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他可以瞒天过海走上易家最高峰的垫脚石吗?

那些年她曾含笑试探,曾温柔依偎,曾脉脉诉请,曾为了他违背老父,双亲已老却不伺奉于膝下,跟着他东奔西跑,只为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刻。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腻烦她的黏缠,还是嘲笑她的痴妄?

那些年她的抛却一切,不过是别人的淡淡厌烦。

那些年她以为的花前月下,却是别人的易钗而弁。

她厉笑,把自己活成了世上最大的讽刺。

厉笑浑身轻轻颤抖起来,齿关敲击格格作响,她觉得很冷,却不知是这雪夜太冷还是心底的寒意无边绵延。

她在一片茫然中回头,没看见地窖口的文臻,只看见地上一行字。

“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你帮我,我就帮你报仇。”

厉笑盯着那字,不知怎的,满腔的悲愤恨怒便在那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一般的阅读中,渐渐平复。

她冷静了许多。

方才,她想就这样出去,大骂易铭一顿,一刀捅穿她的心口。

但现在她冷静下来了。

此刻,她的护卫还没追上来,四周全是易铭的人,她揭穿他,面对的很可能是被灭口的下场。

易铭绝不会允许她揭穿自己最大的秘密。

和死一个新娘得想借口糊弄厉家比起来,自然是他的未来更重要一些。

刚才的试探也已经打草惊蛇,她无法出其不意杀了易铭。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步向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同时大声喝道:“是我!”

第一百七十六章 烈血报复

她开门时候,又起风雪,她从风雪中走出,一霎脸容雪白。

易铭抬头看她,厉笑撞上那双微带审视的眼眸时,心头一紧,随即便竖起眉毛,一脸微怒,叉腰站在门口,脆声道:“阿铭,你竟然瞒着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和这女子相约!”

易铭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侧头啼笑皆非地看了看桃花。

厉笑继续大声指控,“生怕我知道,还约到这深山野岭她家里来相会,铭…哥哥,你对得起我吗!”

说到对得起三个字的时候,她心头一酸,语气一哽,硬生生咬牙忍住。

桃花一直呆呆跪在一边,垂头看着大牛落地的尸首,此刻忽然抬头。

碎雪昏天之下,她脸容模糊,一双眸子却隐隐透着血一般的红。

她盯着易铭,忽然哑声一笑,对厉笑道:“哟,小娘子好厉害,这竟然抓奸抓到深山野岭来了。别怨姐姐没教你,这女人啊,得温柔小意,才讨人喜欢。这么泼,难怪公子爷不喜欢你。”

她本是青楼艳女,业务熟练,此刻操起腻腻哑哑的嗓子说话,语气神情都十分令人入戏,厉笑却是知道这事是怎么回事的,有点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看清了她眼底血红的恨意。

她心底冷笑一声。

看,多行不义的后果。

嘴里却立即接了上去,“呸,贱人,你也配和我姐妹相称!”

抬起一脚便踢,桃花啊地一声飞起,砰一声落地,又顺着未化的雪哧溜一下滑好远,眼瞧着看不见了。

厉笑冷笑,看也不看,她脚上使了巧劲,把桃花踢远一点。以免等会遭了易铭的毒手。

一转头扑到易铭身边,一把揪住了她前襟,怒道:“咱们都快成亲了,你还敢在外头沾花惹草,你今日必得给我,给厉家一个交代!”

