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的所有给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温柔表象下难掩强取豪夺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终究是不能再喜欢,终究给不了他想要。

他害过她,也救过她,甚至一边害她一边救她,恩怨纠缠,矛盾纠结,是非难断。到得最后,只能一别两宽。

雪花将他乌发点染微霜,他的肌肤比雪更白,那双眸子宁如静水深若长渊,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边。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扬镳。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杀,还要来得更早一点。”文臻轻轻吹走一片扑面的雪花,“羡之,我有我要守护的一切,你有你要捍卫的家族。这是彼此的宿命。在这样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为都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就只能从心而行。因为你,我和燕绥险些丧命,所以燕绥还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们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羡之的笑容并不含讥讽,只带着淡淡的冷和倦,“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手段能拦住我吗?”

文臻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指尖,“当然有。比如,我手里有一封你写给问药长老的信,内容是你和他密议如何以天星台实验的理由骗取易勒石信任,趁机戕害易勒石身体,令他于不知不觉间中毒,神智昏聩,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会不会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见这封信,还会相信你对我们的揭穿吗?”

唐羡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声音听来却是平静的,“文臻,你觉得随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让段夫人相信那是出于我手吗?还是你以为…”他忽然笑了笑,微带讥诮,“当初我在一号院给你留下的信笺上的私印,可以拓印伪造印章来对付我吗?”

“不不不。”文臻摇头,“你唐羡之何许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么可能把涉及你们唐家安危的个人私印就那样明显地留给我?你真正的标记…”她轻轻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唐羡之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绥何德何能拥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欢。”

“我不后悔掳走你。”唐羡之笑了笑,“文臻,你这样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罢了,如若不能,也绝不可留给对手。”

“所以,你改变了主意,想杀了我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间唯闻风雪怒吼之声。

良久,一直垂着眼睛,却捏紧了手指的文臻,听见他轻轻道:“我很想。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团重重一击。

一霎间凉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见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归入寂灭,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

回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湿润。

阑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红梅。

文臻一直没有动弹,指尖上一根金针,慢慢缩了回去。

她出了一点汗,后背此刻很凉。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对付唐羡之。

那封信不会存在,那玉佩她也没拿。

当日她回天京,揣着一怀唐羡之死亡的疼痛,看见唐羡之留给她的玉佩和信笺,信笺上他的私印如此鲜明,像是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她却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别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发出的光也与众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羡之信物的猜测。

但哪怕猜到了这些,她也从没想过去用。

唐羡之为她付出那许多,他“死”后留下的赠礼,她永远不会拿去对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价,要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解决今日的危机,玉佩不能用,诈一诈还是可以的。二来,也是希望既然已经彻底对立,便不妨绝情狠心一些,让唐羡之伤了心断了情,对他也比较公平。

看,她就是这么冷酷,唐羡之死后留给她的礼物,她只想着拿来对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杀之前,切莫谈情。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随即温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头,“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

一只手已经同时伸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焐着。

文臻弯起眼睛,向后一靠,促狭地在他衣服里面拉起他的里衣衣襟,将手摸上他的腹肌,一边道:“我摸摸,这里有没有八个暖炉。”

燕绥猝不及防,被冻得激灵灵一个寒颤,忽然吸一口气。

然后文臻就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肤上,拿不出来了!

她目瞪狗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手段,好吧,诚然现在手感很好,滑润温暖,弹性柔软,但是这回廊也不是没人来,这要给人看见…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她的手还被他吸着慢慢向下移动?

狗男人,一天不骚他会死吗!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觉自己像拔个马桶塞子似的,很担心拔太用力,自己会“啵”的一声弹飞到雪地里。

在这样气氛有点暧昧的调情时刻,想到这样煞风景的比喻,文臻觉得自己真是个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绥比较体贴温柔,没真让她滑至不可言说之地,也没真让她像个马桶拔子一样啵一下飞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后便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揽进怀中。

燕绥身上的热力传来,她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轻轻道:“听到了什么?我们回去说吧。”

燕绥却道:“你没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文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燕绥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这漫天皑皑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刚和唐羡之斗智一回,靠唐羡之的心软和顾忌获胜,不是心虚,是怕他担心,也因为心情怅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真正瞒过燕绥呢?

