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厉笑声线,又拖长了声调,做出酒醉含糊模样,一时还真难以辨别。

床底下厉笑紧张得揪紧了自己的衣衫,心想这位文大人一个厨子能混到这般高位实在名下不虚。

这应变,服气。

房内没点灯,只外头风灯的光线朦胧,易铭怔在门口,道:“你怎么…在我这喝醉了?”

文臻在她床上滚了滚,哼哼唧唧地道:“…铭哥哥啊…你…你今儿…呃…给我个…明白话吧…呃…你到底…心里…呃…有没有我?”

易铭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睫,随即笑道:“你这傻姑娘,怎么又问这个傻问题。”

床下厉笑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怕忍不住的哽咽会被听见。

这个问题,她确实问过,甚至那一回,她也是借醉问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得到答案。

她不知道文臻是怎么猜出她的心事的,更没想到她居然在这种时候问了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能把易铭的疑心去掉一大半,可厉笑自己却觉得,心酸得像是连骨头都酸了,忍不住的浑身发颤。

是那时月下花前,借酒相问,虽有怨怪,其实依旧暗含期待。

可如今再听这话,回想前尘,真若噩梦一场,冷冷相望。

易铭走了进来,闩上门,她这一闩,文臻心定了一半。

这意味着她没有发现。

或许今夜月色朦胧,酒气浮动,或许那句话本就切中她的心虚,她忍不住心神微摇,忽略某些细节。

她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抱厉笑,柔声道:“笑笑,别闹了,我抱你回房去睡好不好?”

文臻猛地抱住她脖子,将她往下一拉,呢喃道:“不…我不走…我…我今晚…不走了!”

易铭大惊,便要直起身子,文臻猛地一个翻身,骑在她身上,她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语气幽幽又带着几分羞涩:“…我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何必…何必还这么拘礼…你既说你喜欢我…那…那铭哥哥你不想要我吗?”

说着便去解易铭衣扣,易铭额上已见冷汗,横肘一格,道:“笑笑你喝醉了!”

文臻立即撒手大哭:“铭哥哥你果然不要我了…你在外头有野女人了!”

易铭只得哄她,“哪里有…笑笑你醉了…我去给你倒茶解酒好不好?”

文臻伸手又去撕她衣裳,“没有野女人…怎么会拒绝我…你古古怪怪的…我今晚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嗤啦”一声,拉扯中易铭衣领撕裂,文臻醉醺醺探头张望,易铭的肘弯猛地荡起来,眼看就要击到她颈侧,文臻却在此时醉醺醺一偏头,正好躲过,犹自嘟嘟囔囔道:“她们说…你不要我…就是…呃…不爱我…”

床底下,厉笑捂着嘴,嘴角一个忍不住的笑,眼泪却簌簌而下。

她想哭,又好笑,还觉得痛快。心情复杂得像要爆炸。

真是荒唐啊,这十年无望的爱恋。

“嗤”地又一声响,这回撕的缝隙更大,易铭猛地跳起来,掩住衣襟,大声道:“笑笑你醉了,我让婆子来把你抱回去!”跳下床三两步便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文臻便蹦了起来,一手将金针一抄,一边厉喝:“厉笑,上去!”

厉笑早已爬了出去,三两步上了屋顶,文臻也蹿了上去,从屋顶天窗翻出。

翻出去之后,眼看四面都有护卫,厉笑正发懵,文臻一推她,道:“继续装酒疯!”

厉笑立时醒悟,在屋瓦上蹦了起来,哭道:“我夫君…呃…不要我…我夫君…呃…骗我…”

她哭得情真意切,演得全情投入,东倒西歪,往屋檐边缘走,踩得屋瓦哗哗乱响不住往下掉,四面护卫都赶紧过来救护,等厉笑将人都集中在屋顶正面,文臻趁机从屋顶背面溜走,走的时候还不忘记穿回她的丫鬟外衣。