易铭听得“厉家”两字,眼神闪了闪,抓住她的手苦笑道:“阿笑,你这是想哪去了,我怎么会和那等女子幽会…”

“那你深更半夜瞒着我跑这里来做甚?总不会是来杀人吧?这荒山野岭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出动的?”厉笑冷笑。

易铭不接,回头看了看,道:“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哥哥们呢。”

鼎国公厉响没有女儿,却有七个儿子,因此视儿子们如狗屎,却对兄弟家这个小女儿珍若拱璧,因此送嫁厉笑,除了厉以书要去当过渡刺史去不了西川外,他其余六个兄弟,一股脑都被踢来送小妹。

鼎国公家的七个葫芦娃,生下来就被耳提面命要保护小妹,又出身将门,除了喜欢读书的厉以书走了文官路子武功平平外,其余都一身的彪肉,一字排开不用纹身也像路霸。

葫芦娃们虽然一身横肉,但鼎国公家教还不错,并不爱惹事,但这个准则在他们小妹身上不适用。

小妹哭一鼻子,让她哭鼻子的人等着断腿,哭几次断几次。

这样六个大舅子,便是易铭也要发怵。

“我给哥哥们留书了,等他们来了揍你一顿狠的!”厉笑冷笑。

她其实留下了记号给自己的护卫,哥哥们今天却不在,说是接到了三哥的信,然后便都出门了,厉笑也奇怪,一般哥哥们便是要出门,也会留几人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哥哥们一起走了。

但这话她现在当然不会对易铭讲,这还要多谢易铭和她不亲近,她这边的情形他都不清楚。

易铭无奈地抚了抚厉笑的发,搂着她转了个身,顺势将她一直紧紧揪住自己夹子的手捋了下来,一边笑道:“那我们便走吧,回头迎上大哥们,也省得他们夜里走山路。”

厉笑忍住想要踢开他的冲动,冷笑道:“这么干脆?不和你的相好再聚聚?”

“笑笑,你又胡闹。你明知道我有了你,怎么可能看上别的庸脂俗粉。”易铭的语气宠溺,“我这是过来有事,听说这里有位旧友想来拜访而已。”

“里头没人。”厉笑撇撇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却也没有挣扎,任他揽着走,易铭对其余属下使了个眼色。

厉笑上了车,看了一眼那小院,放下帘子。

车子辘辘离开,却有十来人留了下来。

那些人对看一眼,正要进门,桃花却忽然从旁边爬了出来,道:“你们要找的人,不住在这里。他们受了伤,我夫君临走时,另给他们指了我们藏东西的一个洞,就在这附近。”

当先一人狐疑地看她一眼,冷哼一声道:“谁信你这贱人!”

桃花却哑哑地笑起来,伸手道:“答应我的金子给我,另外再给我一锭金子,我就带你们去。不然啊,这深山里,你转上一个月,你也找不到地方。”

当先一人盯着他,一偏头示意其余人进去,便有几人冲进了院子,简单找了一圈道:“没有人!”

“屋子里被子整齐,是冷的,油灯是冷的,厨房也没有开火痕迹。”

当先那易家护卫头领这才信了,扔下两锭金子,“人在哪里?”

桃花不顾那地面湿冷,一把抓住金子,贪婪地咬了咬,才呵呵地笑起来,蹒跚地爬起来向外走。

易家护卫将她围在中间,刀剑齐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能成个筛子。

桃花一路发着抖,紧紧抓着金子,跌跌撞撞走上一条岔路。

易家护卫见她路途熟悉,倒也信了,跟着她走了一阵,在那院子不远处一处草丛里,桃花蹲下来,掀开一个木头盖子,露出底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有个梯子搭在洞口,桃花道:“就在里面。”

领头的便示意一人留在上面,明晃晃的长剑对着桃花。

“你要耍什么花样,我们未必有事,先死的人是你。”

桃花讪笑,捏紧了手中的金子,“你看我像是不要钱不要命的人吗?”

易家护卫哈哈笑起来,有人伸手捏了一把桃花的屁股,道:“像你这样的骚浪材儿,就算命不要,钱也是一定要的。”

桃花也不气,抛个媚眼儿,“爷们若是这趟得了功劳,也给我沾沾光。”

护卫们便暧昧地笑着,哈哈地顺着梯子下去,有人燃起了火把照明,抽抽鼻子道:“还真有骚味儿。”

忽然有人脚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洒了。

桃花忽然发疯一般扑过去,竟从怀里掏出一个迎风燃的火折子扔下去,几乎立刻,噗地一声便燃起大火!