“唐羡之来过。”

五个字就够了,燕绥能猜到唐羡之出现是要做什么,没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个礼物。”

文臻挑起一边眉毛。

“方才,近门花园处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绥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个雪团给他。”

“然后?”

“他接了。”

唐羡之会随便接人扔来的雪团?

“然后?”

“然后雪团碎了。”

“然后?”

“雪团里有一根弯起的兽骨刺。”

“然后?”

一根兽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钾,也伤不了唐羡之。

“那不是普通兽骨刺,是长川十八部族中,擅长以花鸟鱼虫作为进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兽骨,是一种能发出蛊惑音的小兽的骨刺,传说里,那兽哪怕骨头在风中飞,也能发出你想要的听见的声音。”

所以,唐羡之是听见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闹的声音,才会去接雪球的?

燕绥还真是…坑。

“那骨刺伤了他?”

“没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团里包裹着的十八部族独有的兽骨刺,寻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羡之的性子,看到这东西,十有八九就要怀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经有了首尾,甚至会怀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闹事也有我在背后指使,那么,当他想在长川做些什么,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会受到影响。”

文臻顿时明白了。

唐家不愿意朝廷拿下长川,也想在长川这锅乱粥里分一杯羹,那么,正在闹事、和长川关系恶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对象。

如果你打算和敌方可能的攻略对象拉关系,结果忽然发现对方可能和你的死对头有首尾,你还敢不敢继续?

如果你不敢继续,或者心存戒备,那么态度上必定会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听闻性格桀骜,疑心病重,一旦谈判中发现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立即翻脸。

燕绥那根骨刺不是要伤唐羡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种下一根怀疑的刺,继而在唐家在整个长川的攻略上不断扩大,蔓延,红肿,化脓,实现破坏。

换成平常人也许根本接收不到这一根骨刺暗藏的恶意,但是多思多虑的唐羡之一定会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决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谨慎。

燕绥自己多年与世家博弈斗争,同样一着举措牵连无数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种步步为营的无奈。

不动声色间便连坑唐羡之,给他后头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绥能做到了。

文臻心绪复杂,以前在天京,真没觉得燕绥做过什么,也不大明白盛名从何而来,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绥在她面前又锋芒隐藏,直到出了天京,来到敌方地盘,毫无顾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为,弹指成谋。

她在那出神,燕绥也在沉思。

总想起方才飞雪之中,他从段夫人处潜行而出,为了遮掩行迹特意去前头转一圈,正看见少女们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飘然而过。

他便学文臻声音,笑一声,喊:“小心,接着!”

雪团飞出,本来唐羡之的衣袖已经无风自动,要隔空将雪团震碎,却忽然一停,头也不回手一抄,将那雪团接在掌心。

他看见雪团瞬间崩碎。

看见那一根银色的刺从弯曲状态转为崩直,弹红了唐羡之的掌心。

看见他一指弹飞那骨刺,目光顺着那刺飞去的轨迹微微扬起,像要穿透飞雪,看见时空尽头的命运。

然后那人飘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鲜明,却眨眼不见。

自始至终,唐羡之没有回头。

燕绥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羡之走过的雪地,最初毫无痕迹,然后一段凌乱,像是被风拂出了一个个浅浅的雪坑。

飞鸿落雪痕三两,难寻踪迹又东西。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怕老婆夫纲不振

雪越来越大,燕绥揽着文臻回房,一边将方才听见的消息和她分享。

传灯长老果然是来和段夫人联谊的,向她建议了两个人选,一个是他的徒弟,一个是他的养子。传灯长老也很直白,表示只要段夫人把这两个名额给了他的人,他必定投桃报李,只要夫人想得到的,他都可以做到。

半个月后,将进行长老选拔,希望夫人届时能给出宝贵的两票。

长老堂的选人,是由家主和段夫人提名,一般是双倍以上提名。家主和段夫人各两个名额,长老堂前三长老各一名额。现在家主的票能不能投出还是未知数,段夫人的票几乎就是必胜法宝。

提名之后会由家主,夫人,长老堂现存长老,和十八部族族长投选。获支持率高者胜。同样,家主和夫人,一票算五票。

这项规定制定的时候易勒石还算年轻,正当壮年,头脑清醒,但这套规定并没有真正实施过,一来当年的长老们年纪也不算大,都安安稳稳到了如今;二来易勒石后来发觉,这规则看似公平,却容易生乱,所以一直说想废除,却也一直没去正式取消,以至于现在易勒石倒下,大家还得按照这规则来。