后头的就交给厉笑自己发挥吧,狸猫已经换回了太子,易铭便是生疑,也发现不了了。

她回到厉笑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外头一阵吵嚷,果然厉笑被送了回来。易铭今天被厉笑闹了一场,句句切中她的软肋,哪里愿意再和厉笑独处,她急于和厉笑成亲好继承家业和刺史位,连成亲的地方都在离千阳不远,刚刚进入西川境的尧城。哪里愿意这个时候再生波折。

好容易拿到了针,厉笑当即给燕绥施针,却又有些犹豫,文臻若有所觉,抬眼看她。

“这针法…听易铭说,比较霸道,能够迅速清淤化郁,但是因为太霸道了,不能确定在这个过程中会对脑袋和身体造成什么伤害,有可能会有短暂的变化,也不能确定会是什么变化…”

文臻吸一口气,她知道方人和的医术一向就是这样,只求结果,不管伤害,十分霸道,方袖客承他风格,出手自然也凌厉。

但她道:“这个时候,醒来最重要。我给你护法。”

厉笑看看她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她记得文臻一向粉嫩灵动,肌肤润泽,眼神清亮,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有心想叫她好好休息,但知道说了也没用。她如今见人情意深重,心中便觉酸楚。她咬牙忍住,给燕绥施针。

一套针法毕,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针法很是耗费力气。

文臻便让她休息,据厉笑说,这针便是有用,也不能一日奏效,得多施展几次才行,所以她现在也无法带燕绥离开。

厉笑已经派人去找厉家兄长们,把文臻燕绥的消息通报给他们,这样大部队那边也便能及时找过来了。

厉笑休息了,文臻却不敢休息,依旧和衣靠在燕绥床边,好几次梦见他醒来,对着她笑,睁开眼却总是收获失望。

她忍不住笑自己心急,这许多天都熬下来了,眼看要看到希望,却有点熬不住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打个盹,梦见燕绥在一片浓雾中行走,万千兵戈铁甲从身边如钢铁洪流滚滚过,而身后玉阙金宫烈火熊熊,火中有人嚎哭,有人高声大笑。

她被那梦中纷乱喧嚣惊醒,醒来才发觉四周也很纷乱喧嚣。

厉笑正在推她,语气惶然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文臻,易铭他爹快要不行了,为了临死前完成家主和刺史交接,已经赶到了最近的西川尧城,易铭说…易铭要我立即出发,到了尧城就成亲!”

第一百八十章 代嫁

一行车马,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出了千阳镇。

尧城离千阳不过百里,也靠近长川的西境。快马一日便可至。

大车肯定要慢很多,但易铭是机关名家,她的马车自然也不是凡品,居然做出了减震效果,以四匹平原健马拉车,速度简直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

文臻本来抱着燕绥呆在厉笑的嫁妆马车里,厉笑出嫁,嫁妆丰厚,马车装了十几辆,但嫁妆马车是普通马车,速度比不上厉笑坐的马车,而燕绥,是每天都要施针的,而且还必须晚上固定时辰施针。

所以嫁妆车队得了厉笑嘱咐,也拼命一般的赶车,马累死了就换,那样疯狂地赶路,文臻躲在绸缎堆里,一直紧紧地抱着燕绥的头,生怕他的脑袋给这样的震荡再震出问题来,自己一天下来,浑身散架不说,手都快抬不起来。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药效可能在慢慢减退,身体内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燕绥再不醒,她可能就会倒下了。

厉笑住下之后,又偷偷溜到马车上,给燕绥施针,拔下最后一根针的时候,燕绥身子忽然一弹。

文臻大喜,还以为燕绥醒了,扑上去看,结果看见厉笑脸色惨白,再一看燕绥,眼耳口鼻竟然都缓缓渗出血来。

文臻惊得浑身发冷,抖着手去看厉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结果厉笑的手比她还抖,慌乱地道:“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文臻眼前一黑,却还挣扎着去抓燕绥的手腕,掌下的脉搏跳动却和之前差不多,并未迅速虚弱,她稍稍松口气,猜测着这种情况,很可能是两种极端。

