片皑皑的雪间,他缓缓行走,像一抹来自黑夜的漂游的影,唇间的黑笛乌光幽幽,崖底盘旋的风掠起他的鬓发,遮住他分外清亮却又深邃乌黑的眸。

碎雪不断扑在他墨色的袍角,像无数不请自来撩人衣袂的白梅花,他在黑山白月间行如落雪无痕,山涧透明的冰镂刻他轻缓如风的步伐。

有猴群安静跟随,有雪兔无声依偎,有苍狼遥遥于岗上相望,有梅花鹿载一身碎花白,不知是雪还是梅花,靠着他挨挨擦擦,深红如珊瑚的长角挑一轮残月。

他从寒月初升走到日上三竿,雪停停下下,到了天明,四面亮若琼林。

所有动物都很依恋他,他却不停步,似在行走间不断聆听。

听那猴群指手画脚示意有人骗了它们的宝贝。

听那雪兔说有人宰了它隔壁二姨家奶奶的妹妹的丈夫。

听那梅花鹿说有人试图拐骗它做坐骑,未果。

听苍狼说…前天有人提供了它一顿大餐。

他跟着苍狼走,在一处山岗下,看见一具已经被群狼啃得只剩下骨架的熊尸。

他蹲下看那熊尸良久,从那熊掌干脆利落很有技巧的切割技术上,看出是谁的手笔。

雪光倒映他亦如雪洁澈又如墨幽黑的眸子,那眸子里缓缓漾开一抹笑意。

森然又清透,是九天之上泠泠拨弦的仙。

像少见的淡绿色紫英葵在琼林玉树间开遍。

他站起身,遥望前方山脉在淡蓝天幕下隐隐的灰色轮廓。隔山隔水,他似看见想要见的人。

“还能有力气杀熊…真好。”

留在昌平营地的林飞白易人离等人,将唐慕之吊了一天一夜之后,发现竟然始终没有人来救,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了。

杀掉唐慕之容易,一刀便行。但是杀掉唐慕之可能带来的后果太严重,林飞白和易人离为此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易人离一向混不吝,主张既然没用,杀了给文臻报仇;林飞白则坚持先放下来,但依旧要看守好她,这么一个人质在手,说不定就能发挥作用,厉以书则是完全的朝臣思维,认为唐家只要没公开撕破脸,朝廷便不能先动手,便要先动手也不能是他们先,万一引发开战,普通臣子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三人引发争执,又缺少了燕绥拍板,一时难以决定,林飞白和易人离差点打起来,结果也不知道是唐慕之竟然趁人不备驭兽,逃了出去。

她原本被看守得很紧,哨子自然是被拿走了,但唐慕之也是个狠人,最后林飞白等人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发现看守被野兽撕得四分五裂,唐慕之原先所在的地上一摊血,里头半截被生生咬下的指骨,那骨节一看就是她自己的。

唐慕之虽然可以直接吹口哨驭兽,但是还是有哨子才效果最好,易人离看了那骨头的咬痕,猜测唐慕之很可能是咬下了自己的小指,用自己的一节指骨,做了个骨哨。

当时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望着那摊血和啃下来的碎骨,都觉得浑身发冷。

未曾见一个女子可以对自己狠至如此。

林飞白第一次后悔,自己考虑太多,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

唐慕之逃的很是时候,众人还为燕绥文臻焦头烂额,也没多少精力顾得上追击她。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三人最终达成了共识,确定了昌平周边绝对没有文臻燕绥,当即下令拔营而起,一路赶路一路追索。

而千阳镇,便在两日后的行程图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美丽恶魔

大牛是在回去的路上,渐渐感觉到不对劲的。

无论是要看玉佩还是要看朋友,来这么多人都显得有点多了。

他半路说是闹肚子,下车之后,偷偷绕到车后,想去偷听,还没蹲下来,前头车内的少年就笑吟吟在呼喊,“牛哥,你在哪呢?咱们得快一点啦,不然天就要黑了!”