传灯长老还道,目前十八部族的族长及一部分族民都已经到了主城,十八部族这几年,因为和易家的关系和行事风格等种种原因,主要分成了南北两派,关系十分不和,频频纷争。南派以栗里族为首,和他关系向来还不错,到时候应该也会支持他。倒是北派以呔族为首的那八个部族,近来和提堂长老走得很近,提堂长老可能会撺掇他们向夫人索要名额,请夫人一定不要答应他们。

另外,理刑长老的兄弟易燕吾,也是当前的一个热门人选,近年来很受易勒石器重,还曾经为家族的大业失去了一个儿子,想必等夫人回到主城,理刑长老也会上门拜访。

传灯长老和段夫人唏嘘了一下这些年大家的心路历程,燕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家主倒下,人们争夺的重心却集中在长老位置的争夺上。易勒石的儿子们基本都病得很重,孙子辈也都开始发病,家族人心惶惶,为了安抚人心,延续希望,易勒石多年来都在寻找解决家族这个诅咒般的疾病的方法,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屡次失败后,他才发觉,家族中病比较轻的都被折腾重了,还不如赶紧保存实力。而且越是这种人心浮动的情况,家主本人的健康就越重要,才能倒是其次的,反正长老堂大部分是外姓,不受疾病影响,选一个健康的家主,再配备忠诚能干的长老堂,易家才能长久。

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选可选,易勒石没有倒下之前,就确定了易云岑和另一个偏支子弟易修年为家主继任人选,并将重点精力放在了长老堂的考验和选拔上。

传灯长老告诉段夫人,在天星台出事之前,家主已经觉得现在的长老堂不足以托付新任继承人,有意重新选拔和清洗,只是未及开展,便出了事。

传灯长老的礼物流水般送上来,段夫人神情都是淡淡的,连手中书都没舍得放下,只到传灯长老表示,在获得名额成功成为长老之后,他将带领其余几人,提议解除十八部族当年和易家定下的生死盟约,给十八部族自由,并允许一定程度自治。

直到此时,段夫人才终于放下了书,直起眼看了他一眼,并留下了礼物,表示会好好考虑。

燕绥便是在此时退出来的。

该听的都已经听到,文臻消化了一下这复杂背景,半晌道:“段夫人到底何许人也?和长川十八部族又是什么关系?”

她随口问的,因为这些燕绥的情报网一定会有,她本该知道,结果出天京不久就和燕绥冷战,功课没来及做完。

她早已发觉了,段夫人不可能是一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裔家小家族的夫人,明显应该是易勒石的夫人,隐约是记得易勒石的夫人出身不凡地位很高,但是夫妻不和,很少听见她的消息。

这个八卦燕绥应该知道。

结果燕绥并没有回答,忽然道:“我饿了。”

文臻下意识回答:“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

燕绥却道:“吃你的菜吃腻了,厨房有新鲜雪菇雪鸡,我们去弄点来,我做给你吃。”

文臻噗地一笑,装模作样对天上看了看,“咦,天上也没出两个太阳啊。”

燕绥早已推着她往前走,“等我做好,天上会出十个太阳和你抢我的美食。你信不信?”

“信…了你的邪。”

这么一打岔,文臻也把刚才的疑问忘了,两人转过回廊,正看见易云岑兴冲冲跑来,看见她就笑嘻嘻叫:“桃花姐姐,桃花姐姐,我有大发现!”

不管她叫什么名字,易云岑都喜欢喊她桃花,说桃花姐姐一张脸就像桃花一样粉嫩粉嫩,世上没有别的名字比这个更配。

燕绥每次听见这小子发自内心的彩虹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易云岑也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本来上次燕绥出手已经刷出了他的好感度,结果燕绥就出手那么一次,又恢复了极度的淡漠和懒惰,整天赖在文臻身边,对他各种好奇的询问请教不理不睬,少年的玻璃心再次破碎,觉得自己那天晚上感觉到的这人高大神秘可比宜王殿下完全是在梦游,这厮连宜王殿下的手指尖都比不上。

他无视燕绥,将手中那个大娃娃往文臻手里塞,“你看你看。你看这娃娃里头还有娃娃!”