有人惊叫,“油!油!”

地洞里专门存放大牛用猎物熬的油,满满一桶还没完全凝结,正被一脚踢翻,一点火星上去,都能瞬间烧光这地洞。

有人大叫:“这贱娘们!上当了!梯子!梯子!”

桃花一把将梯子推倒,狠狠关上盖子,一边大笑一边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噗嗤。”

冰冷的剑锋穿透了她的后心。

那守在上头的最后一个人猝不及防,一开始惊怔住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便是一剑。

桃花大口的血喷出来,溅在灌木丛上零碎的白雪上,深绿深红,雪光映血。

她大声惨叫,却没动,死死抱住那盖子,啪嗒一声插上插栓。

只这片刻工夫,底下已经惨嚎声一片,隔着地面听来,像是十八层地狱里传来的被车轮撕裂的恶鬼狂嘶,在深山里闷闷回响,空寂幽深,撕心裂肺。

那唯一的幸存者惊得浑身发软,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底下惨叫呼救喝骂,才猛地冲上前,长剑又劈又砍,“让开!让开!”

鲜血伴碎肉飞溅,刀刃砍在皮肉和脊椎上的声音伴随着那些惨叫,在这静寂山野听来令人头皮发麻,桃花却死死扒住那盖子绝不松手,忽然转过脸来。

雪光月光下她的半边脸都是血迹,眼珠子也溅了黏腻的红,这样看人的时候也似恶鬼从泥地里爬了出来,那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听得她呸地一口,吐出半边被敲碎的牙齿,喃喃道:“杀我大牛,敢杀我大牛!我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公主病得治!

那男子怔怔看着她,听着底下惨叫渐弱,忽然浑身发抖,一声大叫,转身就跑。

他刚刚转身。

“噗嗤。”

和刚才桃花那一剑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低头,就看见一截刀刃,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肚腹。

他并没有机会抬头看是谁出的手。

一只靴子抬起来,蹬在他身上,硬生生将他蹬离刀刃,砰一声,肚腹上的血溅起,再扑簌簌落在他脸上。

文臻已经停也不停地从这具新鲜尸首旁走过去。

她蹲在桃花的身边,并没有试图施救,已经没有了必要。

桃花死死地趴在那儿,底下忽然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大力顶盖子,力气很大,桃花的身子被生生震开。

盖子还在震动,眼看要被人撞开。

文臻算着频率,在盖板稍稍隆起那一刻,忽然双手抓住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底下一插。

震动立止。

片刻,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最后的惨呼也消失。

文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桃花,桃花还没死,唯一没有染血的一颗眼珠居然眼神清亮。

她抖抖索索伸过手来,血迹淋漓的掌心里,是两块亮灿灿的黄金。

文臻垂头看着那两块黄金。

猜也能猜到,就是这点金子,葬送了十几条人命,葬送了大牛夫妇。

那颤抖的手指,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黄金往她手里送。

“我…大牛…葬。”

文臻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指,将那金子合拢在她掌心。

“我会给你和大牛合葬。以后有机会了,我还会给你们厚葬。你和大牛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或者牵挂的人,我也会尽力找出,帮你解决帮你照顾,你…去吧。”

掌心的手,微微向下一垂。

文臻半跪着没动。

深黑的夜色里,有乱雪,盘旋着当头扑下来。

深山孤院前,多了一座新坟。

文臻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好好安葬那两人,先草草葬了,做了记号,等到脱险后,再派人来厚葬。

薄雪之下矮矮两座坟头,葬了一对昨日还鲜活的人。

风雪呜咽,无论是大牛的憨笑还是桃花的怒骂都被卷入了幽冥之中。

文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为的姻缘情意,到头来不过欺骗。

以为的薄情无义,到头来同死共棺。

这世上事。

叫人从何说起。

她忽然抬起头。

风雪中有几点灯光迅速地接近。

来了几个青衣男子,腰带上绣着“厉”字,显然是厉家的护卫,应该是厉笑派遣来的。

果然那几人递上一封信,字迹很潦草,想必是厉笑匆匆写就。

“你答应帮我的!那就随我来吧,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最底下有厉家的徽记,文臻认得,知道这个做不了假。

