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质并不沧桑落拓,甚至在这个年纪还存有几分少年感,却又令人觉得世事到他眸前便通透明白,像山间云雾被天光照亮。

这是一个凭一个眼神便可以令人心底哆嗦的魅惑男人。

这魅惑男人正弯着眼睛盯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凭借自己的漂亮眼睛和天生气质魅力来蛊惑她的时候,对面男人忽然压低身子,双手按在桌上,凑近她,悄声道:“哎,姑娘。”

文臻笑眯眯看着他。

“借点钱,成不?”

文臻:“…”

美男,你这样会掉粉的。

她也悄声道:“我为什么要借给你?”

男子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不确定地道:“凭这张脸?”

文臻看一眼,“一般一般。”

美男并没有顺口接世界第三,也没有半分尴尬,“那…以身相许?”

文臻:“…”

出口如此熟练,是否久经操练?

她又笑,站起,摇头,“要不起。一看就招蜂引蝶,男德不修。”

男子仰头看着她,似乎被她那句“男德不修”雷得不轻,连小二的责骂都没听见。

见文臻要走,他急忙道:“我可以和你订个契约。保证谨修男德,怎么样?”

文臻还是摇头,“谨修男德怎么够,还要三从四德,八荣八耻。如此种种,全部履行到位,才可考虑。”

“三从四德我懂,八荣八耻又是什么?”男子虚心求教。

文臻已经确定了他不是穿越人,也便没了调笑试探心思,笑了笑正要说话,那一边一直等着的小二已经不耐烦地道:“客官,麻烦快点付账,我还有很多桌要支应呢!”

看那男子一脸为难,便冷笑一声道:“没钱是吧?没钱还要充什么大爷喝这许多酒?没钱就把衣服扒了滚出去,还有剑也留下,滚罢!”

一边恨恨地毛巾往肩上一搭,看一眼还站在桌边的文臻,竖起眉毛道:“还有你,吃完还不赶紧走?让开!”说完一推文臻。

文臻重伤未愈,脚步虚浮,给这一掌一推向后退去,眼看要撞到桌角,她急忙伸手去抓那小二想要稳住身体,身后男子轻轻伸出一指,抵在她腰后,文臻立时就站稳了。

站稳后她回眸笑了笑,以示感谢,男子立即收回手指,眼睛专注在自己面前,并没有多看她腰肢一眼。

文臻挑挑眉,心想其实是个君子呢。

君子还无意中救了小二。不然刚才她抓实了,那小二少不得要受点苦。

她文臻岂是可欺之人。

“哎,这位小二,莫欺少年…哦不中年穷啊。”她笑,“说不定人家有钱,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呢。你这样咄咄逼人,也不怕自己没台阶下?”

“有钱?玩笑?”小二嗤地一声,“他要有钱。我便给他赔礼,我脱光了,去外头雪地跑三圈!”

他心中有气,声音很大,四面都被吸引了看过来。

易秀鼎先是一掠而过,随即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文臻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文臻笑笑点头,“可惜,好像是没钱。”

她在小二狂笑声中往外走,走的时候将先前脚下一直踩着的酒坛一踢,踢上了桌,那酒坛里叮的一声。

“这里头还有不少酒呢,既然要出去裸奔,还是喝了热热身吧!”

她走出去。稍稍一站。听见里头忽然一声惊呼,便笑了。

酒坛里放了银子,是她先前就放进去的,但如果那人不出那一指,她也未必会告诉他。

行走东堂,见多了各色伪装,她早已不会滥好心。

看样子那家伙立刻就发现了。

燕绥坐在马车边等她,她过去,从怀里取出给他带的大饼,道:“将就吃些。”

两人钻进马车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里头一阵哄笑,随即,脱光了上身的小二抖抖索索出来,一头冲进了冬夜里。