要么恶化了,要么就是有突破性进展了。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厉笑有些惊惶,“那…还要不要继续?按说最起码要施三日针才可能有效果…可这样子太吓人了…要么…要么就别施针了吧…说不定等两日也就自己醒了。”

文臻沉思了一会,最终咬牙道:“继续。”

她要赌。

她不信以燕绥的能力,会真就这么一睡不起。

“这…万一反而伤害了殿下…”

“如果他因此出事,那我陪他一起便是。”文臻笑笑,眼睛一弯如月牙。

厉笑怔怔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最终把针扎完,文臻仔细观察着燕绥的气色,替他把被角掖好。

厉笑痴痴地坐在一边,看她平静细致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羡慕,半晌怏怏道:“明天黄昏就能到尧城,下车就要成亲,我…我…”

她忽然眼泪就流了满脸,“我不能嫁她啊!”

文臻心下恻然,握住了她的手。

是不能嫁。

易家何等家族,一旦嫁了,礼法上厉笑便永远是易家人。先别说易铭马上要成为家主和刺史,掌管西川,厉笑根本没有机会揭穿她身份,便是揭穿了,易铭已经手握大权,她不认,不放,厉笑便永远要顶着那个笑话一般的易家夫人的身份。

她一辈子也就毁了。

“我们厉家…我们厉家…姑娘出嫁前都要在祖宗牌位前发誓…忠于夫家…不离不弃…违背了…祖宗便不认这不肖子孙…”厉笑抽噎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只要嫁的不是你,你便不用受这所谓的誓言束缚呀?”

“是…可是…”

“那你便不嫁呗。”

“呃…”

“我代你嫁吧。”

长长的车队,前头出了镇子好几里,后头还在镇子中。

易铭打头骑马在前,她身边跟着好几个男子,正低声说话。

“…大人估计也就这两日了…舟车劳顿眼见着更衰颓,几位族叔都很有意见,说您…”

汇报的人犹豫着,不敢接下去。

“说。”

“说您不孝,父亲病重,不说自己快马加鞭先赶回去,还要劳顿病重的老父跋涉,为此吵得很厉害,还是大人发了怒,说是自己的决定,那些人才住口…”

易铭没有表情地听着。

“我如果真的单枪匹马快马赶回,就真便宜他们了…都出发了?”

“都出发了,时间太仓促了,人又多,大人按您的意思,要求所有人都要参与喜宴,但为了行装方便,不许多带随从,每人只带一人,其余由铁军随行护送。”

“这条有人反对吗?”易铭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有,还是那批人,闹得很厉害。但是如您所料,大人一说不去参与婚礼的人,就除名出易家,便都闭嘴了。”

易铭没说话,良久,仰天长长吁口气。

“爹没两天好活了,还要为我,为这事再操心受气一回,我确实…挺不孝的。”

“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大人最希望的就是您能顺利接位,将来保住甚至光大易家,他让我和您说,您的安排很好,他很满意,不要有负担,他多活少活两日没什么打紧。一切为易家好的,便是为他好了。他便是入了祖坟,也是欢喜的。”

易铭默然,她深黑的眼睫微微垂下,罩住流光溢彩的眼眸,那似笑非笑的流转目光底,是难以察觉的冷。

她忽然换了语气。

“我们的新娘子,一切都好么?”

“很安分。”

“那,便好。”

疯狂赶路两日,次日黄昏,车队入尧城。

也正式进入了西川境。

城门早已大开,黄土垫道,净水洒街,尧城郡守带领尧城所有官员迎出十里之外。

虽说仓促,但是这准备看不出半点仓促,一路上红绸饰树,彩灯高悬,喜庆味道浓如年节。

文臻已经戴上了厉笑的面具,换上了她的嫁衣,坐在了九鸾飞凤的香车里。

面具是从易铭房间拿的,为避免被她发现,文臻还特意让厉笑安排了人,注意易铭的小厮替她把那本藏面具的书收在了哪个包裹里,并在行路中设计那小厮把那包裹给烧坏了。

易铭匆忙赶回,必然不会亲自收拾包裹,也来不及一一检点,便是问起这事,小厮怕担责任,也会想办法搪塞。

真搪塞不了被发现,文臻估计自己的境遇也该有转机了。

文臻垂头看着自己的大红嫁衣,琳琅首饰,心中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她是真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二嫁了。

她是和嫁衣有缘吗?