文臻这才看见,敢情这个娃娃还是几层的,拉开一条隐蔽的暗扣,里头还套着一个比一个小的娃娃,原来还是个东堂版套娃。

难怪那摊主怎么也不想这个娃娃被套住,确实是很有创意很精致了。

她在那抱着有点像易云岑的娃娃,伸手进去摸到底有几层,易云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真有点觉得这娃娃是自己化身一样,抬起眼珠子悄悄瞅着,脸竟然慢慢红了。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飘了过来,凉凉地看了这小屁孩一眼,忽然伸手抓起娃娃,随手对雪地里一抛。

“哎你做什么!”易云岑大惊,急忙跳出栏杆,将娃娃捡了回来,心疼地又拍又吹,又骂燕绥,“太过分了你!我警告你,不许动我的娃娃。你怎么动它,我就怎么对你!”

文臻一看燕绥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某人要倒霉了。

“啊是吗?”燕绥挑起一边眉毛,抓过那娃娃,抱住那娃娃的大腿,亲了亲娃娃的肚子。

易云岑:“…”

燕绥还不放过他,长腿一抬,往易云岑面前一伸,“嗯?”

来抱。

来亲。

易云岑:“!!!”

文臻按住了肚子,忍笑忍得肚子痛。

宜王殿下坑人大招无数,技巧炉火纯青。

可怜温室里养大的娇弱小花,哪里经得起殿下一个回合的摧残。

片刻后易云岑大叫一声掉头便奔,连心爱的娃娃都不要了。

文臻哈哈哈哈了一阵,才揉着肚子将娃娃交给过路的丫鬟,嘱咐了送回给易云岑,回头拖着燕绥要走,却见那货犹自站着,长腿伸着,对她挑眉,“嗯?”

“想得美!走啦走啦。”文臻捏了一把他的腿,果然好硬,手都捏痛了。

燕绥唇角一勾,一把将她抱起,年轻男女的身影,蝴蝶般穿过走廊,洒落一地琳琅笑声。

远处暖阁里碧纱窗后,端着热茶一直看着这边的段夫人,唇角微微勾起。

“传闻易铭潇洒促狭,厉笑甜美伶俐,如今看来,果然可喜得很。”

她身边,易秀鼎目光深邃幽黑,冷冷盯着外头的回廊,一言不发。

那段燕绥文臻刚才呆过的回廊上,有一层薄雪,上头印一对脚印,一大一小,相对而立,近到几乎没有距离。

她久久凝视那对脚印,良久才道:“人间情爱,最是无用。”

段夫人转头看她,眼神悲悯,好一会儿才道:“秀鼎,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一生孤苦的磨心蚀骨滋味。你一个女子,也不该承受这样为人奴役的命运。这次我回主城,一定会为你…”

易秀鼎打断了她的话。

“夫人。我生来灰发,是易家唯一一个受了诅咒的女子,父母因此早亡,我一个人过了七年。那时候我便发过誓,不求人间情爱,不求温暖家室,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万事顺遂,只求有人需要我,只愿自己不是废物。长老收留保护了我,使我免于早早成为雪下白骨。这是恩义,我愿以一生报答。婚姻也好,情爱也好,都是累赘,秀鼎,从未想过。”

室内一阵沉寂。

良久,风夹着雪,卷走了段夫人一声悠长的叹息。

当晚文臻并没有吃到燕绥亲手做的雪菇鸡。

据说是岑少爷一怒之下,化悲愤为食量,冲到厨房将三只雪菇鸡吃了个一干二净,结果闹肚子闹了半夜。

文臻虽然没吃鸡,但也没能睡着,事实上和燕绥同住这几日,她都没睡好。

燕绥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

总觉得门没关,一开始是关了门绕床走一遍,才能上床。随即走的遍数越来越多,他怕影响文臻睡眠,都是勉强直接上床,等她睡着后再下床去看门,去绕,文臻常常半夜睁开眼睛,看见一团白影绕着床边飘。

真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不受惊喊出来。

后来她也不受惊了,因为她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就是燕绥鬼一样地绕着床边晃。

她也问过燕绥,门没关又怎样呢?你是强大的燕绥,又不是我们那些不会武功的小民,怕门没关小偷进来强盗进来,你在意什么呢?