她笑了笑,回身拉上了帘子。

睡到半夜,文臻睁开了眼。

燕绥在她身边安睡,身上捆着绳子。

燕绥受伤后旧病加重,始终无法安睡,这样下去迟早人会耗出问题。这是两人无奈之下商量出来的办法,用绳子捆上,约束住身体的行动,她再紧紧搂住燕绥,在他耳边唱歌。

随便唱。魔音贯脑,让他没法去想那些什么车门没关好啊车窗不严实啊就行。

文臻一开始对燕绥提出的这个办法表示怀疑,她知道自己唱歌有多难听,燕绥想要把她的歌声当催眠曲,简直是对催眠曲的侮辱。

但是燕绥坚持,她也只好试一试,抱着他的头乱七八糟唱,居然真把他给唱睡着了。

而且效果还不错,一开始要唱很多首,唱到她曲库告罄只能瞎编,燕绥才能睡着。今晚只唱了七八首,就感觉到他安静了。

文臻没有立即撒手,轻轻抱着他肩,想着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曾期盼母亲抱着他哄他安睡,给他唱一首催眠曲。

不用猜测,绝对没有过。

他童年缺失了太多。虽说皇子天生难享父子温情,但是好歹娘娘们对自己的立身之本,还是关爱有加的,只有燕绥倒霉,遇上了一个不慕爱宠无谓尊位的德妃,什么品级依靠,在她看来都不如一个林擎美妙。

难为皇帝戴那么多年精神绿帽。文臻怀疑这两人其实还是有心结,说不定有燕绥之后并没有同床过。

所以燕绥成年后,看似不在意,其实内心深处,对那些象征着人间温暖的缺失特意敏感,总在潜意识寻找弥补。

这,也是他喜欢上她的一个原因吧,那些女子,包括唐慕之,其实都只是为他的地位权势和容貌所迷,谁也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心底涌起浓浓的爱怜,她想亲亲他的头发和额头,又怕把他吵醒。

忽听车顶上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像是又落雪了。

她有点内急,只好轻轻撤手,为了不惊动燕绥,花了半刻钟才挪出了自己,顺手把他的绳索解了。

轻手轻脚地下了车,正想着去哪里比较隐蔽,她的眼神忽然掠过一块山石,猛然大亮。

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头顶又是簌簌一凉,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根鱼刺。

她抬头,就看见头顶松树上,一张脸探了下来,先前那没钱付帐的男子探脸下来,对她做了个“还钱”的口型。

文臻对那石头上的记号看了眼,笑着仰头摇摇头,也做了个“不用了”的口型。

那人却一片雪花般落了下来,伸手一揽,便将她轻轻巧巧揽走了。

不知哪里有细微的动静,文臻在被带走之前,做了个手势,四面便又安静了。

那男子带她文臻走了一截不远,在拐个弯就能看见车队的一个山窝里停下,那里背风,无雪,一侧有树挡风,相对比较温暖,此刻已经燃起了一个火堆,火堆旁有个男子,正在仔细地烤着一只乳猪。

那小猪被烤得金红油亮,滋滋作响,不断有莹润金黄的油脂被烤出来,在火光下闪烁晶光,在这雪夜寒冬,简直可以诱人犯罪。

文臻重伤未愈,胃口很差,多日都没好好吃什么,此刻看见这个烤乳猪,眼睛瞬间亮了。

烤乳猪的那个男人,微微清瘦,一张棱角分明清癯俊秀的脸,年纪也已不轻,气质却很宁静淡泊,神情很是严肃地专注着那烤猪,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文臻。

看见那男子过来,他就地欠欠身。

男子拍拍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又示意文臻坐,抽抽鼻子,夸张地笑道:“好香。你多年不操刀,没想到手艺还没丢。”

烤乳猪的男子嗯了一声。

文臻一直观察着这两人举止,觉得有些有意思,感觉那烤肉男子是落拓男子的下属,但是也不像护卫那样毕恭毕敬,两人之间有种多年老友般的随意和亲近,却还保持一点谨慎和距离。

那落拓男子对她举了举手,道:“来,坐。今儿承了你的情,也没什么好回报的,烤只小猪你吃。”