不会嫁你嫁他嫁很多次,都没嫁给燕绥吧?

那燕绥岂不是活活要气醒过来?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自己也摇摇头。

窗影里透着漫天的红影,燃烧的火把和朱红宫灯在夜色中如一串珊瑚链铺陈,前导的队伍逶迤成一条长龙,向前方一座巍峨的大宅行去。

尧城郡守将自己的府邸让了出来,作为易燕然下榻和易铭成亲之用。

大宅门前站着很多迎亲的人,易家的亲友都已经到了,其中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不住晃来晃去,嘿嘿傻笑,被人左右看守着,看起来很是扎眼。

文臻想起听厉笑说的,西川易家不算易铭的话,易燕然有五个儿子,女儿无数,六个儿子死了三,还有一个生来资质不行,还有一个资质不错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事儿疯了。

易铭号称是小儿子,在她后面其实还有妹妹,但自从他出了头,其余人也就成了摆设。

豪门世家就是这样,不看血缘亲情,只看你作用几何。无用的人,连个符号都不算。

也不知道那几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此刻前后左右行着的,已经不是先前的厉家和易家的护卫,而是在进城之初,便换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铁甲遮面,气氛肃杀。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她将嫁人,你还不醒?

若不是那表明喜庆的红色无处不在,她几乎以为自己是被押解进尧城的。

这是易铭发现她不对了,还是这场成亲本就存在着变数?或者易铭本就有别的打算?

朝廷经略几大世家,除了明面上的官方来往,私底下自然免不了各种动作。正如太子皇子乃至皇帝频频遭受暗杀,当年相王反叛也有世家捣鬼一样,朝廷也没少进行一些反间离间暗杀潜伏之类的事情,而这一处的事务,据她观察,是交给燕绥的。

燕绥不仅是挺向世家的一把刀,也是幕后经略世家的操盘者,他素日并不说这些,但文臻听单一令说过,如果不是燕绥一直在利用三大世家内部和外部的各种问题牵制他们,东堂可能早几年就要开始内乱了。

文臻只听单一令说过一件事,说唐羡之其实还有一位兄长,十分惊才绝艳,是曾经内定的继承人。他少年时和长川易家的一位嫡出小姐来往很密,唐家和易家也算门当户对,唐家族中原本对长川易家的人不大中意,觉得那个家族行事太疯,但唐孝成坚持,也便谈婚论嫁了,结果最后却发现是那小姐拿唐公子做跳板,为自己和易家博取利益,为此触怒了唐家的长老会,当即兴师问罪。谁知易家那边,从唐家拿到的东西却是个害人东西,损失惨重,于此,易家认为唐公子早就知道内情虚情假意欺骗易小姐,借刀杀人;唐家认为易家包藏祸心借联姻想要夺取唐家的好处,事情到这里便崩了,唐公子和那位易家小姐固然劳燕分飞,唐易两家也彻底交恶,那位唐公子因此颇受长老会质疑,认为他耽于情爱,难成大器,当时唐羡之也已经渐露峥嵘,所有人的目光便转到他身上,那位曾经才华出众的唐家大兄,从此泯然众人。

为此那位唐公子情场事业俱失意,心理不平衡,很闹出一些事来,唐孝成那时候接任家族不久,实力未足,和唐家内部享有大权的长老会颇多牵制,为这个儿子,很是麻烦了一阵,间接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困于这些事务,无暇去想雄图霸业。

单一令当时说的时候,不断啧啧摇头。道这计策实在连环毒辣,离间了家庭、家族、父子、夫妻、令唐孝成疲于应付,精力分散,无暇东顾,说起来简单,但算尽了所有人的反应,下起来就是一盘大棋。

他问文臻,“你猜是谁干的?”

文臻猜了一大堆朝中以老奸巨猾闻名的臣子,连皇帝本人都猜过了,单一令都摇头,最后才道:“近在眼前的人你不猜?”