来人态度谦恭,说是再走一截路途平坦便有车在等。文臻便去地窖负了燕绥上来,也不要那些人帮忙,自己背着燕绥走了一截山路,上了车,一直行到了千阳镇。

路上文臻问了厉家诸兄弟的事,原以为厉家子弟都在,以燕绥和厉家的关系,也就安全了,谁知道昨夜厉家兄弟就离开了千阳镇,不知道因为什么急务都走了,只将大部分的护卫都留下保护厉笑,说了过几天就回。

文臻听了便苦笑,真是阴差阳错,这很明显是厉以书向兄弟求助,厉家兄弟们去找燕绥和她了。

厉家的护卫得了嘱咐,按文臻要求来,先给文臻找了个干净的客栈,文臻却要求先去医馆,便又去了千阳镇最好的医馆,大夫夜半被叫起,见一大群壮汉拍门,也不敢牢骚,给燕绥看了,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可能壅塞血淤,得慢慢化解,也许很快就能醒来,也许需要很久,醒来以后会是怎样情状,也说不好。

这和文臻自己把脉得来的结论差不多,她毕竟也跟着东堂最顶级的大夫学了一阵子,只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才到医馆试一试罢了,如今也不过如此,谢了大夫从医馆出来,便把大夫开的方子给扔了。

在成衣铺买了新制的衣服,回到客栈,她搓暖手指,才亲自给燕绥擦了身,她知道燕绥爱干净,这几日都是钻进被子里给他擦身换衣,如今已经练得颇为熟练,手伸进被子里,衣服唰唰唰扔出来,再取了干净衣裤给换上,一来一去,一刻钟就能换好,且能基本不碰着不该碰的地方。

只是难免也有一些托腰之类的动作,只是难免有时候换着换着,她会慢下动作,捂住有些发烧的脸,过一会儿再继续。

她抬起他的腰的时候,只觉得掌下的腰似乎又瘦了几分,手指拂过胸腹之间,根根肋骨清晰分明,这让她心中一酸,恍惚想起那日给他过生日,他在水池里脱衣服,当时还有鲜明腹肌,瘦不露骨,肌理蕴实,这才几天睡下来,便耗损了这许多。

她用手指一根根量过他微微凸起的肋骨,低低道:“瘦得丑死了。我跟你讲,你要是再不起来,再瘦下去,我可要移情别恋了,到时候你可别哭醒,哭醒也来不及了。”

灯下燕绥眉目弯弯,半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倒好像在笑。

“今天有两个人为我们死了。可能事情本来就是桃花惹出来的吧,但是我没想到最后她会那样为大牛报仇。燕绥,我本想先杀了桃花的,杀了她就不会被易铭给盯上了,你就安全了。可我下不了手。便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大牛夫妻的命都因为我丢了,我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呢。等咱们解决长川了,回头给他们厚葬吧。”

文臻出了一会神,无意识地缓缓抚摸燕绥温暖的肌肤,这动作不含狎昵,只予她这漫漫长夜坚持的力量。

“告诉你一个秘密,易铭是女的,他是方袖客。你猜我怎么知道的…他总给我一种熟悉感,姿态、神情、气质…一个人相貌衣着哪怕香气都可以改变,但细微表情很难变化,我和方袖客打交道的时候对她印象很深,待到后来见到易铭就总有种熟悉感,但真正让我确定易铭是方袖客的,是他和厉笑之间奇怪的关系。像我们那儿,看多了小说里这种梗,但凡这样遮遮掩掩若即若离的,多半是女扮男装忽悠人的…”

“原来你是这么猜出来的。”

忽然传来的语声让文臻一惊,不过也没有太惊吓,现在客栈内外都是厉笑的人,能进来的自然只有厉笑。

厉笑一步跨进来,正看见文臻的手从被子下堂而皇之地抽出来。

若在以前厉笑免不了要嘲笑一句,此刻却是心中发酸,她看一眼床上的人,转向文臻,“你是谁?”