文臻觉得这口气,换成“杀个人给你瞧瞧”好像也没什么违和的。

“那就多谢啦。”她也就在那个已经安排好的草垫子上坐下,刚坐下,那男子便拿出一只酒葫芦,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只巨大的杯子,满满倒了一杯,推给了她。

笑道:“是好酒。不过随便你喝不喝。”

说完拿着那葫芦要往自己嘴里倒,身边那清癯男子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也很大的杯子,递到他面前。

男子怔了怔,脸上立即露出纠结的神色,好半晌才叹一口气,道:“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有了,还要抢我的…”端着葫芦一脸不情愿地给那清癯男子倒酒,倒得小心翼翼,只倒了半杯便要停手,结果那清癯男子杯子一动不动,绝不收回,他只好满脸痛苦地把杯子倒满。那清癯男子这才端走杯子,他赶紧忙不迭一口把葫芦里的酒喝尽了。

那清癯男子见状,道:“不留着点?”

男子道:“留什么留!他以后一辈子有着好酒喝呢!当然该先紧着我。”

文臻笑眯眯问:“怎么,咱们还有客人吗?”

男子一抹嘴,“没了。小姑娘,看你行事,是个谨慎的,怎么半夜三更敢来和咱们喝酒吃肉的?”

“先生眸正神清,举止自在,并无杀气与恶意。我当然放心得很。只是不知先生名讳?好方便称呼。”

男子对她举了举空了的葫芦,“长川易家,责在提堂。名周堂。这是我朋友童邱。”

“原来是易家提堂长老,难怪先前秀鼎小姐神色有异,失敬失敬。”文臻欠身行礼,目光落在周堂的颈侧。

再看周堂的脸,仔细看他好像就只一双眼睛特别出色,其余五官也就平平。

周堂好像没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切下一块烤好的乳猪,道:“此处肉嫩脂薄,最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吃,来,尝尝老童的手艺。”

文臻接了,果然味道不错,乳猪皮烤得金黄薄纸一般,入口酥脆,舌尖一抿就碎了,薄薄的一层脂肪入口即化,令口感更加饱满香醇,底下的瘦肉呈现粉红色,嫩得简直不像肉,一块烤乳猪,皮的脆,脂肪的润,瘦肉的香,搭配出的美妙层次感,简直让人想紧紧抿住嘴巴,锁住那般的美味。

乳猪虽然不是周堂烤的,但他那神情比童邱还得意,又是一个啪地响指,笑问文臻,“怎么样?算得上一绝吧?传说中那个厨神文臻,我瞧着也比不上。”

“文臻要在这里,一定甘拜下风。”文臻捧场地连咬三口。

周堂哈哈笑,拍童邱肩膀。童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又把旁边的鱼烤上了。

文臻终究胃纳很差,吃了几口,也便停了下来,笑看那两人一人一只猪腿,吃得酣畅淋漓。

“提堂长老半夜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还那酒钱的情吗?”

周堂停下手,“当然不是。”

文臻啃一口肉,一脸愿闻其详。

结果便听见他说:“我是来提亲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集体相亲大会

文臻手里的猪肉差点掉地上,还是周堂眼疾手快一手抄住,随随便便往她嘴里一塞,“哎别浪费。吃口肉不容易。”

文臻机械地嚼两下,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才麻木地道:“周长老,虽然你很俊美,也很有本事的样子,但是抱歉,我对大叔没兴趣。”

周堂噗地一声,差点也把自己的烤肉喷出来,急忙三两口咽了,才道:“是吗?那太令我伤心了。不过还好,我和你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年纪大一点的。”

文臻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错会意了,难得这家伙居然还记得给她面子,话说得周全。她脸红了一红,坦然道:“是我误会了。周长老请别介意。”

周堂注视着她,眼神颇深,随即笑了,忽然坐近来,肩膀撞了撞她,悄声道:“说正事,我是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好姑娘,来给我儿子提亲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画像?”