文臻:“燕绥那时才多大?!”

“十三四吧,刚从海岛回来。”

当时文臻默然了好久,直觉自己运气好,见到的都是某人无害贪吃的一面。

此刻她忽然想起这件事,再联想到之前和燕绥关于卧底曾怀的辩论,和此刻易燕然忽然的病重,这背后,都有燕绥的手笔吧?

原来战争早已开始,在没有硝烟的版图之上。

她忽然很好奇,燕绥知不知道易铭是女的?知道的话,他会怎么做?

轿子颠了一颠,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这场喜事不存在从娘家接亲的程序,新娘直接请入府邸,之后易燕然会出席嘉礼,接受新婚夫妻拜礼。

易铭厉笑早已订婚,成婚的诸般三媒六聘礼节都已完成,此刻偌大的庭院露天席面一眼望不见头,宾客如云,长长的红毯,一直延伸至喜堂,喜堂上红烛高烧,龙凤喜幛老远便可见金光闪耀。

文臻在三进院门前停轿,一个满身红的老妇过来,用一面光亮的铜镜来回照了照轿子,文臻事先已经听过婚礼的流程,知道这是西川的婚礼风俗,渭之“亮轿”,取意光明照耀,吉祥如意。不过就看那婆子上上下下照镜子的劲头,和行动间练家子的轻捷,也不知道是真的讨吉祥呢,还是检查轿子这一路抬来有没有问题。

文臻下轿时,又有一位婆子过来,抓着一个簸箕,里头是一些豆麦等物,这也是风俗之一,撒豆扬麦,祈求五谷丰登,吃穿不愁。不过看那婆子撒豆时候的手成鹰爪,以及扬谷时候的劲风虎虎,如果轿子里藏了人,这一通豆子谷子撒下来,什么杀手也成了筛子。

这两关过去,文臻才下了轿。面前一面火盆,文臻提裙跨过,感觉那火的烟气似乎有点异样,也不知道又藏了什么花样。

顺着红毯走了一截,喜堂之前,红毯尽头,易铭红锦金冠,含笑相候。

透过霞影纱的红盖头,她影影绰绰看见身边站着的易铭,方袖客是个挺神奇的人,做少女的时候姿容光艳绝不会让你觉得她有男儿气,做男子的时候潇洒丰仪也不会让你觉得有一分女气,当真在两种性别中完美切换。

此刻她伸过来的手,修长莹润,也比一般女子手掌大一些。

文臻亲亲热热把手交到她掌心,一边想幸亏换了人,真要是厉笑来做这个新嫁娘,就她现在那心态,估计现在得捅出来一把刀。

厉笑此刻应该躲在放嫁妆的房里给燕绥施针,正是治疗的时辰。

进入尧城之后不比在路上,整个笼罩在易家的势力之下,所以文臻和厉笑在路上就腾空了两口最大的箱子以供藏身。新嫁娘到了以后,就要将嫁妆搬入固定的房间先锁上暂存,一时倒也安全。

进屋之后,文臻便觉得气氛压抑,因为这间不大的喜堂里,人实在太多。

却又不是宾客,而是整个喜堂,贴墙站着一圈人,个个神完气足,神情彪悍,虽然穿着像个贺客,但一看就是高手。

屋内气氛也很紧张,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一排老人,另一边的人稍微年轻些,但都神情威重,显然地位不低,易铭携着文臻一路过去,也在一路和这些人点头示意,可见来者都是西川易家的高层人物。

文臻的目光,落在正堂上座的老人身上。

那便是东堂四大封疆割据的刺史之一,西川无冕之王的易燕然了。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易燕然身量瘦小,一袭锦袍裹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容也十分清秀,看上去像个饱读诗书的三村老学究。此刻斜斜歪在太师椅上,并不是故作姿态,明显是体力不支,文臻看他眼下深黑,额角眉头青黯之色,心中不禁一跳。

果然是中毒!