她并不知道文臻燕绥失踪的事,只是隐约觉得文臻眉目熟悉。

文臻抽出汗巾擦掉脸上伪装,厉笑惊得退后一步,“文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她似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床上的燕绥,脸上的神情就更惊吓了,吃吃道:“这…这不会是…不会是…”

“我们受到了唐家的伏击。”文臻言简意赅地道,“殿下为了救我而落崖,撞到了头。”

厉笑好半晌才消化掉这惊人的消息,忽然快步走回门窗处,又细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扬声吩咐外头的守卫,加紧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不可轻忽。

文臻一直盯着她的举动,见她这般,才稍稍放心。

她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厉姑娘。”她轻声道,“殿下已经昏迷快五天了,我没有办法…你这里,可有什么好药吗?”

她寄希望于厉笑。燕绥身上没带他师门的药,她逃到马车上时也没来得及抓到什么好药,但是厉笑既然是方袖客的未婚妻,方袖客是方人和名义上的孙女,必然学会了那老怪医一手医术,按说也应该会有一些灵丹妙药,作为聘礼送给厉笑。

厉笑听她说了燕绥症状,思索一下道:“这似乎有点像风眩血淤之症,我记得易铭给过的药当中似乎确实有对症这个的…对了,她还教过我一套金针散淤的针法呢!”

文臻大喜。正要请她施术,却见厉笑为难地看她一眼,“那针是特制的,我前天拿出来看被戳了嫌烦,又扔回给了易铭,应该在他那里…”

文臻:“…”

姑娘们你的公主病得治!

“怎么办…怎么办…”厉笑愁眉苦脸地团团转,“没那套针不行啊,可我现在,可我现在不敢…不想进他的卧房…他卧房里听说好多可怕的机关…”

“那就我进吧。”

厉笑:“…???”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离不弃

大牛家小院的院门,永远地锁上了。

只是文臻的脚步刚刚离开那座小院,新的足迹已经印在了小院门口。

这一夜最后一拨访客是一个人,黑衣如墨,黑笛垂着玉色的穗子,和这覆了白雪的黑山一般鲜明又肃杀。

乍一看有点像林飞白,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这人气质宛转,淡淡风流,连飘飞的衣袂,都似云飞雾散。

小院的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在正屋里嗅见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地窖里有人住过,碗里一点余粥晶莹剔透,是她才能熬出来的精彩。

出了院门隐蔽处一座新坟,有人细心地采了一株冬日也不凋谢的常青草放在坟头。

逃亡之中也不忘珍重,只有她能做到。

最后他顺着痕迹停留在那个土洞前,拂开特意捧过来的浮雪,底下是大片的血,旁边地面的木盖子上有对穿的洞和大量的血迹,打开那盖子,猎户用来储存杂物的地洞里,冲上一股熟肉和烟气混合的焦臭,他偏过头,等那一股含着血气的黑烟散尽,里头的景象只看一眼便不得不闭上眼。

不用多推测,也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幕。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下到那狼藉的地洞去,很快被焦肉烟灰蹭了一身,手上动作却不停,抽出那具烧伤不重却被当头一刀戳穿天灵的尸体身上的刀,在自己手上一抹,染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又将刀塞在尸体手中。

他将盖子劈碎,扔在一边。单手将尸体拎上来,打开地面的盖子,尸体斜斜地卡在洞口,手中的刀指着前方向下的位置。

那个位置往下是一条隐蔽的小道,被灌木树丛遮掩着,他顺着那道往下走,不断劈开荆棘,将手上的血零零碎碎洒了一路,有时还故意让那荆棘撕碎自己的袍角衣袖。

最后下到一个小湖边,顺理成章失去踪迹,而这里,和文臻下山的真正方向,南辕北辙。

他做完了这一切,才转身回去,小心地专门从石头上走,不留下任何痕迹。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犹自散发着难闻焦臭味道的烧人洞前,站下了易铭。