“周长老。”文臻指指自己的妇人发髻,笑道,“不才区区在下本人好像已经嫁人了呢。”

周堂的表情就好像她说了个笑话。

“嫁人又如何?嫁人可以和离。可以再嫁。好姑娘就那么些,才不用管是谁家的,过了这村没那店,先下手为强。”

“周长老。你这已经不是先下手为强,是后下手理不讲哟。”

“佳妇难得。便是小小亏心也无妨。姑娘你信我,娶了…哦不嫁了我儿,保你不会后悔。怎么样,要不要看看?他长得很不错的。”

“不了不了,我怕我看了惊为天人,从此自惭形秽,影响心理健康,最后得忧郁症,控制不住想自决。”文臻把他手中纸卷往外推,“令郎一定龙章凤姿,卓尔不凡,才貌出众,宜家宜室,配我这样的和离再嫁的,长老不觉得委屈,我都替他委屈,还是千万不要了。”

“你真的不看?”周堂很委屈地道,“要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这模样,我儿子也差不到哪去对不对?而且我性格随和,为人大度,绝没有一般家公的严厉苛刻,我夫人也长期在老家将养,不见外人,你嫁到我家,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有夫君细致体贴,还有丫鬟婢仆伺候趋奉,诸事由你而决,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且想想,”他语气鬼兮兮地充满诱惑,像个准备蒙骗小姑娘的色狼,“这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美妙,何等的难得…”

“周先生。”文臻交握住双手,凝视着周堂的眼睛,语气比他还诚恳,“建议你以后找儿媳妇,千万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你会让人错觉不是在找儿媳妇,而是在骗婚。那令郎这辈子可能就真找不到儿媳妇了。”

周堂:“…”

旁边的童邱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周堂脸黑了一半。

童邱将刚烤好的鱼分他一条,又递了一条给文臻,才道:“那姑娘愿不愿意嫁与我儿?”

文臻:“…”

今天是集体相亲大会吗?

周堂怒喝:“老…童!”

童邱不理他,依旧诚诚恳恳地对文臻道:“我儿虽无周公子英俊倜傥,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且为人老实,是个懂体贴的。我夫人早逝,我也常年在外,你若嫁过来,也是你们小夫妻自己过。你觉得怎样?”

“听来真是令人动心啊。”文臻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我那口子,和两位的令郎比起来,真是被比得渣都不剩。也就皮囊差不多,但性子古怪,人又小气,还爱吃醋,还孤僻挑剔…”她咬一口子鱼肉,眼睛弯起,“也就我能配配他了。”

周堂和童邱对视一眼。

周堂忽然笑了,摇了摇头。

童邱垂下眼,低头继续烤蘑菇。

周堂叹息一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抬手指着天际的星,道:“老童,你看,天边的那两颗星,像不像此刻被拒绝的咱们两个?孤寂、空虚、又寂寥…”

童邱肩膀一抖,抖掉他的手,呵呵一声,道:“我在地上活得好好的呢,谁他娘的要做天上的星?”

“比拟,比拟你懂不懂!”

文臻忍不住笑。

真是一对妙人。

周堂潇洒散漫自如风趣,魅力夺目,他的潇洒和易铭那种故作潇洒实则心思很深的风格不同,是从内而外骨子里长久存在的,天地之大,都在他心中,岁月更迭,都在他眼底,沧海云卷风变幻,不过是他随手拂过的猎猎战旗。

童邱则如山岳沉厚,寡言少语的表象底,透着凌厉的寒意,举目之间,锋芒暗藏。

他们之间有种外人难以撼动的默契。

那边周堂已经结束了伤春悲秋,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沮丧,还兴致勃勃要接手烤鱼,被童邱严词拒绝。

周堂便找文臻说话,道:“姑娘你不想嫁也罢了。我那儿子,其实也就一副空皮囊。古板沉闷不讨喜,怂得很。之前他喜欢一个姑娘不敢说也不敢追逐,只晓得暗搓搓送东西,送了还不敢讲。我去信鼓励他大胆一些,比如偷看个洗澡,装醉误闯一下香闺什么的,也不知道他照办了没,估计是没有的,不然我孙子都该抱上了。唉,实在是虎父犬子,没有我半点当年的风范,想当年,我…”

童邱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堂的话转得非常流利,流利得仿佛没打顿过,“我追逐我家夫人可顺利得很,一个月就让她点头嫁我了…你是女子,你说,一个英俊少年,家世好,人品好,性格也勉强算不错吧,虽然比我差很多,但最起码忠诚老实,为什么就得不到人家芳心呢?”