看那枯槁模样,应该中毒已久,想必也费了很多心思,终究药石无效。

此刻他目光虚浮地望着前方,胸脯起伏微弱又急促,一众宾客都有焦躁之色,有人咳嗽一声,司仪便急急道:“一拜天地…”

文臻和易铭一拜。

拜的时候她在想,上次拜天地的时候,燕绥撞断了唐羡之的船,打断了拜堂,这次呢?

你可千万,千万,要气得起来打断啊!

厉笑听着外头的唢呐鼓乐之声,从箱子里爬出来,打开另一只箱子,燕绥在里头安安稳稳躺着。

箱子里事先放好了被褥,厉笑嫉妒地咕哝一声,取针给他治疗。

外头喜庆热闹,这放嫁妆的房间却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这样热闹和寂寥的对比让人不安,她有些心慌,便絮絮叨叨和燕绥讲话。

“殿下啊殿下,你这几日睡得可真好,我瞧着,你居然还睡胖了。”

“人也干干净净的,文姑娘也不怕麻烦,这种境地,还要天天给你擦洗,说你不弄干净,昏都昏得不舒服。真是笑话,昏着啥都不知道,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她就是惯你!这男人啊,哪里能惯?这么宠着你,以后她日子怎么过?”

“哎,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日子怎么过总比我好过,我都把日子过成了笑话了。殿下啊,你可别像易铭那样,满嘴花,三棍子打不出一句真话。一个女人,拿我的青春作伐,又想要厉家的兵,又想要易家的权,凭什么啊,老天爷也是瞎了眼,怎么不一个雷下来劈死她!”

“不过你们男人,尤其你,你比易铭身份还高,境遇还复杂,文大人嫁你的话,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我听说她一直不愿嫁你,我爹我大伯他们都说她是个聪明人。可我这回瞧着,聪明人可傻得很,这一路为你吃了多少苦。女人啊口不应心,她才是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呢,自己都快累死了,和各方敌人周旋护持你安稳到现在已经很对得起了,还要管你昏得舒不舒服。真是傻!”

“殿下啊,我们女人傻起来,是真的不要命的。你的傻姑娘为了你,又去闯龙潭虎穴了,你真的还不打算醒过来吗?”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脚下是黏腻的血泥,头顶是灼热的火焰,身边的白骨垒成的墙壁里,不时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试图将他拽住,这些手臂背后是一张张浮凸的脸庞,有的人看起来亲切,猛地撕下面具却脸上空荡荡毫无五官;有的人看起来冷酷,面具掉落后却是一张流着血泪的脸,有的人在他耳边嚎哭,诉说着争斗的无情和死亡的痛苦,有的人跪在他脚下,求他帮助从每日的诡诈惊惶中解脱,他的耳中嗡嗡作响,无数声音飘近又飘远,在这样魔音一样的嗡嗡声里,一些事在淡去,一些事又鲜明,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却记忆模糊混乱,他好容易跋涉出那地狱一般的隧道,前方脚下白云柔软,迤逦来去,他很累,很想躺在白云里睡个天荒地老,却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前去,与此同时还听见人絮絮叨叨地道:“…那个傻姑娘去嫁人了,她要嫁人了哦,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没戏了哦,你还不醒过来吗…”

傻姑娘?谁?

他霍然睁开眼睛。

厉笑此时正叨叨着,转身去看外头忽然蹿起的烟花,一边看烟花一边回头道:“放烟花了,可能已经开始拜堂了,我说你…”

她声音忽然止住。

目光撞上一双深黑湛然的眸子。

这双眸子闭上天地静好,睁开鸡飞狗跳。

厉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一个猛子蹦起来,砰一下撞到上头堆的箱子,捂着额头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忍不住抽噎道:“殿下你…”

燕绥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厉笑呆若木鸡,感觉挨了今天第二个霹雳。

然后她听见燕绥欢天喜地地道:“蛋糕儿,是你一直守着我吗?真辛苦你了!”

厉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殿下最拉风

“二拜高堂!”