便有高壮的大汉过来,也不管他撒没撒尿,半强迫地把他抓起“请”他回车。

大牛在上车时候,无意中碰着了对方腰间,感觉什么东西坚硬冰冷,这让他打了个寒噤,想起了传说中的武器。

看朋友,也是不需要带武器的。

他忽然想起文臻的话,“…我们在镇上有得罪过人…”

大牛吸一口气,开始烦躁不安,走不多远,前方出现岔路,车夫回头来问,桃花正要探头指路,大牛已经抢先一步探头道:“向西向西,哎对。”

桃花乐得清闲,半闭着眼睛嗑瓜子,忽然睁开眼睛,道:“不对吧,咱们进山只有一处有岔路,是向东,你咋说的是向西?”

“不能带他们去咱家,这群人是不是好人!”

“谁说不是好人的?他们还给了我钱呢!还答应我带到了地头,再给我一锭金子。金子啊!”桃花猛地坐起来,“你这蠢货!”

她伸手就要掀帘子呼喊,大牛猛地捂住她的嘴。

桃花挣扎,但她哪里抵得过日日劳作的汉子的力气,桃花怒极,柳眉倒竖,拔起头上银簪就对大牛戳。

大牛猝不及防,啊哟一声松开手,桃花转身向外猛扑,忽然砰一声,大牛拽住她,再次腾身压了上来,桃花张嘴要尖叫,大牛猛地抬手。

“啪。”

一个巴掌扇得桃花都忘记了哭叫。不可思议地瞪着大牛——这男人为了娶她,耗尽了二十年的积蓄,成亲之后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指东不敢打西,今儿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发什么失心疯!

男人眼里全是血丝,眼神令她心头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群人是去杀那两人的!”大牛捂着她的嘴,“不能带他们去!”

桃花呜呜地道:“…又不关你的事…”

“这种事我们不能做!”大牛只反复地道,“不能做!”

“说好了的事反悔人家会生气!”桃花瞪大眼睛,“那两人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要为她们冒险!你放开我!你敢不听我的!你敢不听我的我就和你和离…”

大牛的肘弯又猛地压在了她的嘴上。

他抵着妻子,对着她满是怒火和不可置信的双眸,一字一字地道:“什么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不行!”

桃花给他死死压着,险些窒息,只得呜呜呜地应了,大牛这才松开她,又换了讨好的神色问她:“可伤着了?”桃花没好气地踢他一脚,转过身去坐着,半晌道:“带岔了路那些人翻脸怎么办?”

“要么…找个机会逃走?随便往哪个山窝子里一翻,轮地形我们熟,我闭着眼睛也能转回去,还保证比他们快。”

桃花没好气地又蹬了他一脚,心疼地道:“一块金子呢!”

忽然有人柔声道:“是啊,一块金子呢!”

两人都一惊,回头看去,却见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正是那容貌出众到近乎美艳的少年,正笑吟吟看着他们。

虽然那笑璀璨光艳,既潇洒又诱惑,可是直愣愣看着他的两人,背上都出了一层白毛汗。

那少年看他们不答,又笑了笑,看了一眼大牛,道:“牛哥很会翻山窝子?”

大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笑道:“那便现在翻吧。”

话音未落,他手一抬,大牛一声惊呼,偌大的身子已经穿过车窗,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再然后便是一连串的翻滚惨叫之声。

桃花猛扑到窗口,看见的却是外头一棵被撞断的树,还有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下头,真的是一个很深的坑。

桃花看着看着,浑身颤抖起来,想要惊叫,却不敢叫,猛地把手塞进了嘴里,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

她惶然地回头看那少年,那人美丽的面容在此刻幽暗灯火之下宛如恶魔。

“桃花嫂子。”那少年亲切地对她笑,“路一不小心弄错了是吗?那咱们重新走一遍?这回,你不会再记错了吧?”