文臻瞟着他,心想按你的法子,别说孙子,儿子恐怕都没了。

“周长老这话就差了。也不知道你儿子哪里不招你待见,给你贬低成这样。要我说,这么优秀的少年,就该有无数少女喜欢,也一定有无数少女喜欢。但不一定,他喜欢的那个就会喜欢他,这是命,是缘分不够,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获得合适的机缘,但绝不代表他不够好。只要他继续做他自己,不按您教的那样做,我保证,他一定会得到属于他的幸福的。”

周堂托着下巴听她侃侃而谈,目光流转,童邱停下烤肉,抬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周堂才道:“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并获得合适的机缘…你瞧,一个人想和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其实是很难的啊。”

“是啊。”文臻笑,“凑齐这三个条件其实非常的难,所以我也非常的珍惜,也就只好扼腕和两位长者家中的好儿郎挥泪惜别了。”

周堂似乎还沉浸在那句话中,只随意摆了摆手,童邱却道:“先前是我唐突了。就凭今晚姑娘字字珠玑,也只能是我家那不肖子配不上。”

周堂醒转一般,笑道:“是啊。该挥泪惜别的是他们。”

文臻只笑着摇头,并不谦虚也不多说,在这样的两个人面前,矫情只会招致厌弃。

她忽然有所感应,转头站起身。然后她就看见了燕绥。

燕绥大概是醒了,发现她不在,便掠上高树,四处搜寻。

他立在高处,衣袂散在幽蓝的天地间,身后星光散淡,高树上碎雪如琼枝,他修长美妙的身姿,令人疑惑是否神子由天而降。

文臻眼神里有自己还没察觉的迷醉。

周堂向后一仰,顺手又揽住了老友,瞧着镂刻在夜空里的燕绥身姿,懒洋洋点评道:“瞧,那边有个不怕冷站在高处的。”

童邱,“嗯。”

周堂:“看起来很骚。”

童邱:“有点。”

周堂:“身形挺好,但不如我。”

童邱:“呵。”

周堂:“不过身材好的脸一般都平常,除了我。”

童邱:“呵。”

文臻插嘴,“腰挺细。”

周堂:“哪有?还没我细。”

文臻:“姿态挺美。”

周堂:“有点娘。”

童邱:“呵。”

周堂:“他站那么高做甚?是要撒尿吗?”

文臻:“…”

文臻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高处好撒尿的燕绥便看见了她,当即便掠了过来,文臻下意识往前迎,忽听身后周堂带笑的声音传来,“小姑娘,今夜一聚,也算缘分。之后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说要不要结个盟?”

文臻转眸笑道:“好啊。”

“那便一言为定了。”周堂上前一步,忽然笑道,“既然结盟,就该表示一下亲密无间的战友情啊。”说完上前轻轻一揽文臻的肩,头一偏,看上去要靠着她的颊。

文臻一傻。

她知道这人脱略行迹,洒脱不羁,可也没想到不羁成这样,只是一抬头触及他目光,那如酒的眼神里笑意荡漾,还悄悄给她挤了挤眼睛。

他的手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文臻肩头,只是虚虚一拢,侧过的头离她颊侧也很远,不过如果角度不同,看来就颇暧昧。文臻顿时明白他又在作妖,退后一步,哭笑不得一转头,果然燕绥比平常更快地掠了过来,人还没到,手中寒光便一闪。