结果人殿下说,是怕门没关好漏风,害她受凉。

文臻感动之余又生气,心想等身体好一点找个由头打架吵架分房睡算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她这次受的伤害太重,时间拖得太长,又没有上次三大高手同时帮忙调理,这些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还在昏睡当中,昏睡当中都是燕绥帮她调理,所以他的气色也并不怎么样。

马上就快到长川主城,要直面最狂暴的风波,他们这种情况,再不和大部队汇合,其实很危险。

文臻听着燕绥的衣袂带风声一遍遍在耳边响,越听越心浮气躁,忽然一把抽出被子底下的匕首,腾一下从床上蹦下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大喝:“整夜睡不着想出去找女人是吧?行啊,我这就把门拆了让你走,你走,你走啊!”

一边大喊一边三两下就把门板卸了,抱起来扔到了雪地里。

冬夜和冷雪的瘆人的寒气瞬间灌她一个透心凉,文臻激灵灵打个寒战。

门板落在雪地上,砸到石头,砰然巨响。

这么大动静,段夫人一行,明明为了安全都聚住在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仿佛睡死了般,没有一个人起来看。

后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燕绥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一直抱到床上。

门没了,冷风一直往里灌,屋内的温度一下下降了十几度,文臻却没感觉到多冷,因为燕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再用被子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文臻在被子中攀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胸膛上,大喊:“走啊,你怎么不走啊!”

一边低声道:“燕绥,是不是这次受伤对你影响很大?”

燕绥大怒:“你闹什么!大半夜发什么疯!”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道:“有。喜欢你更多了一点。”

文臻大骂:“还好意思说我,做梦还在喊别人!你看看你,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心神不宁,心急火燎!说!你在想谁!”

一边轻轻推燕绥,“燕绥你不要撩我,咱们说几句正经的成不成?”

“我倒是敢想呢!做个梦也能被拆门板,冻死我了!”燕绥怒气升腾,顺手拉了拉她的发,悄声道:“正经的就是,你别怕,过阵子就会好。”

“呸!”文臻也不知道是真呸还是假呸,柳眉倒竖,“冻死活该!”

“被强迫症逼死活该!”这一声是低低骂出来的,文臻愤愤地将燕绥一推,燕绥应声而倒,却并没有撒手,文臻被他抱在胸膛上,她叹息一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燕绥。”

“嗯。”

“你这个毛病,是不是并不是生来的,是不是有药物的原因?”

“…也许吧。”

“等长川事了。我们先去找药好不好?去找东堂的神医们…”

“东堂无人能解。”

“那我们就出国,去大燕,去南齐,去大荒…所有的国家都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就有解药,我们去找好不好?”

“…好。”

第二天起身,文臻接受了所有人怪异的目光洗礼。

看不出来甜美贤惠的小媳妇竟然是个醋坛子母老虎。

同时燕绥接受了所有人同情的目光洗礼。并被啪地一声打上了诸如“怕老婆夫纲不振”之类的标签。

这目光一直延续到众人上车。

传灯长老昨日已经赶回去,也许是雪大的原因,其余长老没有出现,段夫人一行人继续赶路。中途打尖的时候段夫人还笑着悄悄问了文臻夜里发作的原因,文臻一边道歉昨夜扰人清梦,一边鼓着嘴道并非夫君对别的女人起了心思,只是他总是思虑太重,夜来失眠,还要装睡,自己再三解劝无用,便胡扯乱弹发了脾气。

她这么一说,段夫人眼底微微的疑问也便散去了。

确实,易铭和厉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心猿意马闹别扭,只可能是这种藏在深处符合身份的原因。

文臻天生芝麻馅儿,坑蒙拐骗张嘴就来,神情自然语气真挚,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到得后来拉着段夫人诉了一通易铭如何内忧外困,身周如何暗潮汹涌,连个傻子哥哥都被人当枪使来捅他,过得如何步步艰危。

反正这些事儿她也亲眼看见过,甚至亲身经历,段夫人这样的人,听得出那话里真实的感触,到后来物伤其类,也当真唏嘘了一阵,待文臻更亲热了几分。

雪大,行路慢,赶路又好几日,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长川主城之外五十里。

雪天难行,算算天黑之前赶不到,路上没住处,段夫人下令最后一次打尖。

长川这边的积雪尤其的大,文臻一天都在车上,窝在燕绥怀里昏昏欲睡,只知道马车走得很慢,终于停下之后,她急于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马车刚一停稳,便跳下了车,后头燕绥想喊,已经慢了一步。