天已经黑了。

大牛夫妇还没回来。

文臻有点心神不宁,几次走出院子张望,这一片只有大牛家单独居住,黑沉沉的大山像一个黝黑的洞,连星光都透不进去。

按说大牛夫妇回来得迟也正常,毕竟来回八十里山路,还要卖东西买东西,稍微耽搁就晚了。

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安。

大牛走后她就翻墙出去,把院门上了锁,看起来像是这户人家没人一样。自己也和燕绥下了地窖居住。这山里人家都会挖个地窖存放些不易坏的菜蔬,只是都挖得比较浅,藏不了什么人。

她又找了大牛的衣服,给燕绥换上,这个时候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又拿来桃花的妆盒,给燕绥做简易的化妆,四天下来,燕绥瘦了一圈,文臻回想着当年从景横波嘴里听来的各种化妆技术,和之前听英文讲起的一些改装术,细细给燕绥化了妆。

现在,燕绥是一个有些清瘦,皮肤微黄,眉毛细细弯弯的清秀男子。

依旧是好看的,但最起码乍一看,是认不出燕绥了。

她又给燕绥换了药,燕绥的伤倒是恢复得很快,但还是没醒。

文臻托腮看着改装后的燕绥,喃喃道:“撞到脑袋了哦,也不知道你醒过来以后,会是什么样儿,不会狗血地失忆吧?哦千万不要,那个梗已经用烂了…”

脸上有点麻木,她拍了拍脸,感觉自己的药效坚持不久了。

反正也是没事,她突发奇想,去桃花房里取了针线,又找了一个浅色的荷包,在上面绣了几个字。挂在脖子上。

绣好了。她给燕绥换了药,又喂了肉粥,喂了水,哪怕昏迷呢,她也要保持燕绥在得到照顾的最好状态,这样他随时醒来,哪怕她不在身边,也能立即生龙活虎地做回他自己。

然后她把燕绥紧紧地绑在自己背上,出了地窖。

她给自己也换了桃花的衣裳,做了改装,把伤口重新用布条扎紧。把能用的武器都佩上。

做完这一切,她跳上院门,凝足目力往夜色里望。

然后她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跃动的黑影。

时间回到大牛落下马车的那一刻。

厉笑在夜色中的山路中奔行,远远地缀着那几辆大车。

她心情不好,今晚跟出来,更像是赌气。

已经快要成亲了,易铭还是那样,若即若离,看似亲切实则遥远。大老远出西川来接亲,又好久没见着了,父母长辈不在面前,他也不和她私下见面,偶尔遇见了,还没说几句,便各种理由走开,她倒不是想和未婚夫发展点什么,但这种隐隐约约的躲避态度还是让人气闷。

今晚又是这样,明天就要出发,却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出了城。

她倒要瞧瞧,他这是去干什么,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因为怕被易铭发现,她离着有些远,大车走过一个斜坡时,她便在坡下伏着。

然后她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撞在树上,然后一条人影便顺着斜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厉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随即发现那条人影是个人,赶紧冲过去一脚抵住——再滚下去就是深坑,没武功的人摔下去十有八九没命。

然后就着一点星月之光,她看见一张普通猎户的脸,嘴角泛着细细的血沫子,胸口凹陷下了一块,看那样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厉笑站着,心忽然凉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未婚夫的秘密

厉笑站着,心忽然有点凉。

这人一看就是个普通百姓,易铭他们,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下手这么狠吗?

脚腕忽然被人扣住,她低头一看,那猎户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嘶声道:“求你…求你…带我回家…我得去通知她…”

厉笑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满满焦灼和痛苦,她又看看车队消失的方向,最终将受伤的人架了起来,顺着他的指引,蹒跚地走入一条隐秘的岔道。

文臻凝望着那条跃动的黑影,对方速度挺快,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过于庞大。

她那双利眼,比常人目力要好,既然发现了异常情况,按说就该带着燕绥赶紧离开,但她刚刚挪动脚步,便又停住了。

她认出了那两人。

一个是大牛,另一个,竟然是厉笑。

这让她非常诧异,随即想起厉笑即将前往西川成亲的事情,算算时间和路程,很有可能成亲的队伍已经行到这附近。

那么,易铭在不在?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微紧。

易铭如果来了,今夜绝无生路。

乌海之上虽然她没有直接和易铭打交道,事后林飞白和燕绥却都和她说过,要小心易铭这个人。

能让这两人特意提醒,西川易家的小公子就绝不会有负盛名。

厉笑虽然在乌海之上没有和她作对,还帮过忙,但毕竟是易铭的未婚妻,女人在爱情中没什么理智可言,她不能把燕绥的安危,寄托在对厉笑立场的期待上。

她下了墙,隐身在门背后,听见那两人走近,大牛的步伐踉跄,还没到就在门口嘶声喊起来,“姑娘…你快走…有人要来杀你们了…”

文臻心中一惊,还是没动,她怕有诈。

随即听见厉笑道:“咦,果然是近路,他们竟然还没到!”