但周堂才不会等他来泼醋,低低一笑衣袂飞转,和童邱已经转眼不见。

他和童邱的身法看得燕绥眼神一闪,衣袖一挥丢掉冰棱,道:“是谁?”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文臻久久望着两人背影,心想仰慕了那么久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可是又觉得,这样的他,才应该是他。

这样的光彩和魅力,才符合那个铁血又柔情,洇染着时光里最美印痕的奇男子。

才配让那个特立独行,哪怕长锁深宫也能为所爱坚持那一份坦然心性的女子。

燕绥看看她的眼神,再看看那人背影,斜睨着她:“夜半和陌生人出去?”

“他武功那么高。我不去成吗?”文臻耸耸肩,“我哪怕全盛时期呢,也不是他一合之敌,这样的人,想杀我早就杀了,何必费那许多事,所以我便去瞧瞧,他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周堂要对燕绥不利,她引走他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燕绥静了一静,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道:“别总想太多,别总为别人想,思虑太甚易苍老,变丑了配不上我怎么办?”

“你又不是别人。”文臻哈哈哈地笑,“现在我论容貌也配不上你啊。”

“你配得上这世上所有人。”燕绥揽着她走,“那两人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文臻想了想,觉得所有内容都不宜入燕绥之耳,正想怎么糊弄,一转眼看见那杯一直没喝的酒,端起来给燕绥看,“给了我这样一杯酒,我没敢喝,你瞧瞧?”

燕绥看了一眼,微微一怔,随即道:“这是好东西,你赶紧喝了。”

“不,我怕有毒,要么,你先尝一口?”

燕绥垂眼,看着笑吟吟捧杯仰脸的文臻,她哪里是辨认不出这酒的难得,只是留着等他来喝罢了。

他俯身,含了一口酒,文臻仰头看着他,眼睛弯弯,淡粉的唇色如花待撷。

燕绥忽然低下头,唇瓣落在她同样柔软的唇上。

文臻瞪大眼,下意识微微张开了唇,顿时一股清凉微辣的液体流入口中,瞬间便入喉入腹,体内热气缓缓氤氲,五脏六腑都似得到抚慰,隐痛渐消,舒服得她想叹息。

燕绥渡完这口酒,并没有立即离开,游移着细细品尝此刻她唇齿间甜美与清醇酒意混合的奇妙滋味,直到彼此的气息完美交融,都在芬芳酒韵中熏然似有醉意,才轻轻放开了她,再喝一口打算再来一次,文臻已经避了开来。

“一人一口,还想总占便宜咋地?”她瞪他。

“我怕有毒,要么你再尝一口给我?”

“好啊好啊。”文臻高高兴兴接过,燕绥反而眯起了眼睛,一脸怀疑地瞟着她,文臻含了一口酒凑近他,燕绥偏头微微张唇,却见文臻咕咚一声把酒给咽了,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酒往他嘴里咕咚咕咚倒。

燕绥怕酒洒了可惜,无奈喝了几口,便抓住了她的手,也不容易她拒绝,把她抱在怀里,半强迫半哄地让文臻把剩下的都喝完了。

文臻拗不过他,喝完之后便觉得浑身舒泰,昏昏欲睡,听见燕绥轻声道:“睡罢,睡一觉起来便舒服了。”

他的手如杨柳春风拂面而过,文臻沉沉闭上眼睛,快要堕入黑甜乡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还没告诉燕绥,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随即隐约听见燕绥怒喝:“什么!他竟然对你——”

她实在太困了,后面的话也没听见了,一片朦胧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好端端的燕绥这是怎么了?不会又在坑人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这个女人我要了!