微明的天色里,这艳丽潇洒的少年脸色难得这般难看。

洞里已经查看过了,看得他脸色发青,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群精锐护卫,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但死了的也就死了,不值得多看一眼,倒是这个死在洞口的留下了线索。看样子,起初是有人盖上盖子把他们堵在洞底下烧死,唯独这个劈开了盖子,在劈盖子的过程中被人一刀穿了天灵盖,这位临死前也伤了对方,刀上有血,而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临死也没忘记用刀指向对方仓皇逃亡的方向。

前方灌木丛东倒西歪,易铭低头一捻,捻出一点血迹,点头示意:“追。”

顺着那路七拐八弯,易铭的护卫不断发现蛛丝马迹,越追越来劲。易铭却始终皱着眉头,越追越慢。

她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但正因此,很不对劲。

很难解释,这是聪明人在长久历练中锻炼出的直觉。

她忽然跃到一块大石上,远远望去,山脚下一处湖泊粼粼闪亮。

她恍然醒悟。

上当了!

“不必再追!我们快点回孙府!”

孙府后门拐角处有个小门,斜对着一条热闹的小街,是孙府下人们方便进出采买特意开的,被孙府主子们戏称为狗洞。

此刻那狗洞里探出一颗头来,四面望望,赶紧招呼,“来,来,没人!”

文臻背着燕绥闪身进来。

厉笑看她一个矮个子背着燕绥,燕绥的两条长腿都要挂在地上,觉得滑稽,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敛容。

没来由地,心底泛上一丝感慨。

燕绥和文臻的事儿,她自然也听过八卦,八卦里都是说这位殿下如何被这不算绝色的文姑娘蛊惑,待她如何不寻常,却没听说过文臻为殿下做过什么。而这位文大人,之前同意嫁给唐羡之,她心底也是不以为然的,总觉得要么是这位文大人无情,要么是殿下剃头挑子一头热,无论从身份还是文臻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这段感情她都不看好。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文臻这一路怎么过来的,看见了这种时刻下的她,很憔悴,很苍白,但眼神很亮,被掳、逃脱、落崖、救人并自救,和各种险境相搏,步步为营,不离不弃。

固然燕绥为她受伤,可若她有一分怯懦和逃避,燕绥早已没命。

世人只见浮华表象,却不知经得住危难苦困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反观自己这十里红妆的送嫁,她只觉得心底的苦涩快要把自己淹没了。

她定定神,才道:“果然这边没人,往右拐。”

先前她把易铭拖走,果然出山不多久,易铭便找了借口要回去,她算着这时间也够文臻逃走了,而且她也先一步让自己的护卫去找文臻,肯定比易铭折回头要快,便假做恼怒,最后还是放他走了。

而文臻则觉得,所谓灯下黑,易铭回去扑空,就会算到她很可能来千阳,她要打这个时间差,先进孙府把那套针拿到再说。

其实这很危险,因为易铭回去,很快就能发现护卫被杀,也立刻就能猜到她要找的人已经下山,会迅速反扑,而文臻已经在医馆耽搁了,去孙府很可能随时撞上易铭。

但文臻坚持,厉笑只得依她。

为确保安全还是走的小门,将燕绥安置在厉笑房间里,厉笑派亲信团团看守着。

文臻便穿了换了丫鬟衣服,更在厉笑身后,厉笑随便拿了一盘点心,往隔壁易铭院子里走。

这样直接过去,其实厉笑颇有些担心,但也没说什么,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位文姑娘看着娇软,其实刚得很。

易铭果然没回来,他的院子有人看守,不过厉笑身为未婚妻,自然畅通无阻。

到了门口,厉笑咬咬牙要当先进去,文臻拉住了她。

“你回去帮我看着燕绥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厉笑只得从后墙翻了出去回了自己院子,这边留下文臻,看了一会紧闭的门户,过了一会,走到窗边,猛地掀了一下窗。