门外大牛声音渐渐虚弱,“…这位姑娘,烦你进去和他们说…快走…”

门口厉笑却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朋友现在还没走,那一定就走不了了。”她似乎呵呵笑了一声,“那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我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想做的,一定能做到。”

她语气听来有些不满。

文臻心中一动。

在乌海船上之时,她就发现,那对未婚夫妻之间,似乎有些问题。

同时她也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儿,有了一些猜测。

忽然厉笑轻喝一声:“来了!”随即墙头人影一闪,厉笑已经夹着大牛翻了进来。

翻下来之后她看一眼大牛,叹口气,道:“还是撑不住啊。”

她扛着大牛的尸首,看样子想找个地方先把尸体放好再走,眼看就快走到地窖,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厉笑惊得猛地一个翻身,大牛的尸首啪地一声落地。

她回头,才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子,站在她后面,并没有什么动作,只低头看着大牛的尸首,随即便抬头。

厉笑紧紧盯着那女子,只觉得她抬头那一霎,眼底似乎有晶莹一闪,但随即消失,快得像是错觉。

她若有所悟,道:“你便是这猎户死也要通知的朋友吧?快点走吧…”她忽然住口,摇摇头,道:“来不及了。其实就是你一看见我们就走也没用。他一旦真要抓你们,那肯定早早就派人堵住出山的所有通道了。”

她说完不看文臻,拍拍衣裳上的灰,转身准备走。

她不打算多管闲事。

嫁了易铭就是他的人,就得共进退,没有先背叛违拗他的道理。

她刚刚抬腿,就听见身后女子,声音甜美,笑着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未婚夫,为什么总对你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易铭和他身后几十人,立在破旧的大牛家小院门前。

桃花瑟瑟发抖,不住回头看黑暗的山路。

院子锁着门,黑沉沉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人。

“我们走的时候…没有锁门…他们可能…可能已经走了…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你派人回去救救我夫君吧…我已经带你到了地方了…”

易铭笑了笑。

锁门才说明没走。

身边属下躬身请示,他点了点头,属下正要上前,忽然墙头扑下一条人影。

易家的属下急忙出手,将那东西击飞,谁知那东西胸前忽然弹出长长的一截杆状物,直射易铭胸口。

易铭听那风声也知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暗器,却也谨慎地退后半步,手中一截银亮短棍一拨便将那物拨走,谁知那东西也不知怎的竟然勾在了他前襟衣裳上,易铭这一拨,嗤啦一下,前襟和里衣都撕裂,里衣里头似乎还有些什么,易铭反应却很快,猛地一个旋身,衣袍飘飞间伸手一拢,再转回身时,裂开的前襟已经被一个夹子紧紧夹住。

这一下突然,易家属下都冲上来,团团围住易铭。

易铭在人群中不动,忽然眯起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小院,眼神晦暗不明。

小院的门有很多裂缝,足够人趴在上面将外头的情形看清楚。

厉笑慢慢地从门缝前直起腰。

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地窖口的文臻,文臻对她勾了勾唇,用口型问她,“如何?”

厉笑的脸色很难看。

她不是傻子,和易铭订婚已久,也曾追随他走过大江南北,日常相处,遮掩再严密的人,在一个对他芳心托付时时关注的人面前,也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厉笑其实很久之前,心底就隐隐约约飘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心中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若不是心中存疑,又怎么会今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

但便是有心理准备,真的看见那一幕,她那一瞬间还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她是女子,女子如何遮掩自己,在遇见某些袭击的时候会是如何动作,她有种天然的了解。

然而这又算什么?

两大家族联姻,十余年芳心托付,一腔痴情,到此刻,都成了笑话。

他怎么可以?怎么敢?

他将厉家当成了什么?将她厉笑当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