月光下积雪的山脉黑中间白,如一条黑甲巨龙在天际飞腾。

两条人影行走在白山黑水之间,都身量颀长,一人青衫落拓,一人黑衣沉厚。

周堂手里还抓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葫芦,神情却和先前文臻面前略有些不同,身形似乎也更高了些,暗淡天光下他眉宇间脱略气息未散,不笑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气韵高华。

童邱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但影子没有他那般的肃杀沉重气息,每一呼吸都似乎携着铁血和寒意。

“是个好姑娘啊,也着实厉害。”

童邱深以为然点头。

别的不说,能一见面就扛住自家老大不羁风格还言笑自若的女子,就绝不是凡品。

听说酒馆第一面就行事非同常人。就他们就走遍大江南北,见惯各色女子的眼光,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女子。

说她冷漠吧,她还是代老大出了钱;说她温暖吧,她看着老大那样的人遭遇尴尬也能含笑旁观。

她不和人争竞,也不主动出手,但谁要对她出手,下场绝对很惨。

她审时度势,都不用强迫,半夜三更叫她走就走,叫她吃就吃。遇上任何事,都能给出最精准的判断。

她看似谨守礼教,中规中矩,但没有任何一个中规中矩的淑女,敢夜来和老大和他这样的人喝酒吃肉,面对提亲面不改色,哪怕是拒绝,也每句话都叫人无法反驳却又绝对不伤人自尊。

他不信她看不出自己和老大气质威重杀人如麻,可愣是没感觉到她有一分在意。

足够强大的心性。

她甜美表象下是精钢薄刃,常人不见,隐藏不出,出也是温柔一刀,却足够一刀毙命,毙命了可能还不觉得痛。

“本来还有些不明白,看过她画像,虽然相貌不错,但也没到能让他们这样趋之若鹜的地步,瞧我家那傻小子,给折腾成那样,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明白…如今一见也便晓得了…”周堂感慨。

童邱道:“其实不必来看,就看这一路来她诸般种种,也便知道了。”

周堂点点头,“不容易啊。重伤之下,面对唐家长川易西川易同时出手,还能护持着殿下安然周旋脱险,此女聪慧坚毅,东堂再无第二。”

童邱点头,又摇头,道:“可惜了,我儿本有机会。”

“咄!”周堂冷笑,“你儿有什么机会?你儿能有什么机会?隔着千里之远,随便人一句话,你以为就能轮到你儿了?要轮,也是轮到我儿!”

“哦。随便人。”童邱点头,“回头我会记得和娘娘说的。”

“你便说呗。”周堂满不在乎,“她又不能蹿到边关来揍我。”

他语气轻描淡写,随手从路边采了一根苦辛放嘴里嚼着。

童邱顿了顿,立即转了话题,“你行事越发不讲究了。就为了看看这个女子,抛下大军来长川易也罢了,说到底也是经略长川。但还要迫不及待从易家跑出来看她,有必要这么急在一时?看了又怎么样?看了也不是你家的。”

周堂大概这一刀被扎得有点狠,声音也高了些,“怎么不能是我家的?只要我想,她迟早是我家的!”

“做你的梦罢!”

有一瞬间,周堂以为骂这句的是童邱,随即反应过来——伴随着这声怒喝,咻咻几声厉响,四面积雪被那风声卷起四散飞溅,碎雪里几道乌光,似时空黑洞被割裂般忽然出现,眨眼便到了周堂面前。

周堂的发,生生被那箭的劲风掠得倒飞,他团团一转,也没见他动作,只仿佛全身筋骨肌肉都在瞬间奇妙地扭了扭,那些原本冲着他上中下三路的猛箭便如被水流振荡滑开,擦身而过。

而童邱对付箭和他的灵动不是一种风格,吐气开声,立定雪中,生生徒手劈掉了两支箭。

两人忙着对付这来势非凡的箭,周堂把箭引走,看一眼那箭,忽然明白了什么,喝道:“你小子——”

一条人影忽然从他身后扑了出来,人还在半空,一条长腿已经伸了出来,砰地一声,狠狠踢在刚打飞箭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周堂屁股上!