司仪的声音有点像太监,尖细且有穿透力,一下便惊醒了文臻,她抬头看上座独自坐在左边的易燕然。

易燕然早年丧妻之后一直未娶,易铭是最后一个嫡子,后头的都是妾生的,自然没有夫人来供跪拜。

易燕然眼睛半阖不阖,由身边伺候的人扶着,微微坐起了一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看来他还真的是挺喜欢易铭。

身边有目光射过来,是易铭,文臻偏头看了看她,很自然地随着她一起下拜。

易燕然喉间发出一点呵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只是听着实在吃力,四面的宾客们没人看新人,都在紧张地盯着他。

明明是喜庆的日子,气氛却肃杀紧张。

没有人关心新人相貌如何,感情怎样,更不要说贺喜闹洞房,大家都灼灼地等着一个叱咤风云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的死亡。

文臻忽然也觉得易铭,或者说方袖客,怪可怜的。

她也是女孩子,成亲应该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然而也就这么糟蹋了。

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她眼光在席上一掠,看见有几个人神情分外紧绷,且互相在打眼色,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只除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始终自顾自傻笑,玩自己手指,看那人年纪长相,应该就是传说易燕然那个原本资质不错后来疯了的儿子了。

二拜已毕,易铭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搀她起来,文臻无法拒绝,只得娇羞一笑。

然后她就觉得浑身一麻。

身边易铭在低笑,笑道:“文大人,好久不见了,你好呀。”

文臻试了试,果然已经说不了话,便偏头对她一笑。

果然是瞒不过易铭的。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哪里这么好骗。

只不过易铭也需要这场拜堂,与其让已经知道真相性子又藏不住的厉笑大闹礼堂,不如借她来完成嘉礼,还顺手多一个人质。

窗外燃起烟花,啸声尖锐,箭一般蹿上夜空,再化为千万道霓虹彩带,将整个天空割裂。

座上易燕然的呵呵笑声被淹没在那嘶嘶声响里,他颤抖着手指,拿起桌上一个小盒子,往易铭面前递过来。

司仪高声传唱,“赐礼——”

成亲嘉礼并无赏赐礼物的环节,这忽然多出来的环节令在场宾客都面色微动,一部分人神色大变。

易铭伸手就去接。

文臻盯着那小盒子,心中遗憾,这她要能接过来多好。

易铭手指就要触及那盒子,忽然有人大声道:“哎呀这个好玩!”

随即一只手伸了过来,猛地抓向那盒子,易铭伸掌去拍,那人却手肘一沉,将易铭手中盒子击落。

盒子落地,里头两枚印章骨碌碌滚开,一枚被易铭接住,另一枚正好滚到文臻脚下,文臻不动声色,用自己运气冲了一阵子勉强能动的脚尖,将那枚印章一拨,拨到了黑暗的墙角。

而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易铭易铿身上,也无暇顾及这枚印章的轨迹。

有人在喝叫:“易铿,别闹!”

那个动手抓印章的,正是易燕然疯了多年的儿子易铿,此刻正偏着头,笑嘻嘻地对着上前拦住他的人道:“敬公婆茶赐礼物啊,那应该给新娘子啊。”他指指文臻,又指指易铭,偏头问:“是给这个新娘呢,还是给那个新娘?”

众人:“…”

忽然有人道:“当然是给我的新娘啦。”

文臻一听这声音,便觉得红烛亮到刺眼,烟花美到无边,一片五彩灿烂如霓虹,在眼前模糊地绽开,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却原来的太多的泪涌出眼眶。

她无法回头,不知道燕绥现在在哪里,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喊,他醒啦他醒啦他终于醒啦。

满堂僵窒中,一个人轻巧地走过来,在墙角捡起了什么东西,又轻巧地过来,拿着那小小印章,拍了拍文臻的肩,道:“蛋糕儿,要不要?”

文臻顿时能说话了,含泪笑道:“不要白不要!”