“噗。”一声,文臻整个人没入了雪中,只露出半个乌黑的发顶。

先下车路过的易云岑笑得像只中了风的鸭子。

易秀鼎站在一边,也不禁唇角浅浅一弯。

四面的笑声此起彼伏。

埋在雪里的文臻:“…”

这个世界对矮个子的恶意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路边,路上其实还好,偏偏她晕头晕脑跳下来,跳进了路边松林旁厚厚的雪层中,她在雪中挣扎,一片笑声里忽然觉得头顶上的松树似乎动了动。

随即燕绥便赶了过来,将她从雪地里扒了出来。

大家都在笑,却又拼命忍着,怕文臻恼羞成怒。文臻却笑了起来,笑着团团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变活人杂技表演完毕。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谢谢。”

笑声又起,这回畅快了许多。易云岑当先吹了声口哨,真扔了一颗金瓜子过来,文臻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还将风帽啪地向后一甩,“谢少爷赏——”。

易云岑笑得嘎嘎的。

其余人倒也不敢给她打赏,笑着拍拍手,夸一声姑娘有趣。各自干活。

易秀鼎虽然没有真的打赏,走开的时候眉梢眼角也挂着笑意。

走出几步,她禁不住回头,正看见那少女笑嘻嘻把那颗金瓜子扔给燕绥。

她眼底微微感喟。

世上女子何其多,但是能拿自己的缺陷来调侃的女子,她活到如今,也只见过这一个。

所以她才能得这许多宠爱,夫君死心塌地,同行不过数日,上至段夫人下至小厮,无人不喜。

易秀鼎大步跨入歇脚客栈,并不回头。

她也喜欢。

但不羡慕。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热闹有热闹的灿烂,孤寂也有孤寂的清净。

就像天际的星,无论明亮或幽暗,都自在生光。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是来提亲的

路边歇脚的客栈,不能和专门腾出的庄园比,十分简陋,还不如马车来得暖和舒服,因此文臻打算只去吃口热饭,回头还睡马车。

段夫人带着的大批护卫小厮,将客栈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原先的一两桌客人都被挤到了角落里。

燕绥嫌弃人多味儿不好,刚进来便出去了,远远地坐在马车边,一转头能看见文臻的地方。

文臻一个人,便和一个先来的酒客拼了桌。

随意叫了份面条,观察了一下四周,文臻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自己同桌身上。

无他,这家伙,太能喝了。

文臻进来的时候他脚下已经堆了十几个酒坛子,文臻吃完面条之后那坛子已经摆满了桌子底,她快连脚都没地方放,只好踏着酒坛坐着。

那人戴着当地人常戴的笠帽,看不清颜容,文臻只能看见他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薄的茧,深黑的酒壶衬得指甲玉白,修剪得很整齐,很漂亮的手。

喝酒时候的姿态很好看,也并不是特意摆出来的姿势,是一种举手投足间自己都不自觉的刚劲优雅。

当那人终于把脚下堆满酒坛之后,才一转头,下颌斜斜地支在手背,啪地拇指食指一搓,道:“小二,结账!”

动作十分利落痛快。

文臻瞪大眼睛。

刚才,是一个响指?

古人会打响指?

还是她遇上了穿越同道?

她沉浸在这一个像响指动作的震惊中,都没注意到那人和小二的对话,忽听那家伙惊道:“咦,我钱呢?我钱呢?”

一边浑身四处摸索。

文臻托腮看着他——这套路挺溜。

那家伙摸索了好一阵,小二的脸越拉越长,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文臻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尴尬。

等她看不下去摸出钱来解围吗?

不不不,她觉得挺好看的。

不仅不想解围,她还笑眯眯道:“这位先生,瞧你这一身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喝得起这许多酒的人。啊,这酒还是长川名酿三分醉。您这是打定主意来吃霸王餐?”

小二的脸已经快要挂到肚脐眼。

四处乱摸的男子停下手,忽然抬头对她看了看,文臻迎上一双深邃微弯笑意如酒的眼眸。

那样的一双眼睛,令她见惯美男的强大心脏都不禁顿了顿。

他五官细看并不特别惊艳,眼角延展开微微细细的鱼尾纹,令她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但岁月未曾损了他的颜色,反而令他较少年们更多了几分时光积淀的魅力风流。