周堂本已经卸下心防,猝不及防挨这一踢,被踢得哎哟一声,向后飞起丈高,半空中他急忙调整身形,没撞上后头的大树,猝然落地,就听噗嗤一声,泥浆溅起半丈高。

这山路边竟然有个泥浆坑,上头因为下雪积了薄薄一层冰,此刻被踩碎,顿时泥浆糊了周堂一身。

周堂噗噗连声地吐着泥巴,从坑里出来,一边胡乱抹着大花脸一边大骂:“你这混小子——”

他还没骂完,那道黑旋风又飚了过来,劈手就是劲风刚猛的一拳,揍向他那面目全非的脸。

怒声道:“竖子乃敢调戏女子!”

周堂手臂往上一架,砰一声两臂相交,震得地面都抖三抖,周堂还没来得及从泥坑里出来,这下又陷下去半尺。

奇怪的是童邱解决了他的箭,并没有过来,站在一边抱臂观战,一边唇角忍不住地翘起,瞧得津津有味。

周堂此刻也来不及骂损友,那黑旋风又是一拳倒砸而下,风声呼啸,周堂眉头一竖,忽然手臂以诡异角度一转,唰唰唰便攀着对方手臂到了他肩头,随即恨铁不成钢地道:“傻小子!”一转手猛地抓起黑旋风的肩头,呼地一声黑旋风竟然给他整个人抡起,再啪一声摔砸到泥坑里。

把他摔进泥坑里那一刻,周堂已经踩着他的肩膀出了泥坑,在他肩膀上留下一个硕大的脚印,还恨恨地用力踩了一踩。

黑旋风被掼进泥坑的时候,一道莲青色影子忽然鬼魅般出现,本来要援救的,结果一看那脏兮兮的泥坑,顿时站住了,还后退了两步。

童邱抱臂看着周堂出来,对他弯弯嘴角,很不真心地赞道:“虎子!”

周堂呸一声吐出嘴里的泥浆,抓起一把雪,擦干净脸,才回头对着从泥浆坑里爬出来的人,道:“犬子,你的眼睛呢?长臀上去了?”

从泥坑里蹿出来的人傻在了泥坑里。

泥坑旁站着的人也傻在了那里,看看里头那个,再看看外头那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飞白…”

林飞白满是泥巴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一开口泥巴就扑簌簌往下掉,声音里也像塞了泥,“你…你…你怎么会…”

周堂也抱起双臂,阴恻恻地道:“请叫我长老堂提堂长老,谢谢。”

林飞白那样子好像又被塞了一嘴泥巴。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怎可轻离大营…”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周堂顿时大怒,袖子一捋道:“还不是你不中用!追个女人都追不到!叫你带来给我瞧瞧也带不来,非要你老爹拉下老脸跑来见人家,好话说一堆帮你提亲…”

林飞白的脸瞬间扭曲了,失声道:“提亲?!”

周堂冷笑,啪地一弹手指,“被拒绝了!”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看得周堂眉毛又挑了起来,呵呵道:“出息了啊。女人追不到,倒敢揍老子。”

林飞白脸色阵红阵白,辩白道:“我不是…我只是以为你调戏她…”

他之前终于追上文臻,给她留下了记号,还没来得及联系,就看见文臻被带走,文臻走的时候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便远远地看着,周堂和童邱都是背对着他,他根本没看清人,后来文臻要走,他倒是把周堂要抱文臻要亲他的动作看个清楚,本来还有些疑惑,结果燕绥带走文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什么,他竟然把你——”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剩下全部自己脑补。

越补越愤怒,他看见文臻的时候,就为她的苍白憔悴震惊,不敢想象这段时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正在自责懊恼后悔之中,情绪不稳,被这一坑再坑的,又想到这人身份好像是长川易家的长老,如果真的对文臻图谋不轨,得早点解决,最起码也得教训一顿,叫他以后不能再肖想文臻,不然以后还有麻烦。

现在他再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不是林飞白了。

很明显是某人要坑燕绥气燕绥,结果燕绥不仅发现某人的打算,还发现了他在旁边窥视,顺嘴把他给坑了。

林飞白默默。

从小到大,他被燕绥坑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被坑到揍自己老子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