此时她才发现,燕绥的神情和语气似乎都有了一些变化,看她时的眼神也颇有些奇怪,他总在一眼一眼地瞅她,像是想要加深记忆一样。

她原本一直担心燕绥撞到头昏迷这么多天,怕有后遗症,刚才听见那句蛋糕儿,心下大定,此刻却又有些不安心,伸手过去拉住了他的手,燕绥立即反手一包将她的手裹住,快得像个下意识动作,做完了之后却又拉起两人紧紧抓着的手看了看,眼神里那种茫然感又出来了,文臻低声问他:“喂,林飞白是谁?”

结果听见他懒懒却又语气坚决地道:“拖油瓶!”

文臻:“…”

真是不知道是痴了还是傻了。

此刻喜堂中已经乱了,一部分人冲出来,要将易铿拉走,一部分人挡在易铿前面,似笑非笑看着易铭,不断有人缓缓站起,走到某一方的阵营里去,使两边阵营越发泾渭分明,最后只剩下几位老者狐疑地站着,望着这奇怪的情势,易铭却在看着文臻手里的印章。

文臻扬起手中的章,晃了晃,道:“家主印一枚,换快马一匹,干粮若干,以及不追不索,两两相安。你们俩谁答应,出城后这印我就给谁。”

易铭嘴角微勾,易铿偏头看着那印,文臻看着他那神情,心中也是一阵茫然,觉得事情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易铿好像真是个傻子啊,并不是韬光养晦来着?那一个傻子如何能有这许多拥护者,在这喜堂之上和易铭的人两相对峙呢?

忽听身后的燕绥嗤地一声,笑道:“傻子有什么关系呢,傻子上位,更有实惠啊。”

“可是傻子是怎么笼络住这么多人的,而且看有的人对易铿的神情,颇为忠诚,不像是对傻子,还有方才有人出手捣乱,也太巧了…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没有回答,她一侧头,看燕绥皱着眉道:“这事好像是我先安排下的?”

文臻心里更愁了,这位的脑袋,好像还是出问题了。

那边易铭却笑了,一抬手丢掉手里那一枚,从怀里抽出一个小盒子晃了晃,道:“我这里有真的,为什么要你那个假的?”说着偏头对易燕然的方向道,“爹,告诉他们你早就将印给了我,也好让这些傻子死心…”

她语声忽然顿住,半晌,眨眨眼,又抿了抿嘴。

众人这才发现,椅子上的易燕然身体僵木,两眼微张,望着天顶,竟然是已经死了。

方才大家忙于划分阵营,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一代煊赫人物,死得无声无息,死前还要目睹一场喜堂生变兄弟阋墙,实在也是凄惨了点。

燕绥笑道:“哦?原来我们这个是假的啊,那就毁了算啦。”说着指尖一弹。

也不知是谁喝了句,“且慢!”

燕绥就好像没听见,手上不停,眼看那足可裂金石的指风就要落在那印章上,又有人大喝道:“来人,备马!”

易铭冷笑,“备什么马!你还真相信他们手里是真的啊?”

易铿那边有人硬邦邦地答:“不管真假,只要有一丝可能,家主印就绝对不能落在任何外人手上!”

还有人喝道:“这两人是谁?易铭,这两人是否和你勾结?”

文臻差点听笑出来,易铭已经笑了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却对燕绥低声道:“殿下,做个交易,彼此都不泄露对方身份,怎么样?”

燕绥瞟她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才慢慢地哼了一声。

文臻笑:“多谢看重。”

易铿那边已经知道易铭是女子的真相,接下来等着易铭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付文臻燕绥。

而不揭露文臻燕绥的身份,那她还有机会去否认一个傻子的话,将此事翻篇灭口。如果燕绥以宜王的身份喊破她是方袖客,那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文臻调皮心起,忽然撮唇一吹,窗外一阵扑啦啦响动,有飞鸟的翅膀撞上来。

有人惊道:“唐慕之!”

易铭接得飞快,立即退后一步,道:“派人立即将喜堂周围十里的鸟兽都斩杀!”

易铭在易家果然很有威信和势力,几乎立刻,这府里便响起各类鸟兽嘶嚎之声,还有一连串的格格鸡叫,看样子短期之内尧城百姓要没鸡蛋吃了。

有人在门外大喝:“马已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