果然里头咔哒一声。

文臻这回再去大大方方推门,果然没有问题。

每个人机关的设置虽然风格不同,但总脱不了联动这一条,文臻听燕绥提过机关的诀窍,无论多么精巧的机关都有痕迹,制动距离越短,机关越有力高效,其开启或闭合所在越近。

最关键的是,这里是孙府,不是易府,易铭只能设置简单联动机关。

所以她用她那双眼睛,看见了门上的机关所在,并根据那一点突出的形状,猜测出解除机关的开关应该在窗子处。

进门之前,文臻看了一下地砖的宽度,抽出从厉笑院子小厨房顺手拿出来的擀面杖,横在腰后。

进门之后,文臻看了一下方位,确定了最方便易铭行走的路线,深吸一口气,和身骨碌碌滚了过去。

果然一路无事,却在靠近易铭书案后方的多宝架的时候,身下咯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要开启,却被擀面杖架住,与此同时文臻伸手一撑擀面杖,已经蹿了起来。

她蹿到易铭椅子上蹲下,看见地上一块地砖凹下,却因为被擀面杖卡住没能彻底打开,一条缝隙里隐约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带壳坚硬,像蝎子的螯蜈蚣的足,却又喷出绿色的汁液来。

文臻摇摇头,回头看多宝架,这孙府的老爷想必不爱读书,多宝架上一览无余,没有厉笑说的装金针的檀木盒子。

文臻虽失望却不意外,便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忽然眼角一掠,觉得有本书看起来有点奇怪,她看了一会确定那里没机关,伸手拿了书,翻了翻不过是本东堂常见的山川志。

正要放下,忽然又觉手感有点怪异。,忍不住又摸了摸书封。

封面似乎…有点厚。

她指甲慢慢地剔,渐渐分离出中间的一层,再慢慢地抽出来,是一个极薄的面具。

那面具手感令人非常不适,并不是不舒服,而且太熟悉,就像…在摸人的肌肤。

这感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指尖捏着边缘将面具一展。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倒抽气的声音。

厉笑站在门口,望着她手中面具,脸色惨白。

文臻低头一看,也失了声音。

那竟然是人皮制作的,十分精美的,厉笑的面具。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少女情怀却成空

易铭随身带了一张厉笑的面具做甚?

还是人皮的,他得先找个和厉笑近似的人,慢慢调整容貌之后再剥下制作…至于花费那么大精力时间做这个是为了什么…真是细思极恐。

文臻看着厉笑,她看样子要晕过去了。

真相总是比想象中更残忍。

文臻立即将面具收起,一转眼,忽然看见易铭床上,挂帐子的金钩看起来有点别致。

再仔细看,金钩两边不是各一排针?有点弯曲的那种。

她对厉笑示意,厉笑目光呆滞地转过去,愣了一会才转头。

文臻大喜,急忙扑到床边,差点碰翻了床头一壶酒,也不知道易铭在床头放酒是要做什么。

她正要拿那金针,忽然听见院子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

厉笑也听见了,脸色一变,她还听见了易铭的声音!

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文臻低喝:“进来!”

厉笑毫不犹豫一个飞扑进房,扑进来的时候顺脚勾关起了房门。

文臻本想躲起来让她自己应付易铭的,结果厉笑也不知道是因为惊慌还是害怕面对易铭,竟然下意识地一个猛扑,扑到了易铭的床底。

而此时易铭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电光石火之间,文臻的目光在面具和酒上扫过,已经有了主意。

她将那人皮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罩,又唰地一下脱了外衣往床底厉笑手里一塞。外头罩衫是丫鬟的衣裳,易铭一看就能发现。

随即她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喝的时候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有毒。

她在赌,她赌易铭这样光明正大随便放在这里的酒,一定不会有毒。

两件事刚做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易铭站在门口,一眼看见在她床上的“厉笑”,脸色一变。

文臻躺在床上,翘着腿,抓着那酒壶,对着易铭格格地笑:“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